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賽寧詩歌中情景交融的藝術

【摘要】本文以著名組詩《波斯抒情》內的《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這首充滿抒情意味的作品為例，旨在探討葉賽寧這一俄羅斯田園詩歌的代表性人物是如何通過對自然景象的描繪傳達其內心深處的情感，如何實現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以及運用這種交融增強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分析其中的藝術效果和文化內涵。

【關鍵詞】自然景象；情感交融；修辭手法；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I5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4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13

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葉賽寧（Серг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Есенин，1895—1925）作為20世紀初俄羅斯文學田園派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之一，他的詩歌以風格獨特而聞名。人們往往被其別具一格的自然景象描寫、撲面而來的田園氣息以及真摯的情感表達深深地打動。俄羅斯的鄉村文化以及民間傳統對葉賽寧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他的抒情詩以新穎奇特的意象著稱：在他的詩歌中，主題多圍繞描繪大自然和鄉村的景象，他善于運用意象的象征性和音樂性把自然景象這一客觀存在的事物轉為情感的載體。詩歌語言質樸，意境雋永。在情感表達方面，葉賽寧常以第一人稱直抒胸臆，非常注重個人化的情緒表達。情感強烈，節奏自由且常伴隨淡淡的孤獨憂郁之感。本文將以《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為例，結合文本意象的解讀以及表達手法的闡釋等探討情景交融這一藝術手法在葉賽寧詩歌中的獨特性以及影響。

一、葉賽寧詩歌中的情景交融手法

“情景交融”是詩歌創作的一種重要藝術表現手法，指詩人可以通過對自然景物或自然環境的描寫，將客觀意象與主觀情感合二為一，相互交融。詩歌創作中的情感體驗與自然外物之間應存在某種感應與契合。詩人的主觀心靈與客觀自然之間是相互依存、相互生發的。詩歌并不是詩人純粹主觀情感的自我表現，而是要把自我消融于自然之中，要體察萬物；自然雖然啟迪了詩歌的產生，但自然也不是純粹的自然，詩人的心靈對自然加以改造，使自然內化為心靈的一部分，并最終實現主體與客體、情與景的和諧與統一。[1]這種美學原則大量被用于俄羅斯詩歌的傳統中，例如普希金、萊蒙托夫等詩人常以山脈、草原等意象寄托自己的情感。其實中西方對于這一手法的理解和運用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差異，而葉賽寧的詩歌正是這一手法的創作實踐者。既吸收了中國式的“物我合一”，又兼有西方浪漫主義的基調與情緒形成別具一格的藝術風格。將自己抒發的情感與所對應的事物進行無縫銜接，將東方意象融于西方抒情中，從而形成以情示物的良性閉環。

在詩歌《白樺樹》中，“Белая береза принакрылась снегом，Точно серебром”（白樺披著雪，仿佛穿著銀色的婚紗）（顧蘊璞譯），葉賽寧在詩句中點明了“樹木”“雪”“婚紗”幾個鮮明的意象，并運用擬人化手法將幾個客物交織，傳達出一種夾雜著些許憂郁、純潔的孤獨感，進而映射文章的主題——對逝去的鄉村文明的悲傷和哀悼。這一手法完美地呼應了中國詩學與西方浪漫主義，將自然賦予靈魂從而成為情感的代表。而恰恰是這種情感與景物的動態互動：景生于情，情顯于景，引起讀者的思考與共鳴。在詩歌《我辭別了我出生的屋子》中，詩人用多個客物意象如“老屋”“破窗”“背影”等主動參與情感表達的過程，渲染詩人所抒發的背井離鄉的無奈之感，這一“景隨情動”的表達不僅避免了直抒胸臆的直白感，并且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進而加強了藝術的渲染效果。

此外，“情景交融”這一手法最突出的特點為利用時間與空間的交織，構建一個多層次，多維度的情感結構體系。例如在詩歌《烏云像馬群般奔騰……》中，“Чёрная воронка，смерть прокричала с поля”（黑色的烏鴉啼叫，宣告白晝的死亡）（顧蘊璞譯）。詩句中所傳達的晝夜輪回交替正是時間維度的體現，以此來象征生命與死亡這一關乎人類生存和繁衍的重要課題正在經歷的無限且永恒的循環。[2]在《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詩人開篇即在空間維度上大展筆墨，將“波斯”與他的故鄉俄羅斯進行地域的切換與對比。通過“此地”和“彼方”來擴大詩歌的情感張力，使讀者在多層次的維度中感受到不同情感的糅合與交融。

對于葉賽寧來說，這一手法不僅僅是簡單的創作技巧，它更是詩人所處時代的一種文化氣質的體現。葉賽寧的詩歌創作經歷了俄羅斯歷史文明發展的不同階段。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他作為一個對故鄉十分熱愛，十分眷戀的詩人，在詩歌中大量運用的田園風光及鄉村意象更多地變成了一種對失去這種烏托邦的惋惜和無奈，葉賽寧傳達著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引發了讀者們對于工業文明現代化的一種反思。

二、《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的情景交融分析

在詩歌《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情景交融”的運用呈現三大核心的特性：一是主觀感情的物質化；二是自然意象的人格化；三是空間維度的深層互動。詩人將這些特性在“情景交融”主導下通過具體的修辭手法來加以揭示。

首先，詩人運用了擬人化手法實現了將主觀感情轉化為客觀事物。如詩歌原文中的“Не буди только память во мне”（只是別喚醒我的記憶）（顧蘊璞譯）。[3]“буди（喚醒）”一詞一般用于搭配具有生命體征的客觀實體，而在本句中詩人通過打破常規的語法搭配，在其后加上了“память（記憶）”這一抽象概念，這一新穎的語言表達使無形的思鄉之情通過客觀物質化獲得了一個具象化的表達，記憶仿佛變成了可以操縱的實物。而“喚醒”這一動作的主體正是詩人所處的異鄉，并且“別喚醒”更加強化了記憶的客觀存在感，身處異鄉的詩人雖未直抒胸臆表達思鄉之情，但這種情緒卻突破地理限制無處不在。這一手法的運用不僅擴大了情感的表達力，而且引發讀者對于鄉愁這一情緒的深度思考。

為了更好擴大情景交融所帶來的藝術效果，詩人采用了隱喻的手法：“Волос твоих цвет волнистый”（波浪般發絲的顏色）（顧蘊璞譯）。這里的本體（發絲）和喻體（波浪）的選擇十分巧妙，這里的喻體意象具有雙重性：既指發絲的形態，又暗示詩人所一直熟悉的、思念的故鄉田野的麥浪。由視覺上發絲的顏色聯想到觸覺上麥浪被風吹拂的波動感，通過身體的自然化建立起情與景的初步交融，而波斯女性的“發絲”也成了一個連接異域和故土的重要媒介。從視覺效果轉移到觸覺效果，不僅實現了感官維度的構建，也賦予了客觀意象鮮明的擬人化特征，從而達到了情與景的深度交融。

此外，這種交融狀態進一步通過對比的修辭手法具象起來。如作者并未直接描寫“月亮”這一客觀意象，而是將故鄉的月亮與波斯的月亮進行對比，進而將故鄉的田野與設拉子的美景進行對比。除此之外，“Потому， что я с севера， что ли”（或許因為我來自北方）（顧蘊璞譯）。在閱讀詩歌時，讀者能直觀地從文本中接收到的僅有方位指示詞（來自北方），但詩人卻并未直接描寫北方的自然景象，如故鄉的雪原、山脈、白樺等。這種“以空寫實”的寫作手法，反而更加強化了故鄉景觀在異域波斯的存在感。用“что ли”（或許）這種不確定的語氣和猶豫的態度則引發波斯女孩的想象，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對自己身份歸屬感的復雜的心理。這種手法構建了地理上的對立，實現空間維度的深層互動，并使這種互動升華為情感共鳴。

詩歌中，作者通過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并運用復合型藝術手法，使得詩歌中的自然景象更加生動形象，也更加深刻地傳達了詩人的內心情感，二者形成了相互映襯的關系，增強了詩歌的意境美，這種意境既具有客觀存在的美，又蘊含著詩人內心想傳達的情感美，最終達成情景的深層交融。這種交融不僅實現抒情效果，更建構了“歐亞詩人”的身份認同范式，為20世紀流散文學提供了早期樣本。詩中波斯意象的裝飾性與俄羅斯意象的本真性形成張力，恰是詩人文化困境的詩意呈現。

三、詩歌的藝術效果與文化內涵

作為20世紀初俄羅斯詩壇的重要代表人物，葉賽寧展現出超凡脫俗的創作才能，除《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他的其他詩歌也同樣彰顯出獨特的審美價值。在詩歌創作中，詩人創造性地融合了上文所提到的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浪漫主義的抒情風格，與此同時，葉賽寧還擅長于從民間文學中汲取靈感，例如他在詩歌中廣泛使用的擬人化技巧就是從民間文學中的精華汲取而來的。重點強調的是，其詩歌中往往還具有一個鮮明的藝術特征——意象主義，詩人正是通過在詩歌中融入這一系列的藝術手法最終構建起了獨具特色的、極具個人風格色彩的“葉賽寧意象體系”，并由此開創了具有深遠影響的詩歌美學范式。

《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作為葉賽寧抒情詩中的佳作，它所呈現的藝術效果是十分多元的。首先詩人運用其最擅長的意象主義藝術手法，將想要抒發的情感寄托在客觀事物上。他筆下的諸多意象并非簡單直接擺在讀者面前，“北方”“麥浪”這些看似直觀的事物描繪，其實背后暗含著細膩的情感。那些看似平常又普通的意象，在他詩中都被賦予了獨一無二的精神內核。譬如剛剛提到的“北方”，既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承載著對故鄉根基的默默追隨，是他內心深處最為熟悉和親切的地方。這一意象變成了一個載體來承托詩人表達思鄉之情。“月光下翻滾的麥浪”這一景象是詩歌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景象之一。月光下的麥浪波光粼粼，如同海洋一般翻滾著，既展現了鄉村夜晚的寧靜與神秘，又象征著詩人內心世界的波瀾壯闊和對故鄉的深深眷戀。這些意象彼此交織不僅具有客觀存在的意義，更被詩人賦予了深厚的情感色彩，情寓于景中之美。

還有一個重要的藝術特色——詩的結構美。“藝術結構”意為“建筑藝術”，是指作品建構及各組成部分（引子、結尾、章、節、冊、卷及作品中其他可能的組成部分）的外表形態。詩歌作品的詩節安排也屬于藝術結構。[4]詩歌《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作者設置了回環詩。這是一種通過詩句首尾銜接、循環往復，主題包含而形成的詩歌形式，從而呈現結構上的閉環。

1.Шаганэ ты моя， Шаганэ！

……

6.Потому что я с севера， что ли，

……

10.Потому что я с севера， что ли，

……

21.Шаганэ ты моя， Шаганэ！

……

25.Шаганэ ты моя，Шаганэ！

每個詩節中都帶有朗朗上口的回環句式，句式間相互滲透交織形成一個閉環狀。優美的韻律，撲面而來的畫面感，加之獨特的意象，葉賽寧的詩歌總能在字里行間中搭建起一個奇妙且蘊含深刻思想的藝術世界，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當然，葉賽寧的詩歌還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詩中的“莎甘奈”不僅是一個具體的形象，更象征著詩人內心深處的故鄉情懷。將“記憶”看作一種冬眠的生物，一種可操作的實體。“波浪般的發絲”比作麥浪，這都展示了葉賽寧對自然景象的敏銳觀察和深刻感悟。葉賽寧筆下的自然從來不是冰冷的風景，而是蘊含著豐富的情感結構的。在他的詩歌中，人與自然的界限漸漸模糊。這種將天地萬物都賦予靈性的創作手法，是葉賽寧詩歌創作中的重要主題之一。也一直影響著無數俄羅斯作家的精神世界。

最后，這首詩還蘊含了俄羅斯現代化下的田園懷舊之情。正是因為20世紀初新經濟政策的實施，俄羅斯經歷了快速工業化，農村人口大量流向城市，這對鄉村文明帶來一定的沖擊。也正是葉賽寧自稱為“俄羅斯最后一個鄉村詩人”的原因。詩歌中的對“我來自北方”的反復強調即是對農民身份的執著堅守。在城市化發展的高峰期，作者仍然通過創作的形式表達自己對故鄉人文風光深深的懷念。

四、情景交融手法的獨特性與影響

作者在詩歌中所運用的情景交融具有獨特性。從橫向來看，較之俄羅斯其他善于運用此藝術手法的著名的詩人作家，如普希金、萊蒙托夫等，在描寫自然景觀特征時，側重的主題以及想表達的中心思想內涵都存在很大差異。普希金在描繪自然景物意象時通常把自然作為崇高精神的象征。例如在他的《致大海》中對于“自由”的隱喻不難看出在主題表達時他更強調人文主義。萊蒙托夫在詩歌中涉及自然意象時大多弱化抒情，賦予自然更多的社會性與抗爭性。在長詩《同僧》中的意象“高加索山”則是最為突出的代表。而葉賽寧在《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始終以農民為主體，強調自然與人靈魂的互通和共鳴。

從縱向來看，可以把中國田園詩作為一個跨文化參照，這種將情景交融的藝術創作手法，在中國田園詩人孟浩然的筆下也被運用的熠熠生輝。兩位詩人雖相隔千年，跨越東西，卻不約而同地在自然景物中尋找心靈的歸宿，詩歌仿佛成了連接自然景物與情感表達的紐帶。分析他們的作品時，會發現東西方跨文化下不同的文化底色造就了各具特色的藝術表達。孟浩然的田園詩歌《過故人莊》中“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簡單一句對鄉村遠景的勾勒，卻使人與自然渾然一體；而葉賽寧則更善于從微觀角度入手看待客觀事物，詩中他描繪白樺樹的葉片，記錄花瓣飄落的動態，善于在這些景物的細微處注入深沉的人文主義關懷。如果說孟浩然追求的是物我兩忘的“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么葉賽寧創造的則是一個充滿生命律動的生態有機世界。由此可見，放眼世界文學的經典寶庫，作者已將情景交融這一藝術手法運用出獨屬于自己的風格。

葉賽寧情景交融的手法對20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及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俄羅斯文學一中，他開創的“情寓于景，景顯于情”這種抒情手法直接啟發了布羅茨基等詩人，將自然意象轉化為文化記憶。其影響更超越國界，中國詩人海子在1986年創作的組詩《詩人葉賽寧》，在詩中海子稱葉賽寧為“痛苦的天才”“憂郁的詩人”“浪子”，認為葉賽寧是“俄羅斯的嘴唇/梁贊的屋頂”[5]。基于此詩不難看到海子對葉賽寧的贊賞與敬佩之情，海子的“麥地”“白樺”等意象也可見葉賽寧的影子。

五、結論

綜上所述，《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中，葉賽寧通過自己獨特的意象體系以及運用以情景交融主導的多種復合藝術手法等實現自然與情感的完美統一。其運用已經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為詩歌增添了濃厚的藝術效果和深刻的文化內涵。這種交融不僅使得詩歌的情感表達更加真摯而自然，還創造了獨特的意境美，也是葉賽寧詩歌魅力永恒所在的重要原因。因此，這首詩在葉賽寧的詩歌創作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許多后來的文學家和詩人，在創作中都受到了葉賽寧及其作品的影響，從中汲取了靈感和營養，為后世文學提供了寶貴的借鑒和啟示。

參考文獻：

[1]楊波.中西詩學情景交融之類型論[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24，（11）.

[2]張建華.葉賽寧詩選[M].顧蘊璞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3]葉賽寧.葉賽寧抒情詩選[M].顧蘊璞譯.桂林：漓江出版，2012.

[4]Горшков А.И Русская словесность：：от слова к словесности[M].Москва，Дрофа，2001.

[5]張瑞云.海子與葉賽寧的詩歌創作思想比較[D].蘇州大學，2013.

作者簡介：

黃鑫炎，女，漢族，黑龍江齊齊哈爾人，蘇州大學俄語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