盧新芳,女,河南濟源人,作品見于各類報刊。
父親是個有故事的人。
或許天下的父親,都是有故事的人。而之于我,如今八十五歲的父親,仿佛有講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是他大半生的閱歷,坎坷、曲折、起伏跌宕,好像烙印在心海里。往事的一絲漣漪,都會掀起浪花波瀾,讓他沉浸在那些充滿激情和希冀的故事里。久而久之,宛如生活在故事里的人。
我們家住在黃河岸邊,這些往事,大多發(fā)生在那條哺育了《詩經(jīng)》的大河流域。
父親講故事前,總習(xí)慣性地用手輕輕地托起腮幫子。如果到了記不太清楚的時候,他托著腮幫子的手便摸著頭頂,做沉思狀,讓記憶的闡門再一次打開。有一天,父親坐在大紅靠椅里,背挺得更直了,手不自覺地又托起了下巴。這說明他漸人佳境的回憶開始了。為了更有現(xiàn)場感,我用第一人稱來行文。
20世紀(jì)60年代初,我在濟源大峪公社初中上學(xué)。有一天,公社派人來學(xué)校挑選學(xué)生,說是到信用社上班。幸運的是,因為成績優(yōu)異,我被選上了,就這樣進了信用社,被分配到黃河北岸的關(guān)陽村點。單位共有兩間平房,一間用來辦公,一間用來住人。單位離黃河岸邊不足百米,那年冬天奇冷,河道的小風(fēng),“嘎哽”地往屋子里鉆,凍得我手連算盤珠子都“撥拉\"不動。
關(guān)陽大隊的老支書盧子道說,讓娃凍得連業(yè)務(wù)都辦不成可不中。他就趕緊招呼幾個社員,大家七手八腳幫我在辦公室里壘了個小煤爐。煤爐壘好后,幾個年輕人跑到碼頭,拖回幾根夏天從水里撈上來的木材,據(jù)說這類泡過水的木材燃燒時不會起煙。幾個人圍坐在“澼里啪啦”作響的火爐旁,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門窗緊閉,室內(nèi)空氣不流通,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吸人了大量一氧化碳。
率先察覺出不適的是盧炮。他感覺頭疼欲裂,便提出要回家睡覺。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覺得時間確實不早了,散了吧。可當(dāng)我們站起身時,卻都感覺腳下虛浮,像踩在棉花團上一樣,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
“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頭暈乎乎的,難不成是盧炮把這毛病傳染給大家了?”有人嘟囉著。剛打開門的盧炮,還沒來得及邁出門檻,就一頭栽倒在門外。盧炮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把眾人都嚇了一跳,連我都被嚇得暫時忘卻自己也頭疼了。
大家強忍著頭疼和頭暈,一番手忙腳亂,把盧炮連拖帶拽弄到了村里老中醫(yī)盧臘開的診所。盧臘詳細(xì)詢問了情況后,診斷是煤氣中毒。他大手一揮,讓我們到不遠(yuǎn)處的黃河邊去吹吹風(fēng),“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夜色如墨,寒風(fēng)凜冽,我們幾個人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黃河邊挪去。黃河水在夜色中奔騰不息,冰冷刺骨,仿佛是這寒夜中唯一忠實的陪伴者,見證著我們這一場因疏忽大意而引發(fā)的意外。
穿越河道的寒風(fēng),是治愈煤氣中毒的救急良藥。最終,我們脫險了。幾乎沒什么成本,但是成本也很大,甚至代價很高。
20世紀(jì)70年代初,每到秋收季節(jié),我和同事都要到村里給社員們分紅。
我記得比較深刻的是一次去大橫嶺村分紅。我和同事翻山越嶺,到村里已是掌燈時分。隊長挨家逐戶叫來了社員。我們處理完業(yè)務(wù)已是半夜。我倆返回時,走到一個叫“喇叭溝\"的地方,但見山路兩邊山體聳立,怪石嶙嶼,樹木在夜風(fēng)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偶爾,貓頭鷹凄厲的叫聲,驚得人毛骨悚然。
正當(dāng)我們倆一前一后“呼味呼味\"急速趕路時,同事頭上的草帽被風(fēng)一下子“旋\"到溝底。他摸索著去黑乎乎的溝底拾草帽,我便心驚膽戰(zhàn)地等他上來。突然,他一聲驚叫“有狼”,頓時嚇得我雙腿打戰(zhàn)。我急中生智,拿起木棍使勁敲擊地面,大喊“打狼了、打狼了”。同事也不再撿草帽,手腳并用從溝底爬上來,我倆一路吆喝著“打狼了、打狼了\"往單位的方向狼狐而逃。
第二天,我就聽說附近村里有狼把小豬娃叼走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后怕。
關(guān)陽是黃河北岸的渡口,也是北岸最大的運輸站,河面上船來船往,非常熱鬧。這些船只到上游北岸的“喇叭窩\"煤窯、南岸的“西沃\"煤窯裝上一筐筐的煤,把煤運到下游的沁陽、溫縣、孟州及山東的菏澤、濟寧、泰安等地區(qū),用來發(fā)電和生產(chǎn)生活用。可以說,那時,黃河上經(jīng)濟活動非常繁忙。
每到大年二十九放假,三十煤客也要回家過年。他們都會趕來把平日里的流動資金存人信用社。彼時,煤客們剛從停靠在碼頭的船上下來,一個個被凍得鼻涕提溜老長。可別小瞧了這些衣著邈遏的人。他們一進我的辦公室,顧不上擦掉那長長的鼻涕,有的趕忙解開褲帶,從貼身穿的褲衩暗袋里掏出一沓沓錢來;有的迅速脫下厚重的大棉靴,從鞋底特制的夾層中抽出一鈔票;還有的解開棉祅,從腰間纏著的布袋里取下裹好的錢。那藏錢的法子可謂五花八門,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到下午一點多才結(jié)完賬,我顧不上吃飯,把幾萬塊錢現(xiàn)金,分別裝入一個帆布包和一個包袱里。由于裝不下,我就把剩下的錢用布纏在腰上。我當(dāng)時專門讓人做了一根五尺來長的扁擔(dān),挑上擔(dān)子,口袋里裝上幾個事先購買的炮仗(用來壯膽)就上路了。
那年,雪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一個冬天。黃河沿岸的沙土地上,風(fēng)把雪“旋”得有高有低。走到一個叫“沙窩\"的村子時,真是名副其實的沙窩窩,此時的沙窩窩變成了雪窩窩,我用手杖不斷地探著路。著著平展展的雪地,一腳下去踩到雪坑里,連人帶挑子都撲到雪地里去了。
我天費周折爬上井溝村的山嶺,繼續(xù)趕路。山高路遠(yuǎn),下雪天,獨自走山路,時間久了,心里就發(fā)虛發(fā)怵,更何況還帶著大量現(xiàn)金。我一路走,一路不自覺地四處張望,疑神疑鬼,生怕遇到打劫的,心里緊張到了極點。走著走著,對面的山溝中突然冒出兩三個黑人影,我以為遇到了壞人,嚇得趕忙將口袋里的炮仗點燃扔了出去。那用來壯膽的炮仗在空曠寂寥的山野間轟然炸響,我無暇顧及雪天道路濕滑,挑起擔(dān)子就小跑起來。汗水混合著雪水順著臉頰不停地流淌,好不容易拐過“土門豁”這個山嘴,眼看離大峪街已近在咫尺,誰承想腳下一滑,又摔了個四仰八叉。我顧不上身上的疼痛,爬起來先去拾我的帆布包和包袱,由于摔得太重,包袱松散開來。我急忙掏出備用的繩子,重新將其捆扎結(jié)實,然后匆匆趕路。
當(dāng)我在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單位時,大雪已將我層層包裹,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個雪人。這三十多里的崎嶇山路,我足足走了四個多小時。辦公室里,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我的同事紛紛上前幫忙。有的趕忙打來溫水,讓我泡泡那被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腳;有的急忙端來煨在鍋里的飯菜,好讓我暖暖早已饑腸輾輾的肚子。
我這一擔(dān)兩挑一路歷經(jīng)艱辛送款的故事,在單位里被傳為美談,還被當(dāng)成典型讓大家學(xué)習(xí)哩。
后來,我才搞清楚,那突然冒出的兩三個黑衣,是下煤窯的工人。
我工作的單位,也曾涌現(xiàn)出一件勇斗歹徒的事。那是在20世紀(jì)90年代初期,發(fā)生在我的同事老崔身上的事。老崔小時候因病致使右腿落下殘疾,走起路來不太靈便。
有一回,老崔獨自在位于村里的儲蓄所值班。夜里十一點多,睡夢中的老崔忽然被“\"的一聲巨響驚醒。他豎起耳朵仔細(xì)聆聽,卻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剛要再次入睡,卻又被一陣“窸窸窣窣”的撬門聲驚得睡意全無。老崔索性起身穿衣,下床準(zhǔn)備出門看個明白。
當(dāng)他剛一拉開門,一個蒙面歹徒猛地撞了進來。歹徒把手中擦的一把沙土向老崔扔去,老崔本能一閃,沙子落了空。歹徒趁老崔不備,猛地?fù)淞松蟻恚牙洗揶舻乖诘亍@洗迠^力掙扎,在撕扯間竟將歹徒的面罩扯了下來,一眼就認(rèn)出那人是后嶺的土娃。王娃見自己身份暴露,頓時慌了神,立刻奪門而出,迅速翻上圍墻跳了出去。
老崔不敢耽擱,趕忙往派出所打電話報案。待警察趕來時,土娃先是逃竄到黃河邊,準(zhǔn)備偷只漁船駕船逃到南岸。但那天的渡口一艘船也沒有,他只好折返回來,逃到了后山的樹林里。村干部迅速組織村民拿著鐵鍬、木權(quán),配合民警在后山展開地毯式搜索。最終,成功將土娃抓捕歸案。
這是父親絮絮叨叨給我講述的發(fā)生在黃河岸邊的幾個生活片段和故事。許是這些過往,帶有明顯的歲月標(biāo)記和年代標(biāo)簽,父親實在難以忘卻,惦念了近半個世紀(jì),且時時提及。那種身臨其境,讓我也產(chǎn)生了代人感。我明白,父親不僅僅是在懷舊,更是在懷念一種精神,一種艱難困苦里的灑脫和創(chuàng)業(yè)精神。
這些往事,是父親作為一個金融人的個案閱歷,也是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里山鄉(xiāng)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縮影。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多少金融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雖經(jīng)歷著種種磨難與艱辛,卻始終飽含創(chuàng)業(yè)建樹的熱情,把平凡的生活過得很不平淡。有時雖冷暖自知,辛勞自知,但是他們無怨無悔,只為心中那堅定的信念和為民服務(wù)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