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高鳳翰是清代中期“揚州八怪”之一,以詩、書、畫、印四絕著稱。其花鳥畫早年宗法陳淳、徐渭、惲壽平,中年受到鄭板橋、李鱓影響,衰年因患病而習左手作畫,畫風陡然變化。濟南市博物館館藏《高南阜山水花卉畫冊》中收錄的三幅佳作,均出自其左手時期。文章在高鳳翰生平簡述的基礎上,重點從構圖、筆墨、設色、詩畫融合等角度對濟南市博物館館藏三幅高鳳翰作品進行分析,總結了高鳳翰左手山水花鳥畫“生、拗、澀、拙”的藝術特色,指出其“脫盡畦徑,不局繩尺”的匠心追求,反映了畫家返璞歸真、崇尚天趣的審美情懷,在“揚州八怪”畫風形成過程中具有集大成意義,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高鳳翰;“揚州八怪”;左手畫;山水花鳥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5.006
0 引言
高鳳翰,字西園,號南阜,是清代中期“揚州八怪”之一,其花鳥畫筆墨縱逸,妙趣橫生,與金農、鄭燮、李方膺齊名,以詩、書、畫、印四絕著稱于世,他早年習王石谷、高其佩筆意,中年與鄭板橋、李鱓唱和,晚歲落拓揚州,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繪事左手而筆愈老辣。然而,高鳳翰的藝術生涯遭遇重大轉折,衰年因患病而右手殘疾,遂改習左手作畫。濟南市博物館館藏《高南阜山水花卉畫冊》(圖1)中有若干佳作,繪于高鳳翰58歲至60歲間,正是其左手花鳥畫漸入佳境之時,以新穎的構圖、灑脫的筆墨、恣肆的書法,再現了這位“揚州八怪”畫家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才情。
本文擬從該畫冊入手,結合前賢論述和實證考釋,多角度剖析高鳳翰左手花鳥畫的審美情趣。觀此套冊,可窺見高鳳翰在花鳥畫創作和書畫篆刻等多方面的精湛技藝和匠心獨運,對于全面認識高鳳翰的藝術貢獻,重新認識和解讀“揚州八怪”的美學追求,以及深入理解清代中期揚州畫派的畫學淵源和時代特色,都具有重要意義。
1 高鳳翰生平
高鳳翰(1683—1749),初名翰,字西園,號南村、南阜,別號因地、因時、因病等四十余,晚號尚左生。其先祖高從謙,明末由山西洪洞遷居膠州,世代耕讀。高鳳翰幼聰穎,嘗隨父高曰恭砥礪學問,通經史,明理學。高氏世代耕讀,家藏圖書豐富,尤多金石碑帖。高鳳翰自幼受到良好的家教,得王士禎指授,又從叔父高曰聰習隸篆,奠定了書畫創作的筆墨功底。康熙五十三年(1714)中舉,首入翰苑,結識眾多文人墨客,與沈宗騫、厲鶚、金農等吟詩作畫,交流技藝。此后歷官山左,時常與當地文士靳輔之、王啟磊等唱和,任歙縣縣丞、績溪知縣、泰州巡鹽御史等職。雍正十三年(1735),高鳳翰因卷入兩淮鹽運使盧見曾案被革職查辦。乾隆二年(1737)平反昭雪后,隱居山野,耽情丹青,與“揚州八怪”金農、鄭燮唱酬往復。高鳳翰雖出身書香門第,仕途坎坷,但良好的家學熏陶、深厚的文化素養以及豐富的藝術社交,共同孕育了其繪畫才情和不羈的個性、曠達的胸襟,反令高鳳翰的筆墨趣味日臻化境①。衰年的高鳳翰已是一位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多面手,尤擅七律,著詩豪邁奔放,宋弼稱其詩“七古得蘇陸之遺,獨擅勝場,諸體品格在中晚唐間”,評價頗高。在書法藝術上,高鳳翰初學褚遂良、懷素,后兼取柳公權、蔡襄、米芾、董其昌諸家之長,筆力遒勁,靈動飄逸,花鳥畫深得徐渭、陳淳、惲壽平的神韻,筆墨簡練豪宕,設色清新典雅。高鳳翰又愛遍收秦漢印章,融匯諸家之長,篆刻樸茂峭拔,自成一家。總而言之,高鳳翰在詩文、書法、繪畫、金石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造詣,堪稱全能型的文人畫家。
2 館藏畫冊中的左手畫遴選賞析
2.1 高鳳翰左手繪畫緣起
乾隆二年(1737)冬,高鳳翰因中風偏癱,導致右手殘疾。面對如此巨大的打擊,他并未消沉,而是發奮圖強,改習左手作畫。最初,他左手執筆十分不便,書畫無法成章,自號“丁巳殘人”“后尚左生”,題畫多署“老阜左手”,蓋因“病痿以來,右手全廢,強用左臂”,帶有一些自嘲的意味,后經刻苦練習,筆力日漸純熟②。由于右手先天慣用,左手畫顯得生澀拙樸,但也因此筆墨趣味更見天然與淳厚,呈現出一種獨特面貌和審美情趣。十余年間,高鳳翰專心致志于左手書畫創作,反復摹古臨帖,博采眾長,終以獨特面貌享譽畫壇、書壇,是“揚州八怪”畫風的集大成者。正如他的好友鄭板橋所言:“高西園……后病廢用左手,書畫益奇。人但羨其末年老筆,不知規矩準繩自然秀異絕俗,于少時已壓倒一切矣。”高鳳翰左手藝術的成功轉型,成為其繪畫生涯的分水嶺③。館藏畫冊中有三幅題識“老阜左手”的高鳳翰左手畫,可因之一窺這位畫家衰年獨特的繪畫風格。
2.2 《仿白石翁秋山讀易圖》
此《仿白石翁秋山讀易圖》(圖2)作于高鳳翰衰年,仿沈周(字啟南,號石田,晚號白石翁)筆意。沈周擅長干筆淡墨,以渴筆淡墨造丘壑林泉,師法董巨,典型作品《瀼西草堂圖》等與此圖類似,都是“C”形構圖。該圖軸描繪了高士臨溪讀易的場景,充滿了文人畫的韻味。畫面以漢林秋色作為背景,峭壁屹立,頗見野逸風光,遠山蒼莽,古木虬曲,筆墨空靈,意境悠遠。一草廬傍水而筑,疏籬掩映,一人居廬臨溪,凝神閱讀,完全沉浸在易經的義理中,盡顯高士隱逸怡然之情致。題識:
危巖壓屋如披廈,翠嶂排門儼列屏。三十年前拋擲句,拾來客話竹西亭。
起句為濟南某僧題畫作,已棄去不存久矣,昨象兌侄偶過見此幅,重拈題之,若為竟作者,老阜左手記。
仿白石翁秋山讀易圖。
鈐印“煮石山人”“介亭”“南阜居士”。
縱觀全圖,詩情畫意水乳交融,意境悠遠,堪稱快意之作。高鳳翰以墨分五色,山石以焦墨皴擦,樹木以褐墨點染,留白處作溪水,重點涂抹出近景山花的繽紛色彩,再對比襯出遠景水墨暈染出深遠的空間感,構圖疏朗簡練而富有節奏感,人物形象雖小,但此處以靜寫靜、詩畫相彰,雖仿白石翁筆意,但通過賦予人物“讀易”的動作,成功地將文人情懷與畫意融為一體,又以超出沈周“干裂秋風,潤含春雨”的筆墨技法④,山石皴擦繁簡得當,樹木點染毫發畢現、干枯挺拔,人物形神兼備、傳神入化。山水間云蒸霞蔚,霧鎖煙嵐,以水墨暈染出蒼茫深遠之境,筆墨趣味盎然,相比沈周對水氣煙云的細膩描繪,高鳳翰的處理顯然更加簡約,寥寥數筆,在留白之間即傳達了另一種雋永空明之美。
2.3 兩幅花卉冊頁
除山水畫外,高鳳翰的左手花鳥畫亦堪絕。館藏畫冊有兩幅花卉冊頁小品,一牡丹,一黃葵,一濃一淡,一艷一幽,其共同特征是“左實右虛”,即:花枝斜臥,花團置于左部畫面中心,以枝葉映襯,右側因情題詩并鈐印,也是高鳳翰右手病廢后左手繪畫的慣用風格。
冊頁一(圖3)中,左側畫面中心的牡丹花朵傲然挺立,嫩蕊嬌艷欲滴,花瓣層層疊疊,雖橫枝斜臥,但在蒼勁的筆法下,暗含一種向上生長、向外綻放的勃勃生機的筆意,呈現出牡丹獨領群芳的雍容風姿。花朵深處或中鋒,或側鋒,線條或疏或密,干濕濃淡相間,虛實互生,既有沒骨畫法之妍麗,又饒有水墨暈染之神韻。題識:
香色領群芳,天香更擅場。不然空國色,那許號花王。老阜左手并題。
鈐印“南阜居士”。
詩句直抒胸臆,酣暢淋漓,字里行間顯示書家功力。高鳳翰以簡練豪放的線條勾勒牡丹形態,借由中鋒與側鋒、粗細疏密的變化,將花朵的輪廓與層次刻畫得淋漓盡致。牡丹花瓣上墨色濃淡相宜,干濕并用,以沒骨法暈染出濃艷潤澤的色彩。葉片與枝干則用筆挺勁有力,曲折鮮明,別具野逸風味。
冊頁二(圖4)的構圖與冊頁一的牡丹大體類似,左側叢中,中鋒與側鋒結合用筆,一朵黃葵為主體,似乎提早綻放,向下低垂,其余花苞高挺,葉片茂密,姿態優雅。花朵碩大,花瓣豐盈飽滿,墨色濃淡相宜,水墨暈染出微妙的層次;花蕊處以焦墨點染,干筆、濕筆交替運用,黑色花藥清晰可辨,花萼、花梗則以利落遒勁的線條鋪陳,蒼勁有力,翻卷回拱,十分傳神。葉片翹立,以中鋒淡墨勾勒葉脈紋路,輪廓清晰;再以側鋒淡墨暈染葉肉,隨物賦形,干濕濃淡并蓄其間,水墨自然暈開,葉片邊緣微微卷曲。枝干則以極簡約的焦墨線條勾就,疏朗灑脫,與葉片、花朵的繁復細膩形成鮮明對比,其間大片留白烘托花卉主體。題識:
玉露泠泠滴未干,擎將金盞出朱欄。嫩黃傾得鵝兒酒,欲為西風破曉寒。老阜左手并拈句。
鈐印“鳳”“翰”“西園”。
高西園作詩極愛用典,此題化用唐代、元代的前人詩句“露傾金盞小”(崔涯《黃蜀葵》)、“新染鵝黃色未干”(李涉《黃葵花》)、“獨殿西風逞素妝”(華幼武《黃葵》),與畫中黃葵相映,惟妙惟肖。畫中雖未明顯繪出露滴,但黃葵等植物本身具有向陽的習性,高鳳翰將花朵繪成向下的姿態,不僅暗示了此圖繪于秋日清晨,而且以一種向下低垂的動勢,直接在觀畫人的腦海中形成“玉露泠泠滴未干”的遐想,詩畫相彰,二者互相留白補遺,極為有趣。衰年的高鳳翰于法度之外求氣韻,融詩、畫于一爐,猶見心境之灑脫豁達、技法之隨心所欲以及“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
3 高鳳翰左手山水花鳥畫的藝術特色總結
高鳳翰一生繪事的藝術特色,集中體現在筆墨語言、構圖布局、設色技法、詩書印融合等方面,他用筆蒼勁有力,線條圓潤遒勁,墨色濃淡干濕互見,善于利用留白和跌宕多姿的布局,創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視覺效果,天真爛漫又不拘成法。這些藝術特色在他衰年的左手畫中又誕出“生、拗、澀、拙”的獨特品格:所謂“生”,是指筆觸帶有生澀、粗獷之感,似乎不夠圓熟流暢,卻蘊含著一種質樸率真的趣味,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高鳳翰左手畫的筆觸多呈圓轉狀,基本遵從“線面一筆”的筆法⑤,即在左手用筆過程中將曲線沿逆時針方向運筆,線條雖時有頓挫,但落筆提按有度,行筆如飛;“拗”指筆墨屈曲多變,線條婉轉有力,常常一筆多折,體現了一種動勢和韻律美;“澀”是指筆觸粗糲厚重,墨色豐富,山石皴擦時而焦黑濃重,時而蒙繭輕渺,樹木枝干線條遒勁有力,干濕濃淡相宜;“拙”即拙樸天成、古拙絕俗之意,看似不修邊幅,實則蘊含返璞歸真的美學追求。
高鳳翰左手山水花鳥畫善于經營位置,疏密得當、繁簡相宜。他善用對角線,常將畫面巧妙分割,如前文所述《仿白石翁秋山讀易圖》中仿沈周的“C”形構圖,以及在花卉冊頁中對“左實右虛”構圖的情有獨鐘。設色技法上,高鳳翰左手山水畫承襲倪瓚、董其昌等文人畫傳統,注重水墨暈染,干濕濃淡并蓄,層次豐富,同時吸收沒骨技法,設色清麗典雅。沒骨畫法始于唐代,至兩宋臻于化境,講求不用線條勾勒輪廓,直接以色彩暈染,強調水墨自然暈開,色彩相互滲化,以傳達空靈飄逸之感。高鳳翰左手畫將沒骨畫法融會貫通,以青綠、赭石、花青等色彩暈染,墨色渾然天成,色彩濃麗而有層次,既有山水文人畫的意趣,又有花鳥畫特有的艷麗明快。
此外,“詩畫相彰”又是高鳳翰左手山水花鳥畫的點睛之筆,觀高鳳翰的作品,幾乎“有畫必題”,除前述幾幅畫外,高鳳翰自集《南阜山人詩集類稿》中含題畫詩數百首⑥,尤以衰年改用左手后題畫詩更多,幾乎每題必有詩。題詩內容或直抒胸臆,或化用古句,構思精巧,如題《石梁飛瀑》:
懸溜曾看走玉虹,香爐峰下駕天風。
到今心眼留余響,才一開圖耳欲聾。
全詩無一字關“水”,但倒懸飛虹和震耳欲聾的聲響已經傳達到觀畫人的內心之中。又如題紙本設色《梅花圖》:
朱唇玉靨額鵝黃,亂鎖輕煙共一香。
絕似漢宮初破曉,水晶簾外斗新妝。
直接把“朱唇玉靨”“漢宮斗妝”等人的意象賦予了梅花,幾乎使觀畫人隔著畫作,都可聞到美人般浮動的暗香。
在高鳳翰筆下,題畫詩的詩境與畫境交相輝映,字里行間灑脫豪放,加之西園衰年的左手書風又到了上窺魏晉、繼承元明的境界,仍有右手書時取法趙子昂、黃道周的影子,但字形幾乎無定式、定形,線條似斷還連,極具書法美感,為詩畫之美又平添了無盡的意蘊。
4 結語
高鳳翰左手畫承襲文人畫拙樸、逸格的精神,又能融通各家、自出機杼,堪稱“八怪”畫風的集大成者。通過對濟南市博物館館藏《高南阜山水花卉畫冊》的細致考察和分析,可以看出高鳳翰在花鳥畫創作領域的獨特貢獻。他在衰年改習左手繪畫后,突破常規,以蒼勁灑脫的筆觸、豐富多變的墨色、靈動新穎的構圖、詩情畫意的題識等手法,創造出一種“生、拗、澀、拙”的獨特畫風,體現了“脫盡畦徑,不局繩尺”的審美追求和精神境界。正如黃賓虹在跋高鳳翰《蕉蔭荷靜圖》中所言:“南阜老人畫意系全從青藤、白陽脫胎,衰年左腕參以籀古之法,自成一家。”高鳳翰以“一臂之力”,開創了清代中期花鳥畫的新局面,對高鳳翰及其左手山水花鳥畫藝術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這位杰出畫家的藝術成就,也為深入理解清代中期“揚州八怪”的美學特質、揚州畫派的發展脈絡提供了重要的個案參照。
注釋
①陳丙利.病樹著奇花:高鳳翰的左筆書畫[J].中國書畫,2016(11):44-49.
②原璐.高鳳翰花鳥畫研究[D].太原:山西師范大學,2019.
③刁鵬.西園左筆壽門書:高鳳翰繪畫藝術探析[J].美與時代(中),2021(4):66-67.
④張熙胤.“南阜左手”之劇變:高鳳翰作品賞析[J].參花(上),2021(2):77-78.
⑤韓璐.高鳳翰衰年變法沒骨花鳥畫風格轉變研究[J].對聯,2022,28(10):31-33.
⑥王南冰.高鳳翰題畫詩研究[J].青島文化研究,2022(00):6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