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化晨鐘中的個體生命震顫——淺談短篇小說《喊工》的生存寓言與時代鏡像
在里下河平原的薄霧晨光中,那聲穿透時空的“各家各戶起床啰”的喊工聲,不僅是劉仁前《喊工》這部作品最具象的敘事載體,更是解剖中國鄉土社會肌理的手術刀。在這部承載著集體記憶的文學標本里,作家以“芝麻粉”阿根伙們充滿生命張力的日常實踐為經緯,編織出一幅既具歷史縱深感又富人性溫度的時代圖景。當權力話語與生存本能在此間碰撞,當集體意志與個體欲望在晨霧中交織,那些看似平凡的農事號子,已然升華為解讀特定歷史時期中國人精神密碼的密鑰。
一、集體化時代的日常敘事詩學
劉仁前深諳“一粒米中藏世界”的創作真諦,在《喊工》的開篇便以極具儀式感的清晨“一嗓子”構建起文本的敘事磁場?!疤靹偮榛痢边@個精確到生理節律的時間刻度,暗示著集體生活對個體生物鐘的強制性重塑。阿根伙穿越街巷的腳步聲與別具特色的嗓音,構成了權力機器最初的齒輪轉動,這種充滿張力的日常書寫消弭了宏大敘事的抽象性,將政治話語轉化為可觸摸的生活肌理。
生產隊長祥大少與助喊阿根伙的權力更迭,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集體化體制下權力運作的微妙機制。前者用粗獷的嗓音構筑威權,后者借靈巧的身段經營人情,這種差異化的權力實踐策略暴露了農村基層政權的脆弱性。當祥大少在譚駝子家的牌局中沉溺于“寸符兒”的賭博游戲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人道德的墮落,更是整個權力體系在制度空隙中的自我瓦解。
集體勞動場景的蒙太奇式拼貼極具藝術張力:水樁碼頭邊淘米洗漱的婦女群像,田間地頭揮汗如雨的勞作剪影,大隊部屋檐下吞云吐霧的干部們。這些充滿生活質感的細節堆砌,構成了一座立體化的時代紀念碑,銘刻著集體化農業文明的所有褶皺與紋路。
二、權力結構的隱喻系統
“喊工”這一日常行為被賦予了多重象征意涵。表面上看是組織生產的行政手段,實則是權力滲透鄉村社會的毛細血管。阿根伙從“助喊”到“芝麻粉”(生產隊長)的身份轉變,揭示了權力獲取的非常規路徑——那些在街頭巷尾積累的人情資本,往往比正式的行政程序更具實效性。這種非制度化的權力運作方式成為理解中國傳統鄉土社會治理邏輯的重要維度。
祥大少與啞巴妻子的畸形關系,構成了權力異化的經典隱喻。施暴者與受害者的身份錯位,暴露出體制性暴力對人性本真的扭曲。當這個“革命現代京劇”的忠實聽眾最終選擇自縊時,他的半導體收音機里循環播放的《秦香蓮》,形成了極具反諷意味的聽覺景觀:戲文里的忠孝倫理與現實中的偷情悲劇形成尖銳對峙。
村莊公共空間的權力博弈始終暗流涌動。譚駝子家“據點”式所在(打紙牌、吃碰頭)如同當代的“咖啡館政治”,成為單身漢們進行非正式權力磋商的灰色地帶。香玉這個被多個男人覬覦的女性符號,在權力游戲中扮演著危險的平衡器角色。她的每一次“出軌”都在重構著村莊的權力版圖。
三、性別政治的另類書寫
女性群體在《喊工》中被解構為多重文化符號。水樁碼頭上的淘米女人們既是傳統農耕文明的傳承者,又是潛在的權力反抗者。她們在勞作間隙的嬉笑打鬧實則是被壓抑的生命力的短暫迸發,那些夾雜著葷話的勞動號子構成了對男性權威的隱性挑戰。
阿根伙與香玉的私通事件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當權力體系允許男性通過暴力與欺騙實現欲望滿足時,底層女性則借助身體資本進行有限度的反抗。香玉在墑溝中的“溪流”,既是生理需求的自然宣泄,更是對體制性壓迫的詩意抵抗。
祥大少幻想自己能生個“平頂頭”的臆想設計頗具匠心。當他在龍巷上不止一次撫摸下學的孩子,并毫不吝嗇地給孩子們掏出隨身帶著的糖果時,他多么希望“平頂頭”如愿來到自己家中?這可是承載著這個破碎家庭的救贖希望。當祥大少最終選擇在集體化的大隊部自縊時,他懸掛的麻繩不僅終結了個體的生命軌跡,也切斷了權力血脈的延續可能。
四、生存哲學的當代啟示
阿根伙哼唱的小淮調,是苦難生活中綻放的生命之花。那些夾雜著俚語的民間小調,用戲謔的歌詞包裹著生存智慧?!断愫蛹o事》中的勞動者們即便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依然保持著對生活的詩性想象。這種“苦中作樂”的生存哲學構成了抵御時代荒誕的精神鎧甲。
村莊時空中的儀式化生存具有深刻的文化隱喻。從清明祭祖到春節拜年,從生產隊會議到深夜牌局,這些儀式建構了農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當現代化浪潮沖刷著傳統農耕文明時,《喊工》中的儀式場景愈發顯現出文化標本的價值。
個體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的沉浮軌跡,構成了最動人的生存寓言。祥大少與阿根伙的命運分野,揭示了制度與人性的復雜博弈。當權力光環褪去后,留在村莊記憶中的,不僅是個人的功過是非,更是整個時代的精神胎記。
在全球化浪潮沖擊鄉土中國的今天,《喊工》這部作品的價值早已超越單純的懷舊敘事。它以文學的方式保存了集體化農業文明最后的體溫,為理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陣痛提供了珍貴的文本樣本。那些在晨霧中回蕩的喊工聲,既是歷史的回響,也是對未來的叩問。當我們在城市文明的喧囂中重讀這些故事時,或許能更深刻地理解:每個時代都需要屬于自己的“喊工者”,來喚醒沉睡的生命意識,來守護文明的精神根脈。
注:短篇小說《喊工》刊發《大家》2019年第一期,入選《小說選刊》2019年第三期。收入2019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收入2025年1月作家出版社新版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
人性畫卷與時代縮影——短篇小說《拔菜籽》讀后
在《拔菜籽》中,劉仁前以其對生活細節的敏銳捕捉、對人性深度的挖掘以及獨具地方特色的敘事風格,呈現出了獨樹一幟的文學品格。
一、農事與鄉土風俗的多元展現
劉仁前在《拔菜籽》中對香河鄉村生活的描繪,呈現出一種原生態的真實質感。小說開篇以細膩入微的筆觸,將讀者引入那片充滿生機與希望的田園畫卷之中。“夏風,風風火火,吹在麥田里,吹在油菜地里。麥子們,菜籽們,便一天一個模樣,一天一個顏色……”這一描寫不僅生動地勾勒出鄉村自然景色的獨特魅力,更通過對麥子和菜籽生長態的細致刻畫,傳遞出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情感與敬畏之心,揭示了農事活動中隱含的生命節奏與規律。
拔菜籽這一農事活動的描寫堪稱精妙。從勞作的具體流程、方法到人員的精細分工,再到農事節奏因社會變遷而產生的變化,劉仁前都進行了翔實而富有洞見的呈現。例如,“拔下來的菜籽秸稈,捆把后或徑直挑走,抑或挑上農船再運至土場之上”,這一過程看似尋常,卻在作者筆下閃耀出鄉村農事的獨特韻律,體現出鄉村農事在歲月長河中形成的自然秩序。而“這油菜籽長成熟后,土壤松軟了許多,拔起來并不太費力。現時,不再是拔菜籽,改用刀割,恐怕跟‘懶種田’流行之后,土地板結不無關系”的表述,則巧妙地暗示了社會發展變化對傳統農事方式的深刻影響,讓讀者在感受鄉村生活煙火氣的同時,也能體察到時代洪流對鄉村社會的沖擊。
小說對鄉土風俗的描寫生動而多元,如“大瓦屋”所象征的鄉村醫療空間、王先生溫文爾雅且備受尊敬的鄉村醫生形象,以及人物之間微妙的互動所折射出的復雜人際關系,都展現出了鄉村生活的豐富性與復雜性。這些描寫不再是簡單的場景呈現,而是對鄉村社會結構與人際網絡的一種深入挖掘,使讀者能夠領略到鄉村生活的獨特韻味和內在邏輯。
二、人物形象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拔菜籽》中的人物形象各具特點,劉仁前把筆觸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命運轉折之中。
柳春雨作為回鄉知青,其形象呈現出復雜多元的特質。一方面,他所具備的知識分子的書生氣,通過其言行舉止、思維方式等方面得以體現。例如在與琴丫頭的相處中,他展現出的文化修養和對他人細膩的情感感知。然而,他又不失農民的質樸與勤勞,積極融入鄉村生活,參與到拔菜籽等農務勞作之中。在面對愛情的甜蜜與生活的挫折時,他的情感變化微妙而復雜,在得知琴丫頭與自己感情的變化及其受到傷害的真相后,那種無奈與掙扎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知青在鄉村生活中的心境,使讀者能夠感受到人物內心世界的豐富層次。
琴丫頭則是一個充滿活力與激情的角色,她在愛情面前的勇敢執著令人印象深刻。她對柳春雨的愛意熾熱而純粹,這種純粹的愛情并非簡單的浪漫追求,而是蘊含著她在鄉村生活中的成長與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然而,當面對愛情的挫折和鄉村倫理的壓力時,她的反抗行為又展現出她作為個體在傳統觀念束縛下的掙扎與反抗,使她的性格顯得堅韌而復雜。劉仁前通過對琴丫頭言行、內心活動的細致刻畫,使讀者能夠深入理解她的性格特點和情感變化。
陸根水是一個充滿人性陰暗面的人物形象。他嫉妒心強、心胸狹隘的性格特征貫穿始終,他的嫉妒并非無端產生,而是源于對自身地位和愛情的焦慮,這種復雜的心理動機使他的行為更具現實根基。他設局陷害柳春雨的行為,不僅體現了其自私狹隘的本性,更揭示了人性中丑惡的一面,使讀者對人性在現實利益面前的扭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種多面性與復雜性的人物刻畫,使陸根水的形象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劉仁前通過對人物形象的細致入微刻畫,讓這些角色仿佛真實地存在于讀者眼前,每個角色都有其獨特的生命軌跡和情感世界,使讀者能夠深刻感受到人性在鄉村生活這一特定環境中的復雜與豐富。
三、愛情與命運在現實面前的掙扎與無奈
《拔菜籽》中的愛情故事是一幅交織著甜蜜與苦澀、希望與絕望的復雜畫卷,深刻反映了鄉村社會中傳統文化和個人欲望之間的劇烈沖突。
柳春雨和琴丫頭的愛情從最初的純真浪漫到后來的曲折坎坷,充滿了生活的無奈與現實的壓力。他倆的愛情在鄉村的質樸環境中萌芽生長,最初的情感交流充滿了溫馨與甜蜜,彼此的眼神、言語中都蘊含著對對方的深情。然而,這種美好的愛情在現實的重壓下逐漸變質。陸根水的嫉妒和陷害成了他倆愛情道路上的巨大障礙,他倆的愛情不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更涉及到鄉村社會的倫理觀念、人際關系等多方面的因素。
陸根水在車路河工地上對琴丫頭“霸王硬上弓”后,直接導致琴丫頭在復雜的情感和社會壓力下,放棄了與柳春雨的感情。然而,琴丫頭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最終將藏身的剪刀刺向了新郎陸根水。這一行為看似沖動,實則是她在愛情、道德和自我價值之間的艱難抉擇。她的痛苦與掙扎不僅是對愛情的堅守和對不公正命運的抗爭,更是對鄉村傳統觀念束縛的反抗。她深知在這個傳統鄉村社會中,自己的愛情面臨著巨大的阻礙,而她對陸根水的那一刺,既是對個人幸福的追求,也是對命運不公的無奈抵抗。
這種愛情悲劇不僅僅是個人不幸的結果,更是鄉村傳統觀念對人的束縛和命運擺布的深刻體現。它揭示了在傳統鄉村社會中,個人的情感往往受到集體、家庭和社會觀念的重重約束,個體在面對命運時常常顯得無能為力。同時,這一情節也反映了時代背景下鄉村生活的艱難與人性的掙扎,使讀者對人性和命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四、鄉村人際關系的復雜交織
《拔菜籽》通過生動的故事敘述,展現了鄉村人際關系在傳統與現代觀念碰撞下的深刻變化與復雜交織。
傳統的鄉村社會以生產隊長和香元支書等為代表,形成了相對封閉和有序的社會結構。生產隊長對村莊的事務有著絕對的掌控權,他的安排和決策影響著每一個村民的生活;香元支書則代表著鄉村的政治權威,他的意見和決策具有決定性的作用。這種傳統的權力結構體現了一種鄉村倫理觀念和社會秩序,強調集體利益和家族關系的維系,個人的行為和思想都受到這種觀念的約束。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現代觀念逐漸滲透到鄉村,原有的傳統秩序被打破。陸根水的行為便是這種現代觀念沖擊傳統鄉村生活的一個縮影。他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不擇手段地設局陷害柳春雨,這種行為體現了個體欲望在鄉村社會中的膨脹,以及對傳統鄉村價值觀念的無視。他的行為引發了鄉村社會的動蕩和人們對道德倫理的反思,使傳統的鄉村人際關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柳春雨和琴丫頭對愛情的追求,同樣體現了現代觀念與傳統觀念的沖突。他們對愛情的執著追求,體現了對個人幸福的向往,這是現代觀念中強調個體自由和自我實現的體現;而鄉村傳統觀念則要求他們遵循集體的利益和家族的期望,這種沖突在他們的愛情故事中表現得尤為激烈。他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不斷地在與傳統觀念進行抗爭,最終卻陷入了命運的困境,這種矛盾與掙扎深刻地反映了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困境與變遷。
劉仁前通過對鄉村人際關系的深入挖掘和細致刻畫,展現了傳統與現代觀念在鄉村社會中的激烈碰撞與交融,使讀者感受到鄉村生活在時代變遷中的復雜變化和人們內心的掙扎。
《拔菜籽》這一短篇小說,作者以其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對人性深度的挖掘技巧以及獨特的敘事風格,生動描繪了作者筆下的鄉村生活,完成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對愛情命運的挖掘和對鄉村人際關系的剖析,傳達出對鄉村生活的熱愛和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使讀者在閱讀中既感受到鄉村生活的真實與復雜,又領悟到人性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堅守。
注:短篇小說《拔菜籽》刊發《大家》2019年第一期。收入2019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收入2025年1月作家出版社新版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
水鄉文明的詩性重構與精神寓言——短篇小說《開秧門》的敘事倫理與文化隱喻
在工業化浪潮裹挾著我們的今天,《開秧門》以里下河平原為地理坐標,構筑起一座關于農耕文明的精神豐碑。劉仁前以其特有的敘事智慧,將香河村開秧門的農事儀式轉化為透視鄉村文明的棱鏡,在秧田的綠波與號子的韻律之間,編織出一幅充滿生命張力的水鄉畫卷。這一承載著集體記憶的文本,既是對傳統農耕文化的深情回望,更是對現代化進程中人性異化的深刻警示。
一、農耕文明的詩意棲居
開秧門儀式作為香河村的精神圖騰,蘊含著農耕文明的核心密碼。作家以考據學家般的嚴謹,復原了“三呈”供品、黃元紙箔、三盞酒盅的祭祀程式,這些細節構成了農耕文明的神圣語法。儀式中“酒倒三巡”的細節——“一倒二增”的儀式感,酒瓶須是新開封的莊嚴,折射出農耕文明對自然法則的虔誠遵循。當柳安然老人捧著黃元紙箔向四方鞠躬行禮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簡單的祭天儀式,更是一個古老民族對土地的原始敬畏與生命崇拜。
插秧號子的雙重功能在文本中得到了完美詮釋。在物質層面,它是協調勞動節奏的勞動號子;在精神層面,則是釋放生命激情的情感載體。那些“啊里隔上栽”的旋律,如同穿越時空的密碼,將個體的生命體驗融入集體記憶的河流。當青年男女在秧田里即興對歌時,勞動的疲憊在歌聲中消解,人性本真的歡愉在協作中迸發,這種詩化的勞動場景正是農耕文明最具生命力的存在證明。劉仁前特意描寫了柳春雨與琴丫頭在油菜花地中私會對歌,暗示著勞動號子對自由愛情的催化作用。
水車意象的反復出現,構建起農耕文明的機械美學。柳春雨與陸根水在水車上的博弈,不僅是個人性格的展演場域,更是傳統農耕智慧與現代技術理性的碰撞空間。當水車吱呀作響的韻律與抽水機船的轟鳴形成復調敘事,作家實際上在追問:在技術進步的浪潮中,我們是否遺失了與土地對話的詩意能力?陸根水這個“戴著牛犁格頭架”的農技員,其“用噴霧器作科學指導”的現代化身份,與水車代表的傳統農耕作業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二、被規訓與反規訓的永恒困局
琴丫頭形象的塑造,堪稱當代文學人物圖譜中頗具悲劇張力的鄉村女性標本。她的鵝黃頭巾不僅是青春的象征,更是對傳統性別規訓的無聲反抗。在與柳春雨的私會約定中,我們看到個體意識對封建禮教的覺醒;而在遭受陸根水侵犯后的自毀傾向,則暴露出傳統倫理體系對女性的致命束縛。這個兼具純真與堅韌的女性形象,成為解剖鄉村社會權力結構的絕佳樣本。值得注意的是,琴丫頭“血染船板”的場景,與開秧門儀式中“秧苗染綠田疇”形成了殘酷對照。
陸根水的墮落軌跡,揭示了現代化進程中知識分子的異化危機。作為公社農技員的他,本應成為科學技術的傳播者,卻淪為權力欲望的囚徒。他對琴丫頭的強暴行為,不僅是個人道德的崩塌,更是工具理性對人性本真的吞噬。當他在柳樹下狂飲粯子粥時,這個曾經胸懷理想的青年已然異化為封建糟粕的繼承者,完成了從啟蒙者到壓迫者的身份悖論。
柳春雨的“吊田雞”事件,是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絕妙隱喻。這個回鄉知青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掙扎,最終在情欲的漩渦中失去自我。他的失敗不僅源于個人性格的缺陷,更折射出知識精英與鄉土中國之間的深刻隔閡。當他在水車上手足無措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人的窘迫,更是整個時代的精神荒誕。
三、時空交錯的現代性反思
雙線并置的敘事結構構建起跨越時空的對話維度。開秧門的農事場景與烏金蕩的私奔悲劇形成鏡像對照,傳統倫理與現代欲望在平行時空里激烈碰撞。這種敘事策略不僅增強了文本的藝術張力,更重要的是揭示了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悖論:當我們拋棄傳統時,是否也喪失了安身立命的精神根基?
方言運用的藝術升華,使文本獲得了方言敘事的本體論意義。那些“輟哄”“腦括子”等方言詞匯,還有對青年女子一律冠以“丫頭”之后綴,如“琴丫頭”,對青年男子一律稱呼“某某伙”,如“癩扣伙”“阿根伙”,凡此等等。這已不再是簡單的地域標識,而是承載著集體記憶的文化基因。插秧號子中的“啊里隔上栽”,以其獨特的韻律結構,構成了對抗普通話霸權的語言堡壘。這種語言自覺正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體現。難怪著名學者丁帆先生就曾這樣評價劉仁前的創作:“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藝術傾向是:迄今為止,在所有反映這一地域的文學作品中,采用蘇北方言進行寫作的作者,劉仁前是第一個?!?/p>
色彩象征體系的精心建構,賦予文本強烈的視覺震撼力。秧田的青綠、頭巾的五彩、血色的船板,這些色彩意象在敘事中交替出現,構成了農耕文明的顏色圖譜。特別是琴丫頭鵝黃頭巾的反復閃現,既是對青春的禮贊,也是對純潔人性的堅守,最終在血色中完成了從希望到絕望的褪色過程。
在鄉村振興戰略全面推進的時代背景下,《開秧門》的文學價值愈發凸顯。它不僅是一部記錄農耕文明消逝的挽歌,更是對工業化進程中人性異化的深刻預警。當城市霓虹遮蔽星河,當機械轟鳴淹沒蛙鳴,我們更需要這樣的精神寓言,提醒我們在追求物質進步的同時,守護好內心的精神家園。劉仁前以其深情的筆觸證明,真正的鄉愁不應是懷舊的情感宣泄,而應成為重構現代文明的智慧資源。在這篇充滿生命哲思的作品中,我們終將找到回歸精神原鄉的密鑰。
注:短篇小說《開秧門》刊發《安徽文學》2018年第十期。收入2019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收入2025年1月作家出版社新版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