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視角看全球貿易戰帶來的國際經濟秩序重構

美國曾在多個歷史時期通過調整關稅政策改善其國內經濟。這類調整一旦引發全球范圍貿易戰，會帶來國際經貿格局和貨幣體系重塑。本文指出關稅政策是美國改善其國內經濟狀況的重要手段，分析1930年全球貿易戰引發的國際經濟秩序重塑，探討本輪貿易戰可能引發國際經濟秩序重構，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相關政策建議。

美國曾在多個歷史時期通過調整關稅政策改善其國內經濟。這類調整一旦引發全球范圍貿易戰，會帶來國際經貿格局和貨幣體系重塑。從歷史看，1930年《斯姆特-霍利關稅法》出臺的初衷是為保護受大蕭條沖擊的美國國內產業，但客觀推動了全球貿易體系和貨幣體系的重塑。從當前看，美國宣布實施“對等關稅”政策，二戰后形成的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自由貿易體制遭到破壞，可能引發包括國際貿易體系和國際貨幣體系在內的國際經濟秩序的重構。對此，新興經濟體應保持關注并主動參與，在構建國際新秩序過程中積極發聲，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關稅政策是美國改善其國內經濟狀況的重要手段

19世紀末美國政府頻繁運用關稅措施促進本國產業發展，助力美國成為工業強國。關稅是財政收入重要來源，也是美國政府調整與各國貿易關系的重要變量。19世紀末，高關稅政策曾幫助美國實現從原英屬殖民地到工業強國的飛躍。1890年《麥金萊關稅法》將美國平均進口稅率推高至 49.5% ，在保護美國弱勢工業的同時促進了新工業的發展。1897年《丁利關稅法》繼續將平均稅率提高至 52% ，美國貿易保護主義達到歷史高點。通過實施上述關稅措施，美國保護了其國內幼稚產業的發展，逐步構建起能夠與英國抗衡的工業體系。

一戰后美國呼呼取消關稅壁壘，倡導自由貿易。一戰期間，美國從與歐洲的國際貿易中獲益，逐步從負債30億美元的債務國轉變為擁有100億美元債權的債權國。戰后，美國參與制定了《凡爾賽條約》、道威斯計劃和楊格計劃等一系列戰敗國還款安排。這一時期，基于在全球格局中處于商品和貸款輸出的國際地位，美國鼓勵自由貿易。1918年，時任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呼呼公海航行絕對自由、取消一切經濟壁壘。1920年，美國應征稅商品平均關稅下降至 16% ，達到1792年以來的最低點。1922年《福特尼-麥坎伯關稅法》首次引人“無條件最惠國”（MFN）原則，進一步鞏固了全球自由貿易體系。

大蕭條時期美國重啟高關稅政策，全球經貿格局發生改變。20世紀20年代，美國金融投機泛濫，滋生了巨天泡沫。1929年華爾街股市崩盤后，美國陷入天蕭條，國內保護農業和工業的呼聲高漲。共和黨主導的國會迫于政治壓力重啟高關稅手段，1930年《斯姆特-霍利關稅法》在此背景下出臺。法案將2萬多種進口商品的平均關稅從 33% 提升至 59.1% ，部分商品稅率超過 100% ，幾乎涵蓋所有類別商品。當時美國占全球貿易份額達到近 20% ，美國單方面加征關稅的行為，迅速引起加拿大、法國、英國等25個國家采取報復性措施。貿易保護的肆虐引發了全球貿易戰，導致全球貿易額急劇萎縮 66% ，各國經濟均遭受重創，特別是歐洲國家首當其沖。1931年英國出口額較1929年下降 50% ，經常賬戶赤字高達1億英鎊，7至9月英格蘭銀行流失近三分之一的黃金儲備。1931年9月英國被迫宣布放棄金本位制，允許英鎊大幅貶值，加拿大、瑞典、挪威等國紛紛效仿。這為二戰后美元取代英鎊成為國際貨幣埋下了伏筆。

1930年全球貿易戰引發國際經濟秩序的重塑

美實施羅斯福新政以應對全球貿易戰，為日后美國主導建立國際經濟秩序奠定了基礎。為對沖全球貿易戰對美國的影響，1933年羅斯福就任美國總統后，從多方面推進美國經濟改革。匯率方面，1933一1934年先后出臺《緊急銀行法》《黃金儲備法》逐步脫離金本位制，并使美元一次性貶值40.94% ，緩解高關稅對出口的抑制。刺激內需方面，1935年出臺《農業調整法》《全國工業復興法》穩定農產品價格和工業生產，同時投人大量資金開展公共工程建設，創造就業機會，彌補了外貿萎縮帶來的經濟缺口。金融改革方面，1933年出臺《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對銀行業進行分業改革，同時建立存款保險制度，恢復民眾對銀行系統的信心。貿易政策方面，1934年出臺《互惠貿易協定法》，賦予總統在不經國會批準的情況下，與其他國家締結雙邊、多邊互惠貿易協定的權力，與簽訂互惠協定國家的貿易可調降關稅。法案出臺后美國先后與29個國家簽訂互惠貿易協定，到1945年平均關稅水平降至 28.2% 。

全球貿易戰促使其他主要國家加強區域性貨幣與經貿合作，形成多個區域性集團。在高關稅和金本位制崩潰的背景下，全球逐步形成多個區域性合作集團。主要包括：一是英鎊集團。1931年9月英國與瑞典、挪威等英聯邦國家組建英鎊集團，各成員國貨幣與英鎊保持固定匯率，其他國家貨市匯率則按照英鎊對美元匯率確定。次年英國建立英帝國特惠制，對來自殖民地的進口商品給予關稅優待，限制其他國家向英國輸入農產品。二是美元集團。美國聯合加拿天、墨西哥、巴西等美洲國家建立美元集團，成員國貨幣與美元保持固定匯率或有限浮動。同時通過《互惠貿易協定法》給予的權力與成員國簽訂協定，降低區域內關稅。三是黃金集團。法國與比利時、荷蘭、瑞士等堅持金本位國家組建黃金集團，保持貨幣與黃金的固定兌換比率，并通過資本管制限制黃金儲備外流。此外，戰敗國德國也提出“馮克計劃”，主張以德國馬克代替黃金，建立以柏林為中心的歐洲地區多邊清算聯盟。

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以布雷頓森林體系為核心的國際經濟秩序。自1913年美聯儲成立以來，美國一直致力于推動美元國際化進程。但直到1929年，美元在結算貨幣以及儲備貨幣方面的地位與英鎊仍有差距。全球貿易戰帶來的國際格局變革為美元替代英鎊成為國際貨幣提供了歷史機遇。1931年起，美元在全球政府外債中的份額開始超越英鎊，逐步成為主要貿易融資貨幣（見圖1）。二戰后美國以“懷特計劃”為藍本主導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以美元為中心的國際貨幣體系正式形成。同時創建國際貨幣基金組

圖1 英鎊、美元和黃金在全球政府外債存量中份額

織（IMF）、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WTO）前身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三大支柱，共同協調全球經濟治理。

本輪貿易戰可能引發國際經濟秩序重構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美國改變策略與其盟友構建“小圈子”，逆全球化跡象逐步顯現。二戰后秩序確立以來，美國雖然也常在貿易失衡時期指責發展中國家對外貿易缺乏互惠性，但其貿易政策總體符合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自由貿易體制宗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成為美國貿易政策轉向的分水嶺。危機沖擊導致美國經濟和金融體系遭受重創，產業空心化和階級分化嚴重，美國政府開始重估全球化利益分配問題，采取“選擇性脫鉤”戰略推動利益再分配，逐步用區域化代替全球化。2009年奧巴馬政府在世貿組織之外建立覆蓋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等12個環太平洋國家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試圖通過原產地規則排斥中國供應鏈。2013年啟動與歐盟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建立跨越大西洋的“高標準”自由貿易區。2022年拜登政府啟動“印太經濟框架”，與成員國建立不同“小圈子”，重建全球供應鏈，企圖將中國排除在外。2025年初特朗普先后簽署《“美國優先”貿易政策備忘錄》《“美國優先”投資政策備忘錄》，確立了“美國優先”的貿易投資施政框架，拋棄了世貿組織確立的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等基本原則。

2017年以來，美國持續對多邊自由貿易體制發起挑戰。一是實施單邊經濟制裁。特朗普和拜登任期均多次繞開國際法律框架，直接依據美國《國家緊急狀態法》《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等國內法授予總統的權力，對多國實施單邊制裁，切斷被制裁國家與美國乃至全球的貿易金融聯系。俄烏沖突爆發后，更是對俄羅斯實施全面經濟制裁，將俄羅斯主要銀行逐出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系統，并凍結俄羅斯央行外匯儲備。二是通過301條款發動局部貿易戰。2017年根據《1974年貿易法》對華發起301調查，2018年至2019年指示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分5批對約3700億美元中國商品加征 7.5%～25% 關稅。2019年起先后對歐盟、法國、越南，以及部分歐洲國家發起301調查。三是出臺所謂“對等關稅”政策，全球貿易體制從多邊退化至雙邊。2025年4月2日宣布實施“對等關稅”，對全球近60個國家征收差異化關稅，嚴重破壞全球自由貿易體系，二戰后以多邊自由貿易為基礎的國際經濟秩序遭遇最嚴峻挑戰。

在科技等關鍵領域持續增設非關稅壁壘，貿易保護不斷升級。該現象在特朗普任期尤為明顯，其貿易保護政策不僅涵蓋傳統貨物貿易范疇，而且全面延伸至服務貿易、跨境投資和科技競爭等關鍵領域。服務貿易領域，美國以數據安全和國家安全為由，對中國科技企業實施嚴格限制，如禁止TikTok、微信等應用在美運營，并推動“清潔網絡”計劃，限制中資云服務商進入關鍵基礎設施領域。投資領域，2025年2月特朗普簽署的《“美國優先”投資政策備忘錄》延續2017年以來限制中美雙向投資政策的一貫思路，強調穿透審查中資企業VIE架構以及第三國投資等，進一步將對華投資限制措施系統化、全面化。科技領域，較為典型的針對中資科技企業的打壓措施是特朗普第一任期推出國防部和財政部聯動管理的“涉軍企業清單”，以涉軍為由，對中資科技企業采取限制證券融資等措施，拜登政府沿用該清單并進行升級。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簽署的《“美國優先”投資政策備忘錄》，依然將該清單作為打壓中資科技企業發展的重要工具。

啟示和建議

以上歷史脈絡表明，國際貿易體系的變革往往會引發國際秩序的重構。當前國際貿易體系已經出現了全球化退化至區域化和雙邊化的重構趨勢。下一步，相關影響可能拓展至國際貨幣體系。此次美國實施“對等關稅”引發的全球范圍內的貿易戰可能催生國際經濟秩序的重構。當前，特朗普“對等關稅”政策的實施，已經令美元面臨石油美元體系建立以來最為嚴峻的信任危機。特朗普雖也試圖通過鼓勵使用錨定美元的虛擬貨市等手段進一步維持美元地位，但近期日本持續減持美債，沙特等石油出口國擴大非美元結算等反映美元信任危機仍在持續。未來，國際貨幣多元化進程可能較預期更快推進，以美元為中心的一元國際貨幣體系格局或將被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所替代。

面對全球范圍的貿易戰帶來的沖擊，新興經濟體應加強經貿與貨市金融合作，并要在國際秩序重塑的過程中，主動參與規則制定，積極維護自身利益，共同打造未來國際經濟新秩序。

一是構建美國貿易壁壘下區域性自由貿易的新范式，推動與周邊國家的雙邊和多邊合作。應看到，美國當前逆全球化所面臨的全球格局已不同于20世紀。當前，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群體性崛起，世界經濟重心逐步向全球南方轉移。應抓住這一歷史機遇，始終堅持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自由貿易體制，大力推進對外貿易多元化，減少對單一市場的依賴，緩解美國加征關稅負面影響。具體看，可靈活通過各類雙邊和多邊合作機制拓展與周邊國家的經貿合作，優先在農產品、制造業等關鍵領域實現突破，建立更具韌性的區域供應鏈協調機制，切實降低跨境貿易成本。

二是化被動為主動，積極參與全球貿易體系重構。新興經濟體應突破傳統規則接受者的角色定位，轉為積極的規則塑造者，深度參與國際規則制定，重構全球貿易體系。具體看，可依托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上合組織等多邊平臺，提出更具包容性、非歧視性的貿易規則方案。特別是在人工智能、數字經濟、綠色貿易等新興領域，大力提升標準制定話語權。

三是開展區域貨幣金融合作，順勢推動形成多元化國際貨幣體系。抓住美元信任基礎松動機遇，加快推進區域貨幣合作安排，在此進程中可順勢推動人民幣國際使用，進而推動形成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重點推動與東盟、金磚國家等主要貿易伙伴開展雙邊本幣結算，在能源、大宗商品等關鍵貿易領域實現以人民市計價與跨境結算。完善現有跨境支付基礎設施，擴大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的覆蓋范圍和使用場景，同時推動數字貨幣橋（mBridge）項目，實現央行數字貨幣（CBDC）的互聯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