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塑雕塑 雕塑塑我

我做了大半輩子雕塑，一路走來，也遇到業內業外不少人問我：傳統雕塑語言如何進行現代轉化？我們為什么需要雕塑？應當如何去理解一件戶外雕塑？……我以幾十年的創作實踐努力進行著思考并解答。

賦予雕塑新的生命

我出生在溫州平陽的鰲江，這是一個浙南的古老小鎮。1977年恢復高考，我考入浙江美院。浙江美院雕塑系是中國第一個雕塑系，有很多優秀的老師，包括我的導師沈文強。我在那兒接受了非常正統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寫實訓練。而且，對中國傳統雕塑也有了一些認識。

那個時候剛剛改革開放，思想非常活躍。當時王德威先生在做副院長，他買了一批畫冊到學校，引起轟動，我們把到圖書館看這批畫冊稱為“吃西餐”。西方的各種風格，跟我們學到的寫實手法截然不同，這大大開拓了我們的眼界。

1989年，我在讀研，那一年我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雕塑——《鑒湖三杰》。這件作品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它參加了第七屆全國美展，獲得了雕塑類金獎。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全國級別的展覽，就獲得了金獎。

《鑒湖三杰》表現的是紹興的三個歷史人物：秋瑾、陶成章和徐錫麟。這三位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他們的生平事跡深深觸動了我。在做這件作品時，前期我做了大量資料的研究，進行了深入的調研。真正開始創作后，我傾注了所有的力量，在工作室里整整做了一個月，一氣呵成。

除此之外，我還做了《精靈系列》，表現的都是青蛙、螳螂、貓、鳥、魚等弱小的動物。但是我把它們表現得如同青銅器一樣，具有一種簡約和霸悍的結構。

完成《精靈系列》后，我做了《梁山好漢系列》。因為小時候經常畫連環畫，而且水滸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就想到，也許可以用英雄身上的張力做載體，展現我所追求的青銅器的那種力量。但我不可能把一百單八將做完，就從中挑選最具有個性也最能表達視覺語言和空間感，排列在一起能形成節奏的人物形象。于是我選擇了李逵、武松、史進、魯智深、林沖和扈三娘。做這幾個梁山好漢，我必須把人物做“空”。比如：武松整個造型就像鼎一樣，他的胸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個規則的孔洞，這樣一來觀眾會容易聯想到佛珠，給人家一種感覺：這個“空”是有道理的。我給這些好漢們創造了新的造型，賦予他們新的生命，這也是一種新的藝術語言形式。

堅守傳統底蘊，并向一切先進的經驗開放

1991年我留校任教，當時有個機會，學校派我到歐洲去看一看，我從意大利跑到了法國，從法國跑到了英國，又從英國跑到了西班牙，周游列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一個博物館一個博物館地看。歐洲這么多杰出的藝術讓我經歷了一次很重要的洗禮。雖然受到了很大的沖擊，覺得人家都已經做成這樣了，我還做什么，但是我對雕塑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解。

從歐洲回來后，我做了幾件作品，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第一件是《丹心忠魂》，為上海龍華烈士紀念館創作的。這件作品非常大，總面積300多平方米，整個浮雕做了三年。第二件作品是為溫州博物館創作的《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當時溫州博物館要求做溫州故事，我建議把溫州精神提煉出來，和我們的遠古神話對應，把盤古開天、精衛填海等這些故事和敢為天下先的溫州精神連起來。最后我把神話人物全部放大，這個作品高達15.5米。大家都知道，浮雕正面是非常難處理的，尤其是這么巨大的浮雕，我采用了一些方法，比如精衛填海的腳我把它垂掛、通天，這樣更加有神話感，而且更加有飛的感覺，更加空靈。

還有一件是國家博物館大廳的《愚公移山》，高12米，長40米。從最后的結果來看，這幾組作品是非常成功的。今天我可以自豪地說，現在我也能讓西方藝術家感受到中國藝術家的分量。

為什么說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蛻變呢？通過這次經歷，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就是這個米字形的結構：我們的現代美術，學習的是西方古典藝術，而西方的現代藝術，則是從東方，從世界各地吸收了很多靈感。與此同時，我們有自己的文化，有一套自己的傳統脈絡在傳承生長。

我們的傳統是什么？舉一些例子：是廣漢的三星堆、秦陵的兵馬俑，霍去病墓的石雕，是乾陵、云岡大佛、高平鐵佛寺等等。這些是我們的文化血脈。傳統給我們的資源太豐富了，對我們的創作都是啟示和拓展。但是更多的情況下，今天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以西方的尺子來衡量我們的發展。今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們站在這個米字形結構的中心，我們有自身的傳統底蘊，而且向一切先進的經驗開放，這就是我們的后發優勢。

傳統雕塑語言的現代轉化

從歐洲回來之后的幾年，我慢慢有了一個明確的研究方向，就是：傳統雕塑語言的現代轉化。歸納起來就六個字：傳承、轉化、創造。我們要走第三條道路，它既不是復制傳統，也不是純粹模仿西方現代藝術，而是對東西方的傳統與現代進行整合與創新。

具體怎么做呢？總結起來，我經歷了這樣兩條路徑。

第一條路徑是走向公共空間。雕塑的最大價值在于戶外，這是雕塑這門藝術的獨特所在，也是古今中外雕塑家的共識。

我的第一件公共雕塑作品《起舞》，是為安徽銅陵市創作的，當時我三十幾歲，擔任中國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銅陵是青銅器出產的地方，當時我正好在研究青銅器，就把一個爵杯變成了起舞的形式，我的想法是今天的生活如酒如歌翩翩起舞。這件作品獲得了全國第二屆城雕優秀獎，也變成了銅陵的城市標志。

2004年有一個國際奧林匹克體育與藝術美術作品大展，我的《圣火接力》這件作品獲得了中國區金獎，并代表中國到巴塞羅那去展覽，最終得到了雕塑類銀獎，作品被奧組委的總部收藏。2008年北京奧運的時候，它被放大，有8米高，放在了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鳥巢的正前方。

我也陸續把以前做的小動物雕塑，重新放大，放到戶外環境去。我發現，戶外雕塑和室內創作不一樣，雕塑的每一次放大都是一次全新的創作。這對藝術家的造型能力、空間把握能力、材料表現能力和環境協調能力都是一種考驗。

應當如何去理解一件戶外雕塑呢？經過多年的經驗總結，我提出了一個好的解決方法，就是五要素，展開來說：第一，立意，它是藝術家的概念與構思，通過作品來呈現；第二，風格，展示的是藝術家的天賦與魅力；第三，材料，這是雕塑的載體，材料能最大限度地展示作品的意圖；第四，尺寸，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不同的大小，彰顯出的體量，帶給觀者的體驗和沖擊截然不同；第五，環境，作品與環境的關系，這個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是影響雕塑成功與否的最終環節。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在戶外，幾乎所有雕塑作品都受這五個要素的影響。

例如，落成于德國烏波塔爾恩格斯故鄉的《恩格斯》雕像。當時我受馬凱總理的委托，創作這件作品。恩格斯大家都很熟悉，一開始我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創作，但是我們理解的人物和德國人理解的并不一樣。中間我創作了很多稿子，各個年齡段的，各種狀態的，和他們的市長反復溝通，最終選了在行走中思考的中年恩格斯的形象。這個狀態符合德國人對于恩格斯的認識。

《龍的魂魄》，這件作品表現的是中國人賽龍舟同舟共濟的一種場面，當時這個作品獲得了第二屆全國體育美術作品展一等獎。這件作品在鄭州新區的黃河邊上，長18米。我們看這些人物都是很抽象的，在放大的時候，我把人物的形象和龍的狀態進行了進一步刻畫，更有氣勢更加張揚，更加能夠表現出民族的精神。

我走過的第二個路徑，是解決意識上的問題。我自己在藝術認知上的思考和探索。

從早年間的《鑒湖三杰》《精靈系列》《梁山好漢系列》，到《中國神話》《愚公移山》等，這個過程中，我意識到主體身份的重要性，所以一直在呼吁和努力，構建一個立足傳統、面向世界、表述當下，具有中國審美意象的雕塑框架。

這些思考，讓我開始思索一些更加宏觀的問題。我作品的主題，從小動物這種具體物象到傳統精神象征，從關注文學內容、神話故事到表現人民群眾，從東方傳統文化思維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整體觀照，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這里我舉三個例子。

第一個是《蓮》。從2000年之后，我開始以蓮為主題進行創作，這是我的作品中很重要的一個系列，我以這個主題做了很多作品。

蓮在中國文化中被認為是純潔、富有生命力的，但干枯的蓮蓬又是非常苦澀的，而且是黑顏色的，如何用雕塑使大家改變對蓮的認識呢？我把尺寸放大，把它撕開。被撕開以后里面還有什么東西？還有蓮子。蓮子是孕育生命和希望的，這就有了一種對比。材料上，我選擇鏡面不銹鋼來轉化，這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材料，它本身自帶表達意境的力量。通過這個系列，我不斷挖掘不銹鋼的特點，在風格上，找到了一種溫雅與陽剛的統一。

第二個例子是《中華家園》。我是20世紀60年代生人，見證并且親身參與到時代變遷當中，從那樣一個艱苦的環境中走來，到今天我們能有這樣幸福、現代的生活，我有很多感慨。20世紀50年代，為了紀念在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英雄，我們建造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今天，應當再建一座關于展示中華民族新氣象的紀念碑。

帶著這些思考，我畫了一些草圖和構思。我覺得，今天是我所經歷的最好的黃金年代，從文化到社會到國家，有種向上的力量在推著我前行，去抒發這種情感。我用一男一女來表現一組人物，人物的姿態像是在歡快地舞蹈，散發出一種熱烈、奔放的生活氣息。通過這組作品，我想展示中華民族積極向上、自強不息的風貌，弘揚中華民族勤勞勇敢、自強不息的精神。我祈禱沒有沖突，沒有戰爭，人人友愛互助，家家安居樂業；希望四海之內皆為兄弟。

第三個例子，是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的《偉業》。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中宣部和中國文聯委托清華美院、中央美院、中國美院、魯迅美院四個院校，以十九大報告的“四個偉大”：偉大斗爭、偉大工程、偉大事業、偉大夢想為主題，以人物群像為主體，以標志性事件為線索，用雕塑的語言，表現在黨的帶領下，全國人民為復興而奮斗的情懷與信念。

中央黨史研究院把“四個偉大”分別凝聚成信念、偉業、攻堅、追夢四個主題。我主持的這組叫《偉業》，這組作品采用了一種典型的紀念碑式的方法，現實主義的造型語言，浪漫主義的情感表達，體現人民群眾的崇高與偉大。雕塑長15.5米，高6米，寬4.5米。

《偉業》的組織構圖，整體是山峰的意象，所想表達的是“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這樣一種理念。里面的每個人物都有原型，雕塑的人物姿態是站立的，他們的精神狀態是昂揚的，積極向上的。這些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情，就是偉大的事業。

這四組大型雕塑是繼人民英雄紀念碑以來，最重要的國家大型主題雕塑項目，能夠參與到這樣的項目中，是對一個藝術家能力、素養和覺悟的最大認可，它展示出了這個時代的藝術智慧和藝術才情。作品背后所凝結的政策、文化、經濟和社會各界的幫助和力量，讓我深刻體會到了國家的強大和社會的興旺。

過去許多時候人們往往用“西方”代表“現代”，將“中國”等同“傳統”。但隨著社會的發展，新舊之間是動態轉化的，我們需要用發展的眼光面對這些情況。由舊傳統生出的新傳統，是我們國家發展壯大的一個路徑和特點，今天同樣如此。對于藝術而言，認識到這一點，對于我們去創造與國家實力相稱的國際藝術話語體系，意義深遠。所以，我們要著眼歷史，立足時代，堅定自信。

雕塑營造生活，雕塑定義生活，雕塑激活生活

我們藝術家要保持一種初心，這種初心也正是藝術家的責任所在，那就是：藝術責任、社會責任和歷史責任。

我還有一個身份是中國雕塑學會會長。這些年我在主持中國雕塑學會的工作，辦了很多活動。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積極推進雕塑公園的建設。為什么做雕塑公園？我認為雕塑公園在今天這個時代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解決了城市環境的美化問題，也解決了城市雕塑發展的困境，從另一條途徑建構了城市性格。

在十年當中，我們建了6個雕塑公園，落地戶外作品超過1500件，不是小作品，全部是5米以上的大型雕塑，覆蓋公共空間超過3萬畝。我們回想一下，以前的雕塑大都是大的、廣場中心式的、威嚴的，在我們的努力下，現在的雕塑是親人的、成片的、面貌更豐富的。用一句時髦的話，這方面我們取得的成果“遙遙領先”。

這一類戶外雕塑公園，正在成為社會文化醞釀生發的中間場所，給人民群眾的生活帶來顯著的提升，給美好生活提供了重要的助力。這個過程中，我們建立了一套標準，形成了“蕪湖模式”“鄭州標準”，這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的，被稱為“中國方案”。

在這個過程中，我理解的雕塑和社會的關系，可以總結成三句話：雕塑營造生活，雕塑定義生活，雕塑激活生活。

所以，我們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我來回答一下我們為什么需要雕塑？我認為：雕塑是藝術在時間中的三維形態，它擁有獨一無二的創造性、價值感、永恒性和空間感。雕塑能夠提供的高質量的傳統賡續，高質量的文化供給，高質量的價值輸出，它的最終的路徑指向，是“藝術的創造，文化的生態引領與活態傳承”。這個過程中，歷史是根，文化是魂，而雕塑是脈；它起著重要的串聯和輸送作用。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雕塑。

我在塑造雕塑，雕塑也在塑造我

最后，我想講一講我的夢想。《大覺者》是為清華百年校慶時做的。我把幾千年來這幾位杰出的思想者放在一起，七位智者：老子、釋迦牟尼、孔子、蘇格拉底、耶穌、馬克思和代表著其他眾多大覺者的石碑。每一位智者身后都有文化的深厚積淀和文明的強大支持，而文明的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作品所表達的中心思想，是文化的多樣性與人類共同的價值觀。我認為人類應當走文明對話與和諧發展之路，這是我對于人類、對于未來的一種思考。

這些作品在國內國外很多地方展出，也被很多機構收藏，得到了大家的喜愛和認可。

我覺得這些智者，他們的共同點是追求世界大同，他們各自的理論是成體系的，他們的理論是經過社會實踐的。不管過去、現在與未來，他們永遠是我們的精神思想的燈塔。

我的夢想是把這組作品放到戈壁灘上。我想，這些智者的智慧，是與文明共存、與天地相參的。雕塑同樣是占有形體空間、帶有情感審美的造物，可以與天地共存。用雕塑記錄文化，是人類生存的需要，是歷史記載的需要，是文明發展的需要。

夢想總是要一步一步實現的。前不久，我為我的母校鰲江小學創作了一件作品叫《高山仰止》。我把學習和成長中，帶來過很多影響的智者創作出來。這些智者像巨石一樣，他們相互支撐搭建起了一座更高的山峰。

劉開渠先生說，人生是可以雕塑的。確實如此。這些年一路走來，我在塑造雕塑，雕塑也在塑造我。雕塑就是一個人的文化修養、藝術審美、藝術手段、藝術技巧、個人情感的集中體現。雕塑一旦落成了，無論好壞，都會永久地被大家注視，就像人站在舞臺上，所有的優點缺點，用心沒用心一目了然。所以，雕塑家一定要有一種責任感、使命感和歷史觀。雕塑家，一定要好好做雕塑！一定要做好雕塑！

（本文由閆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