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居易的《長恨歌》以“長恨”為核心展開敘述,“長恨”一詞寓意豐富,是解讀該詩的關鍵。本文從文本細讀與歷史語境的雙重視角出發,結合白居易的仕宦經歷和思想變遷,系統闡釋了“長恨”的三重意蘊:帝妃愛情、階級以及制度之“長恨”。通過分析戰爭書寫、地理空間書寫、景物書寫以及今昔對比的藝術手法,揭示白居易如何借李隆基和楊玉環(以下簡稱李、楊)的故事投射自身與湘靈愛情之“長恨”。同時,探討“長恨”的文學影響,不僅為后世《梧桐雨》《長生殿》等作品提供母題原型,更以“欲望與道德”的沖突賦予主題跨時代的價值。研究表明,“長恨”二字包含著對李、楊愛情,封建制度與個人命運的深刻反思,對 《長恨歌》的解讀及白居易創作心理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白居易;《長恨歌》;長恨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06
白居易的《長恨歌》作為中唐長篇敘事詩的里程碑式杰作,交織著對封建倫理、階級矛盾與制度痼疾的隱晦批判。“長恨”主題的復雜性歷來爭議不斷,愛情說、諷喻說和雙重主題說占據主流觀點。聚焦“長恨”二字,整合多重視角,結合時代背景與人物生平研究“長恨”內蘊以及對于之后文藝作品的影響,探究“長恨”的來龍去脈。既從新時代出發賦予“長恨”新的內涵,又吸取“長恨”的跨時代精神財富。
一、《長恨歌》“長恨”的具體表現
白居易的《長恨歌》圍繞李、楊的愛情故事展開,以“長恨”二字統攝全詩。“長”,久遠也。“恨”,遺憾也。為何“長恨”,引人深思。
(一)帝妃愛情之“長恨”
楊玉環“天生麗質”被唐玄宗冊封為貴妃后迎入后宮,“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待遇使得楊氏一門雞犬升天,其堂兄楊國忠大權在握,禍亂朝政,為安史之亂埋下禍端。安史之亂爆發后,唐玄宗率眾倉皇西逃。馬嵬坡前,將士嘩變要求誅殺楊氏兄妹。陳鴻的《長恨歌傳》記載到:“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倉皇展轉,竟死于尺組之下。”兩人的愛情最終以悲劇結尾,唯余“長恨”。
元稹《連昌宮詞》寫道:“祿山宮里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李、楊愛情是好色之徒與趨利之人的有目的接近。此外,楊貴妃在后宮期間,曾兩次被趕回娘家。《長恨歌》絲毫沒有提及李、楊愛情品格不純的問題,反而進行美化,如此“長恨”也可解讀為對愛情品格不完滿的遺憾。
(二)階級之“長恨”
李、楊愛情兼具俗世普遍性和階級特殊性,階級鴻溝使愛情淪為權力附庸,徒增“長恨”。
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直指李、楊愛情的萌發是帝王尋求美色。即使詩中寫道:“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實為唐玄宗覬覦兒媳,利用賜婚、出家、冊封等手段強占其為妃,最后為熄眾怒賜死在馬嵬坡。大戰后,唐玄宗派人尋找楊貴妃,詩中虛構楊貴妃在蓬萊仙山成為仙子,寄言唐玄宗“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楊貴妃在這段感情中完全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這句話也能理解為君心并不似金鈿般堅定,從此以后不必再見,以示“長恨”之情。
(三)制度之“長恨”
唐玄宗前期勵精圖治,開創開元盛世,后期卻耽于享樂,權力異化引發王朝崩壞。制度層面的“長恨”超越了個人悲劇,成為歷史長河中權力與人性博弈的寓言。
詩中“漁陽鼙鼓動地來”不僅是安史之亂的爆發,更隱喻制度失控對個人與時代的雙重摧殘。白居易以“九重城闕煙塵生”描繪戰亂中的王朝動蕩,又以“西宮南內多秋草”暗喻唐玄宗退位后的孤寂,揭示權力的巔峰與深淵僅一線之隔。封建制度將國家命運系于一人之手,唐玄宗的墮落直接導致“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世化為“千里蕭條”的亂世。詩中“天長地久有時盡”的喟嘆,既指向李、楊愛情的“長恨”,亦暗喻封建王朝“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長恨”。
二、《長恨歌》“長恨”書寫的藝術手法
(一)戰爭書寫
安史之亂為李、楊愛情與唐朝百姓的生活劃下了分界線,“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楊貴妃由原來的“三千寵愛在一身”變成了“宛轉蛾眉馬前死”,唐玄宗“掩面救不得”。“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簡短一句濃縮了戰爭帶來的一系列狼藉與騷動,全國各地彌漫著戰火和硝煙,唐朝人民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顛沛流離。八年的安史之亂不僅撕裂李、楊愛情的奢靡幻象,更使得唐朝百姓家破人亡。作為天下之主的唐玄宗看著滿目瘡痍的江山以及在戰爭中死去的寵妃,如何會不“長恨”?同時,白居易以大唐百姓的立場通過“長恨”訴說著對戰爭的傷痛之情,使“長恨”超越個人悲劇,直指時代之痛。
(二)地理空間書寫
《長恨歌》涉及諸多地理空間,在唐宮建筑空間中,李、楊感情逐步升溫并到達頂峰,華清池、芙蓉帳、金屋、玉樓、驪山都是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的見證。安史之亂后,太液池、梨園、椒房都成了李、楊愛情回憶的傷心地。唐玄宗變成了太上皇,從政治權力中心的西宮(太極宮)搬到了早已荒廢的南內(興慶宮),空間變遷映射權力與情感的同步潰敗。在往返蜀路空間中,由“西出都門”開始,到“東望都門”結束,涉及的地理空間有漁陽、九重城闕、都門、馬嵬坡、劍閣、峨眉山以及蜀中行宮,這些都成為愛情與政治雙重死亡的標志性空間。縹緲仙境是白居易為李、楊愛情創造的夢幻之地,兩人定下來世再續前緣的約定。可“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間虛實交織,強化“長恨”的永恒性與悲劇性。
(三)景物書寫
《長恨歌》中,詩人借景抒情應和了主題中的“長恨”。“黃埃散漫風蕭索”和“旌旗無光日色薄”兩句,以漫卷黃塵、蕭瑟風聲與黯淡天光,勾勒出軍隊西行中壓抑的氣氛以及唐玄宗內心無法排遣的“長恨”之意。“行宮見月”“夜雨聞鈴”通過視覺、聽覺等的多重感官描寫,使唐玄宗的“長恨”穿透文字,直擊心靈。即使重回都城,“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物是人非,“夕殿螢飛”“孤燈挑盡”的徹夜難眠,“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孤寂都使得唐玄宗越發“長恨”。
(四)今昔對比
楊貴妃死后,唐玄宗“見月傷心”“聞鈴斷腸”,面對美景默默垂淚,獨擁寒衾徹夜難眠。白居易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楊貴妃身死后唐玄宗的生活狀態,恍恍惚惚,傷心欲絕的境況與前文所描繪的“春從春游夜專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通過極樂與極哀的強烈反差,凸顯“恨”的綿長與所帶來的不可逆的心理創傷。
三、《長恨歌》“長恨”產生的原因
“長恨”既是李、楊愛情悲劇的哀歌,也是個人命運與社會制度交織的產物,映射出作者自身的情感投射以及封建倫理的權力壓迫。
(一)作者自身愛情之“長恨”
白居易自身愛情的“長恨”,多體現在與湘靈的初戀中。白居易11歲在徐州符離結識湘靈,后在《鄰女》一詩中透露了少年心事。27歲時,白居易離開符離,在路上寫下了“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的詩句來思念湘靈。與《長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鳥”的誓言相照應,恰是對白居易這段感情的理想化復刻。白居易33歲時,將舉家遷往長安,與湘靈的婚事卻不得父母同意。他在《潛別離》中寫道:“兩心之外無人知”,來訴說內心的傷痛。白居易35歲創作《長恨歌》時仍然孑然一身,并立誓終身不娶。
在楊貴妃身上,白居易投注了對初戀的懷念以及愛情的憧憬,通過將個人遺憾投射于李、楊故事,不僅哀悼逝去的愛情,更以“長恨”之名完成對封建倫理的無聲控訴。
(二)作者愛情品格之“長恨”
白居易37歲時被迫成婚,婚后寫《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44歲時被貶為江州司馬,途遇仍未成家的湘靈,白居易悲咽道:“我梳白發添新恨”,一個“恨”字包含著無限情緒,愛情品格有瑕讓他又添新“恨”。白居易45歲時謫居江州,寫下《感情》一詩,詩中湘靈贈鞋希望二人可以“雙行復雙止”,卻未料得“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白居易50歲時仍在寫詩思念湘靈,可見《長恨歌》既是在替李、楊彌補愛情品格不純之“恨”,也是在替自己填補愛情品格不圓滿之“恨”。
四、《長恨歌》“長恨”書寫的意義
(一)對封建女性的同情
唐玄宗的愛情悲劇是自己造成的,由于“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而懈怠了朝政,利用手中的權力分封寵妃的姊妹弟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從而敗壞了社會風氣。楊貴妃“天生麗質”本無罪,卻淪為權力游戲的替罪羊,甚至后世以“女禍論”批判這段歷史,以男權社會思維將王朝衰敗歸咎于女性。《長恨歌》所體現出的悲劇性折射出封建倫理對女性主體性的全面剝奪,把封建社會中的女性悲劇刻畫得栩栩如生,寫出了封建社會下女性的“長恨”。
(二)對封建帝王的諷刺
唐玄宗晚年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對于重大歷史事件“安史之亂”的正面描寫雖只有寥寥幾語,卻極細膩地刻畫了唐玄宗對于愛情的忠貞不渝。有進步詩人意識的白居易雖不能完全跳出所處的社會地位對封建帝王進行激烈的批判,但對于李、楊愛情所引發的社會惡果卻是極為不贊成的,作《長恨歌》實為明贊暗諷,警戒后世,對封建帝王的所作所為心懷“長恨”。安史之亂后,士人對盛唐幻滅的集體記憶,也為“長恨”主題提供了歷史共鳴。
五、《長恨歌》之“長恨”的影響
白居易《長恨歌》之“長恨”母題不僅對本人詩歌創作產生了影響,更對后世李、楊愛情故事在不同體裁藝術中的發展、演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對白居易本人詩歌創作的影響
白居易《長恨歌》之后的作品常可見“長恨”母題的延續與變奏。比如,《李夫人》一詩以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愛情悲劇為題材,通過“翠蛾仿佛平生貌”與“此恨長在無銷期”等詩句,直接呼應《長恨歌》中“雪膚花貌參差是”與“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原句。同時,《李夫人》再次提及了《長恨歌》中的李、楊故事,“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讓人感受到了其中的“長恨”之意。《李夫人》結尾“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一句“長恨”的不僅是漢武帝與李夫人,更有唐玄宗與楊貴妃。
(二)對后世文藝作品創作的影響
白居易《長恨歌》以“長恨”為內核,通過李、楊愛情悲劇揭示了“欲望與道德”的深層矛盾,這一主題不僅為后世文藝作品提供了母題原型,更因其對人類困境的觀照而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白樸的《梧桐雨》將“長恨”從個人情愛拓展至家國興亡的宏大敘事。李、楊愛情被徹底剝離《長恨歌》的浪漫化濾鏡,成為“紅顏禍水”與“君王誤國”的象征。這種改寫與白樸幼年遭遇戰亂、母子離散經歷密切相關,使他對統治者的荒淫與百姓的苦難有切膚之痛。劇中“長恨”不僅指向李、楊愛情的破碎,更指向戰火中無數家庭的流離失所。例如第四折,唐玄宗獨對秋雨梧桐,哀嘆“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飛雁”,將個人悔恨與蒼生疾苦并置,凸顯“長恨”的集體性與歷史性。
洪昇的《長生殿》在繼承《長恨歌》敘事框架的同時,以“情悔”為核心重構了李、楊故事。楊貴妃深明大義“捐軀以紓國難”,唐玄宗則通過“哭像”“覓魂”等情節完成從帝王到癡情人的轉變。洪昇以“雙星作合,生忉利天”的仙界團圓結局,將“長恨”的悲情升華為“至情”理念下的精神超越,呼應晚明以降的“主情”思潮。劇中的“長恨”最終在“情悔”中得到救贖,李、楊以精神的“長生”消解了現實的“長恨”。
總之,本文揭示了《長恨歌》中“長恨”的三重意涵:帝妃愛情的悲劇、階級壓迫的無奈與制度崩壞的必然。白居易借戰爭書寫、地理空間書寫、景物書寫以及今昔對比的藝術手法,將個人情感升華為時代癥候的鏡像,其藝術手法與批判意識對后世影響深遠。同時,白居易將個人與湘靈的愛情創傷投射于李、楊故事,既完成對初戀的理想化重構,又隱晦控訴了倫理綱常對個體情感的壓制。元代《梧桐雨》以冷峻筆觸解構浪漫,揭露欲望對倫理的侵蝕;清代《長生殿》則以“至情”消解“長恨”,賦予人性本真以超越性。二者對同一母題的重構,印證了“欲望與道德”沖突的永恒性與跨時代的價值。《長恨歌》追尋自由與真情,其精神遺產跨越時空,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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