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面對企業環境犯罪的治理困局,需要激活企業的自治理性,以公私合作的多元共治理念,推動從追求嚴懲處的壓制型治理模式邁向追求預防型與修復型并存的復合治理模式,從而助力企業環境風險的前端預防、司法資源的節省與生態環境法益的實質修復。企業環境犯罪治理模式重構應以“嚴以寬濟”的政策實踐與組織體刑事責任理論為理據供給。重構的具體進路應分別沿著預防與修復兩個主線進行鋪設:在事前層面,以環境犯罪行政犯性質為起點,設置精準化的環境風險行政預警制度,并確立類型化的環境風險識別機制;在事后層面,引入恢復性治理理念,建立生態環境法益修復考察制度,并以認罪認罰從寬與第三方監管人制度的配套適用作為其適用的前置與過程性要件。
黨的二十大報告以“推動綠色發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主題,提出了“嚴密防控環境風險”的主要任務,為今后我國生態文明法治建設指明了前進方向。“用最嚴格制度、最嚴密法治保護生態環境\"作為生態文明法治的總綱領,要求環境風險治理“建章立制”。誠然,規范供給固然至關重要,但不應僅寄希望于環境刑法與其前置行政法規范的修正和擴張。2023年出臺的《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3條增加了污染環境罪四種需要判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情形,體現了環境犯罪懲治的重刑化趨勢。修訂后的《解釋》對原第1條第10款“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的\"予以刪除,表明了環境犯罪實害犯性質的削弱。立法與司法中環境犯罪行為類型的擴張化與規制基點的前置化導致的企業壞境犯罪的懲罰泛化值得反思。企業作為當今社會經濟的重要主體,在參與社會經濟活動中不可避免地面臨多元化的風險,環境風險便是其中的典型。在風險社會與預防刑法所帶來的環境風險日益增加與環境刑法的罪刑規范愈加嚴密的背景下,企業涉罪風險隨之增長。如果對構成環境犯罪的企業不施以刑罰,則有違罪刑法定主義;如果堅持處罰則會產生一系列\"水漾效應”,不利于社會整體利益的維護。單一的刑法預防型立法治理模式與事后型懲治模式已無法有效處理以上張力關系,有必要進一步革新企業環境犯罪治理理念,結合企業環境犯罪的生成模式與法益侵害方式,分別沿著預防與修復兩大主線,敦促企業于事前建立并完善識別、防范與應對環境風險的行政預警制度,以及事后適用生態環境法益修復的考察制度,進而提升企業環境犯罪的治理實效。
一、困局與破局:風險特性與模式檀變
單純依靠政府機制、市場機制抑或社會機制應對環境風險均會失之偏頗,無法有效實現供需平衡。環境犯罪是環境風險引發的環境問題的終極呈現方式,企業環境犯罪是其中的高級形態。對其有效治理涉及多方利益相關者,包括行政機關、司法機關、企業組織、環保組織、社會公眾等,而不同利益相關者對環境行為的評價與訴求具有巨大差異。因此,在企業環境犯罪的治理過程中,企業要在合乎法律規范、應對環境風險的同時,平衡各方利益,并與之進行有效的溝通與合作,以“合作共治\"理念共同完成對環境風險妥當的事前預防控制與事后危機處置,進而破解治理困局。
1.企業環境刑事風險的復雜性
縱觀環境刑法的法益學說譜系,其先后經歷了人類中心主義與生態中心主義。前者以人本主義為出發點,認為集體與公民的環境權利是環境刑法的保護法益。后者則以政策的人本主義主流趨勢為鏡鑒,將動植物等與生態環境相關的要素統合為環境刑法的保護法益。在環境刑法的預防性擴張下,作為折中論的生態學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逐步占據了學界的通說地位。該學說既堅守法益作為人類的生活利益這一基本面向,又兼顧實然的刑法條文變遷與應然的環境保護需求,將生態環境利益拓展到與人類相關的預期利益中。本文秉持生態學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認為環境犯罪侵害了包含行政管理秩序、生態環境系統本身、公民生命健康及財產在內的復合法益(下文將該復合法益統稱為環境法益,生態環境法益特指生態環境系統本身的法益)。首先,對生態環境法益與公民個人法益而言,環境致害效應存在長期性的特點。由于環境不法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相隔較遠,危害結果并不會在危害行為實施后即刻顯現,而是經過一定的時間積累至突破閾值從而引發災情,該特點對應環境犯罪累積犯的性質。其次,環境致害效應具有復雜性的特點。環境犯罪的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經常會由于介人因素的復雜性而出現多因一果、一因多果等情形,如司法機關未能充分把握環境公害的發生機理,則會加大判定因果關系成立的難度。再次,環境犯罪具有隱蔽性的特點。隨著科技的進步,環境犯罪行為人利用的工具與手段被披上“有機”或“環保\"的外衣,通過巧立“資源循環利用\"“開展科學試驗\"等名目混淆視聽。以上“假治污、真排污”的非法手段如果未經行政機關向司法機關及時移送并經專業機構檢測認定,將導致環境犯罪案件難以被最終定性。最后,現代企業犯罪的高度復雜性、隱蔽性等特征決定了傳統的偵查模式無法有效應對。由于企業具有遠超自然人的復雜結構,其實施的不法行為擁有天然的隱蔽性以及高度的技術性,原有的環境風險在企業主體的異化之下愈發難以被識別。并且企業環境犯罪侵害法益的行為方式較之自然人也更為多樣化,既有明確的違法行為,如直接向環境系統排放污染物、非法傾倒廢棄物等,也有間接、隱蔽的違法行為,如生產供應鏈中的資源開采與采購環節中的環境破壞行為常常成為刑事偵查中的盲點。
企業環境犯罪是單位犯罪與環境犯罪的“結合體”,單位犯罪的組織體犯罪屬性與環境犯罪的公害犯罪屬性兩大因素相疊加,環境犯罪的不可控制性與難以識別性被無限放大,使得對企業環境犯罪的事先預防難以由國家機關負責。次生環境風險是人為制造的風險,企業環境涉罪的根源在于其內部風險控制體系的失靈,對此應激活企業的自治理性以防止日趨復雜的環境風險進一步現實化。
2.企業環境犯罪追責成本的高昂性
企業環境犯罪偵查難度大導致治理成本高昂,這亦促成企業環境犯罪治理轉向企業與國家機關合作模式。在企業環境犯罪數量連年攀升的趨勢下,環境刑事司法落人實際收效有限的窠臼之中。譬如,環境刑事案件往往涉及復雜的科技問題,證據收集難度較大,即便成功搜集到也需要借助專業的科技手段進行檢測、分析與評估,此間資源耗費巨大。然則,如果將預防與規制基點進行一定的下調,使其介于純粹的國家規制與單位自我規制之間,將對環境犯罪的預防與控制義務部分轉派于企業,并用量刑上的從輕換取企業采取內部措施控制環境犯罪風險,打造他控與內控并存的復合模式以完善企業內部風險控制體系,便能夠極大地減少偵查機關的偵查壓力,達到節約司法資源的目的。更為關鍵的是,刑罰的主要目的是預防,司法機關通過對犯罪人進行適當處罰,產生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效果,以達到保護法益的目的。如果企業能夠通過事前建立環境風險內控機制在源頭上預防刑事犯罪,刑罰便無介人必要,治理成本高昂的難題隨之消解,此外還能促使案件在進入審判之前就被終結,進而可以降低由審判程序帶來的訴訟成本,發揮節省司法資源的作用。
實際上,企業環境犯罪治理現代化的底層邏輯是對環境風險進行積極預防從而實現生態環境的前端治理。通過企業內部自我監管加以柔性預防與司法外部監管加以剛性預防的雙層次治理體系,將刑事治理的端口下沉至企業自身,不僅有益于司法資源的節省,還能從源頭降低企業環境犯罪的發案率,是一種合作規制帶來的雙贏。
3.傳統壓制型治理模式的滯后性
在傳統的環境治理模式中,主要是由行政機關承擔保護環境的職能\"。具言之,環境行政機關通過一系列行政權力來規范企業的環境資源利用行為,并且主要依靠其中的行政強制權與處罰權進行事后規制。即便刑法分則確立了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以懲治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環境違法行為,刑法仍側重對涉案企業進行事后懲處,這引發了刑事干預非理性化等一系列問題。另外,由于環境犯罪的行政從屬性特質,環境行政義務與刑事義務存在同質性與遞進性的關系,因此唯有在企業違反行政義務進而違反刑事義務時,刑法才進人對其行為的評價程序。歸根結底,國家法參與環境治理的方式無外乎行政法與刑事法手段,環境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依靠行政處罰與通過行刑銜接機制動用刑罰權對環境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事后懲處,均為典型的“壓制型治理模式”。此種單一的治理模式難以適應當下生態環境保護的新理念,所以確立多元主體共同參與治理的新理念,實現“壓制型治理模式”到\"預防型治理模式\"與“修復型治理模式\"的嬉變勢在必行。因此,應當明確企業不僅是能夠直接介入企業犯罪治理,實現降低員工獲利預期、提高犯罪被發現概率的唯一主體,也是履行修復生態環境社會責任的責任主體。
生態環境法益一般都具有可修復性,對環境犯罪的治理應當側重預防犯罪發生以及犯罪發生后的法益修復模式,而傳統的公法治理模式采取的是國家到犯罪人的單向與事后懲罰模式,該模式無法修復被犯罪所侵害的生態環境法益這一社會法益。從刑法屬于社會治理法的功能定位出發,亦應進一步引入合作規制理念,使涉案企業在國家法的監督下建立風險防范機制與實施法益修復行為,進而實現對企業環境犯罪從治罪到治理的應然延伸。
二、政策與學理:實踐與理論維度的雙重供給
1.政策維度:“嚴以寬濟”的實踐邏輯
《中共中央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意見》明確要求檢察機關依法從嚴懲治污染環境犯罪,奠定了對環境犯罪事后從嚴懲處的主基調,但這并不意味著司法必須對環境犯罪一律進行嚴懲,“以嚴為本,而以寬濟之\"仍有必要。《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指出:“(對于環境犯罪)既要考慮從寬情節,又要考慮從嚴情節;既要做到刑罰與犯罪相當,又要做到刑罰執行方式與犯罪相當。”在行政法與企業刑法的罪名體系擴張下,企業犯罪風險急劇上升。為此有必要在司法上采取與立法的“積極主義”相反的策略,秉持“消極主義”立場,拓寬單位犯罪的出罪途徑,加大從寬處罰的幅度。政策從寬或出罪的理據是法定的刑事政策及其衍生的以改革形態等為核心依據的相關刑事從寬處置形式。因此,在既有的基本刑事政策持續作用與刑事司法改革的助推下,企業環境犯罪的刑罰適用考量應當包含刑罰發動的最后性與保障經濟活動平穩運作等前置性因素,其糾偏了以往環境刑事司法的重刑主義面向,是刑法謙抑性與刑事政策寬嚴相濟之靈活性的雙向貫徹。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作為基本刑事政策,其在企業環境犯罪治理中的貫徹有利于保障國民經濟的平穩運行。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環境犯罪領域內的治理理念包括以下兩個方面:根據規制性理念,對環境犯罪源頭企業及其主管人員、中間鏈條經營者和主要獲利人員堅持從嚴打擊;根據恢復性理念以及企業的社會價值考量,對涉案企業盡可能從寬處罰,對參與程度較輕的涉案人員依法從寬處理。因此,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企業犯罪治理領域內的具體實踐并非指涉對企業犯罪單向度的從寬處罰,而是通過刑事手段反向激勵企業守法經營。倘若涉案企業能夠完善自身的適法體系,修復受損法益,成為守法“公民”,作為一項法律激勵措施可以減輕企業刑事責任,這體現了刑法“從寬”的一面。但是,如果企業怠于履行適法義務,僅僅“紙上談兵”而不是切實有效地履行犯罪預防義務,其將無法得到司法層面的寬免,仍將受到刑法的嚴厲懲罰。事后層面的法益修復機制本身也體現了刑罰的嚴厲性,涉案企業通過整改考察,也可以認為其受到了相應的處罰。以上體現了刑法“從嚴”的一面。總之,“嚴以寬濟\"的刑事政策整合、協調規制性理念與恢復性理念,形成獎罰分明的多元治理機制,既能體現刑罰的嚴厲性,也反映了企業與國家合作預防犯罪模式下刑事政策的寬緩。
刑事政策相較于刑法學理往往能夠更好地觀照社會現實需求。企業環境犯罪治理應當遵從“嚴以寬濟”的政策要求,其以恢復性理念為內核,要求在治理過程中不能只顧眼前的法益減損,而應考慮刑法的過度介人給社會整體利益帶來的負面效應。根據“犯罪標簽\"理論,由于刑罰的適用將罪犯標簽烙印于越軌之涉案企業,該標簽對于企業而言有著嚴重的連累后果,其一旦被定罪起訴,名譽上的污名化會使該企業成為同行攻許的對象,甚至可能使企業一蹶不振乃至倒閉。可見,對企業進行嚴厲的刑事打擊存在明顯的“雪崩效應”,會導致一系列負面影響。因為不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在一定程度上,對企業利益的維護也是對公共利益的維護。企業是提供就業崗位、保證國家稅收、促進社會消費、拉動經濟增長的支撐力量,企業環境犯罪導致的利益減損并非單純地表現為行為對所侵犯法益的損害,還包括國家刑罰權行使對企業的整體利益、全體員工利益以及企業的社會相對人潛在利益乃至國家秩序利益的影響,盡管這些利益的減損在刑事層面不能通過刑法法益的形式呈現,但是刑事政策的變通性基于此而采用區別于自然人犯罪的治理模式,促使司法者運用利益衡量思維對企業的罪前與罪后行為進行綜合考量,最終實現涉案企業刑事責任的減輕或者免除。
2.學理維度:“嚴以寬濟”的理論依據
盡管企業環境犯罪從寬處罰的政策動因十分充分,但政策從寬畢竟屬于非法定的從寬方式,對政策從寬目的理性的合理支撐需要繼續求證于刑法學理。事前層面的企業環境犯罪治理舉措是企業在環境犯罪前構建的風險預防與控制體系,事后則是企業在犯罪成立后實施補救性整改以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法益。根據刑法學理,在涉案企業事前建有完備的刑事風險管理體系的情況下,可以以涉案企業缺乏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來否定單位犯罪意志,或者認為其屬于法律所容許的危險從而分割組織體責任與自然人責任,以實現單位出罪。但在事后采取法益修復的情形下,如果根據責任理論“刑事責任由責任刑與預防刑共同框定,罪后補救行為只是減少預防刑情節\"的通說,則預防價值的實現不能突破責任主義原則,事后積極實施法益修復的行為仍未脫離罪后補救行為的范疇,就不會對企業犯罪時的責任要素產生影響,不能導致責任刑的降低。因此,對于法益修復行為這一減少預防刑的情節仍須在責任刑的“點”之下確定。近來亦有學者基于責任刑立基于報應主義的定位認為,事后的法益修復行為也可以通過被認定為責任刑得到降低。法益修復理論有助于為涉案企業爭取突破法定刑幅度的從寬處罰。退一步,盡管在罪后情節不能沖抵不法責任的既有觀點影響下,學界對于事后法益修復的刑罰寬緩根據仍存有爭議。可以明確的是,無論是建立事前的風險預防、識別機制,還是事中展開內部調查以主動自我揭弊,抑或事后積極認罪認罰并修復制度漏洞與受損法益,由于預防功能是刑罰最主要的功能,從功利論下的預防刑起點出發,均可以認為組織體有效的預防與補救機制能夠導致刑罰適用的預防必要性降低,所以對企業采取寬緩的處罰方式亦是當然之舉。但是,相應的出罪或從寬幅度也要依據事前、事后的區分制原則加以確定。對比域外經驗并結合我國現有的法教義學語境,采取事前出罪或從寬以及事后從寬的階梯式激勵進路較為可行。對于事前建有完善的風險預防機制,只有在其預期效果即機制的完善程度達到足以否定單位環境犯罪意志時,才能對其進行出罪化處理,否則只能酌情量刑從寬;對于事后采取法益修復措施,一般情況下不得進行出罪處理,至于量刑從寬幅度只能視法益修復的最終考察結果即生態環境法益的修復程度而定。
為了緩解企業經濟活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的張力關系,需要根據“嚴以寬濟\"的企業環境刑事政策并結合刑法學理在法理允許范圍內將企業環境犯罪的處罰范圍限定在相對較小的范圍內。企業環境犯罪是否應受刑罰處罰,需要以刑罰介人的必要性與有效性為核心內容進行政策與學理的雙重考量,進而實現企業環境犯罪可罰行為、應罰行為的懲罰幅度與出罪行為之間的合理區分。
三、預防與修復:企業環境犯罪治理現代化的雙重進路
經“張家港市L公司、張某甲等人污染環境案”“廣西陸川縣23家礦山企業非法采礦案\"“山東濰坊X公司、張某某污染環境案\"等企業環境犯罪從寬處罰指導案例的經驗積累,“檢察護企\"專項行動\"下的企業環境犯罪從寬處置流程得到初步確立。但以上典型案例的實踐操作仍存在以下不足:其一,均為事后法益修復從寬,行政預警機制的預防功能未得到應有重視,因事前預防機制的存在而得到寬免處理的實踐操作尚付闕如;其二,事后層面的法益修復考察制度通常結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展開,但尚未跳出自然人認罪認罰的框架對企業設置特殊化要求;其三,事后對涉案企業從寬處罰的理據以保護民營企業的政策性需求為主,缺乏刑事法治視域下對生態環境法益修復可行性的實質性考察。對此,本文認為企業環境犯罪治理模式重構需要企業緊緊圍繞事前預防環境犯罪風險與事后修復受損生態環境法益這兩個方面展開。企業環境犯罪治理面向未來的內生邏輯與預防導向共同決定了現代化的治理進路應當是雙重的,應當依據前置預防與事后修復兩條主線共同構建企業環境犯罪治理體系。前者偏重于風險預防,需要引入行政預警機制來強化違法預防功能;后者則側重于實質修復,更為注重修復考察制度的啟動與監管程序對法益修復的保障。
1.前置性預防路徑:行政預警制度的確立
企業具有完善的事前風險預防機制以從根本上預防犯罪,既是企業犯罪治理的最初使命,亦為其理想狀態,其能夠充分發揮預防功能,實現環境法益的預防性保護。對于事前風險預防機制的構建,企業要根據自身生產經營業務具有的特殊風險誘發點,聚焦法律規范體系變化導致的環境風險的變遷,依靠行政預警制度識別、分析、研判并應對風險。需要注意的是,已初露端倪的企業刑事涉罪風險通常以行政違法、行業違規等形式呈現,將事前風險預防機制謂之以“行政預警\"而非“刑事預警”,意指企業不能被動等待低級風險進一步升級、轉化為高級風險,而應依據低級風險的預警提示,積極進行應對與化解。
(1)行政預警的補足預防功能
根據法秩序統一原理下行政不法與刑事犯罪之間的質量差異,環境犯罪以侵犯環境行政管理秩序法益為人罪前提,具有明顯的行政犯性質2。由此可以決定環境刑事犯罪并不完全隸屬于刑事法范疇,其研究起點應以法秩序的整體為基礎。但是,這里的法秩序應限定在刑事法與行政法組成的公法的秩序內,而不能認為企業環境風險預防機制可以用來防范所有性質的觸法風險。在實踐中,存在大量將企業的風險預防機制與企業日常風險管理工作相混同的做法,但二者在防范的風險類型上有所不同,前者防范的是涉罪風險,后者側重防范企業的商業風險。究其根本,公司治理領域內的風險防控旨在對企業所有風險源提供一個綜合的應對機制,而風險預防機制是企業犯罪治理的一項新舉措,其雖發軔于公司的內部治理,但又與之相區別,風險預防機制應對的是違反刑法行為規范與其前置規范所確立之義務的風險,該風險是所有企業風險中的核心部分。因此,風險預防機制指涉的風險被限定在行政違法與刑事涉罪風險的范圍內,環境民商事法律風險并非其治理對象。企業環境風險預防機制是公司治理與犯罪治理甚至是環境治理的交叉性議題,環境污染與資源破壞行為造成的法律后果是多元的,可能橫跨民商、行政、刑事三個部門法以及公私法兩大場域,但是,風險預防機制識別與應對的企業環境風險范圍只包含企業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風險,并不包括民商事侵權風險。其根本緣由在于,私法以無過錯歸責為原則,以過錯歸責為例外,而公法歸責以行為人存在主觀上的故意或過失為必要,無過錯(刑法上的過錯一般稱為罪過)則無責任。根據責任主義,無論是事前的環境風險預防機制,還是事后的法益修復補救機制,都不能強加涉案企業以嚴格責任。
由于企業環境犯罪的行政犯特性,行政與刑事雙層次預警應成為風險預防機制推進的基本范式,具言之,預警機制在其中充當的是行政違法預防與刑事犯罪預防的具體銜接機制。緣由在于,與自然犯大相徑庭的是行政犯在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之間存在性質的可轉換性,二者間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另外根據環境行政犯的累積犯性質,要將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的“質”與“量”結合后再進行判斷。因為一定數量的行政違法積累會使原本的行政違法行為突破閾值,質變為刑事犯罪行為,而閾值的確定無法交由一般人完成。由此,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之間不存在涇渭分明的界限,此間的差異不能交給企業來分辨,否則便有苛求企業之虞。譬如,單是對環境污染罪中環境污染物的種類認定依據,就不僅有國際與國家層面的《關于持久性有機污染物的斯德哥爾摩公約》《國家危險廢物名錄》,以及國家規定的其他危險廢物鑒別標準,還有更為龐雜的地方法規依據。鑒于此,越發需要對企業實行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的一體化考察。另外,由于環境犯罪在企業犯罪中占比較高,對尚未上升到刑事犯罪,仍處于行政違法階段的企業越界行為給予行政整改機會,不僅符合刑法的謙抑性與補充性,也契合“嚴以寬濟\"的政策邏輯。而且使用行政手段優先介人治理亦能實現行政預防原則效益最大化,在根本上確保行政整改效果,預防涉案企業再次“犯大錯”。因此,充分的行政預警是有效刑事預警的有機組成部分,將前者融人后者之中,可以進一步實現風險預防機制完整的違法犯罪預防功能。
(2)環境風險的類型化識別
以行政預警為主要內容的事前犯罪預防機制以風險識別為落腳點。截至目前,我國生態環境保護領域的法律規范已逾30部。面對復雜多樣的環境風險,需要對其進行妥當的類型化處理,以指導企業建立精準化的環境風險識別機制。根據法律作為一種強制性的行為規范以及風險預防機制作為企業對刑事法律與其前置法的遵循之定義,應基于環境刑法與行政法規制的行為類型以及保護法益類型,確定環境風險的具體類型。首先應借助行政預警功能,將污染環境罪等環境犯罪的構成要件轉化為污染排放、資源破壞等具體違法犯罪風險點。我國環境行政法律規范體系分為污染防治和資源保護利用兩大類,分別對應環境容量利用行為與自然資源利用行為。所謂的環境容量利用行為是指企業利用環境容量向環境排放污染物或廢物的行為,自然資源利用行為則是指企業從各個環境要素中攫取利益的行為。相應地,企業面臨的環境行政違法風險可以分解為污染物排放型風險和資源破壞型風險。根據刑法分則對環境犯罪的個罪設計與司法解釋規定,可以進一步將其類型化為三類風險:其一是污染排放型環境風險,對應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其二是資源破壞型環境風險,對應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中的其余12個罪名;其三是數據造假型環境風險,對應《解釋》第11條“重點排污單位、實行排污許可重點管理的單位篡改、偽造自動監測數據或者干擾自動監測設施,排放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污染物,同時構成污染環境罪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之規定。據此,已大致羅列企業可能涉及的環境犯罪風險,便于進行歸類識別、預警與應對。
2.事后性修復路徑—法益修復考察制度的確立
無論根據法益侵害說還是規范違反說,犯罪均被認為是侵犯法益之行為。涉案企業被追訴的根本原因亦在于其行為侵害了法益,而有效的治理標準當然是“修復\"法益。雖然“修復\"都與法益息息相關,但這里的“修復\"具有雙重蘊含。首先是貫穿事前與事后層面的“制度性修復”,即修復企業內部風險預防機制的既有漏洞,從而事前預防對環境法益造成侵害的危險的發生,以及事后避免企業引發同類風險,其本質上是對環境法益的間接預防保護機制。其次,事后整改層面對環境犯罪行為侵害法益的專門性修復制度,屬于直接的針對性治理機制。
(1)以法益可修復性為適用理據
一是環境法益具有經濟犯罪的保護法益特性,而在現有刑法框架下,經濟犯罪侵害的法益被認為具有可恢復性\"。此前,環境法并未具備獨立部門法的地位,而是從屬于經濟法部門,自生態文明上升為國家重要戰略以來,環境法才成為獨立的法律部門。盡管將環境犯罪仍歸類于經濟犯罪未免顯得過時,但不可否認的是,環境犯罪與經濟犯罪逐利性的罪因本質相吻合。刑法中對部門法的劃分是以罪質的類型化為遵循,環境犯罪同其他經濟犯罪一樣,其罪因本質均是經濟生活參與人在發展商品經濟活動中附隨產生的消極行為。此外,根據環境法益的復合構造,環境犯罪所侵犯的法益依次為行政管理秩序、生態環境系統、公民生命健康及財產。可以認為環境法益是一個存在層級關系的體系化構造。在刑法社會防衛功能日益凸顯的趨勢下,刑法對環境法益的早期化保護逐漸成為一種趨勢。因此,為契合環境法益的預防性保護需要,將環境刑法作為經濟刑法的一部分,可以加強對作為超個人法益的生態環境法益的保護。最為重要的是,環境法益與經濟犯罪的保護法益均具有非國家權力性與非人格性的特征,行為對法益的侵害也以非暴力性形式呈現,具有修復的可逆性,故應將對環境法益中的生態環境法益的修復機制作為企業環境犯罪實質化事后治理的重要途徑。
二是法益修復的理念來源于“嚴以寬濟\"刑事政策的恢復性治理理念。根據企業環境犯罪的社會屬性與公害屬性,傳統罰金刑因經濟性考量的缺乏而治理乏力。原因在于罰金刑事后性、大額性與持續性的特點通常會對企業造成過重的經濟負擔,不利于社會整體性法益與被害方法益的修復。恢復性治理目的是在加害方與被害方之間建立一種協商關系,使加害方主動承擔修復責任,從而化解公眾與企業間的矛盾沖突并修復受損法益。一方面,基于生態系統整體性的特點,企業環境犯罪的完成與追訴并不意味著環境損害流程的結束,環境損害會隨著生態系統的流變和生態要素的發散加重或擴散,所以針對被侵害的法益確立涉案企業的修復責任極有必要5;另一方面,對涉環境犯罪的企業進行事后從寬處罰常常遭受違反平等原則的批評,如果不將法益修復作為涉案企業進行“改過自新\"的實質標準,嚴格監督法益修復的有效性,顯然無法打消公眾對企業從寬處罰的質疑。因此,對生態環境法益的修復不僅給涉案企業一次補救的機會,也能使利益相關方得到應有的補償,從而緩和社會矛盾。
(2)以認罪認罰制度為程序依托
根據實踐經驗,法益修復考察制度的適用通常結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展開,具有顯著的程序與實體互動的特征,背后的原因在于認罪認罰從寬與環境犯罪的恢復性司法存在共同的“合意”之制度內核。具言之,法益修復考察制度具有涉案企業與檢察機關達成“合意”的蘊含,而認罪認罰中的量刑協商體現了控辯雙方的“合意”,這與法益修復考察制度體現的恢復性司法理念不謀而合,二者均展現了國家與涉案企業基于協商主義對企業環境犯罪進行合作治理的實踐樣態。另外,在現今法益修復理論突破法定刑幅度對企業減輕處罰的理論基礎并不扎實的現狀下,將法益修復作為事后從寬處罰的理論依據亦需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依托。所以二者完全可以且有必要配套適用,共同完成對企業環境犯罪從寬處罰的實體法與程序法的雙重詮釋。
法益修復承諾的作出可以被認定為企業自愿認罪認罰進而同意司法對其進行考察制度適用的特殊形式。積極的認罪認罰態度與法益修復兩個要素是對刑事行為人從寬處罰的主要原因。具體到企業環境犯罪從寬處罰的整體邏輯中,前者為法益修復考察制度的主觀前提要件,后者為整改修復具備有效性的主要客觀要件。在企業環境犯罪領域,對于企業這一特殊主體而言,積極的認罪認罰態度不僅表現為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還應升級為由企業負責人作出的整改與修復承諾。這里的承諾不僅包括承認被公訴機關指控的主要環境犯罪事實、基本量刑情節與量刑建議,還包括承諾內部治理機制的整改與受損法益的修復。
涉案企業自愿作出法益修復承諾后,還應積極展開法益修復工作,并配合司法機關對修復工作進行考察。在此過程中,需要注意檢察機關的能力具有局限性,而法益修復考察是確定事后治理機制是否具備有效性的關鍵事項,且具有極強的系統性與復合性2,所以檢察機關主導該方面可能專業性不足。尤其針對法益修復過程中的監管與最后修復成果驗收的評價,如果過度延伸檢察職能將導致實際效果堪憂,而第三方監管人相對獨立于國家機構與涉案企業的角色定位能夠確保其在監管過程兼具公正性與客觀性。鑒于此,將第三方監管人作為“法益修復管理人\"極為必要。在此機制下,檢察機關僅保留對監管人的組成名單、整改計劃考察書面報告進行審查并提出意見建議的職權,關于第三方監管人的選任則建立在管理人員專業能力、管理經驗及其與生態環境法益修復管理的匹配度的基礎上。對此,除法律專業人士與生態環境行政部門成員外,對于環境污染類涉案企業的法益修復考察而言,相關的生物、化學領域專家須經過遴選后才能被納入監管人團隊;對于資源破壞型涉案企業而言,還須根據侵犯客體的不同,遴選礦業專家、林業專家等專業人士進人監管人團隊,使團隊結合集體智識與自身專業判斷、經驗能力對涉案企業的法益修復狀況進行全流程的分析與報告。
四、結語
企業環境犯罪治理模式轉型的關鍵在于激活企業的自治理性以實現“合作共治”,其宗旨不僅在于事前化解環境風險以預防企業環境犯罪發生,還包括事后促使涉案企業整頓內部管理機制與積極修復受損害的生態環境法益。處于事前層面的風險預防機制設立的目的在于使企業在源頭消除環境風險,需要以行政違法預防為導向,通過建立環境風險的行政預警機制,對類型化的環境風險進行動態監控,確保企業自主開展環境風險識別與危機應對處置,防止低程度的環境風險異化為環境犯罪。而事后層面的法益修復考察制度是企業在觸犯環境刑法罪刑規范進入刑事追訴流程后,為爭取獲得寬緩的刑事處理,避免企業陷人司法困境而開展的彌補生態環境法益損失的行為,該制度需要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程序依托,并通過法益修復管理人的合理選任達到實質恢復受損法益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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