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界對《詩》教相關內容研究的關注熱度一直很高,多年來從文學、哲學、教育學等角度探討《詩》教思想及其實踐的研究成果相當豐富,學者們善于梳理《詩》教發展的歷史沿革,以《毛詩序》為重點展開探討《詩》教理論,現有研究多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缺乏對歷史背景和政治實踐的深入考察。以《詩經》學和《詩》教理論為切入點,探討經學對漢代政治的實際影響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
【關鍵詞】《詩》教;西漢;政治
【中圖分類號】B2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7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22
西漢是第一個將五經立為學官的朝代,以經治國成了漢代政治的特色。就單一主體而言,或研究西漢《詩經》相關內容,或探討西漢政治的學術成果均甚為豐富,但是將二者結合起來的,放在經學視域下的研究并不多見。本文擬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評述。
一、漢代《詩》教發展史研究
兩漢時代的《詩經》研究,總體上包括兩大派,此即后世所謂漢代傳詩的“四家《詩》”——“三家《詩》”和“毛《詩》”。對“四家詩”傳授源流梳理的專著眾多,洪湛侯《詩經學史》特別對“四家詩”的詩旨進行了輪番對比,探討了各家“四始說”的不同、今文“三家詩”亦有詩序等重要內容。[1]姜廣輝《中國經學史》中《先秦編》闡述了《詩》的文本組成與主旨大義、探析《詩》學醞釀和形成的歷史背景等內容,《漢唐編》主要論述《詩》經學流傳史和各家解《詩》的特點。[2]還有俞艷庭在《兩漢政治與三家〈詩〉的命運》一文中總結了“齊《詩》”試圖以“四始五際”“律歷陰陽之占”等探究王朝興替之歷史進程,在王莽新政中盛極一時,但也使東漢皇權對“齊詩”采取隱約其學的態度。[3]“韓詩”繼承了荀子“天人相分”的理念,較少提及天命。在兩漢交替時期,郅惲將“天文占”引入“韓詩”,形成了“經讖”,并通過天象預測了劉漢的統治。到東漢時,“韓詩”學者還負責校訂“圖讖”,承擔了重要的政治任務。“魯詩”學者不涉及改制,專注于“詩諫”與“詩教”,在學術上嚴格遵守師承,政治上持保守態度,使其在整個漢代保持了較平穩的發展。將三家《詩》的學說置于具體的歷史背景和問題意識中進行分析,視角獨特,闡釋深入。
隨著相關考古文獻研究深入,學者們發現實際情況上四家詩不能涵蓋了漢代《詩經》的全部內容。胡平生、韓自強認為阜陽漢簡《詩經》也不歸屬于傳統四家詩中的任何一派,他們的研究進一步指出,《漢書·藝文志》并未全面收錄漢代各家詩經學派的內容。特別是《阜詩》中《詩序》殘簡的發現,打破了以往學界普遍認為只有《毛詩》才有《詩序》的傳統看法,從而肯定了胡樸安論說各家《詩序》同出一源的觀點。[4]趙爭認為在討論漢代《詩經》流傳及相關學術史問題時,應當將研究對象區分為非官方與官方兩個層面來對比分析研究,同時需要依據文獻產生的具體年代來判斷是否適合采用四家《詩》的理論體系進行解讀。[5]
二、《毛詩序》與《詩》教相關研究
兩漢時代在《詩經》研究方面,《毛詩序》一直是研究的熱點與重點。大多數學者都認同正是漢代《毛詩序》標志著《詩》教理論的最后形成。如陳桐生運用了文學對比研究的方法,較為全面的闡釋《毛詩序》理論體系,與《禮記·經解》主要體現在它提出了“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的雙向互動模式,突破了傳統單向教化的局限;以“主文而譎諫”為核心,深化了《詩》教的理論內涵,較“溫柔敦厚”說更具思想深度;從思想與情感層面肯定了詩歌批判現實政治的合理性,為諷刺詩的創作原則提供了總結性理論。[6]
在肯定《毛詩序》地位的同時,很多學者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對《毛詩序》與先秦《詩》教功能不同上的探討,如張國慶認為《毛詩序》與《詩》教的重要理論觀點——“詩依違諷諫”,從封建倫理的角度來看的話,反映出了皇權之下文人臣子的某種特殊心態,即在盡忠與避禍之間進退兩難。這與先秦各家學說高揚個體人格的主動性、剛毅性大相徑庭。[7]
李明陽認為《毛詩序》與《孔子詩論》二者的差異主要體現在《毛詩序》詩旨闡釋中女性角色和“美刺說”的出現,對個人的道德教化逐漸轉向為維護統治秩序服務。[8]
孫明君指出,漢儒的詩教理論以《樂記》和《詩大序》為代表,繼承了荀子以來儒家詩教的傳統,即注重與現實政治的關聯,并進一步強化了為現實服務的意識,體現出大一統專制政治背景下的鮮明特征。[9]
從詮釋學的角度研究《毛詩序》等釋《詩》方式的學術成果也在逐漸增多,如徐定懿通過分析《史記》《漢書》及《毛詩》的文本,歸納出《史記》在解釋《詩經》時主要表現出獨斷型詮釋學的特點,而《漢書》在闡釋《詩經》時同樣呈現出獨斷型詮釋學的主導傾向。[10]
夏靜則對比了孔子與漢儒的詮釋《詩經》思想的方式,她認為孔子采用“對話式”的研究方法,其目的在于拯救王室式微的時代,通過對古代先賢思想智慧的總結,構建起獨特的思想框架,并將詩學觀點融入其中;而漢代儒家則采取“文獻式”的研究方式,目標在于傳承學問,通過對典籍的整理與解讀,系統化地闡釋“六經”,而使其成為一套獨立完整的知識體系。[11]
李麗琴認為孔子對《詩》學詮釋屬斷章取義,引《詩》論《詩》,以“思無邪”本文的字面意義對《詩》教的意義予以概括性的規定;《毛詩序》將“思無邪”的核心內涵界定為一種政治教化形式,通過“美刺”等方式解讀具體《詩》篇,從而構建了一個相互貫通的封閉釋《詩》體系。[12]
三、經學領域下的《詩》教研究
很多學者關注到了《詩》在漢代經化的過程也呈現出《詩》的政治教化功能的空前強化這一新的特點。陳良運《中國詩學批評史》指出在尊《詩》為經的過程中,漢儒對《詩》篇的闡釋出于被統治階層的需要,是為了實現“服從統一”的功利目的。[13]這也造成了漢儒釋《詩》將每篇《詩》都與圣王之道緊密相連,每一詩句都承載著教化與政治功能。
王洲明追溯了漢儒經化《詩》的過程中,孔子重視《詩》整體社會功能,孟子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對漢人說《詩》產生了重要影響,又肯定了漢儒在注重對《詩》的總體社會政治功能闡釋上花費的艱巨勞動。[14]漢代《詩》經化歷程呈現出多層次的復雜性,一方面可以歸結為當時獨特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又離不開士人階層對統治集團依附以及士人階層的價值取向變化。
徐峻蔚談到漢之詩教作為儒教組成部分因受經學的發展,在漢代,解經者通常兼具儒者和經學家的雙重身份,因此他們所闡發的詩學理論(涵蓋詩教思想)與當時的儒學體系相互交融、密不可分。[15]四家詩說均將《詩經》視為政治教化的載體,著重從政治倫理的維度來詮釋《詩經》的主旨內涵。
余松談到了漢代詩學把“天人感應”歸結到“仁”與“和”上,確立了《詩》存在的最終目的與價值。[16]漢代經學中的詩學是其核心內容之一,他從存在與價值的雙重維度展開研究發現了其核心目標在于實現“經世致用”,漢儒將具有鮮明政治教化功能的實用觀念與“依違”“譎諫”的表達方式相融合,發展出“比興互陳”和“以史證詩”兩種主要的詮釋方法。
趙明正認為《毛詩序》主張情感的宣泄給以嚴格的界定,即“發乎情,止乎禮義”“主文而譎諫”,這種詩學批評模式雖是圍繞固精養生而展開,其初衷也在于紓解精神層面的困擾,進而延伸至政治哲學領域。[17]這種用群體性的禮義準則來置換個體情感體驗,實質上導致了詩歌本質價值的偏離與扭曲。
梁大偉認為從有利于維護統治的角度出發,經學思潮下的《詩》教無疑是積極意義的,而作為文本的《詩經》來說,在發揮《詩》的政治教化功能的同時,也抑制了《詩》文學功能的發揮,甚至對漢代以后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消極影響。[18]
四、《詩經》與國家治理的研究
20世紀90年代起,晉文以“漢代以經治國”為主題,從多個方面對其進行了比較全面的討論,特別是《漢代以經治國的歷史考察》一文中聚焦漢代以經治國的發展脈絡,以經治國始于西漢中期,主張大一統,加強君全,以德為主、以刑為輔等,實質為配合統治階層調節各方面關系的需要,但這一時期統治者對其的運用僅停留在表面上;于西漢后期得以深化,加入了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災異”說理論,這時經學全面的參與了各個領域問題的處理。[19]
近年來,以《詩經》學為切入點來探討西漢政治對《詩經》的影響的論述有所增加,主要期刊有梁錫鋒《漢代的〈詩經〉學與政治》[20]以及《漢代的〈詩經〉學與政治關系研究》[21],他認為《詩經》研究與政治的緊密程度受制于其對當時社會政治背景,以及統治需求的契合度,《詩經》學者們為了實行政治理想,對《詩經》進行了實用化的改造,雖然提升了《詩經》的地位,但與讖緯迷信的結合,徹底背離了其原始宗旨。
馮一鳴的《西漢用〈詩〉研究》系統、全面地分析了西漢各個時期用《詩》的情況,包括了詔書上疏類、文獻類用《詩》和名家們代表作中用《詩》情況,覆蓋面甚廣,并將不同階段用《詩》情況發生轉變的原因歸結為西漢王朝在意識形態、治理結構、軍事策略及文化思想等方面的發展變化。[22]
龍文玲在《西漢帝王與〈詩經〉的傳播》一文中,從文學傳播的分析了西漢帝王重視《詩經》的原因,正是《詩經》中蘊含的政教元素,加上先秦時期儒家極力推崇對其社會教化作用的影響,最后在政治大一統背景下才共同構成了這一現象的發生。[23]經過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等多位帝王政策支持,使得《詩經》在漢代的流傳過程,呈現出從民間向官方、從私人講習向官學教育轉變的特點。
孫明君著重分析了儒家詩教在漢武帝“獨尊儒術”政策中的地位,指出其從理論到實踐的轉變是由以漢武帝為代表的統治階層和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新儒士共同推動的。[24]這一過程標志著儒家詩教一步步走向政治舞臺中央,成為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就武帝個人而言,其對弘揚儒家詩教的功績,不僅僅停留在在理論和制度層面上,他個人也在文學創作上積極遵循著詩教傳統。
專著方面有夏傳才《詩經研究史概要(增注本)》認為漢武帝之前是“四家詩”的搜集、整理和開始傳授時期。[25]漢武帝時期完成了自身的經學化的加工、改造,此時,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今文經學備受推崇,推動了魯、齊、韓“三家詩”的蓬勃發展。古文經學的《毛詩》直到王莽時期“托古改制”才被加以運用。
劉毓慶和郭萬金深入剖析了《詩經》從原始詩歌文集逐步演變為經典文本,最終形成經學體系的歷史軌跡,探討了在秦漢時期《詩經》由文學著作向經學典籍轉型的內在動因是建立經典與當代政治及社會人生之間的意義聯系,實現“通經致用”的目的;而外部推動力為適應統一王朝的需要。[26]
郭持華則認為,《詩經》在禮樂制度框架下,其教化功能得到了系統性的體現。[27]通過統治階層的篩選與整合,這部經典能夠井然有序地向社會各層面傳播。在這一過程中,《詩經》的政治功能和道德訓誡功能得到強化,而其文學意義則被弱化。
李春青在其《詩與意識形態》一書中,探討了自西周初期至漢代詩歌功能的變遷歷程,展現了該階段詩歌功能、詩學理念與政治、思想發展之間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28]尤其在“下篇”重點探討了漢代士人階層與統治階層在構建大一統國家意識形態過程中的協同關系,特別是士大夫群體作為社會中介角色所展現的多重特征。在這一過程中《詩經》發揮了關鍵性的文化建構作用。
以上研究都對于理解西漢時期的《詩》教與政治研究提供了重要思路。
五、余論
通過對前人研究的梳理與分析,可以看出,目前關于《詩》教和《詩經》學的研究成果極為豐富,不僅數量多,而且角度也是多元的,因此研究是全面而深入的。就將來的《詩》教和《詩經》學研究而言,隨著更多相關出土文獻的整理與出版,將為上述問題的研究提供更加豐富的史料,文本解讀之外,對《詩》教和《詩經》學的相關認識也會更加清晰。在研究方法上,將繼續延續多學科參與、多種研究視角、多種理論的運用的格局。
就整體而言,已有的對《詩》教的研究多是從文學的角度出發,注重探討《詩》教的政治教化與文學性之間的張力,還有少部分是從哲學(主要是詮釋學)和教育學的角度開展研究的,探究了《詩》教的美育功能,從歷史學的角度出發深入探討《詩》教與西漢政治的關系以及由此背后的學術與政治的關系的研究尚不多見。西漢中后期國家治理中主動引入包括《詩經》在內的經術,由此而來的學術與政治的復雜關系是值得關注的漢代政治史問題。經術不僅僅為士人提供了“利祿之途”,更是滲入漢代政治文化中,成為治國理念的思想資源。關于這個問題,學界多注意到《春秋》學、《尚書》學之于漢代政治的實際影響,而對《詩經》學和《詩》教理論對漢代政治的實際影響關注得不多。由《詩》教入手,考察經術與西漢政治的關系,可為考察漢代國家治理提供很好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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