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學視域下陸文夫《美食家》的飲食文化書寫

［摘 要］ 陸文夫的小說多關注蘇州小巷的市民生活，以地域風情和民俗美學意蘊取勝。在其小說《美食家》中，陸文夫以“吃”切入，精心刻畫了一系列蘇州飲食文化民俗意象。在民俗學視域下，舉例分析這些蘇州飲食文化意象，并對其審美意義進行闡釋，進而揭示作者在飲食文化意象背后的批判與再思考。

［關" 鍵" 詞］ 陸文夫；《美食家》；民俗學；飲食文化；蘇州

引言

陸文夫的大部分創作都以蘇州作為描寫對象，以市井生活為突破口，對蘇州的民風民俗進行探討與思考，其小說被譽為“小巷文學”“蘇州文學”。陸文夫的中篇小說《美食家》，聚焦蘇州飲食文化，獨特而又平常。現代市井風情小說“正是現當代文學史上各階段以民俗文化為主要表現內容的小說創作文本的聚合，它通過表現民間文化中集體性、傳承性、模式性、地方性的民俗事象和民俗心理來關注中、下層民眾的生存遭遇、行為方式、心理愿望、宗教信仰、倫理觀念、道德范型及社會組織，實際上它是以民俗的內容和文學的具體性、情感性、審美性特征相結合的方式對人類的生命過程進行最充分的形象化的解釋。”［1］

在《美食家》中，陸文夫以蘇州美食為切入點，引入了大量蘇州飲食文化民俗，在展現蘇州文化魅力的同時，深入蘇州這片地域的文化內核深處，反映出對蘇州社會文化變遷的思考。

一、蘇州飲食文化民俗意象

陸文夫的小說多取材于小巷生活，在小說《美食家》中，陸文夫也積極引入了對于蘇州民間美食的描寫。蘇州的許多民間美食，經過歷史積淀之后，早已成為一種飲食文化或飲食現象，極具民俗價值。

（一）蘇式面

蘇式面的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是吳地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魚米之鄉”的蘇州，面食文化的起源大致可以追溯到宋朝。金兵南下攻取北宋首都東京，宋室被迫遷都南下，隨之而來的還有中原人口對于面食的需求。南宋時期，蘇州昆山出現了一種“藥棋面”，“細僅一分，其薄如紙，可為遠方饋，雖都人、朝貴亦爭致之”［2］。清代以后，朝廷大力發展經濟，蘇州成為江南的經濟發展中心。蘇州面館業不斷壯大，蘇州面食的制作技藝日益發展，聲名鵲起。這份千年的傳承，延續的是蘇州人的情懷，早已成為他們骨子里的文化。

小說《美食家》中，朱自冶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快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面”［3］。朱鴻興面館吃面的方式多種多樣，可以按照食客的喜好分為“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澆（面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盤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里）……”［3］朱自冶吃面有著特別的要求，“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澆要過橋，硬點！”蘇式面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最重要的還是要吃“頭湯面”，頭湯面清爽、滑溜，有一股獨特的面湯氣。朱自冶每天不惜擦黑起身，也要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面，否則就會感到整天精神不振。如此講究的蘇式面，反映出蘇州百姓對于食物的要求之高，生活的精致。

（二）下酒小吃

朱自冶吃晚飯要上酒店，喝酒又大有講究。“吃的時候最多只喝幾杯花雕，白酒點滴不沾，他們認為喝了白酒之后嘴辣舌麻，味覺遲鈍，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幾的差別。”［4］朱自冶喝酒時還要配有蘇州小吃，蘇州的小吃散布在大街小巷，朱自冶便差遣高小庭到各處去買小吃。“到陸稿薦去買醬肉，到馬詠齋去買野味，到采芝齋去買蝦子鲞魚，到某某老頭家去買糟鵝，到玄妙觀去買油氽臭豆腐干”［5］；高小庭的老祖母雖已七十六歲，牙齒掉光，半身不遂，卻仍然天天吵著要吃陸稿薦的乳腐醬方。

作者陸文夫在文中提到的店鋪大多都是聞名遐邇的百年老店，每一家百年老店的背后都承載著蘇州的地域特色文化。就拿鹵菜店陸稿薦來說，相傳“陸稿薦”店名的由來有一段神奇的傳說。某年4月14日軋神仙前夕，有個乞丐背著一條破草薦來到肉店求宿，店主陸老板見其可憐便收留了他。次日，乞丐不辭而別，卻留下了一條破草薦。小店伙計順手拿來生火，不料那日的鹵菜格外香。后來才得知，這位乞丐竟是仙人呂洞賓。于是就將店名改為“陸稿薦”，自此聲名遠揚。這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不可全信，但其中涉及蘇州民俗“軋神仙”和“呂洞賓”。每一家蘇州老字號傳承的背后幾乎都蘊含著深厚的民俗文化歷史底蘊。再者，每一道小吃都必須認準最正宗美味的那一家老字號，即使散布在大街小巷，也要四下找尋收集，體現出蘇州百姓對于吃的講究，也體現出蘇州小吃的大眾化。

（三）蘇州菜肴

蘇州菜肴選材精細、清淡，講求“不時不食”。《美食家》中寫道：“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比如說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點心，最后以一盆大湯作總結。”［6］蘇州菜就像是一幕戲劇，不僅菜式精美豐盛，對人數也有一定限制，必須集體行動。

小說中孔碧霞有著一手絕佳的廚藝，在文中最負盛名的便是為慶祝烹飪學學會成立，由朱自冶及孔碧霞所承辦的酒席。這一場酒席整整準備了四天，不僅食器精美、環境雅致，各色蘇州菜肴更是琳瑯滿目，諸如松鼠桂魚、剔心蓮子羹、芙蓉雞片、雪花雞球、菊花魚、“三套鴨”等。這些蘇州菜肴的制作技藝大多精細，原料講究，注重時令，兼具色、香、味、形。

二、飲食文化意象的審美意義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指出：“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7］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相應的民風民俗。在《美食家》中，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是作者對地域社會生活的展示，是賦予作品地域文化特色的審美手段，是對隱藏在民俗文化背后的地域文化精神的反映。

（一）立體人物形象塑造

小說主人公朱自冶是一個資本家，他摒棄了穿、住、女人，對除“吃”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因好吃成精被封為美食家。朱自冶的性格具有復雜性，例如，談及蘇式面、茶、小吃等意象，朱自冶對于這些美食的要求之高，展現出他執著、不愿將就的一面；在描寫蘇州小吃這一意象時，朱自冶讓高小庭跑腿買小吃從不小氣，常將零錢塞在高小庭的口袋中讓他給奶奶買肉吃，刻畫出他善良大方的一面。

《美食家》以高小庭的視角進行敘述，塑造了一個看似思想積極、大義凜然，實則脫離群眾、道貌岸然的“反好吃”的菜館經理形象。高小庭在被派到名菜館當經理后，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將松鼠桂魚、雪花雞球、蟹粉菜心等名菜通通去除，反而換上白菜炒肉絲、大蒜炒豬肝、紅燒魚塊、青菜獅子頭等家常便飯。從“名菜”到“家常便飯”的改變，在高小庭自己看來是面向工農兵，為爭取社會主義的早日勝利，實際卻是違背了勞動大眾的意愿，帶有私人情感的報復。“大躍進”開始后，高小庭卻愿意將僅有的一個南瓜分給朱自冶三分之一，也反映出其善良的一面；之后，高小庭的思想獲得了解放，仔細研究吃客意見，甚至改進店堂并引進了西式快餐。“西式快餐”這一意象反映出高小庭與自己及傳統文化的和解。

這一系列飲食文化意象共同塑造出飽滿而又立體的人物形象，凸顯出人物形象的個性化與多樣性。

（二）蘇州地域文化書寫

陸文夫專注于描寫蘇州市井生活，他一生的小說創作多從平民立場出發，以蘇州為主要描寫對象。小說通過對蘇州特色菜肴、小吃、茶樓酒館等的描寫，展現出蘇州豐富多彩的飲食文化及地域風情。這些美食不僅體現了蘇州特有的地域飲食文化，而且凸顯了蘇州百姓對于飲食文化的精致追求與考究。以“茶”為例，朱自冶喝茶只去閶門石路的大茶樓，茶樓里擺著紅木桌、大藤椅。喝茶本身又大有講究：使用天落水，選用洞庭東山直接買來的茶葉，用瓦罐煮水，用松枝作燃料，茶壺要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這展現了蘇州百姓生活的精致講究，也體現出蘇州飲食文化的內涵之深。

“蘇州人的性格大體上可以歸納成‘精細’二字，做事情細心而精致。此種文化和性格的特征反映到烹飪中，就形成了中國烹飪中的一個重要流派——蘇州菜，它的特征和人們性格特征大體一致，也可歸納成‘精細’二字。”［8］從民俗地域文化書寫的角度來看，《美食家》中的朱自冶是飲食文化的傳承者。在高小庭以“大眾菜”取代“蘇州名菜”時，反對的不僅有資本家，更多的是普通民眾。這充分說明朱自冶是蘇州地域文化的一個縮影，作者圍繞朱自冶一系列“吃”的意象展開對于蘇州飲食文化的描寫，向讀者展示了精致的蘇州飲食文化，進而展現出蘇州百姓對于飲食文化的追求以及蘇州獨特的地域文化，在無意識中成為描寫飲食文化的開山之作。

三、飲食文化背后的批判與再思考

《美食家》于1982年完稿，正值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大行其道時期，顯得有些別開生面。社會興衰變化通過蘇州飲食文化的存亡興衰來展現，而飲食文化的存亡興衰則借朱自冶的生活經歷以及高小庭與朱自冶之間種種關于“吃”的斗爭得以表現。

兩位主人公的命運變遷歷經半個世紀，朱自冶的“好吃”與高小庭的“反好吃”始終交織，形成矛盾的對立面。在小說開頭，高小庭便直接點明對于朱自冶的態度，“我蔑視他，憎恨他，反對他”［9］。

高小庭對于朱自冶的這種憎惡態度似乎是一種本能。高小庭從小受到母親“反好吃”的責罵教育，提倡勤勞樸實、生活節儉，故而十分瞧不起自幼好吃以致成“家”的朱自冶。客觀來說，朱自冶不僅沒有苛待高小庭，反而一直給予其幫助。高小庭父親離世后，便一直與家人寄居在朱自冶的住宅中，不出任何費用。朱自冶差遣高小庭去買小吃，也從不虧待他。但高小庭始終認為這是一種對他的侮辱。

高小庭的一系列“反好吃”行為無不帶有荒誕性與反諷性。在小說中，作者十分巧妙地運用一種宏大崇高的敘述口吻來展現高小庭的革命行動。高小庭將自己視為無產階級勞苦大眾的代表，反對大吃大喝的資本家作風，洋洋灑灑地寫下反吃喝宣言，以“大眾菜”取代蘇州名菜。表面上看，高小庭是為了維護無產階級勞苦大眾的利益，但從大眾對于高小庭這一改革行動的反對就可以看出，這實質上是違背了大眾的意愿，所謂的改革將階級斗爭的矛頭指向“吃”，是以犧牲蘇州傳統飲食文化為前提的，這實際上違背了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過于激進武斷。丁大頭對高小庭說，“蘇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創造出來的文化，如果把這種文化毀在你手里，你是要對歷史負責的！”

陸文夫對于朱自冶顯然是帶有批判的，但同樣他也將高小庭置于反諷和批判的態度之下。在這場關于“吃”的斗爭中，二人并沒有分出勝負。朱自冶與高小庭之間的關系反映出新舊兩種價值觀念的碰撞與斗爭。朱自冶的“好吃” 實際上代表的是傳統的生活方式與文化精神，是一種物質生活的享受。高小庭試圖拆解蘇州飲食文化，去除他心中所認為的蘇州傳統飲食文化中的“糟粕”，但在“反好吃”的改革中，自己無可避免地陷入口腹之欲中，這其實是許多啟蒙者和革命者共同的困境。

結束語

20世紀80年代初，革命意識形態尚未消退，改革大潮再度興起，這在《美食家》中具體表現為高小庭與朱自冶關于“吃”的新舊價值觀念碰撞方面。陸文夫以“吃”為視角切入，深入飲食文化民俗背后進行批判與再思考。對于蘇州飲食文化民俗的描寫則是深入蘇州地域內核去發掘的，通過人的意識形態來表露。在小說中，朱自冶與蘇州的命運是暗合的，陸文夫對于社會的反思也滲透在飲食文化中。《美食家》中精美雅致的蘇州飲食文化是值得傳承和發揚的，但同時，作者也流露出對于過分沉湎于物質享受之中的批判、對革命歷史的反思以及對當下文化的再思考。

參考文獻：

［1］肖佩華.中國現代小說的市井敘事學［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62.

［2］中華書局編輯部. 宋元方志叢刊學［M］. 北京：中華書局，1990.

［3］陸文夫，著.陶文瑜，繪. 美食家學［M］.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7.

［4］陸文夫，著.陶文瑜，繪. 美食家學［M］.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1.

［5］陸文夫，著.陶文瑜，繪. 美食家學［M］.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3.

［6］陸文夫，著.陶文瑜，繪. 美食家學［M］.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8.

［7］［法］丹納（H.A.Taine）.藝術哲學［M］.傅雷，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63.

［8］陸文夫.答《中國文學》［M］//陸文夫文集：第五卷.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06：262.

［9］陸文夫，著.陶文瑜，繪. 美食家學［M］.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屠陳怡（2004—），女，漢族，江蘇蘇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