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延是新生代導演的代表之一,他的作品有意識地將敘事內核聚焦于疾病題材,以影像為媒介,通過對個體、家庭及社會邊緣群體的真實描摹,對生與死的生命哲學問題進行思考。本文通過分析《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我們一起搖太陽》三部影片,以影片空間敘事、敘事倫理、情感哲思作為切入點,對生命價值與生死哲學進行意義追尋。
【關鍵詞】韓延;疾病題材;生命哲思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9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30
隨著文牧野導演的影片《我不是藥神》的火爆出圈,“癌癥”這一字眼一時受到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在這之前,韓延導演就已著眼于癌癥群體,從《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到“生命三部曲”終章《我們一起搖太陽》,這些影片圍繞著空間、倫理與情感哲思三方面進行書寫。在這類沉重的疾病題材的影片中,韓延導演深切關注邊緣群體,書寫出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與價值趨向。
一、空間建構下的場域塑造
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中提道:“空間里彌散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1]在韓延導演的影片創作中,空間場景的刻畫蘊含著社會及心理關系,通過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的雙重建構,完成對于故事中疾病隱喻的塑造。
(一)現實空間:疾病刻畫的現實書寫
“電影空間與造型不僅再現客觀世界的物質真實,而且就其本身的造型性格和美學意義創造出深刻的思想外延?!盵2]具有獨特空間屬性的醫院,以其鮮明的符號化特征,為觀眾交代了明確的故事發生地,完成對患病個體及群體的病痕進行直觀書寫。中國人的情感總是內斂而深沉,是不便于言說的。在疾病面前,人的情感總是脆弱卻又堅不可摧的,于是在醫院這個最殘酷的空間場所,往往能看到中國人最樸實而真摯的情感表達。因此,醫院這一現實空間在影片中發揮了重要的指向作用。
在《滾蛋吧!腫瘤君》中,熊頓因患癌被迫對著鏡子將原本的頭發剃光,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接受輸液以及各種儀器的治療?!搬t院”這一現實場景在影片中反復出現,同時也成為熊頓人生階段轉折的地點?!端湍阋欢湫〖t花》影片開頭便為觀眾展現出手術室中的各種景象:大腦的CT圖像、心率監測儀器、輸液瓶、手術燈等一系列醫療設備。通過韋一航手臂的輸液管、手術剃光的頭發及顱骨疤痕,呈現疾病對患者造成的生理與心理創傷?!段覀円黄饟u太陽》中對于疾病刻畫得更為明顯,凌敏因長期透析導致胳膊上滿是針孔與傷痕,病態的臉色,干裂的嘴唇等等都將疾病進行了細致化的刻畫。
現實空間的選取不僅為影片故事構建了真實可信的敘事場域,更在潛移默化中完成了對疾病群體的深度觀照與人文書寫。其背后流露出導演對于患癌個體、群體的日常生活現實的深切觀察,充滿顆粒感的細節描寫構成了影片獨特的疾病敘事。這種對疾病題材的精準把控,既體現在對醫療場景的專業還原上,更展現在對患者心理狀態的細膩描摹中,彰顯了導演對疾病題材的精準把控。
(二)虛擬空間:“詩意”指涉的愿望空間
蘇珊·桑塔格曾在其著作中這樣論述:“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3]雙重公民的身份象征著雙重空間的存在,人無法逃離疾病。在某個時間節點來臨時,疾病便注入公民的身體之中,實現生命的周期循環。
影片中鏡頭的意象表達是基于創作者的審美選擇及審美意蘊進而建構出的時空場景。影片中虛擬空間的建構,實現了人物內心情感的外化與具象化表征?!稘L蛋吧!腫瘤君》中熊頓在生日當天遭遇事業與愛情雙重打擊,心情極度低沉。導演采用獨特的藝術手法,將街道上的建筑冰凍起來,使其具有一種魔幻式的視覺奇觀,形象地展現出其內心的失落與寒冷?!端湍阋欢湫〖t花》中象征著優秀、積極的小紅花不斷在影片中出現,直接轉變為影片中強有力的符號。在完成電影敘事閉合的同時,呈現出獨特的詩意之美。
疾病是生命中的非正常階段,對于生命的整個周期具有加速作用,因此疾病往往都將悲痛與苦難展示于視野之中。影片通過虛擬空間的設置,展現出人物內心世界的情緒波動與情感表達,從抽象表現轉變為視聽結合的具體化表現,彰顯出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范式,體現出導演對于個體生命的尊重與關懷。
二、倫理空間下的親情書寫
中國儒家理想社會的倫理境界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是“德”,是“止于至善”[4]。韓延導演的創作依托于這一文化內涵,其對于“德”與“善”的詮釋呈現出雙重維度。在家庭層面,導演通過聚焦血緣親情,探索傳統倫理道德的現代表達;在社會層面,其以充滿人文關懷的視角關切邊緣群體的生存境遇。這種從家庭倫理到社會倫理的遞進,既承續了儒家“推己及人”的道德觀念,又賦予了“止于至善”以新的文化內涵,實現了傳統價值觀念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一)血緣親情的含蓄表達
中國電影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歸家”模式:以實存之家為歸去之所,以傳統倫理價值觀為精神訴求,以犧牲、奉獻、拯救為主題表達、情節建構、人物塑造之內核,以苦情、煽情為主題升華的情節劇模式[5]。韓延導演在采訪中曾指出,中國式親情表達存在著獨特的“情感緘默”現象——父母不可能當著子女或者采訪者的面袒露真實的自我。這種內斂而含蓄的表達觀念根植于傳統家庭倫理的深層心理結構。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子女同父母之間難以直接表達愛意,因此親情的展現更多以一種含蓄的方式表達出來,建構起屬于中國家庭特有的情感密碼。
《送你一朵小紅花》這部影片運用細節刻畫有意識地展現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韋一航看到父親周末開網約車補貼家用,晚上便特意煮面等父親下班回家。這份親情讓韋一航難以說出口,便選擇了“剛煮完就沒胃口”這一借口讓父親吃上他特意準備的面。在《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呂途的父親早年因腦瘤去世,不幸的是,呂途也患上了腦瘤。呂途發現母親為宣泄苦悶情緒而借酒澆愁時,害怕自己去世后無人照顧母親,進而選擇將腎捐獻給凌敏,來換取凌敏照顧母親的承諾。
儒家思想所倡導“尊尊”與“親親”觀念,源于“孝”和“悌”理念的外延。置身于家庭體系之中,需要對親人做到關系與尊重。韓延導演在影片創作中捕捉到這一文化基因,重視對于傳統家庭倫理觀念的保留與弘揚,在日常生活點滴中流露出家長同子女間情感的雙向奔赴,完成對于中國家庭倫理關系中血緣親情的現代詮釋與藝術升華。
(二)敘事倫理關照邊緣群體
敘事視點是在結構層面上來討論視點問題,它決定著敘述的范圍與視野,同時決定著觀眾對于影片整體上的認同與倫理判斷。[6]鏡頭視點則通過視覺修辭引導著觀眾的倫理認知。在前科學時代,由于缺乏系統性的醫學知識,疾病往往同道德相互關聯,進而使得患病主體長期處于被誤解的社會處境之中。尤其是患癌群體及其家庭,不僅承受著經濟重壓,更是在現實和精神折磨的雙重夾擊下,易受到主流社會話語體系的遮蔽。韓延導演以自覺的創作意識,采用“下沉式”敘事視角,將鏡頭聚焦于這一邊緣群體的生存現狀,真實呈現“因病致貧”的結構性困境,彰顯了現實主義創作的倫理擔當。
“所謂‘敘事倫理’也就是在敘事活動中體現出來的,以‘對生命的熱愛和人格的尊重’為核心的人文關懷?!盵7]影片《送你一朵小紅花》中手拿女兒假發的父親坐在醫院門口,意外收到的牛肉飯,擊潰了父親的防線,含淚大口大口地吃下。影片沒有直接交代其女兒的結局,而是通過鏡頭從側面讓觀眾體會?!段覀円黄饟u太陽》中凌敏因患尿毒癥而在醫院接受透析治療時,看到隔壁病床的病人搶救無效死亡。外地趕來醫院求腎源的父子二人,因病人家屬的拒絕捐贈而在醫院門口崩潰,企盼已久的一線生機再次破滅。
尊重個體生命是一種現代性倫理觀,它的出現是中國當代電影的倫理思想開始走向成熟的可喜的信號。[8]韓延導演在其作品中構建了一種具有現代人文精神的倫理敘事范式。導演通過疾病這一符號,將鏡頭對準長期被主流話語遮蔽的病患群體,深入患病個體的精神層面,聚焦于其自我救贖與成長,建構起一種基于生命尊嚴的人道主義關懷,展現中國電影倫理思想從傳統集體主義向現代個體本位的深刻思考。
三、情感空間下的價值書寫
疾病題材類電影作為社會文化的鏡像反映,其價值觀念的建構與現實社會存在著深刻的互文關系。韓延導演在創作中通過藝術化的敘事策略構建了一種積極向上的生命哲學。在銀幕上他塑造出面對疾病仍保持尊嚴與希望的人物群像,同時通過情感化的敘事手法引導觀眾對于生命本質發出哲學叩問。影片中蘊含樂觀豁達的生死智慧,為處于困境中的患病群體提供精神參照,在藝術與現實之間建立了互文性關聯,實現了文化與情感二者的共鳴。
(一)向死而生的當代生死觀
“美學對于死亡的探討,以呈現在心靈中的死亡意象作為本質對象,以體驗與想象的心理功能作為主要的認識方法和理解手段?!盵9]在韓延導演的作品中,并沒有選擇刻畫疾病所帶給病人身體的直觀痛苦,而是通過對于病人個體的精神、家庭等方面進行著重書寫,從側面讓觀眾同病人產生共情。影片大膽地將中國人傳統觀念中難以言說的“生”與“死”這一哲學命題搬上熒幕。
《滾蛋吧!腫瘤君》中熊頓以積極樂觀的心態面對癌癥,展現出積極樂觀的一面,以略帶搞怪的效果去安慰朋友、家人。結尾葬禮的處理別出心裁,選擇以自己主持自己葬禮的方式來展現熊頓的樂觀精神?!端湍阋欢湫〖t花》中韋一航和馬小遠作為病友的代表,攜手抗擊病魔,同時也是眾多病友合力抗擊疾病的象征。雖然知道生命隨時會終止,但以一種樂觀豁達的方式去擁抱生活,享受生活,甩掉“喪”的人設標簽?!段覀円黄饟u太陽》中呂途和凌敏秉承著只要意念不倒,太陽總有一天會被搖醒的信念。用大喊“奧力給”的形式排解心中的悲傷情緒,喚醒敢于直面病痛的勇氣。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莊子·知北游》),道家認為生與死是彼此相對的,具有生死循環這一哲學思想。“天地有四時之分,人有生老病死之別”(《易經·乾文》),儒家對于死亡的認識同樣呈現出理性化與客觀化的特征。影片中的患者由出生到死亡,完成了單向度個體生命的循環歷程?!叭斯逃幸凰?,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庇捌械闹鹘巧钪约荷砘贾夭。阅贸鰳酚^積極的態度來面對生活,解構了傳統觀念諱莫如深的“生死”觀念。
(二)以喜化悲的溫暖指向
孔子的核心思想“仁”講究“愛人”(《論語·顏淵》),不僅愛家人,同樣愛其他人。在韓延導演的影片建構中,將悲劇的情節運用微喜劇的創作手法加以消解,將悲劇色彩進行再解構,蘊藏著對“天下大同”這一社會的期盼,同主流意識形態所呼吁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觀念相契合。
《滾蛋吧!腫瘤君》中熊頓將紅色的塑料袋“放飛”,象征著生命、熱情、希望的紅色氣球迎風飄揚,為朋友及病患群體展現生命的活力。《送你一朵小紅花》中則是以一個充滿想象式、樂觀的大團圓結局。建構了一個沒有病痛和悲傷的平行世界,幸福和團圓充斥在平行世界。《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則是對于婚禮幸福場景的描繪與展現,充滿了親朋好友對于兩位“特殊”新人的祝福及擁有美好未來的夙愿。
韓延導演在其影片中巧妙地運用微喜劇手法,將悲劇元素轉變為積極向上的人生動力,展現了導演以喜化悲的獨特藝術風格。同時以疾病這一角度作為切入點,以小見大,傳遞出對于疾病群體的溫暖關照,是對構建“大同社會”的一種藝術化表達。
四、結語
韓延導演將創作視角聚焦于病患群體之中,通過多層次的藝術呈現,既展現了病患個體的生活感受,又描繪出患病群體的生存困境。導演通過“生命三部曲”將疾病群體推至陽光照射之下,以飽含真摯的情感去觸碰、訴說病患群體難以言說的獨家記憶。“生與死”這一中國傳統觀念中的隱晦話題在當代社會中呈現出多樣詮釋,同疾病抗爭的過程或許悲觀,但結局卻仍然昂揚。這種既直面死亡,又彰顯生命尊嚴的藝術化表達,不僅展現了中國人在面對死亡時的那一份向死而生的不屈與抗爭意識,更在深層意義上流露出對于建構“大同社會”的美好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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