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五四運動和“一二·九運動”,均發生在北京這座“學生之城”。五四前夜有“五三聚義”,一千多名高校學生代表云集北大三院,組成了“學聯”,制定了綱領,起草了宣言。五四運動后,中國進入現代。“一二·九運動”遵照中共“八一宣言”,在北京掀起了抗日的熱潮,迎來了抗戰的曙光。
1935年11月18日,北平大中學學生聯合會在中國大學召開,選舉出女一中(今北京市第一六一中學)學生郭明秋為學聯主席,清華大學學生姚依林為秘書長,鏡湖中學(今北京市第七中學)學生孫敬文為總交通,東北大學學生鄒魯風為總糾察。學聯機關設在女一中。北平高校云集,成立學聯,主席出自女一中,學聯機關也設在女一中,這說明女一中在北平學界不但有影響,還是中堅力量。
女一中位于西城區北長街,原系清宮養花之所,內有一座花神廟。正殿頗具規模,附近居民稱其為“花神殿”,為兒女求福祉,常去進香。北京的第一所女子中學設在花神廟里,誠為宜也。
窮人家的女孩一旦獲得了接受教育的機會,即展現出巾幗不讓須眉的風采,很快就和男四中“等爾”。女一中1934年考取清華大學的人數比例居全市各中學的首位。1936年全市中學生會考,女一中的國文、算術、英語三科平均分數名列北平榜首。由“亞男”成為“等男”“超男”“勝男”。社會名流譚正謨、梁以球、黃廬隱、石評梅曾執教女一中,郝貽純、李孝芳、王大琬、張瑞芳等皆出自女一中。
七七事變后,在黨的外圍組織——民族解放先鋒隊的引導下,女一中的許多學生奔向大后方,奔向延安,奔向民族解放的戰場。留在北平的學生,心懷蘇武節,默誦正氣歌,在花神殿前和日本侵略者進行“韌戰”。
為了鎮壓北平人民的反抗,日軍進行了五次強化治安運動。與此同時,利用大文人充當大漢奸,試圖在大、中、小學校進行奴化教育。在這種背景下,周作人出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日軍強行向各校派遣日籍教員“以領圣戰”,時稱“教官”,由偽教育局長“誠聘”,偽教育總署督辦“加委”。
“誠聘”到女一中的教官系犬養,師生們及附近居民皆稱之為“犬養次于狼”。相傳,犬養家三兄弟,均入士官學校,成為“帝國軍人”。犬養家系武士之門,在鄉間頗有時望,三兄弟自稱“士官三杰”。老大是犬養次郞,老二是犬養太次郞,老三是犬養次于郞。“郞”“狼”同音,這三條“狼”都是侵華的急先鋒,“誓為天皇效忠,為圣戰立功”。舊京俚語有“人頭太次”之說,這三條“狼”的“人頭”也就排了隊。
老大“人頭次狼”參加過喜峰口之戰,在和第29軍大刀隊的白刃戰中逃過一刀,變得機靈了,多長了個心眼。在進攻盧溝橋的肉搏戰中,給脖子上套了個鐵箍,里面襯著千女兒縫,保佑脖子的平安。千女兒縫是日軍出征時的吉祥物,能保佑“死啦死啦的沒有”。但在盧溝橋的白刃戰中還是挨了一刀,大刀砍在了鐵箍上,脖子和腦袋雖然沒有分家,但震壞了頸椎骨,腦袋再也抬不起來了。可是還戴著軍功章滿街溜達,由于老低著頭,人們譏之“滿街撿煙屁,到處拾銅子”。
老二“人頭太次狼”出征后就趕上了平型關之戰,他比大哥乖巧得多,槍一響就鉆到汽車底下,可人算不如天算,一顆手榴彈扔了進來,導火索冒著青煙。這家伙也真不含糊,撿起來就往外甩,可還沒出手就炸了,右手臂炸飛了。后來安上個假肢,成了左撇子,吃、喝、拉、撒全靠這只左手了。
老三“人頭次于狼”出征最晚,可是趕上了進攻上海、進攻南京兩大戰役,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了滔天罪行。在百團大戰中,“次于狼”被八路軍打得屁滾尿流,見了個石縫拼命往里鉆,但右腳還是留在了外面,一顆子彈正好打在了腳骨上。后來子彈雖然取出,可右腿比左腿短了半截,走路一跛一跛的。
犬養家曾在天津租界販賣軍火,所以三條“狼”都是中國通,說話是地道的“天津衛”。“次于狼”從小是“巧八哥”,最能花言巧語,又工于奉上,鐵獅子胡同(日軍華北司令部)看好這條狼,故委以重任,被“誠聘”到女一中。“太次狼”不通文墨,難委重任,被“誠聘”到西城區光明小學。“次狼”雖說是“低頭認罪”“滿街撿煙屁”,實際上是負有特殊使命——“觀察世風”。
“太次狼”上任后,給自己找了個活:早操時負責“叫操”,嗓門比叫驢還大,能傳大半條街,生能把睡懶覺的大煙鬼吵醒。他“叫操”還不過癮,見學生們在操場踢足球,忽發聯想,組織日軍隨軍子弟球隊,和光明小學進行“友誼賽”,以“敦睦邦交,共謀圣戰”。比賽開始后,臨場換將,由自己出任裁判,因對足球一竅不通,就胡裁亂判,嚎叫得比野狼都難聽。光明小學足球隊是一支勁旅,小隊員球技好,一氣之下不踢了,專悶這個裁判的腦袋。“太次狼”雖然不通文墨,但卻是個近視眼,一球飛來,還沒反應過來,眼鏡就跟著飛了,于是狼性大發,嚎叫著要追究,要整頓。在校長和體育老師的安排下,球員們不是休學就是轉學,校隊只好停辦。“太次狼”叫操的嗓門也挼了七分,附近的大煙鬼可樂了,好歹能睡上個早晨覺。
老三“人頭次于狼”走馬上任前,頗動了些心思,一改“巧嘴八哥”的舊習,以防言多語失。更重要的是“無聲勝有聲”,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履新后一言不發,整日陰沉著臉,所事就是“站樁”。
每天早上,“次于狼”穿上筆挺的軍裝,蹬上擦得發亮的馬靴,戴上白色手套,挎上招顯大和軍魂的武士刀,以示帝國軍人的威儀。可是兩腿不爭氣,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人們譏之“恨地平”。地不平就得找個平衡點,補上右腿矮上的半截,往平衡點上一站,死尸不離寸地。一旦離開了平衡點,就露了跛相,在平衡點上站樁,人稱之“跛狼獨立”。
經過精心勘查,“次于狼”找到了三個平衡點以供不同時間站樁。站樁的目的不言而明,顯示自己的存在——以征服者的姿態存在。站樁時兩眼放著生冷的兇光,讓人不寒而栗。早上上學時間,站樁的地點面對校門;早操時,站樁的地點在操場的講臺下;放學時則背對著校門。這三個站樁點足以顯示自己的存在,昭示武士的威嚴。上學、放學時站樁還有另一用意,面對著“狼”,“羊”當然要鞠上一躬,既能滿足征服感,又顯露“威不可犯”。
同學們的對策,是上學時走旁門入校,下學時暫不離校,把跛狼晾在樁上。站樁既耗精力又耗體力,獨自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校門,跛狼腿發木,腰發軟,手發麻,脖子發硬,真撐不住了,只好一跛一跛地回到辦公室。
體育老師也有高招,當跛狼在樁上“入定”后,就恭請“教官登臺領操”,言罷還半躬示意“請上臺”。這招還真靈,從此上操時就看不見“跛狼獨立”的景觀了。
跛狼在辦公室獨坐,眼望天花板沉思,直愣愣地“入定”了。解定后就繞室徘徊,仰天長嚎,聲傳室外,讓人聽了發瘆,尤其是夜深人靜時。嚎夠了就打小九九,盤算出來一個新方案。
侵華日軍在北平搞了五次強化治安運動,結果是平西、平北、平南、冀東抗日根據地日益壯大,八路軍兵鋒直指北平郊區。城區的抗日鋤奸團嚴懲了好幾個大漢奸,還刺殺了天皇特使,日偽人員成了驚弓之鳥。“次于狼”百思之后忽生奇想,想在這時搞出點響動,鬧出點名堂。
其方案是女一中即將更換校長,“次于狼”想在新校長的就任儀式上做點文章。老校長膽小,新校長初到,在交接之際這個會場最好控制。他讓老校長、新校長帶領全體師生齊聲朗讀強化治安的訓令,然后向報界發布支持“圣戰”的宣言。此舉一定會得到鐵獅子胡同的嘉獎,說不定還能引起天皇陛下的重視。
主意打定之后,提前到操場上站樁,不但戎裝筆挺,而且脖子梗直,為了走上講臺時不露跛相,還特意到鞋鋪改裝了皮靴,在右鞋跟上加高了三寸,穿上了單腳高跟鞋,走起來雖說不跛了,可是兩條腿得挪著走。
當老校長、新校長并肩走上講臺時,“次于狼”緊步挪了上去,鞠了半個躬,出示了強化治安的訓令,要求兩位校長向全體師生宣讀,然后共同朗讀。老校長搖了搖頭說“我已卸任,不便再擔校務”,新校長說“尚未接任,不便理校務”。“次于狼”冷笑了一聲,“兩位校長對校務都不感興趣,看來是和校務無緣了。這是失職、棄職”。兩位校長相對一笑,聯步走下講臺,向校門口走去。
“次于狼”愣住了,可是馬上又回過彎來,轉向了訓導主任,大聲吼道:“他們失職、棄職,你宣讀了訓令就是代理校長。”訓導主任不知所措,如同一個木頭人。“次于狼”狠狠地盯著他說:“你要不宣讀訓令就是破壞圣戰,沙灘紅樓憲兵隊的地下室里的干活。”說罷,把訓令塞到訓導主任手里。訓導主任呆若木雞,“次于狼”逼上一步,雙手握住武士刀,戳在地上,狼眼透出了又生又冷的兇光。訓導主任的嘴慢慢張開,低聲讀出了訓令,但聲音越來越小。小到豎起狼耳朵也聽不見了。“次于狼”大怒,一把搶過訓令高聲宣讀,并命令全體師生和他一起朗讀。臺下一片寂靜,靜得讓人感到恐怖,“次于狼”讀完訓令之后,向臺下掃了一眼,兇光中透出了殺氣,透出了血腥,但臺下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片沉寂。
“次于狼”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但很快又回到現實中。定了定神,挪步向臺下走去,極力克制著身體的不平衡,以示其武士的風范,帝國軍人的威儀。此時此刻,不只是狼性大發,實是狼性噴溢。想嚎、想吼,但嚎不出,吼不出,眼中閃著兇光,布滿紅血絲。在這場對峙中,只能用精神制勝。
對手不是手持大刀的戰士,他認為對手是手無寸鐵的女學生,比小白兔、小綿羊還溫順。面對著屠刀,只能任憑宰割,在與狼對峙中,只能是哭泣、顫栗。想到這兒,“狼”發出了微笑,這比狼的嚎叫還可怕。
但“次于狼”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無論微笑還是嚎叫,比狼還令人恐怖。狼嗜血成性,是生存需要,所以狼性難移。“次于狼”是為了獲得精神上的滿足,進行精神上的征服,精神被征服了,肉體也就麻木了,順從了,像小白兔、小綿羊一樣地奉獻自己的血、肉,奉獻自己軀殼的一切。正因如此,“次于狼”比狼還要次,心理比狼還陰暗,目光比狼還邪惡、貪婪。
軍靴踏地的刺耳聲和挪步很不協調。“次于狼”圍著女學生隊列轉了一圈,但沒發現小綿羊、小白兔的驚恐、顫栗、哭泣,全體女學生都“閉靜”了。
信仰宗教的女性有一種修持叫閉靜,當魔鬼來犯時摒除一切感念,以“空”制“有”。魔力、魔法、魔道就無從施展,惡魔只能退去。女一中的操場不是教堂,“次于狼”比惡魔還惡魔,面對閉靜,這條“狼”是不會退去的,挪步變成了一撲撲的狼步。狼步猛地停下來,“次于狼”將挎在腰間的戰刀呈45度角擎到胸前,雙手緊握,刀沒有出鞘。勇士決斗時刀會出鞘,“次于狼”不是勇士,是懦夫,這懦夫的刀沒出鞘比出鞘還可怕。“次于狼”轉了一圈,想看到的都沒有看到,他認為該發生的都沒有發生,整個操場上一片沉寂,想再轉一圈,可是狼步、挪步均無力移動了。狼敢于肆無忌憚地撲向羊,是因為羊在顫抖。
腳步越來越沉重,“次于狼”才感覺出軍靴踏地時發出的聲音極不協調,想控制,有心無力,只好跛上講臺。講臺上空無一人,代理校長也不見了,“次于狼”腦海里的空白變成了一片血腥,嚯地轉過身來,要拔出“大和魂”武士刀,再現南京大屠殺。就在這一剎那,跛腿把他絆住了,險些摔倒。控制住身體之后,耳邊似響起百團大戰時隆隆的槍炮聲,自己顧頭不顧腳的那一幕又呈現出來。“次于狼”差點癱在地上,雙手扶住武士刀,再次控制住身體。想剖腹自殺,可是邪氣泄盡,大腦中又是一片空白。直愣愣地戳在講臺上,塑成了“跛狼獨立”,此時臺下已空無一人,但“次于狼”全然不知。
第二天,“次于狼”沒有去站樁。從此以后,一直在辦公室閉門不出。站樁需要精神支撐,此時確實站不動了,站不下去了,站不住了。“太次狼”也不再叫操,有人說是叫不動了,有人說是叫也沒人聽。“次狼”還是整天在大街上溜達,但頭更低了,很少再穿軍裝。據說是頸椎進一步惡化,脖子僵硬,只能進一步低頭認罪。幾乎每天低著頭往萬壽興隆寺跑,別人上香時他默默地旁觀,香客們散去后,獨自在佛像前絮叨不止,說什么只有心知。
犬養家系武士之門,以效忠天皇為傳統、為職志。送子出征意在光耀門庭,冀希凱旋之日,衣錦還鄉以振家威。昔日令人妒羨的“士官三杰”若能成為“一門三將軍”那將無限風光。但“士官三杰”沒有在圣戰中玉碎,卻均瓦全了下來。而美軍的一顆燃燒彈正好落在了犬養家,“三杰”此時無門庭可光耀,且無家可還了。戰爭狂人雖然聲嘶力竭地高呼“以身殉戰,一億玉碎”,還是選擇了無條件投降。
1945年10月10日,北平戰區的受降典禮在太和殿前的廣場舉行。景山之巔鳴放禮炮,一百名司號兵吹響了勝利的軍號。投降書上簽字后,在場日軍立即繳械,躬身雙手交出了隨身戰刀。戰刀被日軍視為神圣,譽之為“大和魂”。物我合一,系武士的標志。刀之不存,魂將焉附。
“次于狼”交出戰刀后成為戰俘,究之審之,在投降典禮上所交出的只是“物”,“大和魂”在女一中的操場上,在花神殿前已被手無寸鐵的師生們所繳。
血雨腥風中亮劍、血刃,不止在平型關、臺兒莊,也在女一中的操場上,在花神殿前。手持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拉響手榴彈與鬼子同歸于盡,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在操場上,在花神殿前“閉靜”,同樣需要大無畏的精神。雖然赤手空拳,亦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勇氣,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節操與豪情。
抗日的戰場不止是大后方、敵后根據地,廣大淪陷區的中華兒女亦與敵人進行著無聲較量。四萬萬不屈的“魂”,驚天地泣鬼神,能效命殺場,亦能處變不驚,守節不辱。正因如此,中華魂不但敢斗武士道,而且敢勝武士道,能勝武士道。
女一中操場上的一幕,既平常又不平常,不但不見史載,而且大多被當事人所遺忘。在當事人看來,這太平常了,發生了也就過去了。說其不平常,在花神殿前赤手繳了“大和魂”。“閉靜”和喊殺聲有什么區別?喊殺聲是進行肉搏,白刃見血,憑借的是一腔熱血;“閉靜”憑的是“定力”,把滿腔熱血凝聚,是對屠刀的蔑視,讓握著屠刀的手發抖。面對發抖的人,屠刀是利器,是兇器;面對“閉靜”的人,屠刀是廢鐵。
一部中國近代史是國人的屈辱,也是國人的驕傲。自從1840年始,西方列強對中國發動了兩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國人民正義的戰爭卻遭到了割地賠款的失敗。但中國人敗后言戰,敗后備戰,敗后敢戰,從血泊中爬起來仍然應戰。不但敢于亮劍,而且敢于血刃。經過一百多年的血斗,終于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武士道,不但繳了武士刀,而且繳了“大和魂”。
戰場上有血性,操場上有定性。傳承有國統,更有國魂。正因如此,四大文明古國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面前,惟吾國獨存,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步入2000年后,一些未來學家認為21世紀將是太平洋世紀,中國世紀,此言不虛。
光明小學一幕是筆者在20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上西城大石橋小學時,體育老師所講親身經歷。女一中花神殿前的一幕,系筆者編輯《燕都雜志》時女一中老校友的來稿。由于雜志停辦未能付梓,今轉述于此,以成紅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