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捕魚記

俗語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邙山腳下，蜿蜒的伊洛河兜轉(zhuǎn)幾道彎，終是匯入了滔滔黃河。岳父的祖屋便傍著伊洛河而建，祖上世代以打魚為生。寒來暑往，河面的漁舟從未停歇，但若論起最危險的活計，還要數(shù)隆冬破冰捕魚。

待三九嚴(yán)寒，河面凝冰足有五指厚時，岳父便領(lǐng)著人尋一處背風(fēng)的河灣作漁場。此地水流滯緩，蟲藻豐茂，魚群常聚于此避寒。他們先在河灣外圍鑿出棋盤般的冰窟一一最內(nèi)排窟窿橫距不過半臂寬，外圈漸次稀疏；每窟方寸大小，錯落如星點。幾道苘麻漁網(wǎng)順著冰窟穿行，將魚群悄然圍困。末了，眾人搶起竹竿猛擊冰面，聲震如雷，驚得魚群慌不擇路，直往網(wǎng)里鉆。這般法子喚作“打穿凌”，須得冰堅如鐵方能施展，而伊洛河的冰層總透著幾分單薄，終究是黃河的凜冽，才撐得起這祖?zhèn)鞯氖炙嚒?/p>

當(dāng)然，也會有自家捕魚不外傳的秘密。

冰鎬起落間，河面震顫的悶響驚飛了枯葦叢中的寒鴉。岳父蹲在冰窟旁，町著汨汨上浮的氣泡一那氣泡順著冰層下一道黑的鐵鏈游移，宛如一串珍珠。這鐵鏈的來歷，他自幼便聽爺爺念叨，是他們家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一個秘密：位于黃河岸邊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有一條長長的帶著特殊符號的精鐵鏈子，它飄在水里像水袖一樣晃悠著伸出老遠(yuǎn)。鐵符鏈一頭指引的方向，常會有魚群出沒，另一頭伸進河岸的淤土里，好像那土里頭有著我們不知道的東西，籠罩著神秘的氣息。

“鎖子哥！三隊往黑石灘去了！”栓柱裹著露棉花的破祅跑來，腰間麻繩捆著三指寬的冰穿子。岳父瞳孔猛地收縮一黑石灘附近有一處1938年黃水倒灌形成的鬼漩區(qū)，冰層看著厚實，可底下盡是當(dāng)年日本兵布的鐵絲網(wǎng)。

生產(chǎn)隊的銅鑼在暮色里炸響，二十幾個 漢子拖著冰撬往黑石灘聚攏。馬隊長踩著烏 拉鞋在冰面劃出白痕，手里攘著公社特批的 麻線漁網(wǎng)喊道：“今天撈不夠三百斤，全隊 工分減半！”

岳父摸出祖?zhèn)鞯那嚆~冰哨吹響，尖厲的哨音貼著冰面蹄出二里地。栓柱突然拽住他：“哥，冰紋不對！”順著冰紋望去，三隊的人正在鑿的冰窟周圍，蛛網(wǎng)狀的暗紋正在無聲蔓延。

馬隊長卻已帶人撒開大網(wǎng)。當(dāng)?shù)谝粭l鯉魚躍出漁網(wǎng)時，岳父看見魚鰓上掛著半截鐵絲一一是日軍留下的刺網(wǎng)殘片！他抄起冰穿子就往那邊沖，釘鞋在冰面刮出火星：“收網(wǎng)！快收網(wǎng)！”

話音未落，冰層發(fā)出老牛反芻般的悶響。三隊兩個后生連人帶網(wǎng)陷進冰窟，冰冷的河水瞬間漫到胸口。岳父甩出腰間麻繩，繩頭拴著的鐵鉤精準(zhǔn)鉤住了冰層下的鐵符鏈。三十年前爺爺就是這樣從黃河的激流里救了七條人命。

“跟著氣泡走！”岳父沖冰窟里喊。那道鐵符鏈在水底泛起的細(xì)密氣泡，此刻在暮色中連成發(fā)光的珍珠鏈。落水者抓著麻繩往外爬時，冰層下的鐵絲網(wǎng)突然收緊，把纏在他們身上的麻線漁網(wǎng)勒出棉絮般的白茬。

馬隊長舉著鐵皮喇叭的手在抖：“丟網(wǎng)！保人！”岳父摸出懷里的火折子，點燃浸了魚油的麻繩頭。火焰順著鐵絲網(wǎng)在水下蜿蜒，燒斷的日軍刺網(wǎng)泛起血色泡沫。漁網(wǎng)也掙開了刺網(wǎng)的糾纏。當(dāng)兩個后生被拖上冰面時，栓柱突然指著冰窟驚叫：“魚！好大的魚群！”

岳父撐著冰沿往下看，成群的疑似刀魚的銀色細(xì)鱗魚正在啃噬燒焦的鐵絲網(wǎng)。這些銀鱗闊腹的珍品，原是順著鐵符鏈來啃食銹跡上的水藻的。他摸出青銅冰哨，吹出高低起伏的調(diào)子一一哨聲通過冰層傳導(dǎo)，竟引得魚群聚成了旋渦。

馬隊長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用這個。”

遞過來的是公社新發(fā)的尼龍網(wǎng)。岳父摸著輕飄飄的網(wǎng)眼，想起家里餓得啃墻皮的幺妹。他閉眼將尼龍網(wǎng)疊在祖?zhèn)鞯纳搪榫W(wǎng)上，兩種纖維在冰水里糾纏成奇異的經(jīng)緯。

當(dāng)漁網(wǎng)拖出水面時，冰面上響起啪啪的拍打聲。不知多少條金鱗赤尾的黃河鯉、銀色的細(xì)鱗魚，還有青灰健碩的草魚在網(wǎng)中翻騰。有條蹦得最歡的大鯉魚的鰓上還掛著一截?zé)淼蔫F絲。在燈光下，魚眼里映著滿天星斗。馬隊長的手電筒光掃過魚腹，突然照見網(wǎng)底蜷縮著兩條小鲇魚——按規(guī)矩這種幼魚必須放生。

“等等！”栓柱撲過來擋住魚簍，“東溝劉寡婦的娃快不行了，診所大夫說要用小鮮魚湯吊命”岳父感覺懷里的青銅冰哨發(fā)燙，他想起光緒年間大旱，莊稼顆粒無收，祖爺爺偷留魚苗被族老打斷腿的舊事。

馬隊長的手電筒光柱在冰面畫了個圈：“這兩條算損耗？不行！”他突然抓起小站魚塞進冰窟，魚尾拍打冰面的聲響像記耳光。岳父轉(zhuǎn)過臉，看見栓柱棉褲膝頭滲出了血一方才救人在冰面跪破的。

返程時北斗七星正亮，岳父落在隊伍最后。他悄悄摸出藏在冰撬夾層里的布包，里面有條誤入冰眼的小銀鱗魚。月光下魚鰓翕動，竟吐出個透明氣泡，氣泡里裹著半粒土黃的麥子一不知道是去年麥?zhǔn)諘r淹進河里的糧種，還是河里什么地方漂來的。

路過東溝時，岳父故意在冰面打了個滑。布包順著冰縫滑向岸邊草垛，陰影里伸出只枯瘦的手。劉寡婦家的煙囪升起炊煙時，馬隊長突然回頭：“什么味？”岳父指向?qū)Π叮骸霸S是林場的同志在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