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風

我踩著短禿禿的身影，經過池塘堤岸下田壟，柳樹上的蟬叫聲讓人煩躁。我半瞇著眼，恨恨地望著太陽，覺得它是大壞蛋，就會欺負農民。

父親和堂哥戴著草帽，脖子上掛著一條汗巾，接過堂嫂遞過來的一把韜子，匆匆塞進拌禾桶。

腳下一用力，打谷機就“嗯啊嗯啊”地 唱起來。

踩打谷機的活兒一般都是男人干，男人腳下勁兒大。

月亮還在樹梢頭，姆媽就起來了，拿著一把鐮刀，越過田壟，一頭扎進了稻田里去收割稻子。

“照月亮干活兒，涼快點兒。”

等到東方吐出咸蛋黃，姆媽就回家，燒茶，做飯。

“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來。”

我被她叫醒，一截思維斷在夢里邊。

等我正式醒過來，姆媽與父親已扛著打谷機走向稻田。

我的任務是送茶水。

茶水放涼還要很久，我還有很多時間。

我惦記著那個土蛋，姆媽挖土方時挖到的。就是一個橢圓形的土疙瘩，里面是空心的。

姆媽說那是蟲窩子。

真的是蟲窩子嗎？

我想敲開土蛋看一看，又怕敲碎了無法復原。

不是每次都能有好運氣挖到土蛋?！半p搶”前，姆媽想掙點兒錢，就去挖土方，這活兒都是男人干。大約是按立方計算報酬的。我不知道立方是什么概念，只關心有沒有挖到土蛋。也不知一立方土能掙多少錢，要挖多久，有多少擔土會壓在姆媽肩膀上挑出去。

天氣實在太熱了，要送好幾趟，才能把一桶水送完。木桶里的茶水是涼茶——金銀花、淡竹葉、夏枯草、魚腥草，開水泡好放置成常溫。

我從木桶舀茶進瓷壺，皺了一下眉。鄰居紅梅家的茶壺是白瓷藍花，她姆媽熱天穿的衣也是白色碎花。我姆媽穿的老藍色衣服沒有花，家里的瓷壺是醬油顏色。

瓷壺裝滿水還是很重的。我拎著瓷壺上拴著的繩索，走向田壟，頭上的汗一直往下爬。

父親接過瓷壺，用扣在壺口上的小飯碗，一連喝了兩碗。

父親喝完了坐在田埂上用草帽扇風，頭發里冒出來的汗水與臉上涌出的汗水匯集在頜下，如泉水“突突”于森林，蜿蜒入平川，落峽谷。

父親用汗巾從頭到臉再到脖子都擦了一遍。汗巾濕透了，幾乎可以擰出水。他身上的細藍布衣服被汗浸透，又被太陽烤干了一部分，干濕的分界處有一溜不規則的白色汗漬，像藍天上遺落的那幾絲白云。

可惜，這時白云很呆板 一天上沒有風。

父親抬頭望天，眉間豎著“川”。

姆媽和堂兄堂嫂也輪流喝水，趁著這會兒歇歇氣。

老藍色的確良衣服貼在姆媽身體上，好像被大雨淋透了又被身體悟得三成干，有的地方貼著肉，有的地方鼓起泡。她的額頭有幾層紋。她用汗巾不停地擦汗，又擰了擰汗巾，接著擦。

在這樣的太陽底下干活兒，所有人都喘著粗氣，張口呼吸，似乎這樣才能緩解炎熱。

要是一要是田野里能刮來一陣子自然風，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事情。

可是，風它不來，沒辦法。

父親和堂哥的雙手各握著一把稻子，一腳站穩，一腳踩著打谷機的踏板，身子隨著雙手的轉動而左右搖擺，偶爾把頭偏向一邊，抬臂，讓肩袖上的布料蹭掉頭臉上的汗水。

姆媽和嫂子拿起鐮刀一彎腰就不見人影，只見稻子一把把倒下去。良久，稻子倒了一大片，她們才直起身子，用汗巾不停地擦拭從草帽與額頭的縫隙淌下來的汗水。

太陽明晃晃的，如同鏡子一般耀眼。遠處的馬路上偶爾有汽車路過，揚起黃色的塵。渠岸上的樹葉紋絲不動，只有打谷機“嗯啊嗯啊”無精打采地哼哼。

姆媽直起身子狠狠擦了一把汗，忽然將手掌攏成喇叭狀，對著太陽對著熱浪大聲呼叫：“哦—哦—嘞—哦—哦—嘞——”聲音拖得很長很長。

說來也奇怪，稻子似乎對聲音有所感應，竟然輕輕地搖擺起來。

渠岸上的樹葉也跟著搖擺起來，天上的云絲開始慢慢游動。

姆媽和嫂子勝利了，旋即貓下身子，又不見了人影，只見稻子倒了一片又一片，速度比開始還要快。

父親和堂哥則露出一絲笑容。那么一丁點兒風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們緊鎖的眉頭。他們精神一振，踩在踏板上的腳立馬有了勁，打谷機“嗯啊嗯啊”響得聲大又歡暢，他們的身體左右搖擺的速度快了許多。

沒多久打谷機就停了，父親和堂哥清理好打谷機后桶，倒出毛谷子擔回家。

父親擔著谷子，我提著空水壺跟在后面：“爹爹，那風從哪兒來的？肯定不是姆媽呼喚出來的吧？”

堂嫂也學姆媽：“哦—哦—嘞—哦—哦—嘞—

父親停下來，把擔子換至另一肩：“要記得對姆媽說那是她呼喚出來的風啊。”

“為什么？”

“這樣姆媽心里會涼快一些?！?/p>

“哦哦。”

太陽依舊明晃晃的，如同鏡子一般晃眼。遠處的馬路上偶爾有汽車路過，揚起黃色的塵。渠岸上的樹葉紋絲不動，田野里的打谷機“嗯啊嗯啊”地響。

我跟在父親的身后，路過田野路過池塘。池塘里沒有一絲漣漪。家里的大黃狗趴在大樹下吐著舌頭。

父親送回谷子，擔著空籮筐遠去。我拿著九齒竹耙翻曬谷子，汗水好像蚯蚓從臉上癢癢地滑下來。

我對著田野的方向，雙手做喇叭狀：“哦—哦—嘞—哦—哦—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