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重像”設計

【摘要】人物之間的相互影映是《紅樓夢》人物關系的一種特殊的構建方式，圍繞著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幾位核心人物，小說設計了眾多影像，而《紅樓夢》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與作者的人物重像設計密不可分。本文的研究方法為文獻研究法，研究對象是薛寶釵這一主要人物及其人物重像，文章首先闡述了人物關系的特殊構建方式，概述了西方重像說與中國“影子”說的內涵，確立了西方重像說的建構規模；其次探析了《紅樓夢》中的人物重像設計，著重對薛寶釵這一主要人物及重像人物進行分析；最后闡明了重像人物設計的意義，人物重像設計對于作品的成功具有重要意義，人物的重像設計不僅準確概括了作品一個的側面，起到了襯托主要人物的作用，還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且對小說表達的主旨也有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紅樓夢》；重像；薛寶釵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01

《紅樓夢》作為一部經典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享有極高的聲譽?！都t樓夢》中的人物關系復雜，了解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個別人物的命運與性格。

一、人物關系的特殊建構方式

人物與人物之間存在著彼此直接重迭或兩相互補的特殊對應關系，西方的學術語詞稱為“重像”或“替身”（the double），這里的“重像”類似于中國傳統評點學“影子說”的概念。

《紅樓夢》“影子”說的最早來源，起始于脂硯齋的評語。在脂批中可以看到一些平行對應的人物，例如第二回中點出的“甄/賈寶玉”的重影：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第二回夾批）

除此之外，“林黛玉/晴雯”“薛寶釵/襲人”這兩組人物是《紅樓夢》中著名的迭映安排，脂硯齋中評論：“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錯。（第八回批語）”“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后諸文便知。（第七十九回眉批）”

其他評點家也不斷重復這個認知，例如：“襲人，寶釵之影子也。寫襲人，所以寫寶釵也……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寫晴雯，所以寫黛玉也。”“是書敘釵、黛為比肩，襲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解庵居士舉出更為具體的論據，論證道：晴雯是一個小林黛玉，林黛玉來到賈府時，賈府正興盛，林黛玉死后賈府也走向衰敗，這和晴雯的命運有高度相關性。晴雯來到大觀園，大觀園如日中天，晴雯死后大觀園走向衰落。

上述說法雖然都承認兩組人物的重像關系，但是沒有提到重像關系的建構原則，只是以性格相近、命運雷同為依據。

比起中國小說評點中偏向直覺的影子說，西方有著更精密的判斷方式。羅杰士在其《文學中之替身》一書中，以弗洛伊德解析夢中象征符號時所用的區分方式，將文學作品中的替身手法分為兩種形式：顯性替身和隱形替身。

判斷顯性或隱性的關鍵是外在的“形貌”，而形貌不同的人處處皆是，要能具有替身關系，則必須依賴身份處境、命運個性相似上。這些替身的復制原則基本上有兩種：重疊復制和分割復制。

而上述評點家的傳統影子說中，都沒有強調“影子”或“重像”建構的一個更重要的關聯，即外表的相似。就像馬林諾夫斯基所提示的：外表的相似可以說是兩個人的一種強烈聯系。當然，“影子”或“重像”的建構并不僅僅是外表相似的單一法則，再加上傳統評點中所依據的“性格相近”“命運雷同”已約略達到西方重像說的內涵和建構規模。

二、《紅樓夢》中人物的重像設計

（一）重像人物的劃分方法

通過上文對《紅樓夢》的“影子說”和西方理論家的“替身說”的分析，我們可以得知人物重像可以分為三部分：顯性重像、隱性重像、歷史人物重像。中國小說評點家將“性格相近”“命運雷同”作為“影子”建構的重要關聯。而西方理論學家除了強調“身份處境相似”“命運相似”以外，還補充了建構重像人物更重要的關聯即“形貌相似”。由此可知，《紅樓夢》中重像人物的劃分要滿足至少以下三個條件的其中一個：第一，形貌相似；第二，身份處境相似；第三，命運個性相似。根據這一原則，我們可以梳理出以下表格，便于整體掌握《紅樓夢》中薛寶釵在小說中的重像關系（括號內數字為相關回數）：

（二）薛寶釵的人物重像分析

薛寶釵是《紅樓夢》主角之一，其重像人物一定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1.兼美

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把他領到一個香閨繡閣中，里面早有一位女子，書中描述道：其鮮艷嫵媚，似寶釵，風流裊娜，又像黛玉。這便是釵、黛合一的原型。既然“兼美”是兼釵、黛之美，融合了薛寶釵的“鮮艷嫵媚”，則當然是薛寶釵的仙界重像。

不僅如此，由警幻仙子對賈寶玉所說的“許配于汝”所構成的夫妻關系，其實也符合二寶之間的“金玉良姻”。尤其是作為天定宿命，不僅仙界中賈寶玉與“兼美”的成姻是警幻的安排，到了俗界的“金玉良緣”也是高僧的神圣命令，第八回清楚說明了通靈寶玉上刻的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癩頭僧鐫在上面的篆文，薛寶釵戴的金鎖上鏨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也是癩頭和尚送的字，并且他說非得要鏨在金器上?？梢姟敖鹩窳季墶蓖耆怯砂]頭和尚扮演月下老人的角色。二寶的婚姻實則醞釀自神界，俗世的發展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賈寶玉與“兼美”的仙界姻緣，可視為二寶之“金玉良緣”的提前完成與升華?？梢姡瑥娜菝驳矫\的重迭，“兼美”是薛寶釵的顯性重像。

2.襲人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并未提到薛寶釵和襲人之間有容貌近似之處，但是眾多評點家與讀者都一致公認襲人是薛寶釵的傳影之人，脂硯齋“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錯”（第八回批語），可見兩人的替身關系主要是建立在性格特質及妻妾的共同身份上。

就性格特質而言，第五回人物圖讖所說她的人品性情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可惜這樣的美好女子賈寶玉卻無緣消受，因此加上“枉自”“空云”二語，這是從賈寶玉的角度加以感嘆，與下面所說的“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相一致，其中完全沒有負面批評的含義。而“溫柔和順，似桂如蘭”也是薛寶釵的人格特質，尤其是“似桂如蘭”，不僅呼應了“花氣襲人”的命名，以“蕙香蘭氣”被賈寶玉視為“好名好姓”（第二十一回），并且與薛寶釵多有映射：其一是薛寶釵所住的蘅蕪苑，該居所就是因種植許多帶有道德象征的香草而得名的，“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第四十回）；其次是薛寶釵所服用的冷香丸，脂硯齋在冷香丸散發出“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這句話之下評道：“這方是花香襲人正意。”（第八回）顯然此一芬芳宜人的花香都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體現，具有品德高尚宜人的寓意，更加強了兩人的重像關系。

三、重像人物設計的意義

《紅樓夢》善于刻畫人物形象，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等人的形象刻畫得尤為生動，而書中人物的重像設計對這部作品的成功也有重要意義。

首先，在一定程度上，人物的重像設計準確概括了作品的一個側面。作者有以人物的重像襯托主要人物的意思。薛寶釵和其重像人物之一襲人的性格十分相像。襲人恪守本分，全心全意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處事十分圓滑，與別人發生口角時都采取寬容、忍讓的態度，給人感覺十分寬厚。李嬤嬤吃了賈寶玉特意給襲人帶的酥酪并且對襲人口出惡言，賈寶玉生氣，襲人反倒寬慰賈寶玉。而薛寶釵處事也具有寬厚和平的特點，大觀園中有困難的人她都能慷慨相助，面對沖突總是息事寧人，尋求和平相處，對于林黛玉刻意地挖苦諷刺她也不在意，始終寬以待人。襲人和薛寶釵都很自覺用封建道德規范自己的行為舉止，她們都很認可封建倫理思想。

《紅樓夢》中人物的重像設計更加突出了人物形象的性格特點。薛寶釵和襲人雖然都認可封建倫理思想，但二人的精神境界與踐行方式存在著本質差異。襲人勸誡賈寶玉：“老爺面前要裝出愛讀書的模樣”，這種陽奉陰違的處世方式折射出她的思想局限性。作為家生子出身的通房丫鬟，她所理解的儒家倫理停留在“主仆尊卑”的實用層面，其勸諫本質是維護既得利益的生存策略，正如她通過規勸賈寶玉來鞏固自己在怡紅院的地位。而薛寶釵的封建信仰則建立在對程朱理學的系統認知上，她不僅在元妃省親時建議賈寶玉將“綠玉”改為“綠蠟”以合制藝規范，更在螃蟹宴上借《詠白海棠》之機闡釋“珍重芳姿晝掩門”的禮教精神。這種差異恰如脂硯齋所批：“襲為釵副，然終究隔著一層?！毖氣O將封建倫理內化為生命信仰，其勸學之語“男兒讀書明理，輔國治民”中蘊含著士大夫階層的價值追求。而襲人的規勸始終帶有奴婢迎合主子的功利色彩，這種階級屬性決定了她無法真正理解儒家思想的精神內核。

最后，《紅樓夢》中人物的重像設計暗示了人物的命運，側面表達出小說的主旨。襲人作為薛寶釵的“隱形重像”，其人生軌跡完整演繹了禮教體系對底層女奴的異化過程。這個出身優渥卻自幼被賣入賈府的少女，將“賢婢”身份內化為生存哲學：她服侍賈寶玉時刻恪守“寸步不離”的規矩，用“贖身”承諾編織情感羈絆。然而這種看似成功的命運突圍，在賈府大廈將傾之際顯露出荒誕性——當恩主家族傾覆，她既不能追隨賈寶玉出家，亦無法回歸原主，只能嫁給戲子蔣玉菡。這種“被恩典”與“被拋棄”的悖論，恰是封建制度給予奴婢的虛假希望。寶釵作為封建淑女的標準像，則展現了更高維度的悲劇性。她將“停機德”具象為對禮法的絕對忠誠：在詩社中甘居第二維護“金玉良緣”，在櫳翠庵布施時踐行濟世理想。這種近乎殉道者的道德完滿，最終使她淪為家族政治的祭品。當她與賈寶玉完成“金玉良緣”的婚姻時，那句“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讖語，不僅道破了婚姻的空洞本質，更揭露了封建倫理對人性異化的終極形態——以道德美化為名的制度暴力，將鮮活的生命囚禁在禮教符號的牢籠中。兩位女性看似殊途同歸的命運，實則是封建權力網絡對不同階層女性進行規訓的具象化呈現，共同構成對封建文明的血淚控訴。

綜上所述，《紅樓夢》思想性與藝術性并存。作者在創造重像人物時，同中求異，每個人物性格中都飽含著善惡、美丑的鮮明對照，打破了小說人物性格單一化的格局，為讀者展現了豐富的人物形象。利用上文所提到的人物重像的劃分方法進行梳理，可知薛寶釵的重像人物有“兼美”、襲人，在重像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投射了主要人物的形象特點，例如相貌、穿著、性格、人物結局等等，但他們同時又保有自己人物形象的獨特性。小說中形形色色的重像人物的設計造就了《紅樓夢》千姿百態的人物眾生相和意蘊深邃的思想內涵，使得這部偉大的作品至今仍然值得后人不斷地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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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殷樂樂，山東省青島市第三十九中學（中國海洋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