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崩毀：《斯通納》中女性角色的悲劇性探析

【摘要】約翰·威廉姆斯的《斯通納》常被視為描繪知識分子斯通納在平庸生活中堅守精神價值的悲劇史詩。然而，聚焦于主角之外，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伊迪絲和格蕾斯各自承受著深刻而靜默的悲劇，她們被社會結構、原生家庭以及自身局限所困，其命運是小說整體悲劇氛圍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本文旨在分析兩位女性角色的悲劇性表現和根源，揭示她們不僅是斯通納命運的參與者，更是自身悲劇命運的主角。

【關鍵詞】《斯通納》；女性悲劇；規訓；代際創傷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09

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創作的《斯通納》（Stoner）描述了一位名叫斯通納的美國大學英語教師極其庸碌的一生。相較于那些凌駕于平凡生活之上，象征著某種精神或理念的美國文學傳統英雄而言，斯通納算是個異類。[1]然而，在斯通納的“失敗”與“堅守”背后，兩位與其命運緊密交織的女性角色——妻子伊迪絲（Edith）、女兒格蕾斯（Grace）同樣經歷著深刻的精神與生活崩壞。她們的悲劇并非轟轟烈烈的毀滅，而是在日常生活的瑣碎、壓抑與無聲中被逐漸消磨和扭曲。她們的痛苦常被部分遮蔽，或被解讀為斯通納困境的誘因，但其自身的悲劇性值得深入探討。她們的命運共同構成了一曲關于20世紀上半葉美國中產階級女性生存困境的悲歌。

一、伊迪絲：被規訓的空心人與婚姻牢籠中的窒息者

伊迪絲的悲劇是小說中最顯性也是最令人窒息的。她出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成長于一個信奉維多利亞價值觀的中產家庭。她從小接受的嚴格教育目標單一，將其塑造成為符合標準的“淑女”和“賢妻良母”。這種教育建立在一種虛妄的“保護”承諾之上，“在自己的道路上會受到保護，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件”[3]，而她唯一的義務，便是以“氣質優雅順從”[3]的姿態附屬并依賴這種保護。這種模式復刻了伍爾夫在《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中所批評的維多利亞時期“家中天使”的培養體制，“只要女性不再處于受保護的地位，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2]。父權制通過所謂“保護”，實則是將女性禁錮于私人領域，不僅隔絕了她們與真實世界的聯系，更扼殺她們的公共屬性與獨立人格，將她們服務于家庭。伊迪絲將這套規訓內化，“她知道，應該對自己的丈夫和家庭盡各種義務，并且必須要履行”，這成為了她不可動搖的行為準則。然而，這種對規訓的順從內化之所以能輕易掏空她的內核，鑄就其空心狀態，不只源于社會壓力，更植根于她早期情感環境的貧瘠以及由此造成的核心精神能力的匱乏。

她的原生家庭是情感荒漠。“她的童年時代非常規矩，甚至在最尋常的家庭生活的某些時刻都是如此。父母彼此相敬如賓；伊迪絲從未看到過他們之間表達那種無論是生氣，還是憐愛的自然流露的溫馨。生氣就是好幾天客客氣氣不說話，憐愛就是一句彬彬有禮的傾心話。”[3]這種符號化的情感表達模式，阻斷了真實情緒的流動。伊迪絲被剝奪了觀察、體驗和學習健康情感互動的關鍵機會——她從未見過真實的情感如何發生、表達與處理。這種匱乏不僅存在于家庭內部，“在學校她總是跟同學保持著某種疏遠的距離，在家里又沒有人可傾訴”[3]，內外交困的情感孤立迫使她“越來越轉向內在的自我”[3]。然而，這個被迫退回的“內在的自我”[3]，不是一個得以滋養和發展的豐富心靈空間，而是在缺乏基本情感互動與滋養的貧瘠土壤中形成的封閉而脆弱的避難所。由于缺乏健康互動的模板和情感支持，她未能發展出理解、表達和處理自身及他人情感的核心精神能力。早期形成的情感無能與表達障礙，是她核心精神能力嚴重匱乏的直接體現。

這種被掏空的狀態和核心精神能力的匱乏，在成年后的婚姻親密關系中暴露無遺，并引發了更深層次的關系危機。斯通納對伊迪絲一見鐘情并展開熱烈追求，撞上的卻是一個從小被剝奪了情感辨識的靈魂。伊迪絲無法準確體會自己的感受，更無法厘清對斯通納的感情。她結婚的決定，更像是被社會時鐘推著走的被動選擇。婚前，她懷揣著“去歐洲”的夢想——這不只是旅行計劃，而是象征逃離窒息規訓、追尋自我可能性的精神救贖。斯通納的承諾“我會帶你去歐洲”[3]暫時擱置她的個人渴望，將其納入婚姻的框架內，卻也埋下幻滅的種子。婚后的現實迅速揭示兩人情感世界的深淵。伊迪絲的精神狀態持續低迷，而斯通納，盡管渴望情感回饋，卻缺乏理解與溝通復雜情感的能力和意愿，他不知如何靠近妻子痛苦的內心世界。伊迪絲試圖用舉辦宴會這符合“賢妻”身份的活動來轉移情緒。一次宴會中，斯通納與朋友談論歐洲時，這個詞瞬間刺穿了伊迪絲的防御——“眼睛里閃著無助的光”的她意識到“我現在再也去不了那里了……我永遠也沒有機會了……”[3]姨媽的病危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象征著她個人救贖的希望與情感聯結同時崩塌。斯通納對客人輕描淡寫“她有點累，身體不好。壓力……”[3]這不僅是對外界的掩飾，也暴露了他對妻子真實困境的誤讀與漠視。隨后，他“想去安慰……但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那么站著，聽著”[3]的姿態，他永遠在痛苦的門外當守夜人，從未破門而入。他無力理解“歐洲”對伊迪絲而言是精神象征而非地理概念，其幻滅意味著她擺脫教條、成為自我的可能性的消失。在婚姻已然千瘡百孔之際，伊迪絲再次訴諸于社會規訓的腳本，試圖通過履行“母親”這一角色來填補空洞。她認為“結婚三年左右是時候要個孩子了”[3]，這基于社會時間表而非內在情感需求的機械決定。斯通納未能看見妻子深層的困境：蜜月性愛失敗后的沉默是無聲的呼救，按時生育是絕望的角色扮演，產后的情緒失控是瀕臨崩潰的信號。面對這些，他“忙著后退”[3]不解決實際問題，再次固守于安全距離。伊迪絲逐漸淪為波伏瓦筆下“選擇指責，不是選擇擺脫不幸，而是選擇沉迷其中；她的最大安慰是裝扮成殉道者”[4]的形象。因此，伊迪絲與斯通納的婚姻悲劇，并非單向傷害，斯通納渴望情感回饋卻不得其法，他的被動、逃避和情感笨拙對敏感卻表達無能的伊迪絲是持續的折磨。兩人都被自身的局限和時代的枷鎖所困，在對方身上投射需求，卻又無法真正看見和觸及彼此真實的痛苦與渴望。

伊迪絲的悲劇是社會性別固化壓迫、原生家庭教育失敗、個體精神脆弱，以及婚姻制度情感要求與現實匱乏矛盾多重毀滅性力量交織的必然結果。這些力量的合謀，將她掏空為“空心人”，并鑄造了她與斯通納共同沉淪的婚姻墳墓。

二、格蕾斯：被犧牲的下一代與扭曲母愛和無能

父愛的祭品

格蕾斯從出生起便浸泡在父母斯通納與伊迪絲之間冰冷、充滿敵意且無法調和的婚姻氛圍中。家庭系統理論深刻指出，家庭是一個緊密相連的“情感單元”，成員間的情感狀態與互動模式相互影響、彼此塑造[5]。在這個單元中，斯通納與伊迪絲長期陷入僵局的關系，構成了一個功能失調的“二元系統”，充滿了無法處理的問題和矛盾。根據家庭關系理論，當二元關系中的緊張與壓力無法在內部化解時，系統會本能地尋求引入“第三方”來穩定自身。這個第三方被卷入父母的沖突漩渦，承擔起緩解雙方情緒沖擊、維持系統表面穩定的功能，從而形成一種典型的、功能失調的“三角關系”。格蕾斯，不幸地成為了父母病態婚姻關系中的犧牲品。伊迪絲，作為婚姻中深感挫敗、孤獨且情感空洞的空心人，在痛苦中本能地抓住了女兒。當她觀察到年幼的格蕾斯竟能與丈夫斯通納相處得格外融洽時，一種復雜的、帶有強烈占有欲和競爭性的情感被點燃。伊迪絲發生了危險的轉變：她從婚姻關系中無助的受害者，逐漸蛻變為家庭三角關系中的施害者。她將對斯通納的敵意、失落以及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恐慌，扭曲地投射到與女兒的關系上，并將這種對女兒的爭搶與控制，精心偽裝成愛和關心。格蕾斯由此成為了伊迪絲的情感出口和存在的意義證明，承載著母親自身無法滿足的情感需求。伊迪絲對女兒傾注的，并非基于格蕾斯自身需求的健康母愛，而是一種填補自身空洞、確認自身價值，并通過控制女兒來間接對抗斯通納的窒息之愛。這表現為“伊迪絲給女兒買了許多娃娃、玩具，女兒跟這些東西玩兒時她就在身邊走來跑去的，好像這樣做就是盡責任……”[3]這種無處不在的“陪伴”并非真正的互動與情感交流，而是通過物理存在和物質堆砌進行的情感淹沒與監控，確保女兒始終處于她的視線與掌控之下。“她還嚴格監控女兒閱讀、做家庭作業，絕不允許孩子學習，除非在她指定的時間里”，[3]這不是對學業的重視，而是對格蕾斯自主安排時間、發展獨立學習能力和內在驅動力的粗暴干涉與壓制。伊迪絲通過控制格蕾斯的思想時間來強化其絕對權威。

這種以愛為名的控制與情感勒索，其本質是對格蕾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之精神萌芽的扼殺。長期生活在母親窒息的愛與父母冰冷敵意的夾縫中，格蕾斯失去了自由呼吸和探索自我的空間。她的世界被母親病態的需求所填滿和定義。其結果便是格蕾斯“逐漸沉默寡言，情感麻木”[3]。這不是天生的性格，而是在扭曲的家庭三角關系下，被迫形成的生存策略——關閉情感通道，退縮到內在的沉默堡壘，以避免承受無法承受的情感沖擊和沖突。她成為了母親病態需求的祭品，一個被過早剝奪了鮮活生命力和情感能力的“小空心人”，其悲劇是母親伊迪絲空洞悲劇的延續與深化。格蕾斯淪為父母婚姻戰爭的犧牲品，被母親伊迪絲工具化為操控丈夫斯通納的情感武器。這種操控的核心手段，是蓄意剝奪格蕾斯的父愛并扭曲她對父親的認知。伊迪絲發動“搶女兒”攻勢后，即使在象征家庭團聚的餐桌上，她也嚴密監控父女互動。當斯通納試圖與女兒交談時，伊迪絲立即以餐桌禮儀為名進行指責。這并非教育，而是制造高壓環境，迫使格蕾斯陷入“沉默不語，垂頭喪氣”[3]的習得性無助狀態，其目的不僅是物理隔離，更是禁止父女間情感連接的可能。更進一步，伊迪絲向女兒灌輸對父親的負面認知。她假借同情“可憐的格蕾斯……”實則宣揚斯通納對女兒的冷漠與忽視，“沒有多少時間花在她身上”“總是忙工作”[3]。這種持續的洗腦旨在根除格蕾斯對父愛的天然渴望，代之以疏離、失望甚至恐懼。面對妻子對女兒的行為，斯通納盡管心痛并識破其伎倆，卻選擇逃避。他“無法在辦公室待下去，才早早回家”[3]，將學術工作作為避難所，實質是默許了伊迪絲對格蕾斯的情感暴政。他的“不干預”并非中立，而是對女兒被傷害的消極縱容。斯通納逃避的后果是父女關系的斷裂。當一次難得的獨處機會來臨，斯通納本能地跪地擁抱女兒，這份父愛卻遭到格蕾斯“身子僵硬”“臉上茫然無措”“害怕”[3]的生理性抗拒，這不是偶然，而是伊迪絲長期離間與斯通納自身缺席共同作用的結果。斯通納未能成為女兒情感的“安全庇護者”，其角色在格蕾斯心中功能性喪失。他退縮回書房的舉動，再次印證了他的無能與逃避。伊迪絲的控制最終滲透到格蕾斯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斯通納，為了逃離窒息的家庭，選擇了婚內出軌，再次將個人需求置于女兒福祉之上。在整個過程中，父母雙方都忽視甚至踐踏了格蕾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真實感受和情感需求。最終，在父母相互傾軋與各自極端自私構成的家庭絞殺系統中，格蕾斯喪失了形成健康人格所必需的情感根基。

格蕾斯在父母伊迪絲的控制狂與斯通納的懦弱逃避共同構建的窒息性家庭系統中，情感需求被徹底忽視，淪為代際矛盾的犧牲品——她最終的逃離方式，成為了這種犧牲最觸目驚心的注腳。被伊迪絲一生當作純潔優雅玩偶精心塑造的格蕾斯，在家庭牢籠中，選擇了決絕的反抗方式：未婚懷孕。她私下向父親斯通納承認這是故意懷孕，這不是懵懂無知，而是絕望之下精心策劃的出路。這一行為本身旨在奪回自身主體性。當格蕾斯向父親坦白時，她不愛愛德華·弗萊，彼此不了解，被對方無視。伊迪絲迅速將焦點轉移到女兒“受歡迎”的虛榮以及安排婚事這一新的控制手段上，斯通納則再次懦弱地默認了妻子的安排。格蕾斯雖然逃離了原生家庭，但她的逃離是建立在利用另一個生命的基礎之上，她對愛德華沒有愛意，選擇他更多是基于逃離的便利性，愛德華在婚后兩個月入伍并迅速戰死。戰爭的殘酷將格蕾斯的逃離和孩子一出生就沒有了父親這一事實染上了濃重的悲劇色彩和無法擺脫的道德枷鎖。

格蕾斯是父母婚姻戰爭的犧牲品。悲劇根源在于伊迪絲的工具化扭曲控制、斯通納懦弱縱容的父愛缺失及家庭對其個體的徹底忽視。她不僅是失敗婚姻的受害者，更是代際創傷鏈條中被扭曲母愛和無能父愛釘死在祭壇上的核心祭品。

三、結語

《斯通納》的偉大，不僅在于主角刻畫，更在于呈現女性在結構性壓迫與情感荒漠中的沉淪。伊迪絲與格蕾斯這對母女，深陷代際創傷——伊迪絲作為父權規訓的“空心人”，將窒息感轉化為對女兒的扭曲控制；格蕾斯成為失敗婚姻的終極祭品。

她們的悲劇是小說獨立的核心悲愴樂章。通過斯通納有限的視角，其痛苦被簡化為冷漠麻木的行為，內心風暴被遮蔽。

這種“無聲的崩毀”彰顯了小說的批判力量。伊迪絲的瘋狂與格蕾斯的沉淪，是嚴苛女性規訓、無愛婚姻及家庭溝通失效的必然惡果——時代結構的犧牲品。小說揭示殘酷真相：在強大的社會結構、失敗家庭與無常命運前，尤其是不平等關系中的女性，其掙扎往往導向靜默獻祭式的毀滅。

參考文獻：

[1]闕詩濤.《斯通納》中非典型性英雄形象分析[J].安順學院學報，2017，19（01）：27-29.

[2]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M].周穎琪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3]威廉斯.斯通納[M].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4]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5]杰森·蓋迪斯.沖突的勇氣[M].石若琳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