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其道德理論體系的基本原則。對“仁”的理解和翻譯亦見仁見智,在眾多的譯本中,理雅各與辜鴻銘的英譯本在世界范圍流傳較廣,安樂哲和羅思文的英譯本觀點獨特,具有較強的可探討性。本文立足于“仁”的基本內涵,對比研究《論語》的三個代表性譯本,以忠實全面地傳達《論語》中“仁”的思想,安樂哲和羅思文通過哲學視角詮釋“仁”,相對來說較為適合。本研究以期在“仁”的英譯研究方面有所裨益,促進“仁”的跨文化交際。
【關鍵詞】孔子;《論語》;仁;英譯對比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1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34
《論語》是儒家經典著作之一,《漢書·藝文志》云:“《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論語》作為儒家經典的核心著作,深刻塑造了中國兩千余年的文明發展軌跡,其思想精髓滲透于政治體制、經濟倫理、哲學思想、教育體系、文化傳統及民眾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這部典籍不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基石,更在中西方文明對話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自16世紀晚期始,《論語》便成為西方漢學界重點研究的中國典籍,通過傳教士的譯介,為啟蒙時代的歐洲思想家提供了重要的東方思想資源,至今仍是世界了解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窗口。加強古代典籍的對外譯介與傳播,研究古代典籍核心詞匯翻譯問題,在世界各國愈加重視文化軟實力競爭,對中國文化認知需求不斷膨脹的今天,具有不言而喻的現實意義,應該成為高度重視和認真思考的問題。
《論語》中蘊含了大量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世界文化發展提供了中國智慧與中國方案。因此,研究《論語》的譯介工作也是極有意義的?!墩撜Z》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核心思想“仁”,通過對比分析理雅各、辜鴻銘及安樂哲、羅思文譯本中“仁”的英譯,以期對“仁”的跨文化交際有所幫助。
一、關于“仁”
“仁”作為孔子哲學體系的核心理念,集中體現了儒家思想的精髓與最高道德追求?!叭省钡乃枷霕O其豐富,寓意極其廣泛,考《說文》云:“仁,親也,從人從二。忎,古文仁,從千心。 ,古文仁,或從尸?!庇H,即與人相親,有愛人義,同時也說明了“仁”的古文形態。為了恢復周制,讓社會秩序回歸和諧穩定,孔子對前代思想成果進行了改造和創新,《論語》中說“仁”占據主體部分,以下是對《論語》中“仁”的分類:
第一類,作為道德理念的“仁”,“仁”首先表現為崇高的道德品質與思想境界?!独锶省菲獜娬{:“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指出仁德是君子立身的根本,無論何種情況都不可背離??鬃釉凇蛾栘洝菲袑ⅰ叭省本唧w化為“恭、寬、信、敏、惠”五種美德,《顏淵》篇則直指其核心為“愛人”。這種關愛他人的道德理念,既是個人的修養準則,也是處理人際關系的倫理基礎。
第二類,作為道德實踐者的“仁者”,具有仁德并踐行仁道者即為“仁者”?!蹲勇贰菲浴皠傄?、木訥”描述近仁者的特質,《雍也》篇則通過“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比照,展現仁者穩重、寧靜的精神氣質。仁者的本質在于其關愛他人的思想與行為,是道德理念的人格化體現。
第三類,作為道德實踐的“行仁”,仁道的踐行體現在具體行動中?!独锶省菲岢觥捌堉居谌室樱瑹o惡也”,表明踐行仁道能消除惡行?!缎l靈公》篇更將仁道視為比水火更重要的民生需求,倡導“殺身成仁”的精神。行仁即是關愛他人的實踐過程,通過“我為人人”的奉獻實現社會和諧。
第四類,作為道德評價的“仁名”,當道德實踐達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獲得“仁”的社會評價?!额仠Y》篇記載孔子對“仁”的多重闡釋:“克己復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都是獲得仁名的修養路徑。這種聲譽源于真實的道德實踐,如“出門如見大賓”的恭敬、“使民如承大祭”的謹慎,都是關愛他人的外在表現。
孔子仁學以“愛人”為核心,但其關懷不僅限于人際范疇。《述而》篇記載“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生態智慧,表明仁愛精神可推及自然萬物。這種延伸并非概念的轉換,而是“愛人”思想的自然拓展,體現了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學視野。仁學由此構建起從個人修養到宇宙關懷的完整價值體系。
二、“仁”的詮釋對比研究
翻譯經典之難,在于理解以及傳達,高頻度出現的“仁”,給譯者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以下將依照前文“仁”的分類,分析三譯本對“仁”的詮釋。
理雅各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也是西方第一個系統地研究和翻譯中國經典的學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其譯本都被認為是中國經典的標準譯本。理雅各通常把“仁”譯成virtue,the good,benevolent actions,the excel等。程鋼的研究指出,理雅各(James Legge)將“仁”譯為“perfect virtue”(全德),其義理依據主要來自宋明理學,尤其是朱熹的注解。朱熹認為“仁者,本心之全德”,即“仁”是一切德行的總綱,代表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因此,理雅各選用“virtue”(德)作為對應詞,意在強調“仁”作為具體美德或卓越品行的特質。然而,這一譯法存在局限性?!叭省辈粌H指后天通過修身自律而達成的道德境界,還包含更廣泛的文化意蘊,涉及倫理學、社會學、哲學乃至美學等多個層面。它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念,其內涵之豐富遠非“virtue”或“benevolence”(仁慈)等西方詞匯所能涵蓋。
此外,“benevolence”的譯法也存在問題。一方面,該詞在現代英語中已較少使用,顯得過時且冗長;另一方面,郝大維(David L.Hall)與安樂哲(Roger T.Ames)在《孔子哲學思微》(1996)中指出,將“仁”譯為“benevolence”,容易使其被狹隘地理解為一種心理傾向或利他主義情感,而忽略了“仁”所蘊含的復雜社會倫理意義。事實上,“仁”不僅關乎個人道德修養,更涉及人際關系的協調、社會秩序的構建,乃至天人合一的哲學思考。因此,簡單的對等翻譯難以準確傳達其深厚的思想內涵。綜上,“仁”的英譯問題反映了中西文化在核心概念上的深刻差異。無論是“virtue”還是“benevolence”,均無法完全承載“仁”所涵蓋的道德、社會及哲學意涵。這一翻譯困境也提示詮釋者,在跨文化闡釋中,必須充分考慮概念背后的思想傳統與文化語境,以避免意義的窄化或曲解。
辜鴻銘在翻譯“仁”這一概念時,深受儒家思想傳統的影響。他敏銳地意識到孔子的“仁”絕非簡單的善良或友好,而是一個具有深刻倫理意涵的道德范疇。在其譯文中,他先后嘗試了“moral character”(道德品格)、“humanity”(人道)等譯法,甚至考慮過更具突破性的“love”(愛),但最終卻采用了“moral sense”(道德意識)或“moral life”(道德生活)等解釋性譯法,這一選擇頗值得玩味。
辜鴻銘的“moral character”譯法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仁”的豐富內涵,將之視為一種綜合性的道德修養。然而,這種譯法存在明顯的文化風險:它很容易使西方讀者將儒家的“仁”與西方人道主義(humanism)混為一談。事實上,二者存在本質差異——西方人道主義強調個體權利與超越國界的道德準則,而孔子的仁學則植根于差序倫理,注重人倫關系的和諧與道德自覺的修養。
這種翻譯困境折射出更深層的文化隔閡。“仁”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既包含個人修身的內在維度(如克己復禮),又涵蓋社會倫理的外在要求(如仁者愛人);既是具體的道德實踐(如孝悌),又是抽象的精神境界(如天地萬物一體之仁)。這種整全性的道德哲學,在西方語言中很難找到完全對應的概念。
安樂哲認為,周代的青銅器中已經出現了“仁”,且“仁”之初義意味著愛或善良,在《論語》后才擁有了哲學意涵,眾所周知,“仁”這個標準漢字由“人”和“二”組成,其字義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人類成為完整個體的論述過程存在于人我關系之中。這種詞源分析強調了儒家的假設,即一個人無法獨自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從最初的混沌狀態開始,人本是社會性的,且必須承認至關重要的關聯性占據其首要地位。在郭店楚簡中,其中一種“仁”的版本圖形與現代形式較為相似,本身就體現出了關聯性,但另一類將“身體”與下方所刻的“心”的圖形相結合其實也體現出了這一特性,“身體”圖形在未經風格化處理之前所呈現的形式被描繪成一個孕婦的身體,由一個孕婦的身體和心或“情感”意義構成,這種形式的“仁”指向了最親密的人際關系形式,即母親與孩子之間的共生情感,母親與孩子之間發生了協同作用的交流,這是一種最深刻的關聯性。
在《論語》中,仁與智反復并列出現這一事實表明,智慧與道德是相互滲透、相互關聯的:臻于完美的行為將單純的知識轉化為明智的生活,并且明智的生活本身就是道德能力的一種體現。同樣,仁與義之間的旁支關系反映了在臻于完美的行為中,與他人關系的意義所具有的反思性、包容性和最佳發展狀態。此外,仁與禮之間持續的關聯將臻于完美的這一目標明確地定位在了家庭與社區之中。當這些儀式性的關系得到充分實現時,它們便具有了以家庭為中心的宗教的神圣特質。
安樂哲、羅思文獨出心裁地將“仁”譯為authoritative conduct、authoritative person。在他們的詮釋框架中,“仁”指向一種在禮儀實踐與人際互動中逐漸形成的完整人格,包含感性體察、審美判斷、道德修養和宗教情懷等多維度的后天修養。authoritative一詞與authority(權威)同源,但強調的是一種通過禮儀實踐將文化傳統內化而形成的非強制性權威——仁者不是通過權力壓制,而是通過將傳統價值轉化為自然而然的言行舉止,成為社群中令人信服的道德典范。這種權威性既體現為對文化傳統的承載,又包含對傳統的創造性發展,使仁者既成為價值的守護者,又成為價值的革新者。在安樂哲、羅思文看來,成“仁”的過程就是通過禮的實踐,在具體的社會關系中逐步將外在規范轉化為內在自覺,最終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但安樂哲在其新作《經典儒學核心概念》中對“仁”的詮釋做出改變,使用了“consummate persons/consummate conduct”來詮釋“仁”,這值得進行深入分析,安樂哲指出,這一調整旨在回應廣大讀者和學子對“authoritative conduct”這一術語的不滿,并始終認為,替代性的英文翻譯只是次要的選擇,是一種占位符,使用consummate persons/consummate conduct具有“com-”這個集合和強化前綴的優點,它傳達了“一起、共同”的意思,恰當地體現了“仁”不可分割的關聯性。此外,consummate persons/consummate conduct還具有前一版諸多闡釋所包含的含義。“圓滿”是一種完成的形式,它所傳達的是一種更傾向于揭示而非結束的意味,是一個從孕育、成熟到實現的過程,是對最高、最卓越品質的認可,具有較好詮釋性。
三、結語
作為中國儒家思想綿延兩千余年的核心范疇,“仁”不僅是一種提升個體精神境界的修養功夫,更是維系人際和諧、國際和平乃至天人合一的倫理基礎。這一凝聚著中華道德文明精髓的思想結晶,始終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得以存續發展的精神紐帶,塑造著中華文明特有的價值取向與人格理想。
對仁學思想體系的梳理與闡釋,既是對中華優秀倫理傳統的傳承與弘揚,更是當代中國推進道德文明建設、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思想資源。正因其在文化傳統與現代轉型中的特殊地位,“仁”的跨文化詮釋尤需審慎對待。任何試圖用單一英語概念對譯的嘗試,都難以避免將其從原有的哲學語境中抽離,最終導致這一深厚的思想傳統被簡單化或曲解,這提示人們在文化交流中應當保持必要的概念自覺與文化主體意識。
在當前全球化語境下,對“仁”的詮釋應當超越簡單的術語對應,要轉而采取深度翻譯的策略,通過系統的學術闡釋來展現其豐富的思想維度。這既是對中國傳統思想的尊重,也是促進文明對話的健康態度。作為孔子倫理思想中的最高道德以及所有道德的總和,“仁”既是指人的理想人格化,也指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達到和諧狀態的最高準則,安樂哲、羅思文以哲釋“仁”,通過“關聯性宇宙觀”和“過程哲學”的視角賦予“仁”超越時空的意義,consummate persons/consummate conduct的詮釋方法既保留了中國特色,又不至造成誤讀,有利于仁的跨文化交際,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走向世界,堅定文化自信,增強文化軟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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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景瑜琪,女,山東濟南人,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史、儒家文化研究、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