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網絡中的女性之痛

［摘 要］ 《玉米》《玉秀》《玉秧》三部曲講述的是數位女性或主動或被動地生存在權力的網絡中，并被權力之網壓縮全部自由與反抗空間的故事。小說中，玉米主動追求權力，玉秀被權力的起伏裹挾著前進，而玉秧則是從始至終被權力壓迫的一方。以畢飛宇《玉米》三部曲作為切入點，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分析文本建構的世界中“權力的運作方式”，來論證權力是如何以一種多元的、彌散的形式存在于男性和女性之間、家庭內部、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并進一步分析小說中的女性是如何在權力的陰影下掙扎的。

［關" 鍵" 詞］ 畢飛宇；《玉米》；《玉秀》；《玉秧》；福柯；權力網

引言

張之滄在《福柯的微觀權力分析》中對權力的普遍表現進行闡述：“權力的最普遍表現就是對任何一個社會中的話語生產進行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分配。”［1］羅騫在《所有的力量關系都是權力關系》中進一步闡述了權力的重要地位：“在福柯看來，權力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力量關系，而不是經濟、階級等其他因素的派生物。……在福柯的思想圖景中，社會存在表現為權力關系構成的網絡，經濟關系不過是權力關系的一種表現形式。因此，福柯將權力概念確立為理論的中心，權力概念相當于馬克思理論中的‘經濟’。”［2］相較于闡釋“何為權力”，福柯的理論側重點在于“權力是如何運行的”。福柯認為，權力是力量關系相互之間的依托，并因此構成了一個鏈條或體系，因此可以說，權力無處不在，社會中的一切都被籠罩在權力網下。

在畢飛宇的《玉米》三部曲中，每一個個體都生活在“權力”網中。王連方作為村里的“土皇帝”，可以出入村里任何一個女人的家，而女人的丈夫卻敢怒而不敢言。家庭內部同樣等級分明，王連方掌握著絕對的權威。由此可見，在畢飛宇建構的小說世界中，權力已如毛細血管般貫穿整個故事，這種如網絡般的權力關系并不局限于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力或男女兩性間的性別權力，更是一種普遍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力的關系”，人際關系中必然存在權力的生成與運作。［3］

一、對抗性：男性權力網中的女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性是相對于男性而存在的他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4］11在《玉米》三部曲中，每一個女性都生活在男性的陰影中。

王連方是王家莊的村支書，有著“土皇帝”一般的地位。他的妻子施桂芳一連生了七個女兒。王連方擔心同村的人背地里嘲笑自己沒有兒子，偏執地要與妻子施桂芳同房。施桂芳對頻繁地同房、一個接著一個生女兒感到恐懼，于是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面一個，反面一個”［5］3。女性只意味著“子宮”，是提供誕生、繁衍下一代的工具。面對丈夫的暴力和侮辱，施桂芳并沒有選擇反抗，小八子的誕生，是香火的延續，意味著家庭的穩定，這讓施桂芳感到安心，作為“男丁”的母親，她通過孕育新一代的男性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權力。

玉米是家中的長女，她對權力有著極強的欲望。父親的地位影響著她追逐權力的欲望，由于母親遲遲生不出男丁讓她對家族的權力不能得到延續而感到焦慮。小八子的出生徹底解除了這種焦慮。她抱著弟弟穿梭于王家莊中，只喊弟弟“王紅兵”，將弟弟與村上的眾多男孩區分開來。她刻意將弟弟抱到與父親有染的女人家門口，一個個羞辱她們。實際上，玉米的優越感來自父親的身份和弟弟的誕生，這是眾多女性臣服于男權的表現，而玉米也樂于利用這些權力壓迫其他女性。

作為村支書的女兒，玉米有資格與“門當戶對”的飛行員彭國梁相親，這也是父親替她找夫家的最高準則。畢飛宇將這個男性外貌塑造得乏善可陳，但玉米并不在意他的長相，僅僅彭國梁的“飛行員”身份便足以讓她感到自慚形穢。玉米雖然與彭國梁有書信往來，但信中的內容卻停留在口號式的“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5］23方面，而缺乏心靈的溝通，玉米也總是詞不達意。彭國梁無論在男權還是文化權上都占盡優勢。福柯認為：“社會、文化中的權力和知識具有隱而不現的共生關系……福柯的話語論揭示了一切知識最終都是話語實踐中隱而不現的權力和知識的共謀。”［6］李智在《從權力話語到話語權力——兼對福柯話語理論的一種哲學批判》一文中將這種話語權力解釋為“話語既深處一定的社會權力關系中，又對這種社會權力關系進行改造”［7］。彭國梁的話語優勢加劇了他和玉米之間的不平等關系。當玉秀和玉葉被玷污之后，流言傳至千里之外的彭國梁耳朵里，面對他的質問，盡管毫不屬實，但玉米除了恐懼卻毫無他法。她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權利，語言也變得蒼白無力。

玉米在父親倒臺、與彭國梁的婚事無疾而終之后，她對權力的欲望變得更加瘋狂，她向父親王連方直截了當地提出自己嫁人的要求：“不管什么樣的，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5］67玉米如愿嫁給了死了老婆的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郭家興。她從相親到出嫁的過程是將自己完全獻祭給權力的過程。從此，玉米的命運從父權讓渡到了夫權手里。相比那些被動承受王連方迫害的女人們，玉米主動投身權力的途徑是通過一次次“賣身”，這比那些被凌辱的女人們更加可悲。

玉秀生得美麗，命運卻隨波逐流。從依靠撒嬌討得父親喜歡，父親失勢后被侮辱；再到城市里投靠姐夫，和高偉相親以失敗告終；最終與郭左相戀后懷孕再次被拋棄，她不斷地被男權世界踐踏和拋棄。玉秀來到城市里投靠姐姐玉米，聰慧的她意識到姐姐家里的權力掌握在姐夫郭家興手中，她在郭家興和郭巧巧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5］97。“一到吃飯的時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別地高興，興高采烈的，不停地說話，問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問題”［5］97，她放下身段為郭巧巧倒馬桶，忍住心中的不滿為她洗頭、編辮子。可以說，玉秀的命運從未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必須小心翼翼、步步為營，討好姐姐一家人，她受到了男性間接的迫害，因此她受到的權力的壓迫也更深重。

妹妹玉秧在恢復高考后，獲得了另外一條進步的渠道，但是這并未從本質上改變女性的命運。老師對玉秧沒有印象，隨意地派玉秧跑3000米，玉秧強撐著跑完卻無人在意 ；被人冤枉偷錢；被隨意地從合唱隊中劃出；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地下校衛隊的任務，負責抓偷偷談戀愛的同學，玉秧的這一切遭遇沒有得到別人幫助卻被魏向東欺騙，通過猥褻玉秧來喚醒自己的性能力。

面對三姐妹，彭國梁、郭家興、郭左、魏向東都怯懦不堪，作為男性和上位者，他們代表著“權力”，但他們的悲怯恰恰暴露出“‘文化’庸俗不堪的本相”［8］。福柯認為，人是知識和權力的產物。《法意哲學家圓桌》中將此解釋為：“人們并不是為了知識而知識，也不是為了追求純粹真理，而是要使知識服務于獲取權力、排除他者”［9］108。

二、權力流動中女性對女性的壓迫

在《玉米》三部曲中，身體成為作品中女性獲得權力最主要的途徑，她們通過姣好的外貌與身體尋求權力的庇護，以一種迎合的姿態順應男性話語的法則。男性享有先天的性別優勢，制造著女性的悲劇。

王連方在失勢之前，經常出入村里不同婦女的家中，玉米除了對父親冷眼旁觀外別無他法，她只能將怨氣和憤怒發泄在更低位的女性身上。“對那些騷貨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5］26她們越是對玉米客氣，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柳粉香最受王連方喜歡，因此她是玉米的“主攻目標”［5］35。

“有慶家的”柳粉香在小說中是幾乎處于最底端的女人，她雖長得媚、嗓子好、名氣大，但她沒有好的名聲，丈夫不在家中，婆婆對她生不出孩子感到十分不滿，鄉鄰瞧不起她、嘲弄她，她委身于王連方，還要受到王連方的女兒玉米的刁難，她選擇自我放縱來對抗男權，她與王連方私通也是認為他多少對自己有些情意。柳粉香主動將自己的演出服送給玉米幫助她與彭國梁相親，在彭國梁質疑、拋棄玉米時，真心地撫慰她，這是難能可貴的真情流露。

權力關系是流動的、循環的：“權力從未確定位置，它從不在某些人手中，從不想財產或財富那樣被據為己有，權力運轉著，權力以網絡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上，個人不僅在流動，而且他們總是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10］33小說中的欲望和權力是相互纏繞著，關聯著親情與道德的關系。玉米深深地以“女人活著就是為了持家”為準則。妹妹玉秀“仗著自己聰明，又會籠絡人心，不管是在家里還是村子上，勢力已經有一些了。……父親偏著她”［5］10-11。玉米下定決心要降服妹妹，她十分周密地籌劃，趁父親去公社開會時在中午的餐桌上掌權，“權力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5］12。

陳小碧在《“生活政治”和“微觀權力”的浮現——論日常生活與新寫實小說的政治性》中提出：“權力主體是匿名的、不確定的，也是非人格化和非主體化的。每一個個人既是權力的實施者又將可能會成為權力實施的對象。”［11］當女性受到權力的壓迫而無出路時，往往會將怨憤發泄到更弱勢的其余女性身上。王連方失去權力后，玉秀和玉葉被侮辱，圍觀的女性非但沒有阻止，反而自覺維持起男性的秩序：“不要亂，一個一個的，一個一個的！”［5］81

玉米和玉秀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她怨羨玉秀招人喜歡，執著地想讓玉秀順服自己。在玉秀被侮辱后，“玉米一直陪著玉秀，替玉秀擦淚，陪玉秀流淚，十幾年從沒有這樣親過，都相依為命了”［5］81。……“誰敢嚼蛆，我鉸爛他的舌頭。”［5］82當王連方失去了權勢，玉秀被侮辱時，是外界對這個家庭的破壞，親情壓倒權力，玉米堅定地要捍衛家庭。玉秀走投無路來到城里投奔姐姐姐夫時，玉米打壓玉秀，不肯松口；等玉秀服軟，玉米又委身于丈夫為玉秀換取工作。但是在玉秀和郭左曖昧時，玉米不惜將妹妹的秘密出賣給郭左。這是親情與權力不斷游移的過程——當家庭保持著穩定時，玉米必須要在家中建立自己的權威。玉米出嫁后，她的權力來自丈夫，并且她的小家庭并不是傳統的一家三口，而是與繼子、繼女生活在一起，她不愿意玉秀越過自己獲得郭家興的幫扶，她要在玉秀面前建立自己在小家庭中的權威。玉秀與郭左的曖昧是自由戀愛的萌芽，玉米不愿意這段戀情動搖小家庭的穩定，于是她選擇出賣妹妹來維護自己的權力。同樣的，玉秀對玉米也不乏敵意，她希望看到姐姐吃癟。這是人性在權力的壓抑下激發出的人性的自私和殘酷。畢飛宇的敘事是疼痛的，塑造著畸形的倫理關系。

玉米對權力的瘋狂不亞于男人，但是她的性別限制她無法獲取更大的權力，她的權力只能來自男性。玉米在自己的權力被動搖時，將人性和親情拋之腦后。玉米已經被權力規訓到完全喪失了親情和愛情。在《玉米》中，男性不被直接描寫為權力的爭奪者，而是動態移植到了女性身上。

玉秧是父親執著于生兒子過程中不成功的產物，她不討人喜歡，在家里和學校都是被忽視的存在。她考進師范學校，這里并不是烏托邦，而是實行著分層的、持續的監督。玉秧是壓抑的，她在內力和外力的共同驅使下，將自己的價值寄托于權力之上，她不得不崇拜權力、依靠權力。夜晚，她在被窩里咬著楚天用過的碗，為被任命為“地下工作者”而激動不已。魏老師讓玉秧監視學校“異常情況”時——“‘我們’在暗地里其實一直在考察王玉秧，一直拿王玉秧作為‘我們’培養的對象，魏老師沒有說‘我’，而是說‘我們’。”［5］188“我們”背后似乎暗示著一個“龐大的、嚴密的、幕后的組織”［5］188。僅這一個詞就將這個任務建構成一個組織賦予一個弱勢成員的嚴肅任務，從而促使玉秧產生強大的使命感。玉秧通過話語這一“中介”想象出一個社會關系，她的思想和行為被牢牢控制在魏老師所構建的權力系統中，她自然而然地被規訓并感到“引人入勝”。玉秧利用魏向東的權力曝光龐鳳華與班主任的“戀愛”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她獲得心理上滿足的方式是對其他女性施加致命的打擊，以推翻其他女性對自己的壓迫。但這并不意味著勝利，而是走向了更深的悲哀。

畢飛宇將小說的故事放置在家庭之中，但這些“家庭”是由父權、夫權、男權組成的空殼。小說中充斥著夫妻、父女、姐妹之間的疏離與隔閡。在這個家庭中，最先領悟“權力”價值的人是敏感的玉米，也同樣被權力規訓得最為徹底。

結束語

權力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或無意識地身處權力網中，或意識到權力的禁錮而無法擺脫。權力始終作用在所有人身上，而女性因為“他者”的身份則受到更深的壓迫，女性為了轉移這種“壓迫”而去欺壓更低位的女性，成為權力的幫兇，權力之網便在這種轉移之間越織越大。施桂芳、玉米三姐妹、柳粉香，都被牢牢封鎖在微觀權力這張“網”下，從男權到夫權，《玉米》三部曲中的女性從未走出男性的桎梏，她們有意或無意地臣服于權力之下，最終淪為徹底的悲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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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羅騫.所有的力量關系都是權力關系：論福柯的權力概念［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5，29（2）：6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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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小碧.“生活政治”和“微觀權力”的浮現：論日常生活與新寫實小說的政治性［J］.文學評論，2010（5）：47-51.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徐晰心（2001—），女，漢族，安徽安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