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小學之教”與“大學之道”內在理路探析

【摘要】在中國傳統的人生認知階段中，有小學、大學之區分。小學教人懂得基本道德禮制，使人進退接物合于情理，成就外在的道德舉止規范；大學則是窮究事理之學，引領人成圣成德。朱子依其理學的思想體系編纂《小學》，注解《大學》，形成一個完整的教育體系，二者雖本末有別，卻也體用相須，有著內在的關聯和一致性。二者在人生發展的階段功用有不同，然其理本一，敬貫始終。通過對敬的涵養和漸進式的覺解，使二者渾然一脈，內治和諧。

【關鍵詞】小學；大學；敬；道德境界

【中圖分類號】G40"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7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24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三庫+碳庫’重要理念促進林業新質生產力發展研究”（FJ2024TWX105）。

朱子是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在諸多領域成就豐富。朱子以“理”為核心的哲學思想滲透政治、倫理、美學、教育等各個方面，其對于人生成長、成德的論述觀點深刻，體現了他獨特而睿智的教育理念。在其一生中，對《大學章句》傾注了較大心力，為我們所熟知，展現了儒家內在君子人格的培養和成就兼濟天下的事功的責任意識，對廣大士子是一種理想觀和道德觀的引領。朱子一生積極地刊訂書目、修建書院、大量著述而且誨人不倦，有大量的理學信徒，為廣大求學之人開啟愚蒙、點化智慧。

朱熹不僅關注成人之德，對兒童的關注也不遺余力，親自編纂《小學》，以與《大學》銜接，在與弟子的論述中，充分說明了《小學》之于《大學》的重要性。《小學》之教育更多的是將人從自然屬性向社會屬性、道德屬性實現轉化，開啟人的德性和社會理性意識，并以“敬”的工夫涵養，實現君子人格的雛形。

那么，《小學》和《大學》之教其內容有何差異？在向道德境界進發的大道上，其功用如何展現？二者又如何實現內在的轉換和邏輯性的演進？此在下文將進行探討。

一、“小學之教”與“大學之道”的內涵

（一）“小學之教”的重要內涵

朱子一生致力教學、傳播道術、培養濟世之人才。人們多關注其“教天下之君子”的“成人”之教，殊不知朱子對小學的教育功能也尤為關切，為《小學》的編纂刊行傾注了大量心力?！霸摃畛跤芍熳优c門人劉清之共同編訂?！雹佟缎W》是一本普及封建倫理道德規范的啟蒙讀物，宣揚孔孟之道，教人成圣成賢。“明清時此書被用于學官，作為學士童生的操行范本”②，對后世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在兒童的初級教育和思想啟蒙上助力頗大。它主要從儒家的“四書五經”中摘錄一些經典文句和具體事例，目的是為后學小子樹立一種做人的榜樣，進行生活化的認知啟蒙。如朱子所言，后生初學《小學》書，學的是做人的樣子?！缎W》以宣揚孔孟之道、普及倫理道德規范為目的，為后學小子樹立做人榜樣?！缎W》中的《明倫》篇明確了五倫準則，宣傳忠孝節義等思想，培養學生正確的道德觀念和價值取向?！睹鱾悺芳疵鞲缸?、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倫，講究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等做人的準則，宣傳忠孝節義、禮義廉恥、尊卑上下等思想?！缎W》內容直接錄自儒家經典，從“四書五經”中摘錄經典文句和具體事例，傳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缎W》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傳承和傳播方式，我們應重視《小學》這類經典啟蒙讀物的價值，了解和學習其中蘊含的傳統文化精髓?！缎W》側重于規則禮儀、道德規范、待人接物等具體事物的踐履，鑒于兒童的思維發展水平和認知能力，并不強調事情的義理層面，為事物尋求其當然之理。朱熹的《小學》通過系統化的行為規范與倫理教化，構建了“外顯于行，內化于心”的道德教育模式，其核心思想——以實踐促內化、以歷史案例樹典范、以家庭學校協同塑環境——至今仍對基礎教育中的德育設計具有參考價值。

（二）“大學之道”的重要內涵

朱熹系統闡述了教育分階段的理論，將“小學”與“大學”作為儒家教育的兩個核心階段，其差異主要體現在教育目標、內容、方法和對象上?！端臅戮浼ⅰ酚涊d：“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雹哿硪环矫?，“是為了實現孔子所樹立的儒家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人生理想。他將修己作為學之開端，把治世安民作為學之最終落腳點。”④大學之教，不僅是窮理修身，明仁義禮智之性，更使學者樹立“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社會理想，培養兼濟情懷，知分所當為的責任感，以區別于小學之教。大學之道旨在理性建構，如“師生坐而論道”質疑辯難的書院制度，設計“窮理—篤行”雙向循環的知行互發體系，以及主敬涵養“心性工夫”的自我修養方法。

當然大學與小學之教絕不是僅僅以年齡劃分階段、以事理區分成人，他們在內容、形式和目標上都有很大的不同，那么二者之間如何界分？何以銜接？其內在的邏輯脈絡又是怎么樣呢？

二、“內在相須、本末有別”的內在不同

（一）“教授之學”的方法論差異

從形式上說，大學、小學在教授對象、教授內容以及教授方法上有著重大差異，小學文辭簡約，朗朗上口，大學義理幽深，語句煩瑣；而且大學更加強調自學的重要性?！皶媚阕匀プx，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只是做得個引路底人，做得個證明底人，有疑難處同商量而已。”⑤師者，可為引領、請益。從性質上來說，大學、小學是事與理、本與末、道與器的差別。“小學涵養此性，大學則所以實其理也。”⑥小學所學，只是將先天所具有的良性涵養，如孝、弟、忠、信等品德，同時操持著具體事物，在接物待人等方面磨煉本性。而大學則注重正心、誠意等方面，強調有覺解性的自我修養，與小學大異其趣，不是一件物事。“灑掃應對，末也；精義入神，本也。不可說這個是末，不足理會，只理會那本，這便不得。又不可說這末便是本，但學其末，則本便在此也?！雹摺袄怼笔侵熳诱軐W的最高范疇和根本義，是一切事物的終極依據所在，理一分殊是也。如月印萬川，理只一個，然事事物物皆分此理，成自身完備之理。在此，朱子在其理本的情狀下，嚴格區分了灑掃應對，治心修身，精義入神的本末關系，前者是末、后者是本，有所區分而又不割裂。如小學是具體事物的操行，事君、事父、處友等，這是末。而大學則是在這些事上追求內在義理，形而上方面的根據，這便是本。同時小學、大學之教也是道與器的區分，人倫日用以及無覺解性的禮儀規制都屬于器，若能與義理相發明，則可上升到道的層面。大學、小學之教次第不同，深淺不同，對義理之發明也不同，在統一的理的規約下，有著內在的差異性。然而，大學、小學并不是兩個截然斷裂、互不交涉的方面，二者道器不離、本末一貫、互相發用。

（二）“傳道授業”的知識體系差異

從知識體系的建構模式看，“小學之教”呈現經驗性知識圖譜，包括《童蒙須知》的行為規范與“六藝”簡化版的文化基礎?！按髮W之道”則形成結構性知識體系，包括四書五經的義理闡釋，太極理氣的哲學思辨，經世治國的策論研究，以期建立“理一分殊”的認知框架?！皩W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為道則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習之于小學，則無以收其放心，養其德性，而為大學之基本。及其長也，不進之于大學，則無以察夫義理，措諸事業，而收小學之成功?！雹嗨鶎W內容有高低淺下之分，然小、大之學互為終始。學于小學，能夠涵養本心，守住內在之德性，則可徐徐而上，為進一步的德性修煉、義理之學打下基礎；同樣若能察夫義理，彰明德性，止于至善，那么對日用尋常皆有道之體驗，明白此理，行于天下國家則為事業。所以由此可以看到，小學是大學的基礎，大學是小學的拓展和深化，同時也是對儒家之倫理綱常逐漸內化、養成中正仁義之性的一個過程。

“古者小學已自養得小兒子這里定，已自是圣賢坯璞了，但未有圣賢許多知見。及其長也，令入大學，使之格物、致知，長許多知見?！雹嵬ㄟ^小學教育的塑造，后生小子但具圣賢之可能，只是在具體的事理上未達通透，再予以大學之浸潤，修習格物致知之學，自能浹洽萬方，于日用倫常間體悟其不尋常處，尋得意義?！肮湃擞谛W存養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學，只就上面點化出些精彩?！雹鈱Υ瑯又?，如事親事長，小學時只理會地外在形式，做事時符合基本規范。在此基礎上，隨年歲日長，會自覺地尋求這些事的內在道理，找出其流行之所當然，在內化的同時修養自身。在小學的具體事物中便已存有大學的道理，只是將形而下的具象抽象更高層次，逐步擴展開去，找出其終極之理，可以看做物以載道，道以成物的內在相須性。所以，小學大學并無根本之差異，其分因其特點、形式之不同。在內容上，小學與大學義理貫通，就“理”的層面來講，二者別無二致，其階段雖有所不同，但可以看作是理的一體兩面，體用相合。小學、大學其每一個階段，每一具體事理，也是本末一體，道器不離，不可將二者拆分對待。

（三）“因時實教”的教育目標不同

從教育的目標看，小學以“蒙養”為核心，側重行為規范與道德習慣的培養，通過具體實踐塑造人格基礎。朱熹認為“小學是事”，即通過具體事務（如灑掃應對、進退禮節）訓練童子，使其形成“如草木之始萌芽”的淳樸品性。大學則以“明理”為宗旨，追求窮理正心與修己治人的貫通。大學階段需從具象上升至抽象，通過格物致知探究天理人欲，最終實現止于至善的理想境界。“小學者，學其事；大學者，學其小學所學之事之所以?！?“小學所說，教人逐一去上面尋許多道理。到著大學，亦只是這道理?！?小學只是遵循規范、做一循規蹈矩之人，卻并未理解和自心內認可，對所行之事缺乏自我覺解；大學則是學事之所以然，自具體事件上尋求道理，并因此理以解事之本性，增加對儒家禮義等倫理規范的行為覺解。從社會功能的差異投射看，“小學之教”承擔社會整合功能，如建立“父子有親”的初級共同體，培養合格的家族成員，完成基本社會化過程。而“大學之道”指向國家治理維度，如塑造“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群體，構建“道統—政統”合一的政治哲學，實現知識分子“內圣外王”的人格理想。

三、“小學之教”與“大學之道”互補下“敬”的立體詮釋

（一）以“敬”為核心點

在朱子理學中，“敬”是一種內心的敬畏與肅然狀態。它并非外在的強制表現，而是源于內心對天理的尊崇?！熬础笔秦灤┦冀K的涵養工夫。在七情之未發時涵養本心，守護良知良能，在私欲未萌之時以全乎天理之正。應事接物、人欲勃發之時，心常持敬，亦可情緒平靜，知覺不昧，體驗中和之氣象。另外，敬不僅是表達對于人事、天理的一種敬畏之心，同時也是格物主體的一種內心體驗，所謂“理即事，事即理”也，在格物窮理之時，敬常以未覺解之狀態存乎心胸，敬也使進行格物主體的道德意識得以彰顯。在朱子理學體系中，敬具有崇高的地位。“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由此可以看出，朱子是非常重視敬的。所以，敬是貫穿小學、大學的一種內在主體意識，不僅成就為學的過程，也成就為學的主體。

“學者之學無他，亦學乎圣賢所知之道而已。學乎圣賢所知之道無他，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已矣。”?朱子把敬立為窮理知行的根本地位，由小學而入于大學也必須秉承敬的主體意識，“其目的一是為了涵養德性……二是為了保持內心的清明……三是為了防止沾染上壞習氣……”?只有保持主敬的清明狀態，才能實現小學到大學的完美質變，避免人心為外物所惑，使人的喜怒哀樂能夠“發而皆中節”，克除私欲，真正體驗天理。

（二）以“小學、大學”連成“其理一也”的一條線

小學、大學其理一也，敬貫乎始終。小學和大學只是敬的一個方面和具體體現，其內容無時無刻不以敬為旨歸，從灑掃應對進退，到禮樂射御書數每一個具體環節中都有著敬的主體意識，常常持養，在人倫物事上自會灑落自然。至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既是具體事物的操行，也是小學時所做的、已養成行為習慣的舉止的一個深化、延遠和窮理盡性的過程。倘若敬的意識由心而發，與心一體，則小學、大學所倡導的禮儀規制自會天然流露，不假外求?！暗毲f敬誠實，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會道理。”?“敬已是包得小學。敬是徹上徹下工夫。”?古人自小修習禮義之事，長大則可順此脈絡樹己成人；今人把小學工夫遺失，需要以敬加以補填，先立其根本，然后在待人接物中求得道理，使禮文法度合于天理，合于本性，與自家性命不是二般物事。即使做得圣人般，也要時時有持敬之心，以通達事理，專一謹慎。

（三）以“小學、大學”奠基“敬貫乎始終”的立體教育體系

“敬”在個人層面有助于提升自我修養，使人能夠克制欲望，遵循道德準則。在社會層面，“敬”能促進社會和諧，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大家都秉持“敬”的態度，社會就會更加穩定有序。敬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不能一時疏忽，未可一日間斷。敬本敬仰、敬畏之意，此貫穿于小學大學之中，一事一行無不透露著敬的意旨。敬是一種修養工夫，自小學至大學在遵循和修習外在規范的過程中，其實也是通過敬將其逐步內化的過程，通過對外在的事功的窮理與解蔽，回復到物性的本然天理過程，達到對心的認知，實現自我的清明之境。

另一方面，在小學到大學性質的轉換過程中，敬也起著鑒定和橋梁作用。小學之事和大學之事，其理本一，從事小學之學若以敬包底，有高度的自覺性，未嘗不可以看作大學之學；同樣，即使儒者從事大學之學，大學之兼濟事功，若也是流于世俗，不從心中體認，缺乏覺解性，那么也是小子之學。通過敬對事物的性理拓深，不斷質變，則可在敬這座橋梁上成就大人之性。

此外，“敬無不敬”，敬也是進行德性修養的最高階段，居敬與窮理二事互相生發，都為成就道德性的人格服務，“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里粗精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也?！边@是窮理的突破，也是敬的境界，即“若持敬契入道德性、道德生命之內容，則朱子此一理論及工夫教法，于內圣成德之教來說，亦是一可有及應有之說”?。

通過對“小學之教”與“大學之道”互補關系的考察，可見朱熹“敬”論既非單純的道德戒律，亦非抽象的心性玄談，而是貫通知行、統合體用的立體化倫理體系。這種雙重維度的建構，不僅完善了儒家工夫論的理論形態，更為現代人格教育提供了傳統智慧的參照坐標。

四、結語

大學與小學作為人生教育的兩個階段不可分割，具有一以貫之的重要性，對于人生發展的不同階段也有著各自的適應性。對性理的發掘，儒家人格的養成各有其功用，雖在事、理上有著本末之別，但二者內在相須，互為關照。前者是涵護之功，后者有拓深之用；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和胚胎，后者是前者的發展和璞玉；前者是人格框立，后者是義理兼明。在具體的事功上，二者知行并開，也是具象和抽象的一統，在發展的鏈條上不能斷裂，在每一件事上也是事理一體。通過敬的工夫，補小學未成之遺缺，成大學發明之旨要；在敬的清明心境下，以成“下學而上達，大學亦小學”的道德覺解，情理諧和、天人合一的道德境界。

注釋：

①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卷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61頁。

②惠吉興：《宋代禮學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2頁。

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頁。

④于江河：《近代蒙古族哲學及社會思想史論文集》，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頁。

⑤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167頁。

⑥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188頁。

⑦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3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06頁。

⑧朱熹：《四書或問》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⑨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4頁。

⑩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5頁。

?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4頁。

?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7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1991頁。

?沈善洪：《黃宗羲全集第六冊 宋元學案 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19頁。

?陳戰國、強昱：《超越生死：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死智慧》，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頁。

?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5頁。

?朱熹著，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第1冊》，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95頁。

?蔡振豐：《東亞朱子學的詮釋與發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頁。

作者簡介：

許春偉，福建廈門人，哲學碩士，助理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教育。

許曉東，通訊作者，福建泉州人，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哲學教研部講師，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科學哲學、中國古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