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引用格式:.追尋、追問、追憶:華北平原影像中的鄉土生命律動研究[J].藝術科技,2025,38(12): 154-156.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12-0154-03
1追尋:表層建構與深層意蘊
兩部影片雖在類型與風格上各具特色,但都以“在路上”的開放式旅程展開,以“尋找”這一敘事母題為切入點。
1.1“在路上”本土化類型變奏
在類型維度上,《過昭關》因平原上的鄉村公路、改裝的摩托三輪車、以三門峽為目的地的旅程、流動中的人,可劃分為鄉土公路片;而《平原上的夏洛克》憑借案件真相、偵探組合、邏輯推理、解謎破案、喬裝變身,可歸結為鄉土偵探片。兩部影片都披著類型標簽的外衣,完成的是導演對當代鄉土社會生存際遇與人們現實處境的關照。
在《過昭關》中,創作者沿用了公路片的經典元素和類型模板,卻又對其進行本土化的變奏改寫,將其與中國的鄉土傳統融合,生成了獨特的于華北平原鄉村圖景之上的公路影像。它消解了經典模式中的戲劇結構及沖突,沒有刻意突出所謂意外、轉折,也沒有明顯的高潮、起伏,只是淡淡然地遵循“生活流”敘事模式。影片將文本重心放置于那些在沿途中不經意間顯現出的云淡風輕的過往敘述、萍水相逢的解囊相助、淡然處之的生存智慧和舉重若輕的人文美學上。
《平原上的夏洛克》片名即暗示了其敘事類型及風格特色,偵探片作為高度類型化的模式,其基本敘事結構一般圍繞案情發生、偵探介入、真相大白三部分展開,敘事重心落點于偵探在邏輯推理的基礎上,憑借自身超乎眾人的智慧膽略和各種偵查技巧、科技手段進行深入探案的過程,是“對高水準邏輯推理的展示和欣賞”。而影片將偵探片的類型變奏建立在地理環境和身份的錯位置換上,展現強烈的荒誕意味與黑色幽默感。夏洛克在英國都市與中國鄉村的置換下化身為以勞作為生的純樸農民,地緣背景的變更和人物身份的錯位,使河北鄉土偵探替代了才華橫溢的英倫神探,高能的邏輯推理變為牽強的分析推導,現代化破案手法讓位于鄉土手工業式推理工具,使影片具有天然的喜劇色彩和戲劇張力。同時,偵探片往往采用經典的“ 1+1 ”模式,直覺敏銳、邏輯嚴密的搭檔攜手探案,如偵探福爾摩斯與助手華生、偵探霍桑與助手包朗。但“平原夏洛克”的人物設定則是笨拙木訥、愚鈍滯后的,其既缺乏無懈可擊的邏輯推理能力,也沒有各種現代技術的輔助加成,僅憑著自身樸素的生活經驗和對公道正義的熱忱追尋就踏上追兇之旅。更為不同的是,在經典偵探片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真相終究大白于天下,壞人難逃法網”[1]。這種高潮場景滿足了人們的獵奇欲望與心理期待,提供想象性解決與情緒宣泄的途徑,使人們獲得解謎快感與審美愉悅。而《平原上的夏洛克》并未將類型化的偵探懸疑貫徹到底,“誰是肇事者”的最大懸念無從揭曉,想象性解決沒能實現。導演對這一結局走向的設置選擇了現實主義道路:兇手沒有找到,真相沒有到來,而生活仍舊繼續。因此,影片以濃重的“鄉土”為底色,既借用又打破了傳統類型意義上的偵探片框架,追尋寫實主義的藝術表達和美學風格,呈現出從土地生長出來的硬核“重金屬鄉土”之味。
1.2生命痕跡及其原鄉認同
影片對“追尋”動作的建構還體現為從表象的深處傳達人物過往的生命痕跡、歷史印記及對其“生于斯長于斯”的原鄉倫理價值的認同與堅守,是導演賦予個體人物對“來時路”的追尋。
《過昭關》圍繞爺孫兩人“旅途”中發生的三次際遇,將“過昭關”歷史典故所蘊含的哲學隱喻慢慢鋪展開來,描摹出凝結了爺爺李福長人生觀、生死觀、價值觀的“人生昭關史”。公路的地理延展性和空間連續性將三個毫無關聯的故事片段組接起來,通過爺爺歷經滄桑后沉淀的處世哲學和從容通透的人生智慧,為三名萍水相逢的過客提供了精神療愈。而爺爺在人生“昭關”中所遇到的種種苦難和離別卻只在爺爺每次平靜通透的解答勸慰中被淡淡帶出,留下的只有逝去歲月的生命痕跡。
“鄉土社會的信用并不是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假思索的肯定性。這是‘土氣’的一種特色。”[2]從“種地農民”化身“平原偵探”,面對現實處境和價值理念的兩難境地,生于鄉土、長于鄉土的“平原夏洛克”正義至上的選擇背后是其對原鄉仁義禮智信的社會道德傳統的追尋和堅守,為兄弟尋找真相、贖回陪伴自己半生的老馬、拒絕不屬于自己的錢財而招致一頓毆打皆是,盡管最后愿望沒有實現、公道正義沒有降臨、幸福家園終成空想。這些義舉或許是“超級英雄”式理想主義的呼喚,但這近乎“本能”的選擇,源于對原鄉仁義情懷與道德倫理價值的認同、堅守與詮釋。他們如同本真人性的“衛道者”,在廣袤遼闊的鄉土大地上堅定地走著自己的“來時路”。這關乎個人,關乎時代,也關乎原鄉。
2追問:時空流變與文明異化
福柯曾指出:“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3]因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和城鄉空間景觀的異變,原本人們習慣的鄉土人情社會和鄉土倫理秩序受到沖擊,沉浸于其中的人們也被困于現代與傳統、鄉土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夾縫中,所有事物隨之經歷著性質和表征的變異。兩部影片以微觀切片折射宏觀結構、觸碰現實議題和時代病癥,將廣袤華北平原上的鄉村一隅所遭受的現代性之問呈現于銀幕,不斷追問著時代語境和空間景觀下的典型癥候與沉疴。
2.1社會烙印下的典型癥候
導演霍猛在《過昭關》中對父輩一代的“失語”設置正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大環境中的邊緣化和無力感。鄉土文明與現代化社會的脫節,使這些固守鄉村的“失語”者游離在外,被“排他”化。而信任危機、空巢危機的屢屢發生,也使人們陷入脆弱逃避、冷漠薄情的失落漩渦,在某種程度上被現代化所騙的人們,在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痛時,也浸潤了冷漠、多疑、暴躁的社會負面因素。同時,缺席的農村子一代使老無所養成為現代化語境下的普遍現象,人們的祖輩代際關系在無交流溝通甚至漸無來往的現實選擇中日益淡漠疏離,而堅守土地的老一輩在承受內心孤獨的同時,還要肩負起延續鄉土傳統、守護鄉土家園的重任。如傳統意義上的家庭、親情關系在《平原上的夏洛克》中是雙重缺失的存在:樹河受傷但女兒紅紅始終處于失聯狀態;超英妻子逝世,獨身一人。年輕身影的消失和或許是最后的“父輩”、最后的農民的留守,一同構成了殘酷的鄉土現實。工業文明的蠶食使“原住民”們被忽視或淹沒,他們身體之傷的背后是現代性賦予鄉村的生存之痛。
2.2景觀化圖式的隱喻表達
新世紀現代化道路下的社會空間,逐漸形成農村、小城鎮、城市并存的三重景觀。影片也有意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對沖中展現城市景觀與鄉村風光的并置、差異、混雜,營造出一種魔幻現實的文化氛圍。
公路、汽車、監控等城市景觀在影片中成為異化力量,具有鮮明的現代性與侵入性。公路與汽車既是現代性許諾,也是碾碎鄉土倫理的巨輪,作為現代文明標志的它們,在展現人們向好的物質生活時,映射出愈發淡漠的社會人情;作為城市生活景觀的它們不斷滲透、介入鄉土社會,使其原本的鄉土空間被擠壓侵占,鄉村地理被重新構建。“道路的改善,汽車的誕生,永久性地改變了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身體經驗”[4],而人們在未享受到這些現代性福利之前,便先遭遇了難逃的現代性之罪。監控與行車記錄儀也作為某種“城市之眼”對鄉土“闖入者”進行了無情凝視。影片《平原上的夏洛克》對監控鏡頭的敘事構建極具諷刺意味,在鄉村地區,由于監控設備的普遍缺失,鄉民們遭受身心傷害和經濟損失,而在城市中,它們無處不在,處處注視、牽制著超英、占義尋回公道的行動,使得真相難覓、傷害難逃,這隱喻著傳統鄉土秩序與現代城市文明的不兼容。
極具農耕文明、鄉土景觀代表性的三輪車、牛、馬,在影片中表征著前現代的移動性被城市規則不斷驅逐。用于耕作、運輸和載客的生存工具三輪車,自離開鄉土環境的那刻起就顯得毫無意義甚至不被允許。《過昭關》的三輪車因電量不足被換為在路上可以加油的摩托三輪車,最后仍因不符合城市的上路標準被處理;《平原上的夏洛克》中的三輪車已然不能幫助“偵探”進城破案,跨越不了的小土坡成為當下與時代脫節的鄉村及其中父輩一代的困境隱喻。同時,《平原上的夏洛克》通過植人牛、馬的符碼鏡像來影射社會和個人,暗喻傳統農耕文化和價值觀念日趨衰落。此外,影片通過一系列精心設計的視覺對比,將同一時空景觀符號的混雜和拼貼作為意象性表達,建構起時代地域的文化空間。在《平原上的夏洛克》中,斑駁的農村墻面上“微信”“支付寶”字樣與傳統“為中華崛起而讀書”的標語形成刺眼并置;廢棄鄉村小學的破敗黑板與現代化高中的統一校服著裝構成教育斷層;導演更以蒙太奇手法將遠處亮著金色燈光的繁華樓宇與漆黑村莊的小土坡、飛馳的白色大眾汽車與田壟間的“仁義”之馬、呼嘯而來的火車與緩慢行動的三輪車等意象并置,表征著傳統鄉村和當代社會的文化錯位,形象地展現出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景觀。影片文本對兩個空間共時存在的呈現與表達構成了一種現代性意義上的鄉土圖景,言說著時代的景觀和文化的景觀。
3追憶:精神感召與價值回歸
“‘人情社會’是鄉土社會運轉規律的體現,是小農經濟基于農耕文化、生產習慣、季節更替、耕作時間等因素,形成的一套具有地方性色彩的倫理行為模式。”[5]在生發于血緣和地緣關系中、以農耕文明為根基的傳統鄉土社會中,鄉民們始終駐足在廣袤平原上,堅守在鄉野空間中,種瓜澆田,維護著本真、古樸、親密的鄉村人倫關系。他們略顯遲鈍笨拙卻真誠善良的農人本色正是影片贊揚、回溯、追憶的地緣文化品格和人文精神財富。兩部影片將農村老一輩沿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觀念置于文明異變的現代社會中,通過呈現當下社會不同價值觀念之間的沖撞,肯定與贊賞傳統倫理精神價值的回歸,體現了創作者的人文關懷與鄉土情結。
《過昭關》中的爺爺季福長不遠萬里探望老友,溫暖熱情幫助路人,用自己的樸實方式和默默付出詮釋著以仁義、人情為基底的淳樸人際和鄉土觀念。《平原上的夏洛克》則通過樹河外甥與范總為代表的金錢至上、利益為大的現代契約準則,與超英等人堅守鄉土道德原則之間的鮮明對比,反映出千百年文明積淀形成的文化心理、倫理規范、民情風俗已在城市化進程的裹挾中日益消失和離散,老一輩人曾經奉為圭桌的鄉土人情和處事原則被現代社會所摒棄的現實。而他們始終堅守著那生發于原始真摯、仁義善良之上的鄉土精神,又傳達出創作者對父輩一代堅守鄉土文化及其向上、向善的倫理維度的認同,對樸實無華卻讓人心平靜的本真鄉土話語的追溯,以及對原鄉文化、農耕文明精神內核的溫情回望和深情禮贊。
4結語
現實主義精神與鄉村地緣環境的交匯,展現了獨特的人文內涵和藝術魅力。兩部影片在鄉土文化語境下以“追尋”的母題融入類型范式的外殼包裝,書寫了敘述主體在急劇變化的時代背景下的生存境遇,并通過紀實性的影像風格呈現窺探社會矛盾,追問時代癥候。同時,在凸顯遭到顛覆的傳統文化價值時,傳達并追憶、呼喚著華北平原鄉土社會人情的真、善、美,以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深切的人文精神關照展現了華北平原影像中的鄉土生命律動。
參考文獻:
[1]郝建.類型電影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141.
[2]費孝通.鄉土中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0.
[3]福柯.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1.
[4」李彬.公路電影:現代性、類型與文化價值觀[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4:35.
[5」蘇鎏一.由《平原上的夏洛克》談鄉土社會的延續與嬉變[J].漢字文化,2020(16):114-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