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冉前鋒
重慶市云陽縣人,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爆破工程師。在《延河》《野草》《延安文學》《遼河》《今古傳奇》《三角洲》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三十余萬字,出版散文集《俯仰歧陽關》。
楔子
今年夏天的一個早上,天還沒有亮,我就早早起床準備趕往五十公里外的工地。走到臨江陽臺上一看,鉛色的烏云在天邊膨脹開來,像一個個被吹脹的氣球,很快籠罩了頭頂上的天空,天愈來愈黑,隨之而來的狂風將樓下的行道樹吹得彎腰鞠躬,發出嗚嗚的聲響。長江對面南岸的天幕下,雨霧中群山影影綽綽,密密麻麻的雨點使得綠色的江南大山呈現一片亮色,猶如給綠色的群山掛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帳幔,并漸漸南移,接著雨帶開始渡江,朝著江北方向撲面而來。很快大雨傾盆而下,夾著雨的狂風從外面呼嘯而來,不慎將陽臺書柜上一疊發黃的筆錄紙掀落在地,滿陽臺都是。我急忙關上陽臺的玻璃門,彎腰一看,那一沓沓寫有“朐忍縣公安局筆錄專用紙”的抬頭和密密麻麻熟悉的字跡映入我的眼簾。原來是我遺忘了十多年的一疊手稿,足足有幾十頁,紙面已經發黃,鋼筆書寫的字跡還算清晰,但一時半晌也看不完,而我現在從事的這個靠天吃飯的建筑行業因為天氣也無法出行。于是我燃上一根煙,開始將我散落的青春一張張拾起、聚攏、整理、裝訂,在疾風驟雨的陽臺上,落地玻璃窗長流的雨幕和掃在落地玻璃罅隙颯颯作響的狂風中,掀開那段塵封已久的歲月,和年輕時的自己做一次精神上的重逢。整整一個上午,我沉浸在那段如煙的往事中,翻動紙頁的沙沙聲淹沒在狂風驟雨中:原來,那段上馬殺賊、熱血長歌的日子,從來都沒有離我遠去!
一
阮強從政委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又被政委的大嗓門喊了回去,政委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摸出一包煙扔給他,說了一句:“好好干,爭取早點回來。”阮強答應了一句,就匆匆從公安局四樓的局領導樓層下去了。因為就在一天前,縣局黨委的一紙任命,改變了這個干了九年刑警的年輕警察的命運,他被任命為這個國家級貧困縣最偏遠的江南區派出所所長,交接完手里的案件后馬上赴任。局黨委的目的只有一個,用阮強在刑警隊摸爬滾打鍛煉出的能力,去扭轉這個孤懸一方的江南大區日益惡化的治安形勢。
此時,在離縣城百公里外的江南古鎮,派出所對面的劉掰子開的“彩虹飯店”內正在上演一幕丑劇:以殺牛為生的武老三帶著他的幾個兄弟伙張小毛、李志、張東、謝志東喝酒,他們面前跪著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滿臉是血,女的衣服被撕破,一只乳房露在外面。
起因非常簡單,武老三帶著他的一幫兄弟,騎著幾輛賽車從泥砂石鋪就的街道上呼嘯而過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婦正提著一籃子土雞蛋行走在橫跨泥溪河的江南大橋上,飛揚的塵土彌漫了女人新買的白色衣服。這件衣服是頭天晚上她丈夫對她生日禮物的承諾,今天剛從供銷社的服裝門市買的。那女人罵了一句:“砍腦殼的,跑爆呀,大街上那多人,真是清晨巴早地撞了鬼喲!”話音未落,就見跑在前面的這輛賽車戛然而止,然后一個360度的回旋,把車停在這對夫婦面前,如狼似虎的武老三跳下車就開打。然后拖著這對夫妻到劉掰子餐館里,幾個人上來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武老三順勢往女的乳房上一捏,那女人本能地往后躲閃,他就抓住了那女人的肩膀,忽地一把撕爛了她的衣服。男人正要上前阻止,卻被武老三一腳踢翻,癱倒在地。這對倒霉的夫婦嚇得瑟瑟發抖,這時武老三用拇指彈開一瓶啤酒蓋,對那個男人說:“你他媽的不長眼睛,認不到老子是不?敢罵老子撞鬼,我看今天是你撞到鬼了,我要把你老婆的牙齒打掉一顆,讓她長點記性。”武老三邊說邊站了起來,那男人慌了,哀求說:“武老大,今天是我們不對,你饒我們一次吧,再也不敢了。”“那我就打掉你的牙齒,幫你老婆長點記性,老子武老三向來說一不二。”不等那男人說什么,武老三猛地朝那男人的嘴巴一拳,兩顆帶血的門牙被打掉在地。兩口子被打得鼻青臉腫、痛哭流涕,武老三拉開嗓門對里面吼:“掰子,掛賬。”然后五人騎著兩輛賽車從館子門前呼嘯而去……只有坐在吧臺里面端著一杯酒的劉掰子和他那只睡眼蒙眬的花貓目睹了這丑陋的一幕。
15時40分,在江南派出所的報案記錄上,有這樣一段記載:江南鎮張家村二組吳九華同妻子張小蘭在街道與人發生糾紛。此后便無下文,當天發生這件事情的時候,當時只有一個聯防隊員在家值班,做了簡單的報案記錄后就叫這對夫妻走了,說是要向領導匯報。這對農村夫婦只好從派出所出來,張小蘭看了看那派出所門楣上方“有困難找警察”的牌匾,喃喃自語:“我們到哪去找那個青天大老爺呀!”
這時候派出所民警都很忙,他們協助江南區供銷社去轄區耀林鄉整頓化肥市場去了,為的是保證化肥市場供銷社的獨家經營權,保證春耕生產的化肥質量,當然供銷社也會給予民警一定的工作補貼。而耀林鄉距離江南鎮有三十公里,他們當然也沒有趕回來。
4月8日,阮強扛著一件行李過長江輪渡。這一天是張小蘭夫婦被打的第二天,當輪渡把他渡過長江時,張小蘭正扶著一臉浮腫的丈夫在江南岸邊的碼頭等渡船去縣醫院治療,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誰也不認識誰。張小蘭更不知道提著行李的魁梧男人是去江南派出所上任的新所長,在去江南古鎮的班車上,身著便裝的阮強才聽說了張小蘭夫婦的遭遇,張小蘭也在縣公安局的接待室知道了江南派出所新上任所長的消息。
20世紀90年代末的那個春天,阮強孤獨地走進江南。
客車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顛簸,在傍晚的時候到達了江南鎮。江南區委和鎮政府、派出所的一行人,都在鎮政府門口等待這位二十八歲的年輕所長。在公安內部和社會上,阮強的名字并不陌生,這位多次立功又屢次受處分的刑警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清冷、高傲、冷靜、霸氣,據說他一個人放倒四名搶劫犯,一頓能喝下一斤白酒。一個資深的地痞對手下說:“這個人最好不要惹,只要穿上便裝,活脫脫的一個冷面殺手!”
武老三在暴打張小蘭夫婦后,早已把這件事情拋于九霄云外,這天下午照例在劉掰子的館子里喝酒,此時他們已經喝了幾個小時,啤酒瓶子滿滿一地。突然,小雜皮張東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進來匯報:“一名叫阮強的刑警今天到派出所上任所長,派出所的人正在為他收拾房間呢。”接著,張東又把道聽途說關于阮強的一些事情說了。武老三給了他一頓吼:“你說個錘子,派出所的人老子從來沒虛過,他阮強來,老子照樣不出一個月會叫他秧起!走,見識見識這個人去。”武老三起身出去騎上他那輛賽車,臨走時對劉掰子說了一句:“掛賬!”
劉掰子懷抱那只醉眼迷離的小貓,依然蜷縮在樓梯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武老三一伙消失在摩托車旋起的煙塵中,口中喃喃自語地說著酒話“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他的女人胖嫂一邊收拾杯盤狼藉的飯桌一邊數落他:“老子當初是瞎了眼,嫁你這個窩囊廢,一天只曉得喝鬧兒湯(酒),他們去年掛的賬都還沒有給,也不去要,沒得卵用。”劉掰子見女人罵得粗俗,就拿起釣魚鉤,一顛一顛地下河釣魚去了。
武老三兩分鐘就把車騎到了政府門口。阮強剛下客車,武老三一個漂亮的三百六十度回旋把車停在政府門前,政府譚書記介紹武老三跟阮強認識,武老三很禮貌地伸出一只滿是老繭、刀疤的手,握上去的這只手早已充滿硬力,兩只手握在一起暗暗較勁兒,雖然只有一分鐘的握手,卻讓武老三明白了眼前的人。武老三傲氣十足地說:“阮所,歡迎你來江南,我叫武老三,久仰你的大名,今天我來給你接風怎么樣?”阮強說:“我早就聽說過你,聽說你一個人殺頭牛不要幫手,今天接風就免了,改天看你殺牛。”“好,一定!”武老三又調轉車頭一溜煙兒跑了。鎮政府和派出所的一行人及在場群眾都面面相覷,怔怔地看著武老三瀟灑地夾著賽車摩托,呼嘯著消失在塵土飛揚的街道。
只有阮強自己清楚,兩個人的對決注定要在這個江南小鎮上激情上演。
晚上,在政府食堂吃過飯的阮強從政府大門出來,經過十幾分鐘步行來到派出所,接待他的是民警小向,阮強表示今晚就在值班室休息。關上值班室的門,阮強從報案記錄看起,緊鎖雙眉,煙一支接一支,其中的幾條報警記錄讓這位刑警震驚:
一、報案人:田文強,68歲,江南鎮木蒲村人。1996年12月2日下午,江南街道的武老三、楊小毛、張東來到他家,說是要收購他家的兩頭肥豬,田老頭不賣,武老三沖進豬圈,用隨身攜帶的剔骨刀將兩頭豬捅死在豬圈內。
二、1997年2月7日,李志、張東、謝志東因吸毒無錢買毒品,二人躥入衛生院行竊,被值班醫生發現,在將三人扭送到派出所的途中被武老三攔下,強行將人帶走,路過制止的派出所民警老陳被武老三打傷,最后以武老三賠償民警一百元醫療費了事。
三、1997年7月5日,正值江南鎮李子收獲季節,十幾個街道的個體戶收購的李子,全被武老三強行以低價收購并高價轉賣給供銷社,兩名個體商販因不愿將李子賣給武老三,被毆打致傷。
四、1998年2月6日,武老三、張小毛持火藥槍竄至江南鎮木甫村3組,強迫才過門的一劉姓小媳婦去外地賣淫,小兩口連夜逃走,被迫流落他鄉,至今未歸……
五、1998年3月2日。武老三的女人蒲云平從街上過路,江南街道個體司機劉本春開了一句玩笑,問跟不跟他一路到縣城去。蒲云平回家后告訴了武老三,武老三二話不說,拖著妻子到劉本春家,劉本春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一頓暴打,最后以劉賠五千元“名譽損失費”了事。
……
阮強看著看著,徹底失眠了。
他走出值班室,用走廊上水龍頭里的涼水洗了一把臉。走廊外面發源于歧耀山深處的磨刀溪和泥溪河在派出所樓下交匯,形成了一個清亮的河灣,然后河水在江南大橋一座古老石拱橋下奔騰北去,匯入新津口外的萬里長江,兩岸吊腳樓依河而立,爬上麻柳樹梢的月光被飄過來的一坨烏云遮擋,忽明忽暗地發出昏黃的光芒,嘩嘩流水聲帶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泛著歲月光影的青石板路、古色古香的吊腳樓、彎彎曲曲的小河,一個靜謐絕美的江南古鎮……阮強正看得出神,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阮強拿過電話,對方指明要才來的所長接,阮強說:“我就是!”電話那方傳來:“你馬上帶人到街頭馮老二家,有場合。”“請你說詳細點!”阮強說,電話那頭已無聲音了。阮強立即穿好衣服,對樓上喊道:“起床!”幾分鐘后,派出所的五名民警全部到位,阮強對小向說:“把家伙帶起,田老頭看屋,其余人跟我走!”在派出所門口,阮強向老民警老陳詢問了馮老二家的位置,便帶著五位民警朝下街的馮老二家奔去。
此時,下街的馮老二家堂屋里,燈火通明,十幾個賭徒正在一張桌子上用兩枚硬幣以押單雙的形式賭博,先由莊家單手轉動兩枚硬幣,然后在硬幣旋轉的時候用一只白瓷碗罩住,最后揭開瓷碗,看停下來的硬幣面是否一樣,一樣的叫雙,不一樣的叫單。由武老三坐莊,一只手把兩枚硬幣先后旋轉,在硬幣飛快旋轉時,用一個粗瓷碗把四枚硬幣扣住,于是一邊的人買單,另一邊的人買雙,待一開碗,輸錢的人血本無歸,贏錢的雙倍返回,得意炫耀。房間里煙霧彌漫,汗味兒、吆喝聲混成一片,武老三手氣很順,贏了厚厚一沓錢,他怕人耍賴,將剔骨刀插在這一沓錢上,正吆喝著叫囂開下一盤。“砰”的一聲,大門被撞開,一扇門板掉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頓時場面大亂。武老三舉起板凳,正要朝門口砸,阮強已站立在塵土飛揚的門口,一個企圖從門邊溜走的賭徒被阮強一把拎起扔向了墻角。阮強命令道:“不許動!全部手抱頭。”賭徒們被阮強的舉動震驚了,全部雙手抱頭不敢動彈。只有武老三舉起板凳砸掉兩百瓦的燈泡,趁室內一片漆黑混亂時,從二樓跳下逃走。
這一次抓獲賭徒十八人,第二天早上江南派出所門前圍了很多人。阮強對所有的民警說:“全部進行處罰,一個不講人情,少一分錢都要給我打報告。”說完,帶著一名民警找武老三去了。
第二天,躲藏在外的武老三知道這次遇上對手了,便托人給阮強捎來八百元錢,因為他得知同伙每人罰款三千元。阮強接過八百塊錢,對送錢的人說:“你喊他自己到派出所來投案自首。”隨后,阮強撥通了紀檢書記的電話,匯報了這里的情況,并把剛才的事情也告訴了他,書記讓他把錢交給內勤老孫。武老三得知阮強收了他的八百元錢,心里自然得意揚揚。
在馮老二家抓賭幾天之后,派出所的民警小向和小譚拿著蓋有阮強私章和派出所公章的傳喚證來到武老三家,對他宣布了傳喚的決定。武老三當時正別著剔骨刀,準備到河灘去殺昨天剛從山上低價買來的一頭黃牛,接過傳喚證,武老三一把撕得粉碎,甕聲甕氣地說:“老子不得去,叫所長自己來抓我。”說完就揚長而去。小向和小譚回到派出所,向阮強匯報了武老三撕毀傳喚證的經過,阮強安慰他們幾句后,說:“那我就自己去傳喚他!”兩位民警堅持要跟著一起去。小向說:“所長,拿槍嗎?”阮強說:“不用!”兩位民警心里都明白:所長要和武老三搞一場了,那人力大無比,還隨身別著一把鋒利的剔骨尖刀,兩人什么也沒說,緊緊地跟在了所長的后面。
武老三殺牛歷來是江南街道居民的看點,河灘上這時圍觀的人很多,只見張小毛牽著牛,武老三脫掉上衣光著身子,李志、張東、謝志東叫圍觀的人站遠一點,小心濺血。武老三此時手持據說殺過五十二頭牛的尖刀,站在牛的右前方,用一塊黑布蒙上牛的眼睛,黃牛本能地把脖子一縮,武老三蹲下身子,敏捷地轉身對著牛脖子,“嗖”的一聲將一尺多長的尖刀穩穩扎進黃牛的脖子,然后一捅一拉,從側邊將刀抽出,黃牛嚎叫一聲,轟然倒地,四腳還在痙攣彈跳的時候,牛鞭伸了出來,武老三又飛快地一刀連根割掉。黃牛仰面朝天,四腳不停地抖動,在抽搐中死去。
武老三正用一張帕子在擦拭滴血的尖刀時,阮強到了他面前,四目相對,武老三憤怒地瞪著阮強,高聲叫道:“你不就是仗著身上帶了槍嗎,有本事我兩個單對單搞一場。”阮強面無表情,只是從容快速地脫掉了那件T恤,光著上身,伸出右手中指,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
武老三手執尖刀沖了上來,只見阮強側身閃過,身體交會的瞬間,一個“勾打別臂”的擒拿動作空手奪白刃,打掉了武老三的剔骨尖刀,阮強隨后一個“野馬分鬃”將他送了出去,武老三踉蹌幾步才停下。武老三飛快轉身,抓住阮強的雙臂,巨大的力氣逼得阮強連連后退,并且用碗缽大的右拳砸向阮強,阮強挨了幾拳,眼冒金星,武老三又一個“掃堂腿”過來,差點將阮強掃倒。幸虧阮強警校出身站樁練得不錯,才穩住了下盤,他直接上前貼緊武老三,使其沒有沖拳的掃腿距離,下半身拉開距離,說時遲,那時快,阮強雙手呈八字形護住頭部,蜷縮身體如彎弓強弩,右腳插入武老三的襠部,做好絆子,身體如弦彈開,全身之力集于肩背,氣沉丹田,頂肘提膝,猛然發力,當場就將武老三頂出幾米開外,如剛才被他殺的牛一樣轟然倒地。武老三只剩下嗚嗚喘氣,阮強隨后摸出腰間的手銬,“咔嚓”一聲將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武老三銬上。這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干凈利落,最后一個放倒武老三的動作就是八極拳中有名的殺招“鐵山靠”。其實這套動作是阮強在警察學校讀書期間向擒敵教官“開小灶”學來的。這個后來成為海南省公安廳特警隊長的教官當時對阮強說,這套動作源于中國傳統武學“八極拳”,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輕易使用,容易傷人。
小向和小譚上前將武老三押走,張小毛和幾個小雜皮李志、張東、謝志東看得目瞪口呆,悄悄地逃離了河灘。圍觀的人群中,有個女人叫出了聲來,阮強循聲望去,只見石橋上站著一個穿著白色套裝的女人,驕人的身材倒映在淺淺的流水中,婷婷娉娉,像一只受驚的白鷺。阮強微笑地看了她一眼,后來知道那是鄉政府的計生干部,一個叫梁英的美麗少婦。
晚上派出所辦公室燈火通明,江南派出所的民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老民警老田守在大門,按阮強的吩咐拒絕任何人見武老三。阮強將自己關在樓上的寢室里,光著膀子正在給自己擦藥酒,在與武老三的這場較量中他雙臂受了傷,此時雙臂已經抬不起來了,特別是右臂,被武老三抓過的地方已經青紫發腫,好在這個像狼一樣的男人早已習慣自己給自己療傷,他熟練地擦拭完藥酒,很快又穿好衣服,拿起《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在燈下查閱起來。
第三天,留置在派出所四十八小時的武老三,以故意傷害、敲詐勒索、強迫交易、毆打他人、尋釁滋事、聚眾斗毆、賭博等多項罪名被江南派出所刑事拘留。他的手下張小毛、李志、張東、謝志東也被悉數抓獲,同樣被刑事拘留,押于朐忍縣看守所。同時,在冊的十幾名吸毒青年也被派出所送到戒毒所強制戒毒。
此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尚未出臺,最終武老三只是以敲詐勒索罪被移送起訴。
二
阮強工作的江南古鎮,是長江一級支流磨刀溪畔的水碼頭,漲水月份長江的木船可以從長江邊的新津口上溯到這里,明代黃中在磨刀溪上游的船頭寨造反,明政府調集三省十多萬大軍沿著磨刀溪進剿,在古鎮旁邊設立兵營,“列檣待運,延袤待運,岸旁芨舍,經月成市,轉移之役,近縣為之一空”,所以此地又叫吳家營,后來隨著云安鹽業的興起,又是橫跨川鄂兩省的著名鹽道,稱為拗口槽。一百多年前這里是一個只有幾十幾戶人家的小漁村,兩條發源于大巴山余脈歧耀山深處的磨刀溪和泥溪河小河,穿越上百公里的深山在此匯合,俗稱兩匯口。一條連綿數百里的石板古道橫穿小鎮,從新津口沿河而來,由此折入莽莽大山,直到恩施、利川和湘西,是川楚孔道的重要中轉站,也是運鹽出川的“鹽大路”的重要節點,以桐油、煤炭、木材、鹽為主的貨運,逐漸使這里繁榮起來,每逢漲水,竹排、木船沿磨刀溪順江而下就可以一路下新津口到縣城。于是針對鹽商、挑二、放排水手、纖夫船戶,過往客商服務的酒樓、食店、客棧、茶館、花屋(妓院)、排窯、騾馬店依河而立;鐵匠鋪、裁縫鋪、鹽店、米糧店、木船社、稅警所、鄉公所、鹽卡齊全,住戶流民,鹽商挑二,老實百姓,七十二行,袍哥妓女,強盜棒客充斥其間,還有規制雄偉的金雕寺和關公廟,漲水時期有上百條木船和竹筏停靠,1949年前后鎮上人口近5000之眾,是名副其實的深山碼頭。1951年設區,區公所所在地稱江南鎮,小地名拗口槽,轄十二個鄉鎮,十萬人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歧耀山匪首何二娃率眾攻打古鎮,打死十多名鄉丁后,搶走街道“樓中樓”的名妓譚湘,后與梁排長率領的解放軍二野川東剿匪大隊在歧耀山周旋半年,數次逃脫剿匪部隊的圍捕。何二娃在一次酒后被抓獲,在江南河壩執行槍決時掙斷鐵鏈,蹦入磨刀溪,下落不明。梁排長一怒之下,將十幾名土匪連同譚湘全部掃殺。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至今還記得江南河灘的那次對土匪的處決。至此,新興的人民政權徹底建立。
三年后,河上修了一座拱橋取代了原來的木板鐵索橋,人走在上面蕩蕩來回,橋下是澎湃的河水,好在村民已經習慣,走在橋上如履平地,甚至可以拉動膠輪車,兩岸不再借木船通行,并成為整個歧耀山南麓的交通樞紐。后成立區公所,梁排長成了第一任區長。他在這塊土地上組織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運動,還主持修建了橫跨在泥溪河上一座氣勢恢宏的五孔單跨石拱橋,把分散在河流兩邊的古鎮聯系在一起,成為古鎮的標桿。梁排長完成自己的使命后,50年代中期被上調到萬州軍分區任司令員。調令下達后,江南區公所為他餞行,他功成名就,敞開而飲,還解下配槍交給文書。他酒酣耳熱后上廁所,結果遲遲沒有回來,人們去看時他已經歪倒在廁所里,中風了。經多方治療,梁排長的記憶仍定格在50年代前,他用堅定的手勢拒絕去軍隊干休所,留在了江南,成了活著的傳奇!
阮強見到梁排長時,老排長已經八十高齡,他安靜地生活在一個小院里,北方大漢的魁梧身材坐在椅子上,胸前戴著一枚枚解放戰爭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的軍功章,陳舊卻整齊,記錄了這位老軍人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的鐵血傳奇。一個六旬的女人正在給他喂飯。幾十年來,北京的原總后勤部年年寄來慰問品,他過著無憂的生活。阮強告辭時老人也望了他們一眼,只喃喃地說:“那個譚湘其實不該死。”同行的鎮長告訴阮強:排長以前經常說這樣的話,但這幾年來沒有再說了,也許你是第一次來,他說給你聽。
阮強的辦公室正對著那座梁排長主持修建的五孔單跨石拱橋,他時常在工作之余凝視著這座傳統工藝修建的石拱橋,感受那火熱年代人們的激情和高超的技藝。據說為了修建這座石橋,梁區長親自掛帥,擔任指揮長,動員了全區上千名民工,上百位能工巧匠,炸平了張家山的數十個山包取石,拆毀了老街上幾棟老廟、砍伐了幾百根松柏做拱架橋模,歷時兩年,終于建成。整個大橋全部由青石修葺,中間用石灰、糯米、稻草灰、白線泥、竹瓤等傳統材料黏合連接,采用了傳統的工藝石鉚鑲嵌而成,渾然一體,異常堅固。主橋一跨南北,副拱各五,弧形肩跨,蹲坐主跨之上,如金蟾踞坐,輕云出岫,飛越南北岸,橫亙磨刀溪;石拱橋下懸著一柄長劍,直對著洶涌澎湃的河水,據說那柄長劍是用來對付山洪暴發——民間稱為“走蛟”,起到鎮邪保橋的作用,其實劍上陰刻有水位刻度,用于觀測水位。建成之初上面還有風雨長廊,兩邊做木雕欄桿,有行人歇息的長座,中間連接處有雕花橫梁,上面覆蓋青瓦,無論白天黑夜、天晴下雨都可通行。陽光明媚的白天,石橋遠眺,如天降彩虹,一橋飛架,南北通途,蔚為壯觀;雨霧蒙蒙的雨天,水流從屋檐飛流直下,形成兩簾水幕,砸在煙雨蒙蒙的江面上,形成橫跨南北的漣漪,發出銀鈴般的脆響。遠眺石橋,猶如海市蜃樓般在煙雨磨刀溪沉浮起落,宛若仙境;山月初掛的夏夜,靜水深流,江風吹拂,總有居民汗衫短褲,手提煙桿茶盅,扶老攜幼、三三兩兩倚靠欄桿,盯著河水,在此納涼,享習習河風,聽電站出水口瀑布轟鳴,吸本地的清水老煙子葉、品龍缸云霧茶,說天下大事,評家長里短。直到山月西沉,繁星點點,河霧朦朧,渾身沁涼,踩一地清輝,才回家睡覺。
四十年過去,梁排長主持修建的石拱橋巍然屹立。長廊因為太云公路的修建貨車無法通過而拆除。那柄懸掛橋下的長劍早已銹跡斑斑,還經歷了無數次洪水的沖擊,經過數十年的風雨雷霆,仍然一劍穿心,直直地指向河心。
江南鎮吳家營有個李玉春,自從妻子迷戀上邪教“全能神”之后,就再也沒有和他同房,天天念經吃素,一個星期兩次禱告。李玉春一氣之下,將她趕出了家門,他妻子也巴不得落個清閑,搬進了街道教會會長梁光英家里,服侍梁的生活起居,天天念經。四十出頭,身強力壯的李玉春以摩托車載客為生,正值集鎮逢場的一個下午,張家村賣雞蛋的女人劉大秀攔下了李玉春的摩托車,在耀靈到江南鎮的十幾公里簡易泥土路上,摩托車一路顛簸,劉大秀碩大的乳房頂得李玉春背上直癢癢。由于摩托車存在故障,走走停停,在第六次出故障之后,劉大秀說尿急。于是,劉大秀走向公路外河溝邊巨石后面,李玉春悄悄跟上去,把那女人猛地摁倒在地,在沙灘上翻滾起來,女人大聲叫喚……
這一幕正好被一個過路的摩的司機丫兒目睹到了,他和劉大秀是鄰居,由于自小得了一場重病,成了啞巴,三十多歲還沒碰過女人,眼前的一幕使他口水滴答,索性把摩托車停在路上,下來看個究竟。一番云雨過后,那女人得到極大的滿足,慢吞吞地提上褲子,李玉春也興高采烈。丫兒“咚咚咚”地跑下來,直沖劉大秀而去,劉大秀大驚失色,被丫兒一下攔住,丫兒做著手勢,意思是依我一次,就不告訴你丈夫。大秀正覺得為難,李玉春沖上前,把丫兒摁倒在地,“嘭嘭嘭”幾拳打得丫兒哇哇大叫,趕忙求饒。李玉春又踹了丫兒一腳,丫兒爬起來飛快地跑了。那女人在丫兒走后告訴李玉春,丫兒肯定要回去告訴她丈夫,李玉春說:“怕個卵,大不了你嫁我!”于是,大秀伏在李玉春的肩上,跟著李玉春駕駛的摩托一顛一顛地到吳家營的李家。
阮強接到吳家營村主任打來的電話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吳村主任說:“張家村的張老二帶著十幾個本族兄弟到李玉春家找他的老婆,因其老婆和李玉春勾搭成奸。他們踢開李家房門后,一件東西“呼”地從屋內飛出,擦著張老二的頭上飛過,在地壩轟然爆炸,把地上炸了一個坑。”末了,吳村主任說:“所長,你快來吧!不然要出人命的!”阮強擱下電話后立即別上一支“五四”式,帶領小向、小譚,飛車趕到吳家營。吳村主任早已等候在村口,他向阮強報告了最新情況:“李玉春扔出的是一個炸魚瓶子,里面裝有半斤炸藥,用火藥、鐵砂、引線、碎玻璃筑緊,然后插入一截短導火繩,用煙頭一點,在幾秒鐘內就能爆炸。平時李玉春就備制了十幾個這樣的土炸彈,用于在河里炸魚,一炮下去,魚浮起來一大片。沒想到這次他用來炸人了。”吳村繼續對阮強說:“張老二帶的人沒有受傷,只是不見了丫兒,李玉春、劉大秀也不知去向,張老二一行人在李玉春跑后,將其家什砸爛,估計帶路的丫兒被李玉春劫走。”
阮強腦子飛快地旋轉,十幾個土制炸彈,每個半斤的炸藥,其威力是可想而知的。報告縣局,至少得四五個小時才能趕到,不報告,能處置下來這樣嚴重暴力劫持人質的罪犯嗎?阮強想不明白,只好在村主任家撥通了公安局的值班電話,值班人員說:“你直接給領導打吧,因為輪渡晚上停運,可能來不了人。”
阮強所在的江南鎮位于長江南岸,那時候沒有長江大橋,南北兩岸都是通過渡船和汽車輪渡打渡,這時是晚上,輪渡早已下班,渡船也已停航,遇到狂風暴雨,過河的電線被吹斷,地處長江以南歧耀山深處的江南鎮就是一個不通電話,沒有過河汽車,沒有人員流動,不通音信,孤懸一方的存在,當地的干部都不愿去那里工作,他們流傳的一句話是:寧要江北一張床,不要江南一棟房。
正在這時,一個村民慌慌張張地進來說:“村主任不好了,李玉春叼著煙,背上一包土炸彈,押著丫兒,要到街上找張老二那郵局上班的老表算賬,說是他老表帶人來砸了他的屋,他要去把郵局和他的老表一起炸掉。”“人在哪?”“正押著丫兒過來了,他曉得你們派出所的人來了,說是哪個擋路就炸死哪個。”阮強對兩個民警說:“你們趕快去疏散群眾,村主任跟我走!”說完他麻利地將槍上膛插在最順手的后腰上,和村主任一起往李玉春的來路趕去。
幾分鐘后,看見李玉春站在自家屋門口,罵罵咧咧,他胸前的帆布包鼓鼓的,一只玻璃瓶拿在右手,露出的一小截導火繩清晰可見,另一只手夾著燃燒的香煙。那可憐的丫兒跪在他身旁。
阮強知道,只要一點燃炸藥,這個始建于明代的吳家營大院子可能變成一片廢墟。這次碰撞的結果會是什么樣呢?我死了,能保全百姓,也沒有遺憾。引開?就地擊斃?和平繳械?交換人質?必要時在開闊地同歸于盡?這個夏日黃昏,十年刑警生涯的阮強又面臨著一個嚴峻的挑戰,沒有援兵,沒有上級,沒有把握,只有勇氣和良心來面對這個沖冠一怒失去理智的狂徒。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考驗呢?李玉春遇上我也許是成就我的天意吧!
阮強想到這里,心中倒是坦然了,他輕聲對村主任說:“你回去疏散群眾,叫民警也不要再過來了,疏散完后就在兩百米外的地壩坎等我,聯系一下衛生院的救護車。”吳村主任哽咽著說:“所長呀!要不我們都走吧,你先向縣局報告事故,李玉春是一個不聽招呼的咬卵匠,他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來的喲。”阮強說:“村主任,沒事,你就照我說的辦!我沒事的,叫你老婆弄幾個菜,完了到你家喝酒。”村主任咬牙皺眉,用焦灼的目光望著這個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心里想:這是個什么樣的娃兒呀!這些硬活為什么偏偏就被他遇上了?
阮強一步步地向李玉春走去,在街道口昏暗的燈光照映下,他才看清楚這個身材矮小的李玉春,兩眼血紅,身體健壯,一頭像鋼針一樣的頭發向上挺立。阮強記得在警校學習犯罪心理的時候,老師講述這樣的人精力旺盛,有暴力傾向。“站住!”李玉春大喝一聲,“你是哪個卵人?”
“我是派出所所長阮強。”
“你要來抓我是不?你上來嘛,老子今天正不想活了,你要是再往前一步,老子就點了。”
阮強對李玉春說:“大哥,我是來幫你的,我知道你今天受了氣,東西也被人砸了,這件事我會給你處理好,砸你東西的人我已經派人傳喚到派出所了。你冷靜點,我們談談可以不?”李玉春說:“談個錘子,我反正已經扔了一個炸彈,你也要找我。”阮強說:“你扔的炸彈并沒有炸傷人,這里現在是我說了算,只要你把人放了,把炸彈交給我,我可以做主你沒事的。如果你再這樣搞,領導來了,我就幫不上忙了。”李玉春說:“我欺負了他老婆,我今天聽了你的,他以后也還是要來找我。”
小譚這時悄悄跑過來,在阮強的耳邊說:“局里叫你接電話。”“老子沒空!你快滾!”小譚悻悻地退下。李玉春說:“所長,其實你這個人我挺佩服的,你是一個耿直人,你在江南做的幾件事,我也服氣,不過,今天你要弄我的話,我就豁出去了。”李玉春邊說邊退,提起丫兒退進屋里,“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阮強立即找來村主任叫他想辦法找到劉大秀,協助公安來處置。但查找的結果是劉大秀仍然和李玉春在一起,有人看見劉大秀在其丈夫帶人來時從豬圈跳出,但掉進糞坑里弄了一坨豬屎。李玉春扔出一個炸彈后,抓住丫兒,劉大秀拉住李玉春的衣襟一起跑掉。消息證實后,阮強又來到門前,喊李玉春開門說:“你總不能讓我站在外頭吧?我餓了,想進來喝碗魚湯,聽說你昨天在河壩弄了很多魚嘛。”李玉春遲疑了一會兒,把門打開,叫阮強一個人進來,阮強也就毫不猶豫地進去了。李玉春叫劉大秀把中午吃剩的魚湯熬好,阮強就勸李玉春將丫兒放了,說:“我比丫兒值錢,我在這兒誰也不敢動你。你和大秀的事情沒有犯罪,只是方式不好,你要和她結婚后才可以這樣,現在只不過早了點,以后她離了婚,你們可以結婚,我來吃喜糖呀。”
阮強一番話說得李玉春也心動,他便放了丫兒。大秀端來魚湯,阮強將黑乎乎的魚湯一飲而盡,把魚骨頭啃得干干凈凈,連連夸獎大秀廚藝好,說得身上沾有豬屎的大秀怪不好意思。阮強又對被打爛的東西逐一進行了登記估價,大秀說:“冤家,所長對我們這么好,就聽他的吧!”李玉春還在遲疑,阮強又說:“吳村主任的老婆已經弄了個雞,燉了牛鞭,我們一起去喝酒。”李玉春說:“去想去,你騙我怎么辦?”阮強說:“大哥,你不要這樣想,我今天說這些都是當著天說的,不會騙你,我今后還要在這里混呀,男子漢,三十六牙,說一不二的。”
李玉春遲疑了一下,說:“所長呀,那天你收拾武老三時我看見了,今天栽在你手上,我服了。如果法律要處置我,你要留情,我和大秀都說好了要結婚的,他那個不中用的男人十幾年沒碰過她,倒還常常打她,苦呀!”阮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大哥,你相信我,我是那種人嗎?”李玉春取下帆布包和土瓶子炸彈,交給了阮強。兩人隨后勾肩搭背地走了出來,到村主任家喝酒去了。
凌晨五時許,縣局特警隊一行二十余人,持微沖、盾牌、長短槍支趕到吳家營。在村主任家里,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的李玉春已和同樣酒氣熏天的阮強在一起稱兄道弟,村主任的老婆和劉大秀在一旁忙乎著,不停地燒醒酒湯。特警隊員進來的時候,一包炸藥還在旁邊放著,但雷管卻被拔在一邊了,一截已經煮爛的牛鞭在鍋里冒著熱氣。繃緊神經的隊長用手機撥通了局長的電話,匯報了這里的情況,李玉春說:“管他哪個龜兒,老子是賣所長的賬!”話沒說完已被帶上警車向江南鎮方向駛去。
在這驚心動魄的事件中,吳家營一個年輕的大學生,目睹了整個從出警、解救人質到繳獲炸藥的過程,回到學校后,寫了一篇《他走向一名持炸藥包的狂徒》報道,被發行量覆蓋江南區的一家省級報刊登載,劉掰子去各個單位把這期報紙收集起來,還讓在縣城上班的兒子收集了一批,放在自己飯館的吧臺上,利用趕場天無償發給群眾,還繪聲繪色地念給不識字的群眾聽。
他還從樓上取出多年不彈的竹琴,在餐館旁的江南大橋上唱著自編自演的評彈《烈火金剛》,激烈的唱詞伴著鏗鏗鏘鏘的竹琴聲,和著淙淙的泥溪河流水,蕩漾在大橋兩邊青瓦小巷。胖嫂罕見地沒有罵老劉,還搬著一個小板凳,小鳥依人般地坐在掰哥旁邊,靜靜地聽。
阮強因此聲名大噪。
三
逢場天的時候,泥溪老街一反往日的清靜,天剛蒙蒙亮,就有趕集的人們從四面八方的山道上開始向街道集市匯集,女人牽著小孩,背著背篼,里面裝著新鮮蘑菇、雞鴨、禽蛋、天麻、杜仲,還有自家種的木耳、茶葉、烤煙等土特產,男人們吆著牛羊,扛著木料、楠竹、袋裝桐籽,手提的蛇皮口袋里還可能有毒蛇、刺猬、山雞、野兔、大鯢,這都是歧耀山余脈青山綠水的饋贈,為外地客商所青睞,在場鎮上有很好的銷路,足以換來大疊的鈔票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姑娘們也早早邀約同伴,去街上逛街。那件花色絢麗的衣服一直使她們牽腸掛肚,食不甘味,好不容易在媽老漢那里要到了一點零錢,今天一定要找供銷社那個長得像劉曉慶的售貨員砍價,把它買下來穿在自己身上,還有可能會碰見那個廣東回來的鄰村小伙,據說媒婆已經找過媽老漢,可能就等男方的聘禮了,萬一碰見他怎么辦?心臟像揣著小鹿,咚咚地跳,腳下卻生風,輕盈的身姿在小路上風姿綽約,引得野蜂在她們的周圍爭相追逐。小孩牽著媽媽的衣角,掛著兩條鼻涕,哼哼唧唧地叫,腳走痛了要媽媽抱,媽媽照例在小孩的屁股上拍了幾巴掌,大聲吼罵:“喊你莫來,跟奶奶在家照屋嘛,你偏要趕路,冤孽呀!”邊罵邊把娃兒抱起來放在背篼里,反復叮囑不要在背篼里撒尿,要是把要賣的山貨打濕了,到時候只有把你賣出去算噠。
趕場的人們就這樣從周圍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向磨刀溪支流泥溪河畔的古鎮泥溪口匯集,如同小溪流進河流,很快就在小鎮上形成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人流逐漸匯集到街道,窄窄的街道上頓時人潮涌動,人擠人,貨挨貨,炸油條、蒸扣碗、收山貨、賣各種雜貨的擠在街道兩旁。臨街門市里有放香港武打片的錄像廳,放著高分貝音響,轉角處的街道旁擺著幾張臺球桌,一些年輕人放下背篼在打臺球。過往的汽車鳴著喇叭,嘟嘟地叫,緩慢得像蝸牛一樣。只有鄉政府后面的牲畜市場人少點,但是牛羊成群,咩哞聲此起彼伏。那些老謀深算的牛販子背著“北京”牌牛皮挎包,逗留在牲口群中,左摸摸右看看,和前來賣牛羊的村民討價還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幾個留著長發的青年,無所事事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其中一個帶頭大哥裸露著上身,露出古惑仔一樣的文身,他是這個山鄉小鎮的二流子,操扁掛(練武)、打牌、閑逛、打桌球、看錄像、撩妹,每場必趕場,熱鬧不缺席,占小便宜,有時還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還時不時充當打抱不平的角色,是派出所重點管理的對象。這幫人的優點是對社情民意熟悉,可以充當派出所工作的眼線。阮所長上任后也時不時地來趕場,對這伙人進行過警示懲戒,還把他們的帶頭大哥,外號“李蠻蠻”的“請進”拘留所進行了法制體驗,出來后收斂了許多。
這就是20世紀90年代的鄉鎮煙火。
此時的阮強還在派出所樓上睡覺,近段時間以來,泥溪鄉盜牛案件頻發,目前在派出所報案的有五起,被盜耕牛四頭,山羊一頭,阮強帶領民警們一一查看了現場。尤其是昨天晚上的一起盜牛案,接到報案時已經是凌晨三點,阮強帶領民警趕到案發點時天已經是麻麻亮了,勘查完現場后,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令人痛心的是,失主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農民,叫李道德,年輕時在“鹽大路”上當過挑二,家住泥溪桐林壩,老伴癱瘓多年,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兒子三十多歲還在家里閑著,只能幫助李老漢做點簡單的活路。那頭被盜的黃牯牛幾乎是他唯一值錢的家當,負責耕種壩子里的五畝水田,還耕種了鄰里外出打工村民放棄的四畝水田,一共將近十畝水田。水田原是沖積平壩,從木嶺下來的山泉水,一年四季流淌著,給水田帶來了豐沛的水源,加上土地肥腴,氣候濕潤,地勢相對較高,自古以來這里的村民就有種水稻的傳統,據說所產大米在古代就是“貢米”,專貢給皇帝。李老漢的大米在當地也是供不應求,成為遠近聞名的高山水稻種植大戶,賣米的收入就是他全家的主要生活來源。
由于聽聞近段時間有偷牛賊,他就把牛拴在堂屋里,與他的臥室一墻之隔,他在晚上九點多鐘還喂了夜草的,凌晨兩點鐘起來看牛就不見了,然后趕緊去村主任那報案,村主任把電話打到了派出所。
凌晨五點多鐘阮強帶著民警趕到了李道德家,只見家里凌亂不堪,透著濃濃的尿臊味。阮強望著四壁透風的老式木板房,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鄉政府下發寫有“獎給好農民李道德”的獎狀貼滿半壁墻,是這個貧困家庭的唯一亮點。幫忙去找牛的村民也趕回來,說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只見牛腳印在山梁上消失了。阮強又走訪了幾戶喂牛的農戶,發現家家戶戶都把牛拴在堂屋里,有的甚至直接把牛拴在床腳,人畜混住,他心情突然沉重,不禁有些內疚。
望著晨霧彌漫的一大片冬水田,阮強耳邊還在回蕩李道德的話:“所長,你一定要幫我把牛找回來呀,不然我的十幾畝水田拿什么去犁,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阮強回到派出所組織民警召開了案件分析研判會議,根據前面的幾起盜牛案件的發案共性,決定并案偵查,以泥溪李道德家耕牛被盜為突破口,決定采取明暗兩條線開展工作,讓小向帶著兩名民警一早沿現場展開追蹤調查,自己則一個人前往泥溪。末了,他讓民警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然后帶上干糧出發。民警走后,他叫住小向,單獨對他說:“你的入黨申請我已經簽字,下月我專程去局里找領導匯報,爭取開年發展你為預備黨員,案件上的事情就拜托了!”小向把頭點得像啄米似的,接著就帶著民警出發了。
上午九點鐘了,阮強急匆匆地趕往十五公里外的泥溪口開展工作。他首先找到了泥溪老牛販客張長凱,向他了解了整個泥溪、耀林一帶牛的銷售買賣情況,并把李老漢家耕牛的特征給老張做了說明,請求他留意是否有銷贓的情況。當然,這次見面是在牲畜市場小河邊的柳樹下,樹上蟬聲悠揚,小河流水潺潺,兩個人就著張長凱買的一條便宜牛,就像正在討論牛市場的兩個牛販子。張長凱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牛販子,也是一個老江湖客,五十多歲的年紀,從事販賣耕牛的生意讓他賺得盆滿缽滿,在鄉政府后面建有一幢四層樓的洋房。他聽完阮強的介紹后,表示他是正經生意人,對盜牛案件一無所知,也沒有聽到相關信息,以后會注意有關情況,說得滴水不漏,干干凈凈。阮強知道暫時不會從他那里打聽到什么,就云淡風輕地說:“那我先走了,這段時間我在泥溪,有什么事情來鄉政府找我,吹牛也行。”
然后,阮強去鄉政府吃了中飯,叫政府的治安員去把獸醫站的站長老楊請過來,最好讓他把自己開的獸醫門市的銷售清單帶過來。
老楊來到鄉政府招待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因為一農戶的牛病了,他專門去看,阮強派出去的兩個人又找到村里,然后才將他接回來。阮強遞給他一杯水,叫司機去街上給自己買包煙,兩個人就單獨在招待室開始了談話。阮強仔細詢問了泥溪鄉耕牛的分布,牛的生活習性,作息規律,還有什么情況下才能不聲不響地讓人牽走。老楊說:耕牛在晚上吃了夜草后一般要一兩個小時才反芻,一般晚上十一二點休息,但都是淺睡眠,如果晚上有陌生人來牽牛會叫的,只有一種情況下才會讓人牽走,那就是讓牛進入深睡眠,用麻藥才行,他的門市有賣的,主要是用于牛販子長途運輸。麻藥一般是氯丙嗪和異丙嗪,也有用安定的,用溫水拌好,用削尖的竹筒灌進牛嘴里,半個小時后藥性發作,牛就可以被人牽走。不過走不了多遠,因為沒力氣,一般是用車船轉運,這樣就沒有聲音。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用自制的牛籠把嘴套上,拉起走,但這樣牛可能會扳動,也會發出聲響,除非是長期從事牽牛的人才有辦法牽走而不發出聲響。末了,老楊說,在我這里買這種藥的人我都認識,好像除了牛販子沒有其他人,看我老婆有沒有賣過其他人,我回去問了再給你回信。阮強非常感激,把他送到鄉政府門口,說我這幾天就在這里,等著你的消息。
一張無形的大網撒開了!
當天下午,小向帶領的另一組民警趕到泥溪鄉政府,和阮強會合。他們的工作也卓有成效,他們在沿李家被盜耕牛現場足跡追蹤時,在坡梁上發現了一個撕去商標的藥瓶,用專用手套撿回來了,好像是農藥瓶子,還在牛腳跡消失的地方發現了農用車的車轍印,這個地方到老李家不足三公里,有一條機耕道,通往周邊的泥溪、耀林和清水,上318國道后就可以通向四面八方。另一條線索是,機耕道旁邊的一王姓村民半夜起來小解,老王說:“大約凌晨兩三點鐘,聽到過車輛駛過的聲音,奇怪的是,沒有車燈照過來,好像有一只手電筒的微弱光亮從車頂照過去,車上的東西黑黢黢的,根本看不清,車速還很快,差點把我放在公路上的雞籠掀翻了。”
晚飯剛過,獸醫站楊站長帶著他老婆到鄉政府找到阮強,說幾天前有一個他認識的人到她店里來買了數量不菲的氯丙嗪,經楊站長辨認,小向他們帶回來的藥瓶正是裝過氯丙嗪的,一個嫌疑人物張朝遠浮出水面!
很快張朝遠的信息就匯總起來,張朝遠,男,42歲,家住泥溪鄉勝利村,是一個農用車駕駛員,曾經販過牛、外出廣東打過工,因為交通肇事被公安機關處理過,最近和勝利村的劉朝福以及他舅子劉前進往來密切。劉前進是萬州梨樹人,二十多歲,身強力壯,因為打架被公安機關處理過,據說在少林寺學過武術。他們從去年以來攪在一起,說是一起做桐油生意,三個人都買了BB機,張朝遠還有一只“大哥大”(無線電話),天線很長的那種。他是三個人中的核心人物,但是自從派出所開始調查盜牛案,三個人就消失了。
月底半年一度的安聯組學習會議在泥溪鄉政府會議室召開,泥溪鄉政府之前就發出通知,要求轄區所有農用車、拖拉機、摩托車和單位車輛駕駛員和車主不得缺席,并且要將車輛開進鄉政府大院,請中介機構做車輛安全檢測。派出所民警老陳為安聯組副組長,開會前點了名,張朝遠沒有到。他的女人代替他到會,車也是請駕駛員開過來的,請假條是他女人帶過來的,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請假條
尊敬的安聯組領導:
我因為外出,沒有在家,特此請假,望批準!
請假人:張朝遠
1998年6月18日
“掩耳盜鈴,此地無銀。”這是阮強看到這個請假條時的第一反應,試想:李老漢家的牛是6月15日晚上被盜,派出所6月17日開始調查,張朝遠6月18日請假,安聯組學習是6月25日,因為以前的安聯組半年學習時間都不固定,前后一兩個月都很正常,張朝遠怎么能夠未卜先知,知道今天要開安聯組會?其實這個會議是阮強布的一個“局”,目的就是引蛇出洞,開車來就是為了獲取相應的證據。果然,那輛張朝遠開的農用車與眾不同,洗得干干凈凈,被檢測人員開到楊四毛的修理廠后,阮強經過仔細尋找,終于在車廂角落,發現幾根黃色的牛毛,正是張老漢家被盜黃牯牛的顏色。而通過燈光檢測發現,張朝遠的這輛農用車燈光并沒有問題,那么,如果是這輛農用車裝的張老漢家的耕牛,那天晚上為什么沒有開燈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安聯組學習會開得很扎實,一直到阮強他們“檢測”完所有車輛才散會。
一直冷眼旁觀的老牛販子張長凱終于坐不住了,他看出來,這個年輕所長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而且套路頻出,步步緊逼,自己買被盜牛的事情早晚要暴露,他就在鄉政府后面的小巷子里住,對派出所偵破盜牛案一直很關注。他想起這半個月來,派出所幾乎把周邊查了個底朝天。于是,老謀深算的他經過數次權衡利弊后,找到了鄉政府張鄉長,要他通融一下,當污點證人,爭取寬大處理。他數次回憶起那次在牛市場談話的最后一句,阮強說:“老張,我在鄉政府等你!”
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晚上,張長凱在張鄉長的陪同下來到了阮強住的招待室,阮強讓小向做詢問筆錄,整整三個小時才做完,張長凱收購的被盜牛遠遠超出他們的預判,達八頭之多。由于是主動投案,積極退贓,主犯在逃,經請示縣局法制科后,對他采取了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當然,這是后話。
萬事俱備,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候,在系列被盜耕牛案的案件分析會上,阮強提出了新的工作思路,當務之急就是查找到張朝遠等人藏匿的地點,他始終相信,這伙人并沒有走遠,很可能就在三人的關系戶里躲藏,所以安排民警在駐村干部的配合下,兵分三路,分別查找。最后阮強強調:早一點抓獲張朝遠等人,群眾就少受損失,因為狗改不了吃屎,這伙人還會繼續作案!
會議結束后,阮強一個人來到街道旁邊泥溪電站偏僻的長堤上,見到了等候在這里的李蠻蠻,向他布置了查找張朝遠下落的任務,并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和聯絡方式,并特別強調了單線聯系、絕對保密的工作紀律。因為憑直覺,阮強知道公開查找難度更大,現在,是打出這張牌的時候了。
半個月后一個下雨的傍晚,阮強接到了線報,張朝遠、劉朝福、劉前進在靠近泥溪鄉的萬州區梨樹鄉出現,他們住在劉前進的老婆李曉妮娘家,離派出所有五十公里的山路,阮強立即帶領民警出發,小向提出來是不是雨停了再走,或者通知萬州區警方先期配合抓捕。阮強說:“可能犯罪嫌疑人也是這么想的!下雨天正好甕中捉鱉,萬州區警方由老田在家聯系,通知他們我們有一次抓捕行動,他們也隔這個地方遠,再說,自己的娃兒自己養。”小向說:“師傅,明白了!”然后,一行人帶上手槍、手銬、工作證、鐵條,由老陳一個人穿上警服,司機開起那輛北京212吉普車,沖入濃濃雨霧中,往萬州區梨樹鄉的方向疾馳而去。
阮強他們走后,值班民警老田把鋪蓋拿到辦公室鋪上,他先給梨樹轄區的地寶派出所打了電話,剛好是地寶派出所馬所長值班,老田把阮強他們前往梨樹抓捕盜牛賊的情況詳細做了說明,馬所長問:“你們所長沒有手機嗎?”老田說沒有!所長因為認識阮強,就咕嚕了一句:“這個卵人,真是不讓人省心,半夜三更的,哪去找人嘛!”說是這么說,鑒于是友鄰單位,馬所長還是給梨樹鄉政府治安室打了電話,叫他們馬上趕到李曉妮娘家附近,配合江南派出所抓人,自己也叫上兩名民警,趕往三十公里外的梨樹鄉。
凌晨四點,阮強在梨樹鄉的岔路上與馬所長和治安室的人匯合,治安室的兩位同志介紹,李曉妮娘家不通公路,車子只能開到前面轉彎處,然后要步行五公里才能到達,他倆自告奮勇前去摸排,看三個犯罪嫌疑人是否在那里,天亮再行動不遲。阮強拒絕了他們的建議,讓馬所長在岔路上等,在車上躲雨,自己帶著民警,由梨樹治安室的人帶路,步行去李曉妮娘家。
阮強他們在泥濘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往李曉妮娘家走。路太爛了,又陡又滑,外面還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青石板路經過一夜風吹雨打,顯得格外濕滑,荒草掩映的道路邊還長滿了苔蘚,看來已經很少有人在這條路上經過了,他們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崖,天已經開始漸漸放明,只見影影綽綽的山崖上有一棟青磚白瓦的住房,住房后面就是如綠色波濤般一望無際的歧耀山原始森林。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半個小時后,可能夜色就無法掩護這一行人的身影。
阮強叫住大家,吩咐大家滅掉手電筒,兵分兩路,一路從前面進入,一路從側面進入房屋的后面,小向帶一組走前門,阮強帶一組走后門,走攏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鐵條把其他門閂好,留一個門(那時候農村的門晚上都是從里面閂好,門框上有一個掛鎖的扣榫),待形成包圍后統一行動,不用敲門,直接踢門進入。大家跑步前進,不到十分鐘就包圍了李曉妮娘家的房屋。這時,犬吠聲大作,阮強剛要抬腳踢門,里面猛地沖出一個人,沒命地往山上的原始森林跑去,阮強叫眾人繼續進入抓捕其他人,自己撒開雙腿,朝著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猛追而去。眼看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可森林也近在咫尺,就在那個黑影即將隱入森林的那一刻,阮強飛身躍起,將那個黑影撲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盜牛案件主犯張朝遠。
對劉朝福和劉前進的抓捕也異常順利,他們在懵懂中就被小向他們戴上了手銬,劉前進在上手銬時還想拉開架勢反抗,小向的槍直接指向他的腦門,又看見阮強已經押著張朝遠從屋后下來,只能束手就擒。只是劉前進的老婆胡攪蠻纏,在山崖上大聲喊:“棒老二(土匪)搶人了!”喊來了下面院子她娘家的十幾個親戚,他們涌上來準備阻止阮強他們將三名犯罪嫌疑人帶走,走上山崖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在車上睡醒的馬所長也上來了,對為首的李曉妮的哥哥李曉虎一頓罵:“啷個,要造反嗎?老子在這里抓人,關你們么子事,滾回去!”老馬從部隊轉業后在這一帶工作了二十多年,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行人只好悻悻地站立,眼睜睜地看著阮強他們押著三名犯罪嫌疑人朝山下走去,馬所長最后才離開。
臨分手時,阮強擁抱了年近五十的馬所長,叫了一聲:“大哥!”其實馬所長在半年前查出了胃癌,已經很久沒有下鄉了,那天上那條山道的時候,他歇了幾次才走上了山崖。一年后,馬所長因病去世,阮強聞訊后專門趕到萬州殯儀館,在馬所長的靈臺前燒香祭拜。那時候他已經不在江南派出所工作了。
這個系列案件由小向主辦,阮強去縣局參加半年工作會順便落實小向預備黨員的問題。小向按照阮強交代的審訊策略,在前期調查掌握的大量證據的前提下,樹立強有力的審訊信心:立足于有、著眼于是、不點供誘供、指明問供,在其自然陳述中尋找破綻。采取離間計、車輪戰、分頭審訊,步步緊逼,內審外查,互相印證,破案追贓并重的方法,一舉查清了以張朝遠、劉朝福、劉前進為首的盜竊耕牛系列案件,除抓獲這三名主犯外,還處理了協助銷贓的違法人員多名,破案十八起,追回耕牛十二頭,騾子五頭,山羊十五只,案值人民幣近十萬元。隨著犯罪嫌疑人悉數落網和追贓工作的結束,這個流竄于朐忍縣江南區、萬州區等鄉鎮和湖北省恩施、利川等歧耀山腹地的耕牛盜竊團伙徹底覆滅,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阮強將這起系列案件以張老漢家黃牯牛被盜時間,命名為“1999.6.15系列耕牛被盜案”,簡稱“6·15大案”。
阮強回到派出所后,又向區委和泥溪鎮黨委做了專題匯報,在泥溪趕場天召開了被盜耕牛發還大會,那天人山人海,群眾絡繹不絕地來到泥溪牲畜市場,區長、書記講話后,發還儀式開始,失主從阮強手里接過牛繩,然后去小向他們那里辦理簽字畫押手續。李道德推著癱瘓的老婆也來到現場,說是老婆堅決要來接她的“黃幺兒”,第一個領回自己家的黃牯牛,其他失主也依次上臺領取。劉掰子也來到現場,在牲畜市場的泥溪河支流同林溪邊彈起了竹琴,邊唱邊彈《薛仁貴征西》:“白衣小將薛仁貴,驍勇善騎射。手持方天戟,腰懸震天弓,獨破高麗十萬兵……”
高亢的聲音和砰砰的竹琴在泥溪河畔久久回蕩,驚飛一灘白鷺,沿著九彎十八繞的泥溪河展翅高飛!
四
這幾天,向國安心里很不舒服,半年前,他和老婆在坡上挖地,無意中挖出了一個凸形的東西。只是在挖的時候鋤頭將這件東西的頂部碰缺了一塊,夫婦倆活了六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玩意兒,就把它揀回去,放在街蔭口,一放就是兩個多月。直到兩個月前,一溝之隔的奉節吐祥楊家村的跑攤匠廖銅匠來到他家,對這件東西作了仔細觀察,對向國安夫婦說:“我幫你拿去從中間剖開,不就是兩把撮瓢嗎?”向國安問要不要錢,銅匠說:“你我什么關系,還算錢,這個忙我幫了,以后過路討口酒喝。”銅匠算起來是向國安老婆的娘家人,向國安還喊他妻姑爺,于是向國安就答應了,銅匠就把這玩意放進挑子里帶走了。后來銅匠也到此過路,向國安問弄好沒有,銅匠說:“還在弄,還在弄。”問了幾次,銅匠一直這么說。
暑假到了,在江南中學寄宿讀書的孫女云兒放假回來了。這天,孫女正在復習初二歷史功課,向國安因為歇伏,含著葉子煙看著孫女寫作業,他忽然看見孫女書上圖里的東西似曾相識,就問孫女是什么東西,孫女說:“這是編鐘,我們的國寶。”“云兒,你爺爺就弄過一個這樣的玩意。”孫女不屑一顧地說:“爺爺,你莫亂說喲!這樣的東西國家只在湖北隨縣出土過,老師說是無價之寶。”
向國安拿過歷史書,對照著編鐘的樣子回憶,又喊老婆過來看,兩人一起回憶。他們挖出的那件東西和書上印的一模一樣,兩口子又反復問孫女要值多少錢?孫女又重復了一遍老師的話。向國安兩口子越想越激動,當即決定馬上去找廖銅匠把東西要回來。
兩口子打著兩個電筒,帶著自家的黃狗,囑托孫女看好家,就上吐祥楊家村白羊壩去了。從黑漆漆的山腳爬起,步行了一百里山路,總算在半夜時候到了白羊壩。向國安的老婆說不回娘家,直接到銅匠家去,銅匠的癩子老婆在屋里呆坐,問她銅匠到哪里去了,她說不曉得,再問,鼻涕都掉下來了。向國安就在他家亂翻,癩子老婆見這兩個人兇神惡煞的也不敢問,翻了一陣,向國安失望地對老婆說:“糟了,沒找到!”
向國安知道再問這個癡呆癩子是沒用的,就同老婆一道回到了離銅匠家不遠的娘家。娘家的兩個舅子聽說這件事后,也大聲埋怨姐夫,說是怪不得銅匠這幾天穿新換套,肯定把編鐘賣了發了財,還說親眼看見銅匠腰上別了一個“嘟嘟”叫,據說是叫傳呼機。向國安越聽越氣,又要到銅匠家去找,大舅子說:“向哥,人家是個跑攤匠,你這么去也找不到,這樣,你和姐先回去,只要他一回來,我和老幺一定把他送來交給你。”向國安只好住了一晚上,又罵了一天,還不見銅匠回來,就告辭娘家,臨走時向國安對兩個舅子說:“只要你們把人弄來,我一定給你倆一個人五百塊錢。”兩個舅子暗暗自喜,心里想:這可是個美差事。
幾天后,兩個舅子果然把那瘦骨嶙峋的銅匠抓來了,向國安信守承諾,給了兩個舅子一千塊錢,當晚就把兩個舅子打發走了。然后二話不說,將銅匠后剪雙手,吊在院子里的桉樹上,要他交出東西來。銅匠說:“是我騙了你們的東西,現在東西又被吐祥派出所繳了。”向國安當然不信,和小兒子拿起藤條就打,銅匠嗷嗷嚎叫,向家溝兩岸都能聽見,直至下半夜。
派出所接到云峰鄉向家村支書的電話時已是凌晨兩點多鐘,阮強剛剛才把一件賭博案件處理完,洗了澡后正準備睡覺。小向拿著報警記錄上來了,阮強叫小向趕緊通知鄉政府和村里去人,先把人救下來,我們隨后就到。于是,阮強只帶領小譚和小向開著那輛老掉牙的北京212消失在江南場鎮往里頭的莽莽群山之中。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趕到云峰鄉時,分管政法的秦鄉長早已在政府門口等候阮強一行人,告訴他們已經將銅匠和向國安從幾十里外的向家溝帶回了鄉政府,銅匠傷得不輕,向國安還在幸災樂禍。
阮強到鄉衛生院看了銅匠一眼,見這個瘦男人蜷縮在床上,身上滿是藤條傷痕,小便失禁,流了一床,尿里還有血跡,衛生院唯一的工作人員——姓廖,四十多歲,醫生兼院長——廖院長束手無策,只是在輸吊瓶,阮強簡單詢問了情況,廖院長要求轉院。阮強立即和江南衛生院取得聯系,讓民警小譚和小向詢問向國安,自己和分管政法的秦鄉長及醫生坐車將銅匠送往江南衛生院。
蜿蜒的盤山路上,救護車小心翼翼地行駛,銅匠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滲出,阮強用紙巾一遍遍地給銅匠擦汗,銅匠流出的血尿流了阮強一身,阮強對著那束手無策的廖醫生不禁一陣狂吼:“你是啥子醫生啊?血尿還在流,這樣流到江南衛生院要死人的,是什么病因你總該知道嘛,打幾條子總不至于血尿直淌吧。”嚇得廖醫生大氣也不敢出,只是幫銅匠護住痛處,一喊疼又放開,血尿仍然不止。
這個衛生院以前有五六個醫生,因發不起工資,醫生相繼回家開藥店去了,就他一人看守醫院。他原是學獸醫的,只會醫豬并不會醫人,因為酒量好,長期同鄉里領導一起喝酒而被指定為院長。兩年下來,院長連電話費都掙不起,從此把酒戒掉,兇巴巴的老婆一天到晚罵他。
終于,在草家灣碰上了江南衛生院的救護車,一到醫院,阮強實在困得不行,就倒在醫院的椅子上睡著了。江南衛生院的院長和阮強已經很熟,就叫人拿來毛巾被給他蓋在身上,自己親自組織醫生對銅匠進行了檢查。第二天早晨,銅匠的血尿止住了,阮強向院長了解的情況是:銅匠剛在奉節吐祥衛生院做了結扎手術,傷口還沒愈合,就被向國安抓住一頓毒打,在身體和心理的雙重作用下,出現了尿失禁現象,加上手術新鮮傷口滲血,所以并不是尿血。最后院長說:“幸虧你們送得快,不然會有生命危險的。”阮強連聲道謝,見銅匠熟睡在床上,就對院長說:“你幫忙照看一下,我回趟派出所,一會兒就過來。”
走出衛生院門口,阮強忽然想起什么,立即電話通知派出所當班民警老田來醫院,對他當面交代任務:“寸步不離地守著銅匠,人要是出現了逃跑、自殺,拿你是問!”老田答應一聲,就走進病房,把銅匠照看起來。
阮強回到派出所后,首先對毆打他人的向國安進行了詢問,然后同小譚、小向一起匯總了他們的調查結果,最后一致認為:銅匠可能涉嫌一起特大倒賣文物的案件,只有突破銅匠,才能追查文物的下落。阮強又想起自己一位從事考古工作的同學,撥通了他的電話,問在川東一帶是否有可能發現編鐘?同學在電話那頭說,編鐘本來就是巴楚文化的重要符號,完全有可能,并簡單地把編鐘的特性、銘文、錐體個數作了說明。末了又說:“你如果搞這種案件,一定要向上級匯報,并且要有文物部門的同志們一道去。”阮強應了一聲,掛掉了電話,謝絕了兩個民警提出的報告刑警隊的建議,對他們說:“你們兩個跟我干,我就是刑警隊的。”
銅匠在醫院里待了三天后,身體漸漸痊愈,派出所的老田仍然一如既往的三餐飯送到手上,特別是那個年輕的所長經常來關心他,醫療費也叫向國安付了。這天,所里民警還給了一本初中二年級的歷史書給銅匠看,說是讓他解悶。第四天早晨,銅匠長嘆一聲,對老田說:“老哥,去叫你們所長來,我給他一份厚禮,沒有他我銅匠也許已死了。”阮強聽后非常高興,就屏退左右,單獨和銅匠進行了一次對話。銅匠徹底交代了騙取文物,倒賣給奉節文物販子的全部經過,并且承認自己得了七千元錢。銅匠最后說,能不能把東西弄回來,就看你的運氣了。
第二天,江南派出所的老民警老田向區公所報告說,所長帶著三個民警到清水支農去了,前后可能要一個星期,并且沒有到政府,直接下村里面去了。因為清水是江南轄區唯一沒有通電話和公路的鄉鎮,距離區公所有一百多里,當時阮強也沒有手機,這撥人暫時聯系不上了。
三天后,值奉節石祥壩的逢場天,銅匠帶著一個小青年打扮的人,出現在鄉場上,年輕人穿著一套對襟綢衣綢褲,戴一副墨鏡,頭發梳得锃亮,只有內行的人才曉得,他凸起的腰后別著一支六四式手槍套,里面藏著一支壓滿七發子彈的“六四式”手槍。十幾丈外,兩個年輕人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一人挎一個包,在詢問著生姜、洋芋的價格,儼然是一副生意人的打扮。他們始終在盯著銅匠和這個年輕人。這幾個人就是阮強帶領的江南派出所民警,他們將要開展的是一項沒有通知奉節警方的秘密調查追贓工作。
中午十一時,銅匠帶著商人打扮的阮強拐進了石祥壩后街的一個小巷內,兩聲拍手以后,窗口上露出一中年人的長臉,對銅匠說:“又來收鬼腳跡了是不?上來。”銅匠和阮強進屋后,一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對巷口望了望,“砰”的一聲將大門關死,對銅匠說:“老板叫你們先等。”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銅匠顯然很熟,對那個開門的人說:“麻子,倒兩杯老鷹茶。”麻子倒茶后,阮強才仔細打量這間老式樓板房。這間像一個倉庫的樓房很空曠,還彌漫著一股霉味。屋子的一邊有一個木板梯通向樓上,墻角放著兩個石墩子,阮強估計了一下,一個不下一百斤,兩只尿素口袋做成的沙袋吊在屋中,墻體上還留有一幅毛主席語錄“發展生產,保障供給”。
這樣的環境給阮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聯想到父親上班的供銷社,不就是一個賣鋤頭、鐵耙農具的門市嗎?對,這肯定是一個供銷社廢棄的倉庫。樓梯上傳來篤篤的腳步聲,那個長臉男人走下樓來,對銅匠說:“你哪里去了?這么久不見人?”銅匠說:“明哥,我的癩子老婆生了第四個娃兒,鄉政府硬是把我弄去閹了,不信你看。”邊說邊要脫褲子,那中年人說:“算了,有啥看頭。”銅匠說:“明哥,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北邊軌道上的朋友,小張。”接著又指著那個中年人對阮強說:“這個是張明,明哥,我們南邊道上的。”張明同阮強握了握手,順便問了問北邊道上一些朋友的近況,阮強按照事先銅匠教的情況,逐一做了回答。張明說:“老子原來沒見過你?”阮強說:“前年到洛陽走了一趟,翻了船,這才放出來。”并且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釋放證明給張明看,張明看了一下,點點頭,對麻子說:“你去聚德樓訂一桌,今天我來給張兄弟接風。”麻子答應一聲出去了。
當晚,酒足飯飽的三個人又回到倉庫,趁銅匠上廁所之機,阮強順手將十萬元的存單放在張明面前的桌上,引起了張明的注意。銅匠返回屋后,張明叫麻子把銅匠帶到發廊放松一下。屋內只剩下張明和阮強兩人,張明說:“兄弟,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耿直人,銅匠的朋友,我是信得過的,給你明說吧,頭次吐祥派出所所長劉大江把銅匠抓去,關了三天三夜,銅匠最后交了一坨爛銅把派出所騙過去了,老子花了二百塊錢把他取出來,劉大江還用烙鐵燒了銅匠的,我知道,銅匠這雜種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阮強說:“明哥,道上的規矩你也懂,我想先驗貨,最好今天就成交,我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張明說:“不急,貨沒放在我這里,我們明天在奉節見。”阮強知道他是在瞎說,就順水推舟地答:“那好吧,張老板不愿,我就走了,謝謝你的招待,后會有期。”說完起身就朝門外走,張明趕緊拉住阮強說:“兄弟,等一下嘛,干嗎一定那么急呢?快坐快坐。”
且說麻子帶領銅匠到街上的發廊,麻子就在門口等候。半個小時后,麻子看見了向家溝的趙老二,趙老二也剛從向家溝過來收洋芋種,兩人一見面親熱地說笑。麻子說:“帶那銅匠過來放松一下。”言談中,趙老二無意中說出了銅匠被江南派出所帶走的消息,并且賭咒說絕對是真的,麻子一聽大驚失色,慌忙扔下銅匠往倉庫趕。此時,吐祥派出所的劉大江也帶領幾名民警趕往倉庫,因為劉大江接到情報,說是銅匠帶領一個外地男子到了白洋壩,好像和張明在談什么事,因為未破獲編鐘一案一直耿耿于懷的劉大江猛然醒悟,是不是外地男子來買這個被銅匠說成了銅砣的編鐘?劉大江當即帶領派出所的全部民警,手提一支用慣了的“五四”手槍,很快包圍了倉庫。張明此時正經不住阮強十萬元存單的誘惑,把阮強帶到樓上正在看貨。
當他打開保險柜的時候,阮強看清了曾在腦海中出現無數次的編鐘,特別是把子上面那個向國安夫婦不小心敲掉的一塊。“這就是那個東西了。”阮強向早已埋伏在門外的三名民警發出信號。小向一腳踹開木門,三個人沖了進來,張明正心慌的時候,猛然看見目光如電的阮強已經將槍抵在他腦門上,喝道:“不許動,不然我就一槍打碎你腦袋!”張明說:“你是干什么的?”阮強說:“老子是江南派出所的,你涉嫌倒賣文物,我要對你進行傳喚,東西我也要帶走。”小向飛快上前將張明銬上,守護在門口擔任警戒的小譚把跑回來報信的麻子摁倒在地。
正要上銬的時候,劉大江帶領的吐祥派出所的民警已經趕到大門口,張明突然大聲向外喊:“劉所長救我,這些人手里有槍!”已經沖進院子的劉大江聽清楚了張明的喊叫,朝天“砰”的一槍,大聲叫道:“樓上的人聽著,我是吐祥派出所的劉大江,放下武器投降,爭取寬大處理!”阮強也朝天開了一槍,大聲對樓下說:“我是江南派出所的阮強,我在這里執行任務,下面被你們抓的那個年輕人是我的民警,請你們放了他!”因為剛才小譚摁倒麻子在地,正要上銬時,被吐祥派出所的民警雙雙摁倒,帶到外面的警車上。阮強邊說邊同小向和老陳護著張明下樓,在院子里和劉大江帶領的警察形成對峙。阮強小聲對抱著編鐘的老陳說:“一定要把東西抱好,命可以丟,東西不能丟!”老陳說:“所長你放心,我一定把它保護好,我認識劉大江,我來給他說。”阮強把張明牢牢鎖住,把一支六四式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張明的太陽穴。
昏暗的燈光下,兩撥人像斗紅眼的公雞,怒目而視。老民警老陳上前一步,對劉大江說:“劉所長,你應該認識我,前年你到我們派出所來查個案子,我給你帶過路的。”劉大江看了一眼老陳,覺得面熟,對老陳說:“那個拿槍的年輕人是哪個?”“是我們的所長阮強。”劉大江似乎有點相信,叫阮強把工作證拿過去,阮強看見對方有兩個穿著警服,也松了一口氣,他把張明交給小向,把手槍插進槍套內,從身上摸出工作證,走到劉大江面前,雙手將工作證遞過去。劉大江拿過工作證,仔細看了看,又遞給身邊的指導員看,指導員仔細看了看,還用電筒把阮強的臉部照了照,又照了照工作證,對劉大江耳語了幾句。劉大江說:“阮所長,那你帶的人跟我們走一趟派出所。”“好!”阮強對身邊的三個民警說,“看好東西,我們到吐祥派出所去。”一行人押著麻子、張明,走出大院,上了吐祥派出所開來的兩輛警車。
此時供銷社倉庫門口已經聚集了二百多群眾,他們都在猜測剛才的一幕,說是劉大江抓獲了犯罪嫌疑人,繳獲了編鐘,說那年輕崽兒也真運氣好,還打了一槍,最后越說越玄,說派出所的和搶劫張明的劫匪發生了槍戰,互相開槍,最后打傷一劫匪,全部抓獲云云。
晚上在派出所二樓的會議室,江南和吐祥警方各坐一邊,老陳像抱孫兒一樣抱緊編鐘,緊挨阮強的右手邊坐下。當時,與外界的唯一聯系就是一部派出所的手搖座機電話,阮強和劉大江分別向各自的上級匯報了情況,各自的領導都不在,他們值班室正在聯系,等待著領導的發話。劉大江派出的抓銅匠的人回來說,這雜種半個小時前從發廊逃出,已不知去向。劉大江叫內勤速去弄幾個菜,扔給阮強一支煙,兩人邊說邊談,竟然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一會兒,值班民警叫劉大江到樓下聽電話,劉大江下去后,阮強借上廁所之機將手下的三位民警招了出去,如此這般做了吩咐。劉大江上來后喜形于色,對阮強說:“我們局長打來電話,讓我千萬要對你們表示感謝,這個案子由我們派出所來管轄,連人帶東西交給我們,今天先讓我們派出所的全體弟兄陪你們喝一杯,臘肉燉牛鞭,炒野豬肉,我已吩咐他們在弄了。”阮強說:“喝酒好說,我想叫我們弟兄把張明和麻子的材料取一下,犯罪嫌疑人你們要的話,我們就不再爭了,至于東西,好說!”于是,小向和小譚按阮強的布置下樓問材料去了,老陳一步不離地跟著阮強,阮強心里也著急呀!見局里遲遲沒有來電話,怎么辦呀?又叫老陳去打了兩次,不是接線員不接,就是電話只嘟嘟地響。
阮強明白了,自己的預感沒有錯,肯定是劉大江搞了鬼,上級的指令和這里的情況肯定是傳不過來了。阮強叫老陳下去,說自己要單獨和劉所長談點事,老陳會意點點頭,抱著編鐘下去了。
會議室只剩下劉大江和阮強,阮強對劉大江說:“大哥,我們都是警察,辦事得依規矩來,按照《刑訴法》的規定,這樁案子應該由我們管轄,你想嘛,銅匠是從向家溝的向國安家把東西騙走,然后倒賣給吐祥白羊壩的張明,它的發案地應該在向家溝呀,向家溝屬于我們派出所的轄區呀!”劉大江說:“兄弟,你這話哥不愛聽了,這個案子我去年就受理了。況且銅匠、張明、麻子都是我們轄區的人,應該是我們來管轄,法律同樣有這樣的規定,況且我們縣局領導已發話了,你們縣局沒有指令,說不定他們領導之間已經相互溝通了,我們縣有白帝城,館藏條件比你們縣好多了。”阮強說:“劉所長不能這么說,你去年受理你自己辦啊,我也沒有來打擾你,去年我還在刑警隊攆山。”
后面的話阮強沒說出來,心想:你把銅匠弄去三天三夜,沒有撬開,老子現在把骨頭啃了,你想吃肉!阮強又說:“我們縣也有張飛廟呀!也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那就對了,劉備是哥,張飛是弟,白帝城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張飛廟只是省級,今天你聽我的,我是哥你是弟。”劉大江說,“我不虧待你和你的弟兄。”
這時,伙食團長上來問是否可以喝酒了,下酒菜備好了。阮強還要說什么,劉大江雙手一擺,大聲說:“不說了,今天喝酒,明天早晨正式移交。”阮強看了看那張蠻橫的臉,只好說:“搞!”
在派出所食堂的八仙桌上,派出所全體民警為了迎接同屬一個戰壕的朋友全部到齊,十二只粗瓷大碗擺著亮晶晶的燒酒,阮強上桌就說:“今天喝酒,先有個條件,老陳是個老病號,不能喝,小向和小譚還要問人,也不喝,我一個人對你們八個,平起走。不然今天就不喝了。”劉大江說:“老子的地盤你來當家,我說了算,全部都喝,喝了在樓上睡,招待室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阮強說:“哥,喝酒聽我的,其他事情聽你的。”大江大喜:“好!我倆先干一碗。”阮強站起來,一飲而盡,兩個人一抹嘴,哈哈大笑起來。阮強自己又滿上,就去敬酒,邀請吐祥的兄弟伙到江南來玩,與八個人又干了一碗。
在第三次碗斟滿的時候,阮強把槍套連同“六四”式交給小向,對小向說了句:“廁所計劃!”小向點點頭。這當兒,斟第四碗酒的時候,那個眼鏡指導員又在劉大江耳邊說著什么,劉大江說:“你少扯淡,兄弟不是那樣的人,明天早晨再說,今天只喝酒。”阮強站起來,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酒,又給眼鏡指導員端上一碗,對他說:“指導員呀!我真羨慕劉哥,有你這么好一個搭檔,我們縣局說給我配指導員,哪天我要你到我那,劉哥肯定不搞,來,咱弟兄干一杯!”說完一飲而盡,指導員沒有辦法,只好干了一碗,臉一白一白的,阮強再給他斟上,指導員臉色又白又青,喃喃自語地說:“阮所長呀,這場酒從晚上八點開始喝到十一點鐘了,七斤半白酒已經喝完,其他人都各趴在桌上,有的到旁邊下‘豬兒’(嘔吐)去了。”
阮強喝高興了,要和劉大江結拜兄弟。小向說:“所長,你不能再喝了。”阮強大聲吼道:“你們幾個都給我滾!跟老子混,酒都喝不得,當個錘子警察!”小向很委屈地看了阮強一眼,阮強又大聲說:“還不快去挺尸(睡覺的意思),不然老子給你們一個一腳。”劉大江哈哈大笑,老陳站起來,說:“我們去睡吧,我可挨不起他一腳。”三人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指導員站起來送他們上樓,阮強把他拉住,說和劉大江結拜,要指導員作陪。于是,三人又斟酒一碗,一飲而盡。
按照“廁所計劃”,小向帶領小譚、老陳護著編鐘上樓后假裝睡覺關燈,待陪同民警走后,他們三個貓著腰,從值班室下樓。那個值班的民警已經喝醉了,正趴在電話機旁睡覺,小向這才看見電話線的插頭已經被拔掉,徹底明白今天縣局不可能來指示了。他們經過值班室發現派出所的門已經鎖了,出不去。咋辦?三人退到隱蔽墻角,搭著人梯把老陳先送出去,兩個年輕人隨后都翻出墻外。
到了街上,他們找了一輛方圓車,給了比平時高出一倍的價格,讓司機盡快朝向家溝方向的吐祥區梅魁鄉奔去。因為一過梅魁鄉,就屬江南轄區了,那里是條斷頭公路,下車步行一個小時才到向家溝。在車上,老陳仍然緊緊抱著編鐘,三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小向在想:我們走了,所長怎么辦?但想到阮強在廁所對他們三人的命令,酸楚不禁涌上心頭。阮強在廁所對他們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們走得越遠,我越安全。”
晚上十二點鐘,醉氣熏天的阮強和劉大江稱兄道弟地從食堂出來。劉大江叫指導員扶阮強到派出所最好的招待室睡覺。炊事員給阮強端著一盆洗臉水跟在后面,指導員打開門,阮強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指導員還有一絲清醒,敲旁邊住的那三個民警的房門,敲門都不應,他趕快叫炊事員拿來鑰匙,打開門發現空無一人。
指導員嚇得面色煞白,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慌忙跑下樓按起了警鈴,劉大江從窗口伸出頭來,大聲叫:“什么事不得了?”指導員說:“所長你快下來,出事了。”劉大江跑下樓,問了情況后,問阮強在哪,指導員說還在樓上睡覺。劉大江氣沖沖地上樓,看見炊事員在給阮強洗腳,擦臉,床頭一堆嘔吐物。劉大江一腳將洗腳盆踢翻,對那個炊事員說:“你給他洗個錘子洗!”看著那睡得像死豬一樣的阮強,牙縫里蹦出一個字:“追!”
阮強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在水龍頭上沖了一個冷水臉,把身上的穢物用水擦了一下,就走下樓。派出所院壩空無一人,看門的狗朝他“汪汪”叫,阮強走出大門,買了一包頭痛粉和著礦泉水喝下,往街上走去。
此時他身處異鄉,不知道往哪里走。正在這時,一輛摩托車飛快地迎面撞來,阮強身子一閃,摩托車擦身而過,停在路邊。兩個年輕人朝他走來,前面一個人不說話,猛地一拳朝阮強的臉上打來,阮強用掌一格,一腳踢在那年輕人的小腰上,那個年輕人一蜷,另一個又一腳踢向阮強的臉部,阮強稍一偏頭,朝他站立的一只腳一腳踹去,那個年輕人一跤摔在地上。二人爬起來,還要上前,劉大江開著212吉普車停在面前,大聲呵斥兩個年輕人住手,兩個人一見所長,連摩托車都不要,撒腿就跑。
劉大江也不追趕,從地上撿起那瓶礦泉水和頭痛粉,面無表情地對阮強說:“上車!”吉普車從吐祥街上呼嘯而過,行人與車輛紛紛躲避。兩個男人在車上一言不發,朝梅魁鄉的方向疾馳而去。阮強給劉大江點上一支煙,輕聲說:“哥,開慢點。”劉大江默不作聲,狠狠地吸著阮強遞過來的煙,對阮強說了一句:“昨晚上,老子安正(起了心的意思)一槍打死你!”
當天下午,阮強和一直等在向家溝的小向他們匯合,當天晚上回到江南,此時已歷時整整七天,縣局已經數次催問他們的消息。
一個月后,劉大江被奉節警方撤銷所長職務,降為一般民警,指導員提拔為所長。那年冬天,劉大江因辦事來到江南,阮強仍然用臘肉燉牛鞭招待,大醉一場,兩人稱兄道弟,相見而嬉,臨走的時候,阮強親自開車把劉大江送到向家溝,兩人在向國安挖出編鐘的地方久久佇立……臨別時,劉大江握住阮強的手搖了搖:“兄弟,我對不住你,我安排的兩個聯防隊員來收拾你,又被你搞走了。”
八年之后,阮強早已調到公安局二科當一名普通民警。這一年秋天,一位退休的中央首長來到張飛廟游覽,當走到有國家一級文物——戰國編鐘的展板前,執行安保任務的阮強又一次近距離地看見了八年前由自己追回的這件文物,首長饒有興致地聽了講解員的講解,仔細詢問了這件文物出土的經過,講解員說:“這件文物出土于朐忍縣江南區云峰鄉向家溝村,出土時間是1997年6月,是農民向國安夫婦在坡上挖地時挖出的,后被文物販子倒賣,被我縣公安局追回,現在是朐忍縣張飛廟文管所的鎮館之寶。”
阮強聽到這里,已是淚流滿面。
五
20世紀最后一年盛夏的一個黃昏,阮強正帶著放暑假來玩的女兒在江南河壩游泳,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也都聚在河灘上,有的納涼,有的洗澡,小孩們在河邊嬉戲,鎮政府的喇叭正在播放流行音樂。游了一圈的阮強接過劉掰子遞過的一瓶啤酒一飲而盡。派出所走廊上傳來民警老田的喊叫聲,阮強知道可能又出事了,抓起衣服,牽著女兒回到了派出所。
又一起觸目驚心的案件!
泥溪鄉與耀靈鄉交界的火山溝,小地名叫牛滾塘的地方發現一具女尸,全身赤裸……
阮強駕著警車帶領民警趕到火山溝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夕陽將火山溝兩邊的巖石照得緋紅,樹木、巖石、人影都染紅,一個赤裸的小女孩一絲不掛,浸躺在水塘的紅色中,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啜飲著霞光,一只巖鷹在溝底盤旋,一直從牛滾塘、水簾洞,盤旋到何二娃的老巢石龍寨上。阮強叫來先期到場的綜治辦人員了解情況:今天下午五時許,萬州區地寶鄉一個砍柴的農民路過牛滾塘時發現了這具女尸,旁邊還有背簍、疊好的衣服、放在巖石上的涼鞋。介紹完情況后,那個分管政法的眼鏡鄉長說:“可能是天熱了洗澡淹死的,因為河邊只有這個小女孩的腳印,衣服、背簍、涼鞋都完整地放在岸邊的石頭上,不應該是一個刑事案件。”
阮強望了他一眼,實在是無言以對,因為他第一眼看見這具女尸,憑著刑警多年的直覺就知道,這絕對是一起刑事案件,理由很簡單,如此傳統封閉的地方,一個女孩怎么可能一絲不掛地在水塘里洗澡?那位副鄉長還喋喋不休地說著,阮強打斷了他的話:“我要去看現場。”
現場勘查的結果非常令人失望,尸體表面沒有明顯傷痕,河塘邊幾米遠的地方放著一個背簍,里面有一把面條,一條紫色的絲巾和二十多個梨子,背簍旁邊有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黑長褲和一條內褲,一件農村小女孩特有的肚兜整整齊齊地疊著,另一石頭上放著一雙涼鞋,也擺放整齊,甚至沒有一點泥污。職業警惕性告訴他,越是整齊工整、道貌岸然的東西就越有虛假的成分。
天色漸晚,現場保護才是緊迫的,阮強安排人照守現場和固定尸體后,就照火山溝牛滾塘的地理位置繞了一圈,火山溝全長兩公里,一條小河穿過,兩岸有刀切豆腐般的巖石,只有午夜時分,才見曦月,若干年前是一條連接萬州區、湖北的交通要道,甚至有木排穿過,而牛滾塘是火山溝的中心地帶,有一個清澈見底的流水塘,上面有一條原來商賈的通道,穿過一個叫水簾洞的地方,在火山溝數十丈巖石的頂部,有個石龍寨,三面絕壁,一條蜿蜒陡峭的山路通頂。
五十年前,何二娃率領的土匪和梁排長率領的川東剿匪大隊的最后一次激戰在此終了,至今寨壁上還有斑斑彈痕,小鋼槍和重機槍的威力終于摧毀了冷兵器和駁殼槍組成的土匪防線。戰斗結果是何二娃連同手下的八大金剛被生擒,其余的土匪全部戰死,從北方打游擊出身隨劉、鄧大軍南下的梁排長對付土匪的辦法非常簡單:殺!于是就有了江南河灘對土匪及壓寨夫人譚湘的處決。只有武功高強的何二娃掙斷鐵鏈,跳入磨刀溪不知所終。
當晚回到鄉政府后,阮強對派出所的人員做了分工,一路對現場周圍的小路和上面的公路進行路訪,重點是對三天以來所有經過火山溝的人員、車輛逐一排查并列出時間表,每個人都要面訪。另一路查找尸源,變無名尸為有名尸,自己和眼鏡副鄉長一路到現場周圍,因為阮強始終覺得蹊蹺,這個副鄉長除了不懂公安業務外,對后勤保障,還是很在行的。
晚上十點鐘,洗完澡準備睡覺的阮強撥通了刑警大隊的電話。刑警大隊偵技人員趕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圍觀的群眾被擋在公路之外,查找尸源的工作因為這一驚駭新聞的擴散,很快有了結果,當耀靈譚家壩煤廠的挖煤工李偏頸來到牛滾塘邊辨認尸體時,由于挖煤受傷打成偏頸的老李的脖子似乎更加偏了,一直偏到站在旁邊的阮強身上,喉嚨里發出一聲干號:“幺女啦!”就昏迷過去。阮強弄醒他后,這個眼屎巴巴的精壯漢子第一句話就是:“所長,你要給我做主呀!”阮強看了一眼在側邊的眼鏡鄉長,對他說:“聽見沒得,他比你有眼力。”
刑警大隊的勘察結果是:死者叫李萍,十四歲,耀靈中學二年級學生,死亡時間在七十二小時左右,系死后入水(遇驚嚇昏迷的情況下也可造成),身上無表皮損傷,左邊脖子處有一U形指痕(不明顯),現場死者留下的腳印,死者遺留物偽造的成分較大,陰道分泌物的檢查亦不理想,由于長時間浸泡,提取困難,作DNA比對的可能性不大。
晚上在鄉政府的會議室里,在刑警大隊領導的組織下,對案件初步定性為:是一起強奸殺人案,一人作案,作案時間在三天前的下午,也就是1999年8月14日下午三時左右。案件勘察人員分為現場勘查組、調查組、審查組,一致認為分泌物立即送檢,破案時作為硬證據使用。阮強堅持要參加現場勘查,因為他隱隱地覺得,這個案件現場的東西沒有吃透,偽造的程度和作案過程反映了對手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
當天晚上,阮強在和刑警隊的同志探討案子到半夜后,昏昏然睡去,他仿佛看見了那個天真的小姑娘,一放暑假后到外婆家瘋玩,白天和表哥在山上摘梨子,捕蜻蜓,用蚯蚓在河邊釣野魚,炊煙升起的時候,外婆喊她回家,兩個人牽著手從田埂上跑回去,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甲蟲的味道,晚上在地壩上數星星,外婆邊點燃蒿草驅蚊,邊講著何二娃的故事,黃狗蹲在地壩邊,撲打著螢火蟲的光亮。之后的某一天,小姑娘背著外婆給她的面條,舅舅家的梨子,小表哥買的紗巾回家,經過火山溝的時候還在一步一笑,猛一抬頭,一個黑凜凜的大人站在面前,笑聲隨即消失了……
第二天、第三天,阮強同刑警隊的偵查員一起仔細對現場進行了搜索,終于在河灘的隱秘處發現了半截腳掌印和小女孩頭上別的發夾,并且在水簾洞的頂部發現了一處似乎是第一現場的地方,在草叢中有踏壓的痕跡和一截“紅金龍”牌煙蒂,發現尸體的牛滾塘、發夾腳印的河灘、第一現場的地方,三地構成了一個三角形,而三角形的腰部就是那條百年小道,小路上面二十米就是江南至耀靈的公路。
阮強把這個現場圖畫出來,盤腿坐在床上,仔細思忖:小女孩從百年小道上走過無數次,因為一個農村孩子無錢坐車,小道是捷徑很少人走,作案人在某處看見了背背簍的小女孩,然后將其挾持到第一現場施暴。爾后,為滅口將其殺害,帶到河灘,偽造現場,由于某種原因拋尸牛滾塘。那么,在哪個地方最容易觀察到小姑娘是孤身一人呢?答案應該是公路上,因為水簾洞上邊無法觀察到小道,牛滾塘和河灘同樣因為地勢太低無法觀察,第二個問題是誰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在公路上?尾隨的、攔路的,不管是哪一種人,必定對這個地方相當熟悉,水簾洞外面高中間低,地勢極為隱秘,而河灘和牛滾塘都有巨石遮攔,公路上和小路上都無法觀察到……
與此同時,外圍調查和審查卻毫無進展,時過境遷,竟然無法找到有價值的線索,DNA的鑒定工作也宣告失敗,提取的所謂精液卻全部是水。同時專案組內部發生分歧,有人竟然又重提眼鏡鄉長的思路。這很正常,在這樣艱苦環境下工作,肯定有人會打退堂鼓,好在領導坐鎮,其他人也無話可說。
案偵進入僵局的第十天,這天黃昏,阮強到眼鏡鄉長家玩,這位副鄉長的家屬是開商店的,眼鏡鄉長見阮強來了,就很親熱地讓座,叫他老婆弄兩個菜喝酒,阮強順便問起商店的經營情況,他老婆說還可以,就是到江南進貨遠了點,每隔幾天就要到一次江南,阮強問她這段時間到江南進貨沒有,她說自從火山溝出事后,生意不如以前,只是在出事前進過貨,阮強忽然意識到什么,叫她把進貨的發票拿出來看看。
發票上赫然記著:8月14日煙兩件、白酒150斤、肥料12件。阮強問她進貨的情況,她說:8月14日她喊了一個開農用車的師傅,是萬州區地寶那邊的,叫萬老二。當天早上六點鐘從耀靈出發,到江南進貨,吃飯后于下午返回,到火山溝的時間應該在三點左右。“路上沒發現什么情況?”“對了,有一件事,就是過火山溝的時候,萬師傅說要放水(指撒尿),就把車停了下來,我還吵他要走遠點,因為很熟,還開了玩笑。后來我聽他上車時說了一句那個卵娃兒這么熱還在砍柴,真是變勤快了。”阮強問:“在什么地方停的車?”鄉長女人說:“好像是在水簾洞下邊。”
阮強拉起眼鏡鄉長就往萬老二家走,因為眼鏡鄉長和萬老二有點親戚關系,兩家只隔條河,所以很快到了萬老二家,萬老二聽明來意后,說了一句令阮強高興萬分的話:“我下車撒尿時,因為他婆娘吵,我就往前頭走了一個彎,看見公路邊一個娃兒在砍柴,那娃兒我認識,是我們村的,叫劉強,倆爺子單身漢,三十幾歲還找不到婆娘,原來在外頭跑,游手好閑的,不知啷個變得那么勤快了。對了,當時我還看見他胸前有血印子,估計是柴劃的。”阮強立即將這一情況向領導做了匯報,劉強的基本情況也很快反饋回來:劉強,男,三十二歲,萬州區地寶鄉龍河村人,母親早逝,和年邁的父親一起生活,家境貧寒,性格內向,前幾年在外省打工,最近回來后和父親在火山溝一帶砍柴為生。領導果斷決定,立即傳喚劉強。
抓捕劉強時,倆爺子正在吃晚飯,他家狗叫的時候,阮強已經帶人進了地壩,劉強剛出門想看個究竟,就被阮強一把抓住了頭發,他老漢(父親)提起一把殺豬刀要來砍人,阮強一掌將他推了出去,對他說:“滾回去,公安局的!”人弄到后,領導決定,立即帶回江南派出所審訊,阮強押著劉強隨刑警大隊的車跟進,在經過火山溝的時候,他故意讓車在案發現場邊停了一下,給劉強點了一支煙,拿打火機“砰”地點燃,劉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審訊劉強的工作進行得異常艱難,他把8月14日的活動情況說得清清楚楚,胸前的劃痕也早已結痂不在,還大呼冤枉,說自己三十幾歲了,從來沒有沾過女人,但是阮強明白,把十幾天前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的人是不正常的,何況所有的證人卻只有一個,就是他父親。
凌晨三時,阮強洗了一個冷水臉,開始第二輪審訊,他審視了劉強幾分鐘,一言不發,然后對他說了一個字:“脫!”劉強一怔,疑惑地望著阮強,阮強還是面無表情,加重語氣又說了一個字:“脫!”劉強把褲子脫了,只剩下內褲,阮強又叫他脫,劉強把褲衩也脫了,剩下生殖器在外面。于是,阮強問道:“是不是沒沾過女人?”劉強說:“絕對沒有。”接著又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家庭窮,媒人都沒得,找女人沒得錢。阮強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后用報紙卷了一個圓筒,把劉強的生殖器挑起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對劉強說:“兄弟,我是過來人,說話要講良心,搞過和沒搞過以及時間長短都會留下痕印,這是科學,你信不?”劉強啞然。凌晨四時,劉強徹底交代了強奸殺害小姑娘的罪行經過,根據他的交代,專案組又獲取了大量人證物證。
第三天,當阮強按照領導的指示押著劉強指認現場時,也是一個晚霞滿天的黃昏。完成工作后的阮強獨自來到牛滾塘,望著牛滾塘、滴水洞、石龍寨出神,他默默地掏出手槍,將彈匣里僅有的五發子彈全部射向天空,巨大的回音在火山溝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劉強羈押在看守所期間,一直對“痕印”的事情疑惑不解,有一次他問同室的一個強奸犯,那人說:“不可能!”劉強恍然大悟,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是嚇唬老子!”
劉強在2000年10月被執行死刑。
破案結束的時間是1999年8月29日,在這前一天,阮強那讀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已經回城,她留給了阮強一封信:
親愛的爸爸:
放暑假來江南真好玩,特別是您帶我去游泳,我好想天天讓您帶我去游,可您總是那么忙,這幾天您不在江南,我天天盼您回來教我,卻總不見您回來,現在暑假結束了,我要回城讀書了,明年我還要來,您一定要教會我游泳哦!
愛你的女兒
1999年8月28日
六
1999年冬,每年一度的江南區人民代表大會順利召開,阮強以絕對多數票當選為縣人大代表。代表資格審查的說明會上,區人大張主席對代表資格作了說明,在提到阮強時,他說:“阮所長在江南工作一年來,鐵腕整治社會治安,打擊惡勢力,鏟除黃、賭、毒,偵破大案,開創了江南片區的社會治安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使政府的形象得到大幅提升……”頓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經久不息的掌聲。
然而,此時的阮強并不在會場,他正在派出所接待縣局的紀委書記和政法委的領導,縣委政法委組成的十二人調查組今天剛到,要對舉報阮強的多項事情進行調查,紀檢委陳書記對阮強說:“這段時間你的主要任務是配合調查組,把問題交代清楚。工作上的事情你暫時指定一個同志負責。”阮強說:“我現在是一個受審查的人,哪里有資格指定負責人,請李書記指定吧。”李書記說:“好吧,由老田同志在你受審查期間主持工作。”接著召開民警會,宣布了黨委對阮強停止職務的決定。阮強表示完全服從縣局黨委的決定,希望同志們按照老田同志的安排去工作,并且說:“問題只是我一個人的,和同志們沒有關系,派出所的旗幟不能倒,我們開創的來之不易的良好治安局面不能丟棄。我人活了三十歲,已經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當警察的套路,我已經做給大家看了,見到惡霸你就是老子,見到人民你就是兒子……”李書記打斷了阮強的話,然后強調:希望同志們積極支持配合調查,向組織反映情況,阮強自己必須作出書面說明,并且提供證人。
調查問題如下:
一、個人英雄主義,在沒有經過縣局批準的情況下,在泥溪召開大規模的贓物發放會,致使沒有追回耕牛的失主到公安局上訪,造成不穩定因素;在處置吳家營爆炸劫持人質案中,不接領導電話,不遵守縣局指令,冒險蠻干,并且放縱犯罪分子,為李玉春取保候審。
二、收受武勇(武老三)現金八百元。
三、不遵守組織紀律,濫用槍支,在破獲走私文物編鐘一案中,違規鳴槍,對這樣大的案件不請示匯報,差點釀成兩縣警方流血事件。
四、刑訊逼供……
阮強聽完后長嘆一聲,將自己的槍交給了李書記。從此每天上午八點到區公所招待室準時報到,下午五點以后回到派出所。配合調查組工作,民警也分別被李書記召去談話,調查組千方百計查找證人,找黨委、政府的有關領導、街道群眾,甚至還到奉節吐祥取證,由于內部審查,阮強的縣人大代表資格在縣里的審查沒有通過。
群眾議論紛紛,說是阮強犯了法,要被抓走。阮強的妻子從縣城打來電話,當聽阮強自己說沒有事時,也沒再說什么,只叮囑他把工資寄回去,就去打麻將了。阮強擱下電話后又到宿舍里寫材料,窗外漆黑一片,磨刀溪嘩嘩的流水聲傳來,天空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滴答地打在陽臺的雨棚上。
阮強走出室外,十幾遍的情況說明還無法通過,派出所的工作又插不上手,一時間,千頭萬緒,心亂如麻,索性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煙,面對靜謐的磨刀溪之夜,聽雨。自己算什么呢?在刑警隊干得好好的,被派到江南派出所,一上任一樁案件就把他逼上了風口浪尖,自己做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警察的本職,捫心自問,自己做錯了什么?也許骨子里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情結,這難道不好嗎?得到了群眾的認可就是例證。原來想在刑警隊發揮特長,也掣肘太多,以為江南偏遠之地可以大干一場,沒想到……
敲門聲打斷了阮強的思緒。阮強打開門,見劉掰子一手提著一瓶“詩仙”酒,一手提著一坨鹵菜。阮強非常高興,好久沒有喝酒了。劉掰子一瘸一拐地走進屋,把鹵菜放在桌子上,又從懷里拿出兩只杯子,兩個人喝了起來。
劉掰子講了張家村的一些奇聞,把阮強逗得笑出了眼淚。兩人笑了一陣后又都一言不發繼續喝悶酒。劉掰子說:“所長啊,你要想開點,人生就是這么幾十年,其實我很佩服你,街上的人也都這么說。”阮強說:“掰哥,早就聽說你是50年代的大學生,怎么現在變成這樣了?”劉掰子聞言,對阮強說:“所長兄弟,我快六十歲了,回頭已來不及了,唉!當年北大校園里,我也有過輝煌呀,當時的我一心想到蘇聯留學,真的是一心想讀書。后來由于學校停學停課,搞串聯,老師也不再教書,我那時剛剛十九歲,被一股改天換地的激情沖擊,也出校門參與串聯,我這腿就是那個時代留給我的印記。唉!”
“不說我了,你阮強是什么樣的人,一臉殺氣進江南,幾件好事成全了你,但我看得出來,太鋼易折呀!兄弟,你鐵面無私,你的手上沒人能說情,書記、鎮長,我都見他們來找過你,但一個個都被你拒之門外,江南人在縣里、市里當大官的多呀,你冷酷的性格導致了不近人情。不近人情的執法者老百姓喜歡,可權力者不喜歡啊。權力就是一股勢力,你得罪一個人也許就得罪了一股勢力,一股勢力你能擋得住嗎?就像一列高速而來的列車,你拿什么擋?你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我聽說查你四個問題,其實我倒認為是好事。”
阮強吃驚地望著他,劉掰子繼續講:“第一,個人英雄主義說明你是英雄;第二,收武老三八百塊錢誰會相信?因為天下沒有收錢又整人的道理,何況只有八百又不是八千元。你缺八百元嗎?我看不出,至于所謂的奉節鳴槍和刑訊逼供只會是給你樹碑立傳。”
劉掰子停了一下,又說:“許多人說你像何二娃,其實只有我清楚你不像,何二娃是為一個女人,你不是,你骨子里流淌著的是干出成績追求事業的激情。追求仕途你也不行,因為你心中只有事業激情而沒有套路,只會揮戈而不會順應迎合,在過去戰爭年代也許有點出息,在這個社會你混不好……”阮強一言不發,卻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阮強夾著一條“中華煙”走進李書記單獨的寢室,說:“領導,弟兄們進來半個月了,鄉下挺辛苦的,今晚上我來做東,請大伙兒吃一頓。”李書記說:“你娃想賄賂我是不?我在徹查你的問題,你請我吃飯,笑話。”阮強說:“領導,哪里喲,你這幾天這么辛苦,煙總是要抽的,你不吃飯我也不勉強,我給區公所伙食團說一下,加點菜,今天我只想跟你同桌吃頓飯。”李書記做了一個揮手的手勢,阮強就退了出去。
阮強來到老區長的辦公室說了一些想法,老區長說:“好的!這些人是瞎扯,硬是把你的縣代表查脫了。”就吩咐文書叫鄉政府的梁英到他辦公室來,梁英上來后,看見阮強在那,又驚又喜,趕緊問阮強:“所長,你自由了不?”老區長說:“叫你們鄉政府喝酒的同志,今天都不要回去吃飯,在區公所食堂陪所長的領導喝酒,喝好了,他就自由了。”梁英立刻說:“要得,為阮所長的事,我們一定狠起整。”末了,梁英又對阮強說:“所長,去把胡子刮了,年紀輕輕的像個老頭子!”說完莞爾一笑,就下樓去了。
老區長對阮強說:“崽兒,聽出來了不?人家對你有意思了!”阮強說:“領導不要開玩笑,我們都有家室,要不得。”老區長說:“你情我愿,又不是強迫。”
晚上在區公所的食堂里,燈火通明,兩張桌子坐得滿滿的,李書記左右分別坐著兩個女人,老區長和在家的領導全部作陪,阮強在另一張桌上陪督察大隊的其他人,大家頻頻舉杯,好不熱鬧,阮強把盞敬酒,把督察大隊的劉督察一行喝得連聲叫好。梁英也連連和李書記干杯,喝得李書記滿臉通紅,老區長說:“梁英,站起來和領導喝個交杯酒。”梁英答應要得,李書記怪不好意思,老區長又建議全體起立鼓掌,梁英終于和李書記交起杯來,一飲而盡。
喝完酒后,由區公所安排又把李書記一行請到街上最大的一家卡拉OK廳去了。阮強也醉了,跟著去了有些失態,李書記說:“阮強你各自去吧。”阮強說:“好的。”就搖搖晃晃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往派出所方向走去,梁英追出來說:“好生點。”阮強走到橋上被涼風一吹,就有了幾分清醒,他索性走下橋,下河灘去想一個人靜坐一會兒,剛走了幾步青石梯,從后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他:“你小心些!”阮強回過頭一看,是梁英,于是兩人攙扶著走進黑乎乎的河灘。
此時,已是深冬,河灘上早已沒有夏日納涼的大人和在水里鳧水的小孩兒了。寂靜的河灘上砂石裸露,空隙處長出的荒草在晚風中瑟瑟發抖,街道燈光透過來,迷離而荒涼,河灘里空無一人,只有水流發出的轟隆聲,淹沒了河岸的平靜。冷風吹來,阮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頭腦的熱慢慢退去。
兩人都沒說話,各自找了一塊河中央的卵石,坐在那里,冬天枯萎的河水細線一般在腳下汩汩流淌,無聲地流向黑暗的遠方。坐了一會兒,梁英說:“其實,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你知道嗎?你和武老三在河壩徒手格斗的場景使我如醉如癡,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佩服你,你那樣沉著冷靜,那樣不茍言笑,那樣干凈利落……后來又見你一天到晚風塵仆仆,忙忙碌碌的。我暗自擔心你,你是一個不知愛惜自己的人,又總抱著理想主義的色彩去工作,總想憑自己的勇敢正氣來改變現狀,你改變得了嗎?你曉得武老三是啷個出來的嗎?他家里人給上面送了錢,才將他放出來。你到處尋找敵人打仗,但是你對面的敵人你能看到,身后的呢?內部的呢?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很苦悶,胡子長了,人也瘦了,你知道不?我多次看見你寢室的燈未熄,就知道你難受,其實我心里也難受呀!我好多次都想過來,跟你說說話,真的,盡管我知道和你說話是那樣艱難!好了,別說這些了,見到你,我才后悔結婚太早……”聽到這里,阮強猛地抱住了梁英……流水的嘩嘩聲淹沒了兩人沉重的喘息聲,梁英用敞開的熱情迎接這個失意的男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冬日暗夜的激情,只有磨刀溪的涓涓細流和夜空中劃過的那一道流星!
第三天,調查組帶著一沓厚厚的材料離開了江南,李書記對阮強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安心工作,聽候處理。”
幾個月以后,在清水鄉河馬村進行戶口接管登記工作的江南派出所所長阮強,接到了從鄉政府轉過來的縣局的通知:調離江南,到縣局內保大隊當民警,交接完后即刻報到。唯一讓阮強欣慰的是:他的徒弟小向被任命為副所長,主持江南區派出所工作。
得知阮強被調離的消息,二百多群眾自發趕到派出所門前,為阮強送行。李道德和他的兒子、偏頸老李、劉掰子、李玉春兩口子都來了,梁排長也被老區長用輪椅推來,據說他已經多年沒有出過門了,今天要來看熱鬧。
梁英沒有出現在人群中,之前已經說好不來為阮強送行。后來她辭去了政府的工作,一個人去了南方,從此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江南居委會以全體居民的名義送給阮強一塊金光閃閃的木匾,上書:虎踞江南!
(責任編輯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