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曲沃晉侯墓地出土文物看晉式青銅尊的動物性造型特征

摘 要：青銅尊是我國先秦時期青銅禮器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獨特的造型藝術備受世人矚目。文章以山西曲沃晉侯墓地出土的一批晉式青銅尊為研究對象，重點探討其動物性造型特征。文章首先概述了青銅尊的界定、分類與晉式青銅尊的發展脈絡，并介紹了曲沃晉侯墓地的考古發掘與青銅尊出土情況；其次以晉侯鳥尊、兔尊為代表案例，從器型特點、紋飾內涵、組合寓意等角度進行了分析，指出其既體現動物造型與禮器功能的巧妙融合，也揭示出晉式青銅尊寫實與夸張相結合的藝術魅力；最后從宏觀層面歸納了晉式青銅尊動物性造型的審美特征，以及晉國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蘊在青銅尊藝術創作中的充分體現。

關鍵詞：晉侯墓地；青銅尊；動物形態；造型藝術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5.002

晉國是我國先秦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諸侯國，曾雄踞今山西中南部，自西周初年建國至“三家分晉”，歷經600余載歲月更迭，鑄就了絢爛輝煌的青銅文明。作為晉文化的重要載體，晉式青銅器以其獨特的審美情趣、精湛的鑄造工藝、豐富的題材內容，在中國青銅器發展史上占據著重要地位。山西曲沃晉侯墓地考古發掘出土了大批精美的晉式青銅器，其中僅酒器就包括爵、觚、尊、罍、壺等諸多類型。從商代晚期的饕餮紋，到西周的獸面紋，再到春秋時期的鳳鳥、龍、虎紋等，動物母題與青銅器造型的結合日益緊密，并呈現出從抽象夸張到寫實細膩、從充滿神秘感到富于生活情趣的審美轉變，晉式青銅尊的動物性造型無疑是這一藝術轉型的集中體現。本文從動物性造型的角度切入對晉式青銅尊的觀察，分析其器型特點、紋飾內涵、地域風格、傳承創新，旨在深入理解晉文化內涵，把握晉式青銅器發展脈絡和審美風貌。

1 晉式青銅尊概述

1.1 青銅尊的界定與分類

青銅尊是我國商周時期青銅禮器的重要組成部分，歸于酒器之屬，形制可分為有肩大口尊、觚形尊、鳥獸尊三類。有肩大口尊一般器型較大，口沿外撇，腹部圓鼓，小圈足或高圈足；觚形尊則口小腹飽，器型修長挺拔，圈足較高，多與爵、觚、斗等酒器組合使用；鳥獸尊則以犧牲、象、牛、羊、雞、虎等動物造型為主體，體現了濃厚的圖騰崇拜和原始宗教色彩①。《周禮·春官·司尊彝》載有“六尊六彝”之說，其中六尊即指犧尊、象尊、著尊、壺尊、大尊、山尊，六彝則包括雞彝、鳥彝、斝彝、黃彝、虎彝、蜼彝。可見鳥獸尊在西周時期已得到廣泛使用，多用于祭祀、宴饗等重要禮儀場合。從考古出土情況看，動物形尊在整個商周時期均有發現，其造型與紋飾風格呈現出由簡到繁、由古樸到精美的發展脈絡。青銅尊造型莊重典雅，鑄造工藝精湛，紋飾豐富多樣，既是先秦時期青銅藝術的代表器型，也是古代禮制文明的重要載體②。

1.2 晉式青銅尊的發展脈絡

晉式青銅尊是我國青銅器的重要地方類型之一，主要盛行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的晉國及周邊地區（出土的戰國時三晉地區青銅器也有一定的風格延續）。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戰后，晉文公開啟晉國百年霸業，輝煌的青銅冶鑄也逐漸成為當時晉國國力強盛的象征，晉式青銅尊在傳承商周青銅藝術傳統的同時，展現了獨特的地域藝術風貌。從現有考古資料看，早期晉式青銅尊形制尚簡樸古拙，但已初具典型晉式風格，到了春秋時期，晉式青銅尊的整體風格發生了明顯變化，造型日趨豐滿寫實，動物形象栩栩如生，紋飾愈加繁復華美，組合紋樣大量出現。

1.3 曲沃地區晉侯墓地與青銅尊出土情況

山西曲沃是晉國故地，天馬—曲村遺址位于山西南部臨汾地區曲沃縣東部和翼城縣西部以天馬—曲村一帶為中心的地區。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考古工作者在此進行了大規模發掘，發現了大量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晉國貴族墓葬。晉侯墓地是其中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的墓區，整個墓地共發現9組晉侯及其夫人墓葬（分為南北三排），以及祔葬的車馬坑、祭祀坑和陪葬墓等。在曲沃晉侯墓地出土的400余件青銅器中，青銅尊是最具特色的器類之一。主要墓葬中均有動物形尊出土，其中最著名的是出土于M114號墓的鳥尊，該器物以鳳鳥回眸為主體造型，通體布滿精美紋飾，現為山西博物院的“鎮館之寶”。M8號墓（晉獻侯墓）槨室南端、M64號墓（晉穆侯墓）共出土7件兔尊，造型生動，形象逼真，內部發現了樹葉狀殘留物，經過化驗證實與酒有關，因此推斷兔尊應為古代的酒器。M113出土豬尊1件，形態生動。這些青銅尊不僅體現了晉國青銅鑄造業的發達，也彰顯出晉人崇尚自然的文化心理。從出土遺存看，青銅尊往往與鼎、簋、壺等其他禮器組合使用，反映其與祭祀、宴饗等重大禮儀活動的密切關系。

2 館藏晉式青銅尊動物形態造型分析

2.1 鳳鳥尊

2.1.1 器型特點

曲沃晉侯墓地M114出土的這件國寶級青銅器鳥尊（圖1，現移交山西博物院，館藏復制品一件），造型極其生動奇巧，堪稱晉式青銅動物造型藝術的集大成之作。整器以昂首回眸的鳳鳥為主體，鳥首高冠聳立，嘴喙鉤曲，雙翅上舉，尾羽下垂，神態傲然，氣韻不凡。鳥腹中空，背部鑄有活動鈕蓋，蓋頂另立一小鳥，做引吭高歌狀，與大鳥呼應，寓意深遠。整個造型設計巧妙地將酒器的實用性與動物形象的裝飾性完美結合，鳥腹部的空腔即為盛酒之所，蓋上小鳥不僅作鈕，更是整器的點睛之筆，使作品平添靈動與趣味。鳥尊背部還鑄有銘文“晉侯作向大室寶尊彝”。“大室”即“太室”。蔡邕《獨斷》載：“天子居大廟大室。”孔穎達《正義》載：“中央室稱大室者，以中央是土室，土為五行之主尊之故稱大。”鳥尊鑄造者晉侯燮父在位期間將國號由唐改晉，是第一位晉侯，這件鳥尊應當是晉侯在“大室”向祖先告祭所特鑄的吉金③。

2.1.2 紋飾分析

晉侯鳥尊的紋飾華美精致，寓意豐富，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完全符合郭璞在《爾雅·釋鳥》中注解的“雞頭、燕頷、蛇頸、龜背”的鳳鳥特征。鳥身布滿繁復的羽鱗紋，羽片分明、紋理細膩、形象逼真，將鳳鳥身上的細微特征表現得淋漓盡致。雙翼和雙足上則飾以卷云紋，曲線縱橫交錯，富于變化，寓示鳳凰翱翔云端、引領群鳥的至高地位。鳥尊腹部兩側勾連云雷紋。《易》載：“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云雷紋是商周時期青銅器上常見的地紋，由內向外一般為獸面紋、雷紋和勾連云紋，整齊劃一，氣勢不凡，體現了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向往。而在這件鳥尊上，勾連云雷紋沒有完全對稱和充滿整個器身，而是與鳳鳥回眸的形態相呼應，紋路隨形就勢，靈動飄逸，更添幾分灑脫與飛揚之意。

2.1.3 鳳鳥與象首的動物組合造型

鳳鳥尊最引人矚目的藝術特色是大膽而巧妙地將兩種動物形象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造型奇特、寓意豐富的藝術整體。鳥尊整體是一只回眸昂首的鳳鳥，而在鳳鳥尾羽的下方，探出一個憨態可掬的象首，象鼻向內卷曲，與鳳鳥的兩足巧妙連接，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既保證了器物的穩定性，又豐富了整個作品的視覺層次和審美意趣。這種別出心裁的鳳鳥與象首相結合的設計，在先秦青銅器中并不多見，充分展現了晉國青銅工匠的創新意識和想象力。在我國傳統文化中，鳳與象都是吉祥瑞獸。《詩經·大雅》載：“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楚辭·天問》中也曾描繪鳳凰“飄翔而高舉”的神奇形象，也有學者將鳳鳥溯源至綠孔雀④。象在原始圖騰崇拜中象征著力量與智慧，《楚辭》中也屢次提到象這種神圣動物：“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將二者融合于一器，賦予了這件青銅器吉祥、神圣與莊嚴的意味。同時，從器型設計的角度看，象鼻不僅在尊的下部形成穩固的支撐感，也使尊身的造型更加飽滿挺拔，尊蓋頂雛鳥昂首引吭，與回首顧盼的鳳鳥相呼應，形成了“鸞鳳和鳴”的互動關系，也象征著對上承先祖創業之志、下啟子孫守成之業的美好期冀。

2.2 兔尊

2.2.1 兩種兔尊造型比較

曲沃天馬—曲村M8號墓（晉獻侯墓）出土3件兔尊（根據出土位置推測疑似被盜走一件），晉穆侯M64號墓共出土4件兔尊。這些兔尊按照整體造型可分為兩種，均準確把握了兔的形體特征，做工精細，刻畫生動，但并非同范鑄造：一種是兔背部做喇叭狀大敞口（圖2），通體做兔形，兔子蜷曲伏臥，四肢屈于腹下，后肢彎曲，形象生動傳神，將兔子憨態可掬的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另一種是兔背部開有圓角長方形口，上有蓋，蓋上附一扁圓形鈕作為捉手（圖3），蓋與兔身渾然一體，兔身中空作酒器之用。兩種兔尊在細節處理上略有差異，前者兔頭略微昂起，雙耳后伏，四肢前伸且前肢著地，似有跳躍之勢；后者兔頭平伸，雙目圓睜，嘴微張，雙耳直立，四肢緊蜷于腹下。

2.2.2 兔尊腹部的火紋與雷紋組合裝飾

晉侯墓地出土的兔尊腹部兩側均飾有精美的同心圓紋飾，由內向外依次為圓形火紋、四目相間的斜角雷紋和勾連雷紋。其中最內側的火紋呈圓渦狀旋轉分布，線條粗獷渾厚，凹凸感強烈，部分兔尊的嘴部還飾有一種“○”內勾“十”字形的特殊符號，其寓意尚待進一步探究⑤。火紋是商周時期青銅器上常見的裝飾紋樣，象征著光明和熾烈，寓意驅邪避兇、祈求平安。火紋外側的四目雷紋形如“亞”字連續排列，線條剛勁有力、棱角分明，象征春雷滾滾、萬物復蘇。最外側的勾連雷紋由銳角形的短勾構成，一曲一勾，形成波浪起伏的動態效果，與火紋的厚重和四目雷紋的剛勁遙相呼應，體現出紋樣布局的精心設計，紋飾構圖嚴謹，布局均衡，繁而不亂。同類紋飾還見于晉侯墓地出土的豬尊，其腹部兩側各飾一周圓形凸起目雷紋，紋內飾以火紋（圖4），與兔尊的紋飾基本一致。在先秦青銅禮器中，鳥獸形尊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其中以牛、羊、雞、鳥等動物造型見諸史冊，而以兔為原型設計鑄造的青銅尊，目前僅在山西曲沃晉侯墓地有發現，這一點足以說明兔尊是晉式青銅器中極為罕見和珍貴的器類。

3 晉式青銅尊動物性造型的藝術特征

3.1 寫實性與象征性的統一

晉式青銅尊的動物造型藝術在繼承商周傳統的基礎上，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最突出的特點是寫實性與象征性的高度統一。所謂寫實性，即晉式青銅尊在塑造動物形象時盡可能忠實地再現動物的形體特征，使用動靜結合的藝術處理手法，既傳神地再現了動物的生命狀態，又與青銅尊容器的實用功能巧妙契合。兔尊通過凸顯兔的耳、目、口、四肢等細節，塑造出活靈活現、惟妙惟肖的形象。鳥尊鳥首回眸，引頸長鳴，雙翼上舉，尾羽下垂，整個造型充滿動感，似乎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飛，但鳥喙、鳥爪牢牢承托器身，給人一種穩定感。又如前文提到的豬尊，更是豬首高昂，吻部凸出，雙耳斜聳，形態逼真，雙目圓睜，神情兇悍，獠牙外露，尖利鋒銳，背脊隆起，四足粗壯，爪尖銳有力，似欲猛然騰躍，忠實地再現了野豬雄健粗獷的體態和兇猛猙獰的神情。與動靜結合相伴相生的，是晉式青銅尊追求剛柔并濟的審美情趣，即在造型上既有剛勁有力的一面，又有柔美婉約的一面，二者和諧統一，構成一個藝術整體。這種藝術處理既豐富了動物形象的內在氣質，又使動物形象更加飽滿立體，極大提升了晉式青銅尊的藝術感染力，不拘泥于對自然形態的死板模仿，而是根據青銅尊的功能需求，適當夸張和變形某些細節，體現出濃郁的象征性，這也正是晉式青銅尊動物造型藝術的獨特魅力所在。

3.2 體現晉國地域文化特色

晉式青銅尊所塑造的動物形象，無不浸潤著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蘊，充分體現了晉國的地域特色和民俗風情。從地理文化內涵來說，動物形尊的出現絕非偶然。曲沃水資源豐富，因水而名，汾河、澮河、滏河、黑河、天河、曲村河等均從曲沃境內流過，早在新石器時期晉南地區的陶寺遺址就出現了兔骨遺存，《左傳·成公六年》載，晉人謀去故絳時，韓獻子建議晉景公移居新田：“（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澮以流其惡，且民從教，十世之利也。夫山、澤、林、盬，國之寶也。”清人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載：“新田，在晉絳縣，今曲沃縣地……水自曲沃流入絳州南西入稷山縣澮水。”可見古晉地區水資源豐富，加之晉地屬于暖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熱同季，適宜各類動物生存。銘文也是反映地域文化特征的另一個切入點，除了“大室寶尊彝”外，前文所述的豬尊器蓋與器腹外底均鑄有銘文“晉侯乍旅飤（食）”。“飤”本義指進食，引申為食物、酒食器，多見于青銅食器銘文，在酒器銘文中則較為罕見。“飤”可能另有引申義，結合西周金文“旅”字常見于出行打獵或遠征等語境，“乍旅飤”的意思可能是“制作遠行狩獵用的酒器”，無疑從青銅器銘文的角度揭示了晉國貴族狩獵活動中的獨特飲酒習俗。晉式青銅尊所塑造的動物形象，浸潤著土地、氣候、民俗、信仰等多重地域文化因子，是一個復雜的文化構成體，折射出晉國悠久的文明史和絢麗的文化圖景。

4 結語

通過對曲沃晉侯墓地出土青銅尊的系統分析，可以看到晉式青銅尊在繼承商周傳統的基礎上，以精湛的鑄造工藝、生動寫實的動物造型、豐富多樣的紋飾內涵，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彰顯出晉國青銅文化的燦爛成就。晉式青銅尊動物性造型所呈現的寫實性與象征性、裝飾性與實用性的完美結合，印證了物質文化創造與精神文化營構的辯證關系。作為晉文化的重要載體，這批青銅尊為深入理解三晉文明的發展脈絡、重構先秦時期北方文化圖景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資料。

注釋

①孫明.論商周時期的單銅尊[J].文物春秋，2017（4）：3-9.

②張澤武.晉式青銅器中動物造型的藝術審美研究[D].太原：中北大學，2022.

③趙凡奇.鳳鳴晉地：山西博物院鳥尊鑒賞[J].山西檔案，2012（4）：17-19.

④黃偉.晉侯鳥尊銘文新考[J].名作欣賞，2024（21）：30-32.

⑤王瑞華.議晉侯墓地出土兔尊[J].收藏，2023（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