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絞索下的臺企生存遊戲

編者按

數十年來，臺企的生存法則主要是扮演歐美産業低端生產的角色，也就是OEM代工，在傳統的國際產業鍵分工中，在臺資企業老闒的辛勤耕耘下，顯得得心應手，甚至捨我其誰。但是，隨著AI時代的到來，以及川普2.0執政格局的改變，臺企臺商的生存法則正面臨巨大挑戰。

臺企的生存遊戲，已從外傷模式，切換至內外傷併發模式。

2025年4月初，重返白宮的川普（DonaldTrump），再度高舉標誌性的關稅大棒，宣佈對中國及其他被其認定為「不公平貿易」的主要貿易夥伴，開徵高額懲罰性關稅。一時間，全球市場風聲鶴唳。

表面看來，這場發生在太平洋兩岸的巨頭角力，與夾縫中生存的臺灣並無直接關聯，島內媒體引導的輿論焦點，也集中在美方祭出 32% 的關稅壁壘，以及由此引發臺幣在5月初的失速升值。

然而，撥開層層迷霧，我們驚覺，真正威脅臺企長遠發展的，或許不是這些看似兇猛的外部壓力，而是藏身於內部、更具結構性破壞力的政策選擇。對於美國全球戰略，臺灣當權者近乎不假思索、甚至全面傾斜的「人為舔美」，正在從根本上瓦解臺灣產業根基。

與此同時，世界舞臺的中央，美中兩大巨頭，5月10日在日內瓦的談判桌前落座，唇槍舌劍間，是國家利益的精算，是內部壓力的釋放，更是國際顏面的競逐。這場巨人博弈，無疑為臺企本已艱難的生存遊戲，又投下一道詭譎且深長的光影，牽動著臺企臺商未來命運的每一根神經。

「高額關稅」「匯率失速」，戰略性「人為舔美」，三股力量交織，形成三重絞索，逼迫臺企在其間左支右紬，泣血求生。

第一重索：未戰先怯 高額關稅的陰影

2025年4月2日，川普政府再祭關稅大旗，美其名曰「對等」，實則在全球範圍內，製造新一輪貿易恐攻。作為全球供應鰱的關鍵一環，臺灣無法置身事外。尤其是在美中互徵超高額關稅之際，兩大經濟體的激烈碰撞，外溢效應迅速波及臺灣。即便川普政府給予臺灣等部分經濟體90天的緩衝期，但對臺課徵 32% 對等關稅的陰影，已然壓在業界心頭。

這絕非杞人憂天。臺灣產業界已清晰感知這股寒流的逼近。臺灣機械公會理事長莊大立的語氣中充滿憂慮，他直指，若高額關稅開徵，對本已在國際競爭中掙扎的臺灣機械業而言，猶如雪上加霜，持續下去，中小企業恐難逃倒閉命運。他疾呼臺灣當局必須拿出有效對策，協助出口產業渡過難關，更懇請金融機構不要在企業危難之際「雨天收傘」。

工具機產業的感受尤為直接。業者形容，這突如其來的關稅威脅，讓他們本已微薄的利潤空間，面臨被徹底吞噬的風險。過去，部分業者尚能依靠成本控制或效率提升，在國際市場中勉力維持。如今，一旦 32% 的關稅成行，許多訂單將瞬間從「小賺」變為「大賠」。一位不願具名的業者告訴媒體，其企業內部已進行壓力測試，若最壞情況發生，部分產品線將不得不暫停接單，甚至放棄某些市場，以免「做得越多，虧得越多」。

螺絲扣件產業同樣發出警訊。臺灣螺絲公會理事長、晉禾企業董事長蔡永裕指出，臺灣螺絲業的平均毛利率本就只有 15% 左右，在材料成本、人力成本不斷上漲的今天，已是步履維艱。若再疊加高額關稅，等於宣判了許多企業的死刑。他悲觀預測，如果關稅壓力不減，臺灣螺絲扣件業將可能爆發大規模的倒閉潮，屆時影響的將是數以萬計家庭的生計。

汽車零組件產業鰱也無法倖免。業者坦言，雖然部分售後維修市場的汽車零件外銷採浮動報價，但面對高關稅，價格轉嫁能力終究有限。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任何成本的顯著上升，都可能導致訂單流失。短期內，企業或許還能自行吸收部分衝擊，但長期而言，關稅的壓力將迫使企業重新評估其全球佈局與成本結構，這對以出口為導向的臺灣汽零廠而言，無疑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科技業，被視為臺灣經濟的支柱，同樣在關稅陰影下感受到了寒意。晶圓代工龍頭臺積電及聯電都曾公開表示，外部經貿環境的劇烈變動，對其營運帶來挑戰。雖然這些龍頭企業擁有較強的議價能力與風險分散機制，但關稅的普遍實施，勢必增加其供應成本，並可能影響全球對終端電子產品的需求，間接衝擊其訂單能見度。大立光電等精密光學元件製造商，亦密切關注關稅進展，因為「任何銷往美國市場的終端產品，一旦被課以重稅，都將向上游供應鰱傳導壓力。」

高額關稅這根紋索，其殺傷力源自外部政策突變，屬於典型的「外傷模式」。然而，真正令業界憂心的，不單是關稅本身，更因為臺灣當局在應對上進退失據「未戰先怯」。國民黨主席朱立倫的批評也非無的放矢，他痛批臺灣當權者，尚未啟動關稅談判，就已提前讓步，甚至將臺積電赴美設廠的戰略投資，錯誤地視為換取美方善意的籌碼，結果是「未戰先送」，不僅得不到關稅豁免，反而讓自己陷入被動，無力應對後續談判。

這種在壓力面前缺乏戰略定力，輕易展露底牌，甚至犧牲產業核心利益，以求一時緩和的做法，一手將臺企推向危險境地。

第二重索：臺幣升值，快速丟失的利潤

與關稅陰影相伴而來的，是臺幣匯率的失速升值。2025年5月初，臺幣兌美元匯價如脫韁野馬，十天內累計升值超過 9% ，從33元一度衝破29元大關，5月2日單日飆升 3.07% ，創下2002年統計以來單日最大升幅，5月5日再急升，續漲 3.05% 。銀行系統因民眾恐慌性拋售美元、搶換臺幣而不堪負荷，網路銀行「大塞車」，頻頻宕機。

這波被形容為「失速列車」的升勢，背後因素錯綜複雜。臺灣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吳大任歸納有三大原因：第一，臺股近期反彈，大量外資把美元轉為臺幣湧入市，推高匯率；第二，臺灣壽險公司手持大量美債，近期因美元資產貶值而大幅拋售，轉投臺灣房地產與股票；第三，臺灣出口商擔憂臺幣持續升值，恐慌性拋售美元，進一步推高需求。吳大任直指：「其實臺灣『央行』百分之百有能力解決，印鈔增加臺幣的供給就可以了，但這一次少見的沒有干預，導致臺幣匯率短時間內升值這麼快。」

臺灣「央行」「不出手」的「被動態度」，引發市場對其是否屈從於美方壓力，以此作為貿易談判籌碼的廣泛揣測。儘管賴清德和臺灣「央行」總裁楊金龍均出面否認美方施壓，強調經濟穩健，並批評反對者「炒作匯率議題」。楊金龍更在5月5日親上火線，稱此波升值源於市場預期心理及外資匯入，否認海湖莊園協議（Mar-a-LagoAccord）等市場臆測。

然而，疑慮並未消除。吳大任質問：「記者會沒有回答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臺灣『央行』沒有出手干預？」他認為，美臺貿易談判尚未進入關鍵階段，加上美國同時處理多國關稅談判和烏克蘭礦產協議等議題，根本無暇顧及臺灣的匯率問題，甚至可能因國內通膨問題歡迎外幣貶值。「既然如此，為什麼臺灣『央行」不敢出手？你讓臺幣升值，又在事後出來講一大堆，很難讓人信服。」他警告，臺灣「央行」此舉打擊臺商和投資者信心，若「廣場協議」重演，本地出口商毛利率將一夜間「賺變賠」，觸發中小企業倒閉潮。

對於臺灣「央行」的放任態度，亞太商工總會執行長、東海大學經濟系兼任教授邱達生則認為，當下正與美國進行貿易談判，臺灣「央行」可能擔心調節匯率，會影響年底美國財政部公佈的匯率政策報告，被扣上「匯率操縱」帽子，因此面對臺幣急升也「束手無策」。

截至2024年11月，臺灣已連續五次被美國列入「匯率操縱」的觀察名單。根據美國《2015年貿易促進法》（Trade Facilitation and TradeEnforcement Act of 2015）三項指標，臺灣極易踩到前兩條紅線（對美貿易順差逾150億美元；經常帳盈餘佔GDP比重超過 3% ），因此在涉及買匯的第三項（淨買匯金額佔GDP比率逾 2% ，且12個月中超過8個月為淨買匯）上格外謹慎。

美國德州山姆休士頓州立大學政治系副教授翁履中分析說，川普團隧擅長透過各種管道塑造壓力氛圍，逼使對手「自願讓步」。「如果說關稅是硬拳頭，那匯率升值就是繞道施壓。」對美方而言，臺幣升值代表對貿易失衡的「補償」，對臺灣而言，則是進入談判桌前的前期讓步。可是，他質疑，「這波升值是否為臺灣換來更好的談判位置？還是讓出籌碼，卻沒想清楚要換回什麼保障？」

這第二重紋索，其殺傷力已遠超關稅。凱基投顧推算，臺幣升值 10% ，對半導體業毛利率衝擊4至7% ，電子業下游1至 1.5% ，網通業5至10% ，傳統產業中的窗簾、製鞋、成衣本業亦有2至 4% 的衝擊。吳大任指出，假設毛利率 20% ，加上 10% 美國關稅，臺幣再升值 10% ，「出口商可能從賺錢變賠錢，做得越多賠得越多，連訂單都不敢接，更加不敢投資。」

臺幣急升，讓「廣場協議（PlazaAccord）」的幽魂重現。1985年，日元大幅升值後，日本陷入失落的三十年；臺幣亦從40元升至25元，出口商利潤被壓縮，勞動密集產業外移。四十年後，臺灣依然是高度倚賴出口的經濟體，2024年出口總額佔GDP的63% 。歷史的教訓，殷鑒不遠。

臺幣的劇烈波動，同樣屬於「外傷模式」的延伸，但臺灣「央行」的「不作為」或「選擇性作為」，已然將問題引向內部，而內部應對失據，更使得外部衝擊的破壞力，被不成比例地放大。

第三重索：「人為舔美」，飲鴆止渴的內耗

可以說，關稅與匯率，是臺企面臨的外部風暴，而臺當局在處理對美關係時近乎偏執的「人為舔美」策略，則是從內部瓦解臺灣產業根基的慢性毒藥，是臺企生存遊戲中最致命的「內傷」。

5月5日，賴清德發表談話，澄清臺美貿易談判未涉及匯率，強調臺灣經濟基本面穩健，並批評「許多政治人物鎖定匯率議題炒作」。臺灣「央行」總裁楊金龍亦堅稱「沒有美國壓力」。然而，《聯合報》專欄文章則質疑，「臺幣兌美元，不是獨強，卻是最強（同期間，韓元、日元、新元對美元升幅在 1% 至4%不等，人民幣升值 1% ，而臺幣升值近 10% ），這勢必損及臺灣的出口競爭力。」文章還指出，「楊金龍的諱莫如深，更加深了人們對政府決策談判『不透明』的憂心。」

財信傳媒董事長謝金河更是直指背後有「禿鷹」和「認知作戰」的影子。他點出市場一個月前還預測臺幣大貶，卻突然有人放話「川普要讓臺幣升到13.3」，以及散佈「海湖莊園協議」，要求臺灣購買百年無息美債的傳言，製造恐慌。他認為：「這兩波示警，我相信是禿鷹現在對準臺灣市場的前奏。」楊金龍在記者會上也承認，「坦白與各位報告，我們也有發現類似（禿鷹攻擊）的現象」，「他就是要來炒匯」。

5月5日，經濟學家麗貝卡·帕特森（RebeccaPatterson）在《紐約時報》發文，警告全球投資者，「川普政府追求其目標的方式，令投資者感到不安，並使他們對自己持有的美國資產更加不確定。他們不僅質疑貿易戰將如何影響全球增長，還質疑美國機構的實力，以及美國作為全球合作夥伴的可靠性。」她指出，世界各地的投資委員會，包括養老基金、捐贈基金和央行，將決定是否削減對美投資。

這對高度依賴美國市場與美元體系的臺灣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朱立倫就預言，6月臺灣將面臨美債危機，只要臺幣升值3元，臺灣就要損失1.5兆元臺幣（臺灣外匯存底中，美元部位超過5000億美元）。

凡此種種，不得不令人發問，臺灣為何熱衷於「舔美」？其深層邏輯，根植於臺當局將自身安全與發展，完全與美國戰略網紼的迷思。為換取所謂的「國際空間」與「安全保障」，不惜在經貿利益上，做出不成比例的讓步。這種「未戰先降」「未戰先送」的策略，不僅體現在匯率問題上，更體現在對臺積電等核心產業的處理上。將臺積電赴美設廠視為對美「輸誠」的投名狀，卻未換來應有的關稅豁免，反而使其暴露在美國《晶片法案》的嚴苛限制與工會文化衝突之下。這種犧牲本土產業利益以迎合美國的「戰略」，等同於於飲鴆止渴。

更令人憂慮的是，這種「人為舔美」的風氣，已滲透到政策制定的各個層面，形成一種路徑依賴。當局幾乎喪失了從臺灣自身利益出發，進行獨立思考和戰略怖局的能力。面對外部壓力，第一反應不是如何據理力爭、趨利避害，而是如何揣摩「美意」，避免觸怒「老大哥」。這種心態，使得臺灣在國際博弈中，始終處於被動應付的局面，難以掌握自身命運。

日內瓦迷霧：巨頭博弈下的臺企棋局

就在臺企深陷三重絞索之際，美中兩強於2025年5月10日至11日，在瑞士日內瓦展開高層貿易談判。由美國長斯科特·貝森特（ScottBessent）、貿易代表賈米森·格里爾（Jamieson LeeGreer），與談中國國務院副總理何立峰。會後，美方稱談判「富有成效」，中方則表示雙方同意啟動正式談判進程，建立「經貿磋商機制」。

這場談判，距川普4月2日發動關稅戰僅一個多月。與七年前（2018年）的中美貿易談判相比，此次背景更為複雜：俄烏戰爭持續，全球供應鰱重塑，中美經濟面臨下行壓力，而川普政府的「美國優先（MAGA）」與對華強硬立場未變。關稅水平也遠高於當年，美國對華商品關稅高達145% ，中國反制亦達 125% 。

雙方重回談判桌，各有考量。英國BBC分析指出，雙方都不想給外界留下「退讓」印象，均試圖將對方描繪為更急於妥協的一方。中國外交部稱會談「應美方請求」，而川普則堅稱是中方「非常想做生意」。這種「膽小鬼遊戲」，凸顯了談判的艱鉅性。壓力是雙向的：美國經濟三年來首次收縮，通脹與衰退憂慮升溫，川普支持率下滑；中國工業產出受衝擊，出口商面臨困境，經濟復甦乏力。

談判結果也出乎意料。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稱，美方取消共計 91% 的對華加徵關稅，暫停實施 24% 的「對等關稅」，目前按照 10% 關稅水平執行。中方也相應取消和暫停了相同水平的關稅。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副主任宋國友指出，這意味著美國取消了對中國的特殊歧視。莊大立對此相當高興，他說，「地球終於可以正常運轉了！」

這場巨人博弈，對臺灣而言，只是中場休息時間，很可能帶來新的變數。若美中90天之後，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全球貿易緊張局勢即可緩解，臺企面臨的外部壓力有望大大減輕。可是，如果美方將臺灣作為與中國大陸談判的籌碼，或在協議中納入「不利於」臺灣的條款，則臺企將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

更重要的是，美中重啟對話，再次凸顯了臺灣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現實困境。當兩強直接對話，臺灣將發不出任何聲音。若臺當局繼續奉行「人為舔美」的單邊押注策略，那麼在未來的國際經貿格局中，臺灣只會任人擺布。而臺企臺商的命運，則更為風雨飄搖。

結語：突圍之路，在於自立

三重綾索之下，臺企的生存遊戲已然進入內外傷併發階段。「關稅」是直接的外傷，「臺幣升值」是伴隨外傷而來的併發癥，而「人為舔美」的政策失據，則是深可見骨的內傷。外傷固然疼痛，尚有合之機；內傷若不根治，則會危及性命。

面對美國的關稅大棒與匯率壓力，臺企需要的是一個以臺灣整體產業利益為依歸的大家長，他應當在國際談判中，為臺企爭取最大利益，而非輕易讓渡籌碼；應當在匯率管理上，維持市場穩定，而非放任其劇烈波動，損害出口競爭力；更應當在對美關係、兩岸關係上，保持清醒的頭腦，而非盲目追隨，無腦抵制，犧牲長遠利益。如何在美中博弈的夾縫中，找到一條能保障臺灣產業持續發展的道路，關乎臺灣未來數十年的經濟命脈。

臺企臺商花費數十年，在全球市場努力打拼，積累了強大韌性和競爭力。然而，再龐大的「遺產」，也經不起內外夾擊的持續消耗。突圍之路，根本上仰賴於內部政策的及時轉向，從親美反中，走向聯美聯中。唯有如此，臺企臺商才有機會在這場殘酷的生存遊戲中，覓得一線生機。否則，今日的左支右、泣血求生，恐將演變為明日的黯然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