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菲律賓馬尼拉,顧客在一家咖啡館買咖啡。
菲律賓新興的消費階層,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重塑著國內市場。從高端自助餐到國際時尚品牌,他們的購買力似乎無窮無盡。在馬尼拉、宿務等主要城市的購物中心里,菲律賓的“消費升級”現象隨處可見。曾被視為奢侈的餐飲體驗,如人均消費高達1000比索(約合人民幣127元)的Vikings豪華自助餐,即使是在馬尼拉東南部的安蒂波洛市郊也常常座無虛席。同樣,售價200比索(約合人民幣25元)的高端酸奶冰淇淋品牌IlaoIlao,其價格是本土快餐店同類產品的3倍,卻依然能引發社交媒體的熱議和消費者的排隊搶購。
這一趨勢背后是強大的購買力支撐。以代理國際品牌為主的零售集團StoreSpecialists,Inc.在過去3年中,其奢侈品和快時尚品牌的收入增長了約 30% 迎合了“日益挑剔的菲律賓消費者”。汽車和房地產等大宗消費市場也同樣火熱。大型企業集團GTCapital報告稱旗下的豐田汽車菲律賓公司在2025年第一季度實現了 57.1% 的凈收入增長,零售量增長11.8% 。同時,其房地產部門FederalLand的預售額也大幅增長 49% 。這些數據清晰地表明,菲律賓中產階級不僅在日常消費上升級,更在進行重要的資本投資。
消費引擎的崛起
這場消費熱潮由兩大引擎驅動。首先是來自海外菲律賓勞工源源不斷的匯款。根據菲律賓央行的數據僅2025年第一季度,來自海外的個人匯款總額就達到了94億美元,同比增長 2.7% 。這筆每年超過300億美元的穩定資金流,是支撐國內消費的基石。
其次是蓬勃發展的業務流程外包(BPO)行業,它被譽為“培育本國中產階級的合法途徑之一”。根據菲律賓IT與業務流程協會(IBPAP)的數據,該行業在2024年創造了380億美元的收入,雇傭了182萬名員工。IBPAP預計,到2025年底,行業收入將達到400億美元,雇員人數將增至190萬。這些擁有穩定工作和優厚薪資的BPO從業者,構成了一個龐大且充滿活力的城市中產消費群體。
與此同時,數字化浪潮正在徹底改變他們的消費方式。菲律賓擁有超過9750方互聯網用戶,滲透率高達 83.8% 。電子商務市場預計將從2025年的176.5億美元增長到2030年的336.5億美元。而根據菲律賓央行的數據,到2022年,由GCash和Maya等電子錢包引領的數字支付已占零售總額的 42.1% 。對于許多企業而言,盡快融入這個數字生態系統,才能保證觸達具有較高消費能力的中產階級消費群體。
繁榮背后的焦慮
然而,在這片繁榮的景象之下,隱藏著深刻的經濟焦慮。這種矛盾不僅定義了菲律賓中產階級的現狀,也正在深刻地影響著這個東南亞重要經濟體的未來走向和政治格局。
通貨膨脹是懸在他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盡管菲律賓2025年6月的整體通脹率控制在 1.4% 的低位,但住房、水電、燃氣等必需品價格的上漲,依然是通脹的主要推手,持續擠壓著家庭的可支配收入。為了維持生活方式,許多家庭嚴重依賴信貸。一份行業報告指出,菲律賓的信用卡債務風險已達到“危急”水平,普通持卡人的欠款額是其月收入的4.25倍,這一比例“遠超區域正常水平”,顯示出嚴重的財務壓力。高額債務與普遍的低儲蓄習慣相結合,形成了一個危險的金融脆弱性循環。
就業的不穩定性是另一個核心焦慮來源。與BPO行業提供的穩定崗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零工經濟正在快速擴張。據估計,菲律賓有多達990萬零工,其中近50萬人在網約車和外賣的數字平臺工作。這些平臺普遍將勞動者歸類為“獨立承包商”,從而規避了提供社會保險和勞動保障的責任。這意味著,盡管收入可能達到中產水平,但他們沒有任何社會安全網,一次意外或一場疾病就可能使他們重新陷入貧困。
這種經濟上的不安全感,深刻地體現在民眾的自我認知中。2024年12月,菲律賓發展研究所發布了一份關于菲律賓中產階級的研究報告,指出一個五口之家月收入在2.5萬至14.5萬比索(約合人民幣3170至18370元)之間即可被視為中產階級,但民調機構“社會氣象站”(SWS)的調查持續顯示,處于這一收入水平的家庭有極高比例自評為“貧困”。在2025年第二季度的調查中,這一比例高達 58% 。這種客觀數據與主觀感受之間的巨大鴻溝,揭示了中產階級真實的生存狀態:盡管收入達標,但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微薄的儲蓄使他們時刻處于財務焦慮之中。
揮之不去的不安感
經濟上的不安全感,正在催生一種復雜且充滿矛盾的社會心理。菲律賓政府的《2023一2028年發展計劃》明確了國家的發展藍圖,其核心戰略一提高創收能力、改善健康、提升教育質量和加強社會保障與中產階級的核心訴求高度契合。菲律賓中產階級并不追求奢華,而是實現一種“穩定、舒適、有保障的生活”,一份行業報告指出,菲律賓的信用卡債務風險已達到“危急”水平,普通持卡人的欠款額是其月收入的4.25倍,這一比例“遠超區域正常水平”(matatag,maginhawa,atpanatagnabuhay),這是菲律賓《2040年共同愿景》中明確的國家目標。PulseAsia的調查顯示,控制通貨膨脹、提高工人工資、減少貧困和打擊腐敗,是民眾最關切的國家議題。然而,當他們認為現行制度在解決這些問題上效率低下且腐敗叢生時,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就在菲律賓社會彌漫開來。
2025年7月1日,世界銀行發布了最新的國家收入分類,菲律賓以人均國民總收入(GNI)4470美元的數據,與“中高收入國家”的門檻僅差26美元,再次被歸為“中低收入國家”。這一步之遙的距離,精準地捕捉了菲律賓當前經濟的核心悖論:一個由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驅動的消費市場正在蓬勃發展,但其經濟基礎卻異常脆弱,使其在通往更高發展階段的門檻前步履瞞跚。
菲律賓正處于擺脫“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時刻,但結構性障礙依然存在。世界銀行在分析越南等成功轉型的經濟體時,強調了一場深刻的“制度性大推進”(institutional\"BigPush\")的重要性,認為制度性弱點是“瓶頸中的瓶頸”。對菲律賓而言,這意味著除了經濟戰略,還必須致力于改善治理、提高監管質量、打擊腐敗,并建立更具包容性的社會安全網。
最終,菲律賓能否成功跨越這“一步之遙”,取決于其能否將龐大但脆弱的中產階級,轉化為一個堅實、有韌性的社會中堅。這不僅需要持續的經濟增長,更需要一場深刻的制度改革,以確保繁榮的果實能夠被更廣泛地分享,并為國家的長遠發展奠定穩固的基礎。菲律賓中產階級的演變,將是未來十年觀察該國經濟潛力和社會穩定性的重要指標。

在菲律賓馬尼拉的一家超市內,員工在為顧客購買的商品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