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代以來,寧波籍人士辦學蔚然成風。從相關(guān)方志、家譜及碑拓等文獻記載來看,以慈城馮氏、慈東童氏、潘火橋蔡氏、倉基陳氏和桕墅方氏為代表的甬商家族,呈現(xiàn)數(shù)代多人持續(xù)辦學的現(xiàn)象。他們始終秉承重教興學的地域傳統(tǒng)和樂善好施的精神品格,希望通過教育實現(xiàn)振興家族、挽救國運的使命。他們通過興建學校、捐助經(jīng)費、參與管理等種種舉措,完善教育體系,培養(yǎng)大批人才,有力地推動了寧波教育事業(yè)的近代化,至今仍有深遠影響。
關(guān)鍵詞:寧波;商人;家族;教育;近代化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5.026
近代以來,如葉澄衷、吳錦堂等一大批寧波籍人士通過捐資興學反哺家鄉(xiāng),極大地推動了當?shù)亟逃霓D(zhuǎn)型與變革,可以說“寧波幫辦學”是這一時期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突出特點之一。如王愛銀《“寧波幫”與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孫善根《近代寧波幫與寧波教育事業(yè)》等文已概述近代寧波籍人士捐資興學的主要事跡,并總結(jié)了不同時期的辦學特點。通過查閱相關(guān)資料,筆者注意到如慈城馮氏、慈東童氏、潘火橋蔡氏、倉基陳氏、桕墅方氏等以在甬滬兩地從事商貿(mào)活動起家的家族,呈現(xiàn)出數(shù)代人前仆后繼、不遺余力興學的現(xiàn)象。本文結(jié)合天一閣博物院館藏方志、家譜、碑拓等文獻和已有研究成果,在梳理這些家族興學事跡的基礎上,分析他們持續(xù)性投入教育事業(yè)的原因,并探討其對近代寧波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貢獻與影響。
1 近代甬商家族的興學事跡
1.1 慈城馮氏
慈城馮氏為寧波望族,綿延千年,族支眾多,在當?shù)厮赜小榜T半城”之稱。清康熙年間,該族有馮之仁(1686—1761,號映齋,字元長)遠赴四川等地從事藥材貿(mào)易,并回甬創(chuàng)辦馮存仁堂,他是寧波幫早期藥商的代表性人物。馮存仁堂經(jīng)其后代持續(xù)經(jīng)營,共延續(xù)二百五十余年,為享譽甬滬兩地的四大國藥號之一。
馮云濠(1807—1855)、馮云祥(1809—1862)是馮存仁堂第三代傳人。得益于家族事業(yè)的積淀,馮云濠“先后捐銀二十萬兩,累敘至候選道、賞戴花翎”,其弟云祥“輸餉至數(shù)十萬金,議敘至即用道,賞戴花翎,封通奉大夫”①。通過捐輸軍餉,馮氏兄弟二人還獲得了免稅販運藥材的特權(quán)。他們在寧波城內(nèi)藥行街開設“馮萬豐”藥號,一舉成為浙東最大的藥材批發(fā)商號,為馮存仁藥號進軍上海奠定了重要基礎②。
以馮云濠、馮云祥兄弟為代表的馮氏族人好行善事、尤亟于公。就教育方面的善舉而言,馮云濠、馮云祥及其從子馮汝霖(1794—1837)、馮汝震(1807—1838)四人在道光至咸豐年間,多次捐資興建慈溪縣學宮及慈湖、德潤二書院。
道光元年(1821),馮汝霖奉其祖母楊恭人之命,捐助白金三千兩,于縣學中重修名宦鄉(xiāng)賢祠、改建忠義祠,并拓建節(jié)孝祠。道光十七年(1837),馮汝震重建明倫堂,并修葺大成殿東西兩廡,共計花費白金七千五百余兩,“不丐官緡,不謀他姓,而獨任其事”。咸豐元年(1851),馮云祥參與集資修建東西廡、大成殿、欞星門等十余處學宮設施③。
慈湖、德潤二書院亦為官方主導的教育機構(gòu)。慈湖書院為紀念慈湖先生楊簡(1141—1226)而設,始建于南宋咸淳年間,原址位于慈溪普濟寺東。元至元間,因寺僧奪地毀像,邑人乃于先生舊宅遺址重建,明清以來屢經(jīng)興廢。道光六年(1826),知縣黃錫祚倡議重修,所需工費浩大。馮云濠、馮云祥、馮汝霖慨然捐助兩萬金,馮氏“一門獨肩其任”,并提議重建于普濟寺東(圖1),恢復咸淳舊制,解決了書院與楊氏家祠功能沖突的問題。道光十一年(1831),馮云濠及馮汝震又各捐銀五千兩,“以佐經(jīng)費,于是書院始克告成”④。咸豐五年(1855),為購置田產(chǎn),馮云祥再捐制錢四百串,“可謂樂善不倦者矣”⑤。
德潤書院則始建于清雍正初。道光十二年(1832),馮云濠與葉維新捐錢三千余貫,在書院中興建先覺堂,并于堂旁建祠以祀慈溪籍書法家姜宸英。馮云濠還將自己所得姜宸英《上方山詩卷》及禹之鼎所繪姜宸英、徐元文、朱彝尊小像,勒于祠壁。馮汝霖又捐錢二百貫,“權(quán)其息以供祀事,二君之用心,可謂勤矣”⑥。
1.2 慈東童氏
慈東童氏亦為寧波幫藥商家族的代表之一。清乾隆年間,該族有童在元(1745—1817,字善長)從事藥材批發(fā),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盤進上海小東門中藥鋪,改名“童涵春堂”,還開設恒泰藥材行、元亨木行等,擴大藥材販運范圍。童涵春堂經(jīng)四代人持續(xù)經(jīng)營,后發(fā)展為滬上著名國藥號⑦。
霞蔚書屋為慈東童氏的義塾,位于慈溪東鄉(xiāng),由童涵春堂第三代主人童慈浩(1811—1849,字其天,號小霞)創(chuàng)立。其父童知悌(1780—1822,字仁本,號寄霞),“性淳樸,以家不中資,棄舉子業(yè),作客滬江,姓名大操,而居心慷慨,見義勇為”⑧。童知悌早有創(chuàng)辦義塾之心,“懼將有失學者,思淑之”⑨,無奈不幸早逝,未能如愿。為完成父親遺志,童慈浩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在童氏宗祠旁建立義塾,名曰“霞蔚”以紀念其父,同時置田七十八畝,以祠田收入延請老師,教育族中子弟。
徐時棟為此撰《慈溪童氏塾田記》,碑文中還追溯了童氏先祖創(chuàng)建杜洲書院事跡。南宋時有童居易,為楊簡弟子,曾于慈湖杜洲之濱講學,人稱“杜洲先生”。元至大二年(1309),其孫童金“筑室百楹于先廬之側(cè)”,以作鄉(xiāng)學并祀其祖。元統(tǒng)三年(1335),曾孫童桂又購買山田,并請額為“杜洲書院”,“諸生居有舍,養(yǎng)有田,誦讀有藏書,祀鄉(xiāng)先生有祭器,食息有什器儲偫”⑩,規(guī)模宏大,聞名遐邇。清全祖望曾作《杜洲六先生書院記》,贊曰“其時甬上書院,以杜洲為最盛”k,可惜此書院于明中葉后湮廢。由此可見童氏一族尚學傳統(tǒng)之延續(xù)。
童慈浩后,其次子童祥權(quán)(1842—1904,字震巽,號繩霞)繼任第四代經(jīng)理,經(jīng)營童涵春號40余年。他于同治三年(1864)為義塾置田十五畝,又筑龍江學舍若干楹,續(xù)助田百余畝,每歲斥白金數(shù)百兩,以備不時之需。童祥權(quán)逝后,義塾由其從弟童梧鄰主持,后轉(zhuǎn)變?yōu)閷W堂,用錢浩繁。在童慈浩、童祥權(quán)父子的影響下,族中各房好義之士均踴躍捐助義田,為該學堂的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經(jīng)費保障l。
1.3 潘火橋蔡氏
潘火橋蔡氏是鄞東一大望族。清咸豐初年,有蔡筠(1810—1871,名賢臺,字峴苔)與姻戚一同行商上海,成為第一代旅滬商人,從此帶動整個家族走向輝煌。1853年左右,他創(chuàng)設“恒興洋布店”,從事英美進口洋布原件的批發(fā),成為上海棋盤街規(guī)模最大的五家布店之一m。蔡筠“以練達之材,乘亨通之運,家隆隆日起”n,并以輸軍餉累數(shù)千金而獲優(yōu)獎,恩及父祖。
蔡筠性好施,使“嫁有貲,喪有賻,孤老疾弱有養(yǎng),葬有冢有山,子弟讀書有塾,族之人德之”,被張之洞譽為“浙東善人”o。蔡筠尤其關(guān)心教育,念及自己幼年失怙、家貧失學的經(jīng)歷,為了讓子孫有書可讀,他于咸同年間創(chuàng)設敦本、星蔭義塾。繼蔡筠之后,其后人也行商好善,持續(xù)捐助教育事業(yè),康凱艷對蔡氏家族的歷史沿革及其教育事業(yè)已有較為詳細的研究p。
清咸豐間,蔡筠于潘火橋蔡氏宗祠一側(cè)創(chuàng)建樹德堂義莊為當時鄞縣規(guī)模最大的義莊q,內(nèi)設敦本義塾以教族中貧寒子弟。蔡筠后定居郡城,同治九年(1870)他于渡母橋住宅旁創(chuàng)設星蔭義塾,置田167畝以充辦學經(jīng)費,每年延師教育異姓孤寒子弟r。
除家族義塾外,蔡筠也積極捐資參與官學的建設。清咸豐三年(1853),巡道段光清在永豐街西重建胡王二公祠,并恢復義塾,名為“育莪”。蔡筠先捐田助學,后又捐錢百余緡,以供每歲所需s。寧波城中四隅還有道光十一年(1831)縣令程璋創(chuàng)設的同仁、柳汀、黃岳、椿蔭四所義學,以供附近貧寒子弟就讀。但日湖位于城南,距離最近的柳汀義學亦路途較遠。同治六年(1867),因不忍風雨交加、酷暑嚴寒時,“弱齡稚子躑躅中途”,蔡筠與倉基陳氏族人陳烈瀚、陳愈守、陳愈晙等商議日湖義學(圖2),“合同志十八人醵金為助,購屋于采蓮橋而修葺之為學舍”,又買田百二十余畝、屋四所,以每年田租“供脩膳及應用諸費”t。
蔡筠長子蔡鴻儀(1851—1909,原名耀庭,字梅卿,號嵋青),自幼就讀家塾,嗜學好書,因“應省試不售,遂絕意進取”u。蔡鴻儀所創(chuàng)的“蔡同德堂”藥號成為近代上海四大國藥號之一v,他還曾協(xié)助李鴻章創(chuàng)辦上海機器織布局,為近代中華民族工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不少貢獻。光緒三十二年(1906),因朝廷實行新政,下詔令各直省府廳州縣設學校,蔡鴻儀遂將敦本、星蔭義塾改為國民小學,“名仍其舊,法取乎新,課程學級,悉遵部令”w。
蔡筠曾孫蔡同瑺(1885—1941,字琴孫、琴蓀等,號明存),是當時著名旅滬富商,亦十分熱心教育事業(yè)。民國元年(1912),因星蔭小學校舍狹隘,無法容納過多學生,蔡同瑺相繼改造洋房九幢、民房五間,并請族人蔡和鏗(1872—1943)擔任校長。民國六年(1917),蔡琴孫親自繪圖授匠、改建敦本小學校舍,共建一座禮堂、四間教室以及校員室、來賓室等x,使之規(guī)模齊備。
民國七年(1918),蔡同瑺又購入星蔭小學南首陳姓民房六間,新建宿舍、餐廳、辦公室、運動場、音樂室、圖書室等,設施一應俱全。此校原為初等小學,擴址后添設高等,改名為蔡氏私立兩等小學校、鄞縣私立蔡氏星蔭小學等y。同年,蔡同瑺為遵母囑,還在星蔭小學附近創(chuàng)辦星蔭幼稚園,此為寧波歷史上第一所國人自辦的幼稚園,設備齊全,教學優(yōu)良。園長張雪門(1891—1973,原名塵芥,字承哉)后成為著名幼兒教育專家z。
在蔡筠等人的帶動下,蔡氏一族對教育事業(yè)尤為重視。民國十七年(1928),寧波當時唯一的女子完全中學—鄞縣縣立女子中學,因添設高中部,需集資新建校舍以擴大辦學規(guī)模。隨著征募工作在滬甬兩地開展,蔡氏一族參與捐資人數(shù)最多,并獲政府嘉獎。蔡同瑺之母董太夫人捐錢625元,得五等獎狀。蔡同瑺之女蔡衣云募錢1270元,著名國藥號蔡同德堂第二代主人蔡雨潮捐錢120元,蔡岷江君母翁太夫人捐錢110元,玻璃五金業(yè)巨商蔡仁初捐錢100元,均得四等褒狀。
1.4 倉基陳氏
倉基陳氏為鄞縣著名書香門第走馬塘陳氏的分支。清道光年間,有陳愈守(1827—1873,字道立,號稻笠、棹笠),以經(jīng)營錢肆為業(yè),并“以好義聞閭?”,十分關(guān)心家族及地方教育。除上文所提及的與蔡筠一起創(chuàng)辦日湖義學外,他還在姜山建育英義學,在小溪建定山義學。育英義學原由蔡筠操辦,因其去世未及落成,后由其子蔡鴻儀與陳愈守等人,于同治十一年(1872)捐資建成,“倡捐十緡,建屋設塾,每收其歲息為歲需,自設塾以后就教者源源而來”。定山義學則創(chuàng)建于次年(1873),位于該山的白云庵中。陳愈守將殿宇修繕一新,使諸佛有供奉之處,同時借用為鄉(xiāng)中子弟讀書之處,可謂一舉兩得。此外,陳愈守也參與捐資重修日湖文昌閣,以及在杭州設立鄞縣試館,作為考生秋試休息之所,“省城之有試館,自府君之議始也”,并設有“紹科祀”以供族中子弟考試費用。
陳氏一族最重要的貢獻,無疑是創(chuàng)設翰香家塾。同治十二年(1873),陳愈守念及同族失學子弟,議建翰香家塾,意取“文翰振其書香”,但未及落成便溘然辭世,后由長子陳隆藻(1840—1888,字遜堂,號子芹)主其事。陳隆藻“歲集族中孤寒之子,禮聘名師,假日湖義學余屋以課”,又曾購水月橋房屋數(shù)楹,但因距離族居地稍遠而未啟用。
光緒十四年(1888),陳隆藻不幸去世,家塾又由其弟陳隆澤(1866—1927,字子泉,號蓮叟)接手興辦。陳隆澤考慮到翰香家塾多年來借用日湖義學課室,名不副實,于是他一直在族居鄰近處找尋合適之所。光緒二十四年(1898),他斥錢購置一地,修繕校舍,建有中堂、東西兩塾、庖湢、賬房、倉間等設施,共計花費銀圓兩千圓。經(jīng)過兩代人二十七年的努力,翰香家塾終以告成。后來隨著清末科舉制的廢除和新式學堂的興起,在陳隆澤的主持下,光緒三十一年(1905),翰香家塾改為翰香初等小學堂,詳訂章程,推廣學額,也兼收他姓學生。
陳隆澤后,由陳愈守孫輩陳圣佐擔任校長。陳圣佐(1874—1932),字佐邦,號蓉館等,曾為和豐紡織公司總辦,并投資運輸、信托、房地產(chǎn)等多個行業(yè),是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的重要成員。民國元年(1912),翰香初等小學堂更名為陳氏翰香初等小學校,民國二十三年(1934)校舍不幸毀于火。兩年后,陳圣佐捐資重建,他商請族內(nèi)五房人員,將學校對面原余氏飛蓋園遺址的部分土地擴充為新的校基,并改革學校章程。此校后改名為鄞縣私立翰香小學。此外,陳圣佐也參與了鄞縣縣立女子中學的擴建,雖然捐錢100元,金額并不是最多的,但在沙孟海撰書《鄞縣縣立女子中學新建學舍碑記》中被著重提及,可見其向旅滬商人征募之有力。
1.5 桕墅方氏
清嘉慶以后,鎮(zhèn)海桕墅方氏崛起,在上海等地有大量產(chǎn)業(yè),并長期控制四明公所等同鄉(xiāng)組織的實權(quán),為享譽滬甬兩地的頭號望族。第二代方性齋創(chuàng)設師范堂義塾,至第三代方舜年(1869—?,字樵苓)、方積鈺(1866—1936,字式如,號雪嶼)等時,又在家鄉(xiāng)興辦多所學校。民國六年(1917),因捐資興學功績卓越,方舜年被授予四等嘉禾章,方積鈺等其他族人被授予三等金色嘉禾章。
桕墅方氏所建學校,主要有三。一是師范堂義塾。清同治十一年(1872),方性齋因“承先世遺業(yè),勤儉居積,家有余資,慨然有志于贍族之舉”,除在宗祠旁構(gòu)屋設立義莊外,又于莊中設立義塾,資助經(jīng)費。他還訂立了27條義塾規(guī)則,對課程內(nèi)容、考核方式、管理制度等方面均有詳細規(guī)定。義塾面向族內(nèi)貧寒子弟,外姓則不準附讀。
二是方氏培玉兩等學堂,設在桕墅方村。因義莊內(nèi)地方狹小,師范堂義塾未有獨立的建筑,因此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方舜年倡議移建,即為培玉小學堂。隨著學堂設施的完善,招收學生的范圍也進一步擴大,族人、非族人均可入學。方積鈺等撥用師范堂公款銀八萬余圓資助該學堂,除建筑西式校舍之外,用作開辦費與常年費。民國時,改名為培玉兩等小學校、培玉國民學校、私立國民小學,方舜年侄方椒伯曾任校長。
三是尚潔義務小學(圖3),設在鎮(zhèn)海縣節(jié)孝祠內(nèi)。節(jié)孝祠原為奉祀當?shù)赜泄?jié)烈孝行的女子之所,方積鈺的本生庶祖母朱太夫人(1828—1886)正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女性。朱氏為方仁照(1808—1858,字潤齋)的側(cè)室。方仁照赴滬從商,朱氏也隨侍身邊,“淑慎稱旨”。丈夫逝世后,朱氏扶柩回鄉(xiāng),一人承擔家中瑣事。民國六年(1917),方積鈺為她請旌,以追念其撫養(yǎng)教育之恩,政府后給予“節(jié)勵松筠”坊額。
民國十年(1921),因節(jié)孝祠基址狹隘,方積鈺獨出巨資改建該祠,使之煥然一新,并任節(jié)孝祠董事。民國十九年(1930),節(jié)孝祠董事發(fā)起興辦義務學校,名曰“尚潔”,取“尊崇高尚的品德操守”之意,方積鈺亦充任尚潔義務小學校董。考慮到尚潔義務小學開設后,面臨“唯基金無所出,尚不可維持永久”的困境。方積鈺遂以朱太夫人之名,捐助公債券洋八千元,將利息作為每年的辦學基金,以圓其生前欲辦義務學校的遺愿。
2 近代甬商家族持續(xù)興學的原因
2.1 重教興學的地域傳統(tǒng)
寧波自古為文教之邦,尤其自北宋慶歷年間王安石治鄞、首設縣學以來,如楊簡等“慶歷五先生”、“淳熙四先生”之名流輩出,文士講學、藏書風氣盛行,久而不泯,如上文提及的慈湖書院、杜洲書院等都誕生于這一背景下。而樓氏、史氏等家族得益于子弟科舉、做官晉升,邁入望族行列,聞名遐邇,使當?shù)馗凶x書做官之風。
元代以來,官學歷經(jīng)興廢,但建設從未中斷,藏于天一閣明州碑林的20余塊相關(guān)碑刻就是最佳實證,從地方官員到學校生員再到鄉(xiāng)紳名流,多有捐資修建。如慈城馮氏捐建慈溪縣學宮,因其捐助金額巨大,“一門獨肩其任”,凸顯了該家族對于慈溪當?shù)匚慕贪l(fā)展的重要貢獻。而民間“皆能效法先正,各就鄉(xiāng)族興學,志乘所載里族學塾,班班可考”,徐時棟為此贊曰四明“家塾黨庠,甲于東浙”,可見寧波當時私學之發(fā)達。
這種重教興學的地域傳統(tǒng)也深刻體現(xiàn)在這些甬地家族的家訓家風中,如“以讀書求功名”是慈城馮氏的書香傳家之道。桕墅方氏堂號“六桂”,取自唐時廷范公生六子,同登進士、顯赫一時的故事,其宗規(guī)明確提出“讀書為四民之首”。潘火橋蔡氏立有宗約,其一為“子弟雖肄詩書,不可不令知稼穡之事;雖秉耒耜,不可不令知詩書之義”,反映出耕讀并重的育人理念。
2.2 樂善好施的共同品格
甬商將自己積累的財富轉(zhuǎn)化為支持家族乃至地方的教育經(jīng)費,這離不開他們對家鄉(xiāng)故土的深切情意和樂善好施的優(yōu)秀品格。蔡筠曾自語:“予小子賴先祖庇佑,得以坐享豐亨,而顧令吾同祖者有號寒啼饑之人,予心其何以安乎?”讀來讓人無比動容。當時民間興辦義學,多往往限于一姓,他族子弟不許就讀,而蔡筠、陳愈守等較早地將教育范圍擴大至自族之外,創(chuàng)辦星蔭義塾、日湖義學等,便于城中孤寒子弟就近讀書。
除捐資興學外,這些甬商也大量參與如建設道路、橋梁、醫(yī)院、孤兒院等其他捐資活動。如童祥權(quán)“恒不倦助餉賑災,率輸將恐后,至于修堤堰、筑道路、建亭造橋,凡有濟于人者,雖捐多金,弗惜焉”。馮云濠“凡邑之浚河、濟荒等事,不惜千金倡首為一邑勸”,因其捐輸軍餉之義舉,朝廷“特旨廣縣學額十名,多出自馮氏”,既造福慈邑學子,亦綿及家族子孫。
他們不僅帶動著身邊的同鄉(xiāng),也通過言傳身教不斷延續(xù)給家族下一代,構(gòu)成了寧波籍人士共同的慈善品格。蔡和鏗曾語“富家巨室為之后者,其負荷之重較諸寒素者尤甚”,這不僅在于要維持已有事業(yè)的經(jīng)營和整個家族的興旺,在慈善方面的持續(xù)投入也會造成一定的壓力。蔡筠認為,“吾大懼曾王父義聞是隕,故不敢一日安也”,就算面對家產(chǎn)傾盡的危機,也依然要重振家業(yè),使義行益宏。
2.3 振興家族的使命擔當
從碑記可見,如慈東童氏、倉基陳氏等家族興辦學校,直接原因多為秉承祖輩遺志,而這歸根結(jié)底是他們希望通過教育來團結(jié)家族成員、實現(xiàn)家族振興。首先,教育可以使族中子弟明榮辱、知禮節(jié)。“無學,則人皆以孝弟忠信為末務,而倫紀壞;無學,則以禮義廉恥為迂圖,而心術(shù)壞”,進而“嬉游坐廢,頑曠澆薄”,這將不利于家族內(nèi)部和諧,會滋生眾多糾紛。其次,雖然甬人通過赴外經(jīng)商已開拓出一條發(fā)家致富之道,但在科舉制未被廢除之前,讀書做官仍是實現(xiàn)階級躍升的最主要渠道。走馬塘陳氏從宋至明一族出了76位進士,而倉基陳氏作為走馬塘陳氏的分支,十分感念祖輩榮光,“今茲家塾之建,紹世德,成先志,培后起,一舉而三善備焉。由是涵育熏陶,人才蔚起,以文翰振其書香,陳氏之興豈有艾哉”!
再者,通過辦學培養(yǎng)族中子弟,可為甬商家族在異地的持續(xù)發(fā)展、擴大勢力提供保障。同族血緣關(guān)系是早期甬商發(fā)展最基礎、最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隨后通過姻親、同業(yè)等再擴大到同鄉(xiāng)關(guān)系,從而形成寧波幫牢固的組織基礎。他們開拓事業(yè)版圖,多從家族中選擇助力者或傳承者,“幾個典型調(diào)查資料表明,成功的企業(yè)家往往傾向于吸收侄子而不要兒子協(xié)助工作”,這樣可以將經(jīng)營權(quán)牢牢控制在家族集團內(nèi)部。尤其義學多面向族內(nèi)孤寒子弟,在提高商人在族內(nèi)地位的同時,更會加強同族之間的情感紐帶,樹立凝聚力與認同感。“相對于全國其他地方來說,寧波城鄉(xiāng)各地的私塾、學堂是較多的,教育水準也是較高的。這樣,當大批受過一定文化教育的寧波人進入上海后,他們在弱肉強食的競爭中就處于優(yōu)勢地位。”陳圣佐曾坦言,翰香小學的畢業(yè)生“于各科均略有門徑”,即便是未畢業(yè)就進入商界的子弟,“書、算亦較尋常生略勝”。
2.4 教育救國的時代思想
“我國自甲午以后,國勢日削,士大夫競言學校,以期挽回世運,鄞人設學尤多。”寧波通商最早、開風氣最先,尤其赴上海、武漢等開埠口岸經(jīng)商后,甬商在與洋人接觸的過程中深刻感受到了中國與世界的差距,“故夫世界列強,莫不視教育為比例差,其尤強者,教育愈勝,學校亦愈多”。如桕墅方氏創(chuàng)辦培玉小學堂,正是有鑒于西方強盛之敵。他們不再只關(guān)注于個人的利益、家族的復興,而將目光投向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讀書不再被視為個人沽名釣譽的工具,而是急起圖存、拯救國家的利器。而面對中西教育之爭,方氏早有先見之明。“培玉”原為師范堂義塾軒額,意在“以為佳子弟,如芝蘭玉樹,宜厚加培植,因勖后人菑畬經(jīng)訓,根底實學,以庶幾君子比德于玉”。方氏一族主張學科完善,兼顧中華傳統(tǒng)國粹與西方精深科學,既有經(jīng)訓之說,亦有實用之學,以期實現(xiàn)學堂形式與精神的統(tǒng)一。
3 近代甬商家族對寧波教育事業(yè)的貢獻與影響
3.1 完善基礎設施建設
從史料記載來看,甬商家族興建多所學校,不斷擴建校舍,后期為配合新式教育,增建禮堂、圖書館、運動場等相關(guān)設施。并以家族田產(chǎn)、股票等收入,作為聘請教師、資助學費與日常經(jīng)費的來源,保障了學校的持續(xù)運行。所建學校亦成為百年名校之濫觴,如慈湖書院現(xiàn)為慈湖中學,星蔭小學現(xiàn)為海曙中心小學,今寧波市第一幼兒園可追溯至星蔭幼兒園,翰香義塾現(xiàn)為寧波市翰香小學,鄞縣縣立女子中學為今寧波二中的前身。
3.2 帶動甬商辦學風氣
清光緒間,鄞人應朝光在《王氏慈蔭義塾碑》中提及,晚清以來甬商掀起興學高潮,各人互不相謀,“惟名塾以蔭乃同,其皆則于蔡氏乎”。這些義塾以蔡筠所設數(shù)量最多、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王氏慈蔭義塾明確提及“傚外家(即蔡氏)美義,振王氏”,可見蔡筠對當時民間辦學之風的推動與影響,自此以后甬商捐資興學事跡屢見不鮮。
尤其民國以來,隨著寧波籍人士勢力的擴大及同鄉(xiāng)組織的有效運作,捐資興學不斷掀起高峰,并擴散至寧波以外的全國各地。如慈湖書院的后期發(fā)展也有寧波幫的身影。清末,慈湖書院改為慈湖中學堂、慈溪縣立慈湖高等小學堂,民國二十三年(1934)由秦潤卿等人資助改建為慈溪縣立初級中學。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又受秦潤卿、包玉剛等人贊助得以重建。至今寧波籍海內(nèi)外人士仍在延續(xù)這種資助傳統(tǒng),如興建學校、捐建教學樓及設立獎學金、基金會等。
3.3 推動教育轉(zhuǎn)型改革
除主持校舍建設和延請師資外,甬商家族也積極參與教育學制的改革。清末廢除科舉制后,朝廷實施新政,頒布《奏定小學堂章程》等,甬商積極配合,將舊有義塾改革為新式學堂。民國時期又經(jīng)歷數(shù)次學制改革,“依現(xiàn)行教育宗旨重定章程”,對學制、入學年齡、學科課程等有明確規(guī)定。同時創(chuàng)立幼稚園、義務學校和女子中學等,既擴大了受教育群體的范圍,完善了本地教育體系,又進一步普及男女平等思想。如倉基陳氏建設翰香學校后,民國時新增的家規(guī)明確提出“現(xiàn)時潮流無論男女,不受普通教育,將后難以自立。且族中辦有翰香學校,各家子女凡已屆學齡,應即入校讀書”。
另外,以甬商為代表的國人自辦學校,對于寧波而言有特殊意義。自寧波開埠以來,外國傳教士在寧波開辦多所教會學校。雖然西風東漸為近代寧波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面貌,但這些學校畢竟屬于外國教會管理,其教學內(nèi)容也以英語和宗教為重心。到了民國時期,隨著國際形勢的瞬息突變,這些教會學校管理權(quán)回收的問題愈發(fā)突出。“地方人士憤外人之文化侵略,曾組織‘寧波收回教育權(quán)促進會’”,而甬人自辦學校的經(jīng)驗為后期順利接收、改造教會學校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3.4 培養(yǎng)大批地方人才
隨著學校的興建,受教育人數(shù)持續(xù)增加,教育規(guī)模不斷擴大,為家族和地方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人才,在各行各業(yè)中均出類拔萃、成就顯著。如慈湖中學畢業(yè)生有著名文人陳布雷、中國圍棋之父應昌期、物理學家鄭衍芬等;星蔭小學畢業(yè)生有著名國際活動家張香山、中國工程院院士童志鵬等;翰香小學畢業(yè)生有著名學者傅璇琮;鄞縣縣立女子中學畢業(yè)生有老革命家陳修良、著名作家蘇青等。可以說,寧波“院士之鄉(xiāng)”的形成正得益于近代以來基礎教育的完善。
其中許多人才又投身于文教事業(yè),形成良性循環(huán)。典型者如慈城馮氏:馮云濠“以優(yōu)貢中式道光十四年舉人”,建有醉經(jīng)閣,藏書多善本;馮汝霖亦“好讀書,課弟汝霆、子可锃甚嚴”,并建有寄月樓,藏書數(shù)萬卷;馮汝霆之子馮可鏞曾擔任德潤書院院長,并校刻《慈湖遺書》,輯《慈湖先生年譜》和《慈溪縣志》等;馮可鏞曾孫為當代著名作家馮驥才,著述頗多,是甬商家族書香育人的最佳證明。
注釋
①③⑤⑥馮可鏞.慈溪縣志[M].楊泰亨,修.刻本.1914(民國三年).
②王靜.千年望族慈城馮家:一個寧波氏族的田野調(diào)查[M].寧波:寧波出版社,2015.
④參見黃錫祚《重建慈湖書院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⑦金普森,孫善根.寧波幫大辭典[M].寧波:寧波大學出版社,2001.
⑧l(xiāng)童采,童遜組.慈東童氏宗譜[M].天一閣博物院藏厚本堂木活字本.1928(民國十七年).
⑨⑩參見徐時棟《慈溪童氏塾田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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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參見段光清《重建胡王二公祠碑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t參見張恕《日湖義學碑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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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陳隆澤《翰香家塾告成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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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宋紹棻《昭惠廟義學碑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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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應朝光《王氏慈蔭義塾碑記》,天一閣博物院藏民國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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