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是以數智技術賦能養老服務效能的關鍵策略,現有研究對其實際運行狀況及潛藏的制度困境探究存在不足。基于對江蘇多地智慧居家養老服務平臺的調研,構建“技術嵌入-制度吸納\"分析框架,闡釋平臺技術的引入如何與既有養老服務體系相契合,以及現有的權力結構和制度邏輯如何影響平臺化轉型過程。研究發現,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呈現數據賦能流于理念、考核僵化服務內卷、市場失靈供給封閉等特征。技術嵌入在為居家養老服務的流程、內容、結構以及多元主體間關系建立新規范的同時,平臺技術的功能與邊界也在既有治理框架下被重新界定,這體現了制度吸納效應。研究揭示了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態勢迅猛但實效有限的深層原因,并為突破轉型困境提出優化路徑。
一、問題的提出
以數字技術、智能互聯為核心的平臺模式,正成為推動老齡事業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引擎,為“銀發經濟\"蓬勃發展注人新動能\"。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旨在突破傳統居家養老服務資源分散化、內容碎片化、信息不通暢、供需不匹配等固有問題,通過數據驅動和平臺賦能優化資源配置,提升服務精準性和可及性。國家層面已將平臺技術在養老領域的應用提升到戰略高度。《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養老服務改革發展的意見》強調要“加快養老科技和信息化發展應用”,并指出須“完善全國統一的養老服務信息平臺,促進養老服務供需精準對接\"\"。
基于互聯網、物聯網及大數據等新興技術構建的智慧養老服務平臺,旨在通過智能化終端設備與線下服務網絡協同整合,為健康監測、生活照料、緊急救助等養老服務提質增效。理論上,平臺化轉型能夠實現信息數據集成化處理、資源智能化配置以及供需精準匹配,進而提升養老服務的供給效率,但實踐效果遠未達到預期。現階段全國多地試點的平臺建設普遍僅重視技術硬件建設,而對服務和運營關注不足,導致“人技隔閡\"\"。可見,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的成效不僅受制于技術,更與政策環境、治理結構及行政體制等制度性要素緊密相關。現有研究大多聚焦養老服務平臺的技術應用、系統架構與服務創新等,建立在技術理想圖景的推演之上,缺乏對平臺實際運作狀況、技術嵌人路徑及權力關系影響機制的探討。全面分析平臺化轉型實踐,對充分發揮數字平臺在推進養老服務高質量發展、公共服務創新發展等方面的作用具有重要意義。
鑒于此,本研究構建\"技術嵌人-制度吸納”分析框架,旨在回答以下問題: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的過程是怎樣的?呈現哪些特征?平臺技術的引入如何受限于現有權力結構和制度邏輯?對上述問題的探討,不僅有助于揭示居家養老服務平臺成效“有限\"的深層原因,也為理解技術與制度在養老服務場景中的互動機制提供新的視角,對優化養老服務體系的數字化轉型提供理論支持。
二、文獻綜述與分析框架
1.技術賦能: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的起點
當前,關于數字技術如何嵌人養老服務的研究大多遵循技術賦能的研究范式,將數字技術視為顯著提升養老服務質量的治理工具。技術賦能是指借助數字技術手段為個人發展和組織協調賦能,通過最大限度發揮技術賦予個人和組織的能力,激發個人的行動潛能與強化組織的互聯互通,從而實現既定目標\"。在這一理論框架下,平臺因具備資源聚合、精準匹配和流程再造的技術潛能,被認為能夠彌補傳統養老服務體系的結構性短板,為養老服務帶來突破性變革。所謂資源聚合,是指平臺能夠將民政、衛健、人社等政府部門的養老服務資源,與企業、養老服務組織、社區家庭等社會力量有機整合,實現跨領域、跨部門、跨層級的信息共享與協同運作,進而推動養老服務供給從碎片化運作走向整體性治理。精準匹配是指平臺依托智能家居、可穿戴醫療設備等智能終端,實時采集老年人生理指標與行為特征數據,并且通過聚類算法對服務資源和用戶群體進行分類,建立個性化用戶畫像,推動按需服務與預先服務相結合。在服務流程上,傳統養老服務由于缺少過程性數據,服務評估和優化路徑并不清晰,智慧養老服務平臺則形成需求識別一資源配置一服務遞送一回訪評價一反饋優化的流程閉環。例如,某地政府嘗試依托助餐點位發放高齡津貼,就是借助平臺實現信息采集一生存驗證一審核審批一補貼發放等流程的線上管理,促進財政資金的精準發放與有力監管。
然而,技術賦能論往往隱含著技術決定論的傾向,即認為技術是驅動社會變革的核心力量,能夠克服養老服務體系建設中的結構性難題2。但在實踐中,技術的運行效能會受到制度環境、市場邏輯、社會規范和文化觀念等多重因素的深刻影響,導致養老服務平臺的實際運作常會偏離技術賦能所預設的理想狀況。首先,養老服務平臺不僅是技術工具,更是一個由國家、市場和社會共同形塑的平臺治理場域4。如何協調政府主導的兜底責任、企業的盈利需求以及社會組織的公益訴求,成為關鍵議題。當前我國居家養老服務主要由政府以公共物品的形式提供給“三無\"老人、高齡老人和特困家庭等特殊群體。市場主體在這種福利型居家養老服務體系的布局中難以獲得足夠利潤,導致養老產業服務動力不足,服務質量也得不到保障。其次,平臺建設側重可視化的技術形態,忽視了實質性服務供給,致使居家養老服務處于技術和服務雙重懸浮的狀態。許多地區雖然投人大量資源建設養老服務平臺,但資源配置明顯向技術基礎設施和顯示終端等硬件設備傾斜,嚴重忽視服務內容體系構建、服務質量提升等軟件建設。此外,養老服務的非標準化特征、政府主導的治理邏輯以及多主體利益博弈,使平臺化轉型的實踐過程遠比理論設想更加復雜。
2.技術的社會形塑:養老服務中的權力結構
從社會建構論的角度來看,技術的設計、應用和擴散過程都深受其所處的社會結構、權力關系和文化價值觀的影響。數字平臺的引人、擴散和技術落地過程常常是科層組織權力、資本力量和用戶實踐等多方力量角逐的結果。在不同的應用場景和市場環境中,技術治理的實現樣態也千差萬別。例如,外賣平臺依靠“數據化控制\"能夠實現對騎手勞動過程的高度控制和精準預測”。電商平臺通過發掘消費者的差異化需求,針對性地優化商品展演機制兌現技術紅利。區別于遵循市場邏輯運作的商業化平臺,在養老服務場景下,平臺的引入過程更多通過政策刺激市場。在需求端,老年數字融入程度參差不齊,服務型消費習慣尚未形成,這制約了養老市場的發展;在供給端,養老產業投資金額大、回報周期長、缺乏投資吸引力,導致市場競爭機制難以發揮作用。因此,政府成為推動養老平臺建設的核心力量,形成一種典型的\"政府主導-市場輔助\"模式。正因為如此,有學者指出當前我國養老服務平臺大多為行政化平臺,以資本力量為主導的市場化平臺極少。
由政府主導的行政化養老服務平臺呈現“運動式治理\"與“平臺工具化\"兩大特征。運動式治理主要表現為政府通過\"新基建\"\"智慧養老\"等政策運動推動平臺建設。而在“建設潮\"背后,基層政府面臨縱向“層層加碼”與橫向“數字錦標賽”的雙重壓力,這導致其執著于具體數字指標的完成,熱衷于政績工程,對平臺的長期運營成效缺少持續性關注。同時,平臺在科層制框架下往往被“馴化”,其核心功能變成服務于管理需求,而非老年用戶需求。系統運行生成的過程性數據資源普遍存在利用率不高、共享不充分等問題。技術嵌人不僅未能突破科層制桎梏,反而延續了傳統行政體系的弊端,養老服務的供給主體、資源及利益關系仍處于“條塊分割\"的碎片化狀態。數字平臺成為政府治理體系在技術層面的延伸,其監管功能雖得以強化,但作為公共服務基礎設施的服務屬性仍有不足。
3.分析框架
本研究嘗試構建“技術嵌人一制度吸納\"分析框架,以闡釋平臺技術的引人與應用如何與既有養老服務體系相互契合,以及現有的權力結構和制度邏輯如何影響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
“嵌入\"這一概念最早由卡爾·波蘭尼于1944年在《大轉變》中提出,用以表明經濟與其他社會制度之間的深層互動關系。“嵌入性理論”解釋個體經濟行動與其所處的人際關系網絡的密切關聯。之后,這一概念的用法與含義逐漸跳出新經濟社會學的范疇,學者們從多種研究視角和進路對其進行應用性拓展,以解釋事物之間的相互影響以及不同主體之間的自主性和協作關系。本研究使用的“技術嵌人\"主要源于奧爾加等人提出的技術嵌入概念,其用以揭示技術應用引發制度變革的實現過程。技術嵌人是指通過將技術的物質性(如電子交易、ID授權等)引人組織構成要素,并借由技術的強制力形成對組織結構、運行程式、角色、數據等制度層面的變革。此外,范迪克等提出,“平臺化\"作為一種典型的技術嵌入過程,體現了數智技術對主體間權力關系的重塑。平臺企業通過基礎設施平臺掌握數據流和算法權力,形成高度集中的經濟和技術壟斷,政府、非營利組織不得不依附平臺,形成權力不對稱。受范迪克等關于平臺社會論述的啟發,本研究將“技術嵌人\"引申為兩個維度:一是結構性嵌入,即技術將自身的邏輯結構作用于組織結構,在組織中嵌入新的辦事流程、行為規則;二是關系性嵌人,意為數字技術推動主體地位發生變化,重塑主體間權力關系[]。
“制度吸納\"源于金耀基在研究香港治理實踐時提出的\"行政吸納政治\"的概念\"]。后有學者在技術治理研究中將其引申為\"制度吸納技術\"\"2]。本文在此基礎上進行拓展,將\"制度吸納\"理解為既有制度對平臺技術內在重構與選擇性接納的過程,包含兩個維度:一是以科層制為結構性基礎,將平臺納人既有行政層級與管理流程,使其服從于條塊分割的治理格局和標準化的服務體系。二是以政績邏輯作為驅動性機制,推動平臺在目標設定、資源配置和評估體系中緊貼上級考核導向。
通過\"技術嵌人-制度吸納”的分析框架,本文旨在揭示當前智慧養老平臺化轉型中技術邏輯與制度邏輯之間的互動張力:數字技術嵌入服務體系時,也在制度壓力下被重新定義、重構甚至規訓,最終演變為具有治理效能和制度合法性的行政工具。
三、研究方法
課題組自2023年起對南京、鹽城、無錫等地三家智慧養老平臺和一家養老服務質量指導中心展開持續調研。這些平臺均為政府購買項目,委托第三方機構運營,由養老服務組織提供上門服務,均已運營七至八年,具備成熟的運作模式和豐富的實踐經驗。筆者在調研期間訪談了38位平臺建設與運營環節的關鍵參與者(表1)。訪談內容涉及技術應用、制度約束、考核監管、服務體驗等方面,旨在全面了解平臺的實際運行效能,以及各方在平臺運行中的利益博弈以及互動關系。
表1受訪者情況

四、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的三大特征
在技術嵌人過程中,養老服務平臺并未如預期那樣實現服務效能的實質性提升,反而在既有治理框架下呈現結構性固化。具體而言,平臺化轉型實踐主要具有三大特征:一是數據賦能流于理念,對供需匹配難題的解決程度有限;二是考核僵化服務內卷,注重量化考核導致服務目標轉變;三是市場失靈供給封閉,強篩選機制壓縮市場參與空間,導致供給側受限且專業性不足。
1.數據賦能流于理念
數據資源是賦能智慧養老服務的核心要素。在實際運營過程中,養老服務平臺通過多個環節采集老年人及服務過程中的各類數據,涵蓋身份信息、健康狀況、服務執行記錄、社會組織運營情況及滿意度反饋等。在服務過程中,平臺通過要求服務人員掃碼、拍照、拍視頻等方式確認位置、時長和質量,對社工、護士和養老護理員進行全流程監控。對于一線照護者而言,數據留痕已成為日常服務過程中的剛性要求。根據政府采購服務協議,養老護理員每月需按標準完成上門服務“每一次服務要上傳四張照片,每個工單要二十分鐘以上才是有效的。\"(ZH03,養老護理員)
雖然平臺積累了大量數據,但其主要用途并非精準匹配供需,而是加強政府監管。由于老年人數據權屬界定模糊,且涉及大量個人隱私和生物信息,政府部門出于“工作安全\"考慮,對將數據向企業開放用于深度分析始終保持謹慎態度“凡是數據的東西,都是有風險的。如果這一家公司通過技術蒙蔽了我們怎么辦,他在里面改一個數據我是不知道的。”(ZH26,某民政局養老科負責人)此外,民政、衛健、人社等部門各自管理不同領域的數據資源,各平臺的數字化處理差異大,多源異構數據難以兼容,進一步導致數據賦能形式化。“現在各地都在建養老服務平臺…但基本都是數據不互通、更新不及時。\"(ZH27,某民政局社會組織管理科負責人)盡管政策層面持續推進數據整合,但條塊分割、標準不一和權責分散,致使數據共享仍停留在形式層面,數據淪為“沉沒資產”,被“懸置\"在平臺之中。
2.考核僵化服務內卷
政府通過數據量化手段對養老服務組織的運營狀況進行評估,績效考核成為養老服務組織爭取財政支持的關鍵依據。在南京市某區養老服務質量指導中心,工作人員ZH33坦言:“政府給錢很簡單,就是要看你完成了多少績效,績效就是看平臺的數據。”接線員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電話回訪老年用戶,記錄護理員是否按時上門、服務內容是否符合標準、服務時長是否達標,并詢問是否滿意。“我們會定期用公式計算服務量、服務時長、覆蓋率、達標率和異常量,結算時主要關注達標率和服務滿意度,出現不滿意的情況就會扣分。\"(ZH34,某平臺技術員)在這樣的考核體系下,養老服務組織的工作目標發生轉變,從“提升服務質量”轉向“數據考核達標”。社會組織疲于應付不同條塊的數字臺賬、數字報表填報要求,用表格、照片、視頻等各種材料證明服務發生過,深陷填檔造表的游渦。
現行績效考核體系以服務時長、覆蓋率和滿意度為核心量化指標,這使養老服務目標趨于單一,進而引發低水平同質化競爭。XY社工服務中心負責人ZH02指出:“有些老人雖然被納人政府購買居家養老服務的對象范圍,但他們自己覺得生活狀況還可以,并不特別需要頻繁的上門護理,去多了反而是打擾。\"PSKJ養老服務中心護理員ZH06也深有同感:“在老人家測個血壓,測個血糖,也花不了幾分鐘。但平臺規定了每次上門的服務時長,我們不得不在老人家里待夠時間,這讓老人感覺不太方便。\"這種強調標準化和指標導向的考核機制,使養老服務質量指導中心將工作重點放在如何完成數據,以及如何讓服務數據在形式上合規,而非指導從業者優化服務內容和效果以直面老年人的實際需求,結果必然導致養老服務組織和一線照護者陷人低質量競爭。
3.市場失靈供給封閉
近年來,國家層面越發重視養老服務市場建設,如國務院辦公廳發布了《關于全面放開養老服務市場提升養老服務質量的若干意見》。但在地方實踐中,養老服務平臺仍主要依賴公辦機構和社會組織提供服務,市場化企業的進人受到嚴格限制。政府對養老服務供給主體的嚴格篩選,并非源于對市場的排斥,而是出于兩方面考量:一是養老服務的福利屬性,二是國家治理的風險控制優先原則。首先,從福利屬性角度看,居家養老服務是政府職責范圍內的基本公共服務。基礎照護類服務大多技術含量低、可替代性強,市場付費意愿低,而少量高質量養老服務定價遠高于工薪階層消費能力。在供需錯位背景下,政府不得不承擔兜底責任,將福利型養老服務納人財政支持范圍,試圖以此帶動養老服務整體規模的擴大和服務水平的提升。其次,風險控制優先原則。一方面,數據安全和確權難題可能導致數據濫用、平臺不透明等問題;另一方面,由于養老服務涉及高風險人群,容易引發公眾關注和輿情,政府更傾向選擇“安全、可控”的服務供給主體。鹽城市某區民政局社會救助科負責人ZH25透露:“在平臺建設上(我們)只跟公辦合作,堅決不和民辦合作。如果不是央企的背景,基本上不讓進人。這么做了,即使出問題,也是左口袋右口袋的問題。如果是民營資本的話,出現了數據泄露或濫用問題是沒有辦法控制的。”可見,強篩選的市場準入成為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建設中的一個關鍵原則。
由于市場競爭不足,供給模式高度單一,養老服務長期停留在低附加值服務層面,而高端醫療護理、康復照護、健康管理等高附加值服務嚴重缺失。有老年人(ZH08)甚至質疑:“你到底能上門給我做什么呢?量血壓?我自己有血壓計。測血糖?我到醫院去更準確。”南京市XY社會組織負責人ZH02說:“真正需要(服務)的人是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幫他做鼻飼、插引流管,還有助浴、擦浴等,這些服務是剛需。但是我們沒有這個專業能力,也沒有財力去支撐,所以遇到這方面的需要,我們還是只能轉介到醫療系統或者其他專業護理機構。”平臺化轉型并沒能擴大養老服務的供給主體,也未能帶來更多專業化服務力量以補齊長久以來存在的社會組織的專業能力短板。
五、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局限性的深層機制
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實踐呈現上述三大特征,根本源于“技術嵌人-制度吸納\"機制(見圖1)。一方面,技術嵌人重新定義了居家養老服務的流程、內容、結構以及多元主體間關系,表現為結構性嵌入與關系性嵌人的交織;另一方面,制度吸納在既有治理框架下重新界定平臺技術的功能與邊界,將其內化為制度運行的一部分,呈現科層規訓和政績動員雙重機制。該機制解釋了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為何在形式上迅速推進,而在實質上卻效能受限。
圖1居家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機制

1.技術嵌入
技術嵌人不僅是工具層面的接人,更深度參與組織結構與權力關系調整。從結構性嵌人看,技術推動流程標準化、內容結構化與評估指標化,賦能服務體系總體效率提升。從關系性嵌人看,多元行動者在依托平臺開展行動時,政府權力下沉、平臺高位借勢形成新的權力關系。
(1)結構性嵌人:養老服務的數字化改造
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以物理層面的信息基礎設施建設為基礎,通過系統性技術植人,實現流程再造。平臺部署不僅是實現養老服務數字化升級的手段,更是試圖改變養老服務體系的架構邏輯,即由高度依賴人工轉向智能遠程感知,從被動需求響應轉向主動風險預測。傳統居家養老是依靠社區工作人員和接受政府發包的服務人員直接上門探訪和服務,以實現對高齡、獨居、失能老人的居家安全監管與風險預防。平臺建設則通過部署各項智能設備,不僅可以適度降低人力投人,還能提高對老年人家庭中的突發事件的響應能力。在養老服務數字化改造過程中,老年人更多被視為保護和監管對象,在平臺交互體系中處于客體狀態,主動表達需求的機制被邊緣化\"。政府部門與平臺企業代理老年人制定養老服務包、服務內容和流程制定的主要依據是技術可行性,而非以老年人個性化的需求為驅動。技術嵌人不僅表現為流程標準化和內容結構化,更深度介人了評價體系的重構。
事實上,養老服務的過程性、情境性和情感性等特征,在專業照護的各個環節都有所體現。服務質量有賴于照護人員的專業素養、職業道德以及老齡觀。平臺化運營模式對服務流程進行精細化分解,構建了一套可記錄、可追溯和可量化的服務評估體系。“拍照時間要卡準,不能提前走,也不能不傳圖,不然系統不給認定。\"(ZH03,養老護理員)“有時候做得再多,照片沒拍、表單沒填,就是白做,系統沒有記錄就沒有績效。\"(ZH04,養老護理員)數智技術賦能的精細化管理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服務的規范性,克服了模糊性,但也將原本具有人文關懷特質的柔性照護服務變成機械化的任務清單。其中涉及的情感價值部分由于難以通過平臺化標準規定的固定流程、量化指標或規范化動作有效衡量,被排除在核心績效考核范疇之外。
(2)關系性嵌入:平臺作為行政代理
在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過程中,通過政府自上而下賦權和平臺企業自下而上借勢,技術嵌人對多元主體間的權力關系進行重構。以往政府對養老服務類社會組織的管理主要通過地方民政部門和街道社區直接管理,輔以第三方評估機構進行項目執行質量測評。平臺化轉型使平臺企業成為新的治理主體。政府通過制度授權將部分監管職責委托給平臺企業,而平臺企業則借助政府的合法性權威和政策支持,獲得行使權力的正當性。以南京市某養老服務質量指導中心為例,其在區民政局指導下主要承擔三項職責,分別是推進養老服務標準化建設、對服務組織實施常態化監管以及開展系統性評估。中心負責人來自平臺企業,在指導社會組織開展具體業務時常以地方政府委托人的身份出現。工作人員ZH33回憶:“區里養老服務的一些工作通知都是我們擬定的,然后由區里發布,委托我們來執行。慢慢地,下面的居家養老服務組織就知道我們是代表(政府)。時間久了之后,區里領導們基本上就放手交給我們來做。”可見,平臺企業超越了單純的技術提供者角色,逐步成為行政權力的延伸,既是賦能者又是“統治者\"。雙重身份不僅模糊了市場化服務和行政化管理之間的界限,還強化了可視化和可量化邏輯對養老服務的規制。平臺不僅作為技術工具重新定義了養老服務的流程、內容和標準,也重構了養老服務體系的權力關系,成為權力延伸的重要支點。
2.制度吸納
向規范,重新界定技術的功能與邊界。一方面,科層制以條塊分割、規則至上的組織結構將平臺納人行政系統;另一方面,政績導向將平臺異化為考核與展演工具。平臺在轉型中逐步脫離服務本位,被納入工具理性的治理框架。
(1)科層制對平臺功能的馴化
現階段我國養老服務平臺建設深嵌于科層制結構,高度依賴行政力量。科層制以分工明確、等級分明、規則至上與理性運轉為特征,雖有助于提升行政效率,但也強化了路徑依賴,壓制了服務創新能力。科層制與平臺的開放性和扁平化之間天然存在張力。條塊分割的治理格局限制了平臺數據整合與資源統籌能力。垂直管理部門遵循科層制邏輯,形成職責明確的封閉系統;而屬地管理部門則受行政權限層級差異的限制,難以實現有效的跨系統協同運作。養老服務平臺雖在設計上試圖打通多部門信息系統,實現數據庫整合共享和開發利用,但在實踐中卻遭遇標準不一、接口不暢等問題。這種結構性障礙表明,平臺依賴的“數據流”仍服從于“權力流”,技術潛能須受到制度慣性約制。
在實踐中,上級主管部門對規范性管理的追求與平臺企業對技術可行性的偏好導致他們共同生產出以“管理為導向\"的標準化服務流程與考核指標體系。照護關系中最重要的兩類群體——照護者和被照護者在這套體系中被完全“客體化”,護理員在操作系統中充當合規數據的錄人員,而老年人則逐步退化為“非角色玩家”。這種制度安排導致養老服務平臺難以充分發揮照護行為支持工具的實際效能。護理員ZH14直言:“你也不可能天天上門給老人剪指甲……你要切實考慮到老人的需求和利益,而不是照著平臺規定死搬硬套。\"技術在此不僅未能釋放服務的情感屬性,反而被制度規訓,削弱了一線護理員的專業判斷與服務能動性。
(2)政績邏輯加劇平臺展演
現階段養老服務工作已成為政府部門工作評價體系中的重要部分,考核與應對考核的重點也從養老工作的綜合表現和實際效果轉換到指標化、可測量的工作領域中3。政績壓力之下,基層政府普遍遵循“唯上主義\"。為適應檢查與驗收的需求,養老服務平臺建設任務被簡化為一套標準化指標。這一治理方式與運動式治理高度耦合,呈現明顯的短期化和機會主義傾向。有些工作我們以前的領導不喜歡,結果到了今年,市里的主要領導又開始特別重視了,那就要加大力度推進你工作做得好不好,全在領導腦子里。\"(ZH27,某民政局社會組織管理科負責人)由于項目制集中大量資源打造亮點,政績宣傳效果更明顯,所以平臺建設逐步演變為政績展演的載體,其目標也從服務優化轉向數據生產“上面要求要提高服務質量,從體制上來說,到最后就演變成考核的數字,其實別的東西他根本不看,只注重你今年搞了多少個床位,建了多少個中心,發了多少人的錢。\"(ZH26,某民政局養老科負責人)許多地方通過集中展示設備、打造演示場景等方式來迎接檢查,平臺建設變成政績展演,看似進展順利,但其內容仍然高度偏離服務質量和老年人需求。
六、結論與討論
務平臺化轉型特征及其深層制度邏輯。研究發現,技術嵌人具有鮮明的治理剛性,通過對養老服務流程、內容和評估體系進行規范化、標準化改造,使養老服務變得更加可計算和可控制。同時,技術嵌入強化了政府主導的治理格局,重構了政府、市場、社會、家庭等多元主體的權力關系結構。然而,技術效能發揮也受到既有治理體系的規制,技術被科層制和政績邏輯重塑為治理工具,導致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實踐呈現數據賦能流于理念、考核僵化服務內卷、市場失靈供給封閉等特征。
本研究將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的深層邏輯總結為技術嵌人-制度吸納,以強調新型治理工具與既有治理體系之間的雙向互構。技術嵌人是政府、市場和社會多方驅動的結果,在釋放技術紅利的同時,也因各方利益訴求各異可能誘發系統性風險\"。制度吸納通過構建規范化框架,為技術應用劃定合理邊界,并為促進技術深度整合提供制度保障。技術嵌人與制度吸納的協同推動了治理體系的變革。以平臺化轉型為代表的治理現代化路徑,體現了傳統治理體系在技術嵌人影響下對既有功能的適應性調整。這種漸進式變革以政府主導為前提,通過創新治理工具、優化運行規則以及拓展參與主體,實現技術賦能治理的系統性提升。在平臺化轉型過程中,養老服務體系受“技術嵌入\"與“制度吸納\"邏輯的雙重影響,盡管強化了管理規范,但在多元協同機制的構建、專業服務的拓展與用戶需求的響應上仍面臨現實挑戰,其轉型路徑需要納人更多有關價值理性的思考,重點關注以下三個方面:
在加強數據治理與制度協同方面:一是完善智慧養老數據治理體系,明確數據采集、使用與保護的制度邊界,完善涵蓋數據權屬、共享機制與數據信托的政策框架,平衡數據利用和數據保護之間的關系。二是厘清技術平臺在養老服務中的功能定位,平衡“監管\"與“服務\"的關系,推動平臺向智能化資源調配、精準化服務供給等方向升級。三是鼓勵基層單位結合區域特色開發場景化應用組件,探索基于用戶畫像的資源匹配機制,提升平臺本地化服務響應效率與需求轉化效能。
在完善考核機制與評價維度方面:一是創建融合量化指標和質性評價的多維評估框架,強化過程性評估與結果性評價的協同作用,真正提高服務質量監測的有效性。二是搭建以老年人功能狀態評估為基礎、兼顧居住環境特點與個體服務偏好的動態調整機制,達成服務時長配置與服務內容供給的精準匹配。三是完善用戶參與制度。確保老年人及其家屬參與養老服務平臺的服務流程設計和標準設計,形成“需求表達一服務體驗一質量反饋”閉環管理。
在拓寬市場主體參與渠道方面:一是優化政府購買服務模式,從“大包大攬\"轉向“精準補貼 + 市場選擇”,政府將基本養老服務相關補貼以消費券形式發放給老年人,培養養老服務消費模式,激發銀發經濟活力,促進良性市場競爭2。二是引入信用評級體系和第三方評估等柔性監管手段,對現行市場準入機制進行系統性優化,拓寬市場主體的參與空間。三是鼓勵老齡產業相關企業和組織接人平臺,支持基層針對養老服務開展自我演進與自主創新,擴大高附加值服務的有效供給。
本研究以江蘇的實踐經驗為例,深人剖析當前養老服務平臺化轉型實踐特征及其制度性根源,但由于我國區域發展不均衡與地方政策存在差異,一些結論因具有地方性特征而存在理論拓展上的局限,后續可納人更多地區進行比較研究。同時,本研究重點關注當前主流的行政化養老服務平臺,而隨著銀發經濟的逐步成熟,市場化養老服務平臺或將呈現新的發展態勢。此外,本研究未對企業類型進行區分,不同性質的企業在平臺中的運作模式、資源整合能力和市場適應性可能存在顯著差異。上述這些問題構成未來進一步探索的方向。
[責任編輯: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