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事

三迷糊常跟人說，他原本并不迷糊，大哥二哥每回偷他爹的酒喝時，都合計著拉他入伙，其實就是想讓他單個兒背黑鍋，他從沒有中過兩人的套，只把他們先是咋商量的、又是咋喝的記得真真的，老爹還沒發現，他就先把大哥二哥給賣了，把他們倆氣得沖他翻白眼兒。都怪他爹，整天三迷糊三迷糊地叫，把他給叫迷糊了。

他爹許老六確實沒個正形，三個兒子分明都有大名兒，老大成棟，老二成梁，老三叫成才，都是他們“洗三”時，舅舅專程過來給起的。多好的名兒啊！一開始，許老六還正經叫兩聲他們的大名，后來覺得這么叫，不光自己別扭，外人聽著還有點兒嚼瑟，就不好好叫了。有一回許老六跟人嘮嗑兒，說我的三個小子，沒一個讓人省心的，老大打小愛抬杠，你跟他說天黑了莫在外面瞎跑，當心被小鬼哄了魂兒去。他偏不聽，還讓我把小鬼捉來給他看看。老二就是個二別子，大熱天薅草時，我說早點兒起床，趁涼快多薅點兒，天熱了就回來歇著。這小子理都不理我，還呼呼睡他的。等我回來時，他卻扛著薅鋤下地了。毒日頭底下，他像跟誰賭氣似的，一口氣薅了半面坡。老三稍微好一點兒，不抬杠也不打別，可他腦子里少了根筋，上到三年級，還老是進錯教室，在別個班里癡愣愣地坐了一節課。那回，我讓他給他姥姥送袋新米去，到了他姥姥家門口，一見場子里新碼了幾個草垛，跟他印象里的對不上號，他就不敢再往里走了，硬是吭哧吭哧地把一袋米扛了回來。三個小子三個爺，就我是個孫子！許老六正埋怨著，發現老三不在，就沖他娘喊道，三迷糊呢？

三迷糊怪他爹，是有道理的。眼瞅著大哥二哥先后成家，侄兒侄女都上學了，他單著不說，爹還一口一個三迷糊地叫，那還有個好？頭回相親，媒婆劉嬸想得很細，見了女方家里人應該怎么稱呼，人家會怎么問，他又該怎么答，都是一句一句現教的，教完還讓他復述一遍，感覺差不多了，這才帶著他往女方家里去。走進那個院子，見一老頭兒捧著一碗稀飯，正呼嚕呼嚕地喝著，又見他旁邊的婦人坐在那兒掰苞谷，三迷糊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了，沒等劉嬸介紹，就先開口了，老丈人你在喝稀飯哪！丈母娘你在掰苞谷哇！把老兩口弄了個大紅臉。那婦人反應快點兒，一邊趕緊站起來張羅，一邊嗔怪道，個鬼娃子，這是咋說話呢？聽人家埋怨自己，劉嬸又悄悄掐了他一把，三迷糊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老兩口再問什么，他怕說岔了，就坐在那里不吭聲，直拿眼睛瞟劉嬸。那回相親，自然沒成。后來又相了好幾次，也是顧了這頭兒防不住那頭兒，每次都是興沖沖地去，灰溜溜地回。劉嬸跟他娘說，成才的姻緣還是差點兒火候，緩緩再說吧。

劉嬸說緩緩，其實是沒信心了。等他爹娘一走，再也沒人替他操這個心，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好在三迷糊手腳勤快，還有一把子憨力氣，他名下的幾畝地，一到季節，就被他三下五除二拾掇完了。騰出手來，他跟著做工程的老板去工地干活兒。他自己說沒掙到幾個錢。可知情人說，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不喝酒不打牌，不管咋算，他都不差錢。

三迷糊有點兒錢不假，但那些錢離他想做的兩件大事還差一截兒。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先把屋子翻修一下，既能在屋里解手，還能洗澡。等翻修完屋子，再找個人成個家，那之后如果手頭還有一點兒盈余，就算不差錢了。他自己算過，本來這些年掙下的夠得上這個標準，可算來算去，缺口兒又不小。為啥呢？村里人愛過事，誰家蓋個房子，從開工、上梁、封頂，再到搬新家，都要過事。孩子結婚才過完事，翻過年得了孫子孫女，從滿月酒開始，滿周歲、三歲、六歲、九歲、十二歲，跟著就是考大學，差不多是環環相扣，場場不落。哪怕只考上個技工學校，也要拉開架勢過一回事，就沒有讓人歇氣的時候。三迷糊老實，總覺得都在一個村里住著，人家給你下了帖子，不到場說不過去。可只要到了場，至少要送出兩張“紅板”。一家過事不要緊，過一兩次也不怕，最怕一家連著一家地過。有一個月，他送出去五千多元。別人送出去再多都不怕，反正自己馬上要過事，一扭臉就回本兒了。可三迷糊不一樣，他就一獨條，十幾年沒過過事，十幾年都只出不進。他想干大事的缺口兒，就出在這里。

那天他找到海子，說，我也想過個事。海子有點兒吃驚，咋的，有情況了？他說，沒有，就是想過個事。海子說，沒頭沒腦的，你總得找個由頭吧。三迷糊說，大前天晚上，我的母牛下了個小犢兒，我挺高興的，這算不算個由頭？海子眼睛一亮，唉，算算算。這樣吧，我來幫你張羅，也算你過個事唄。

三迷糊的這個事，過得讓他有點兒寒心。人倒是來了不少，可他收到的禮錢只勉強抵開銷。有些人也真拉得下臉，三迷糊給他隨了十回禮，他來三迷糊這里，卻只隨一回的錢。有的人家雖然只隨了一份禮，可頭天晚上開席，老的小的就擠了滿滿一桌。第二天中午正席，一家子又開著農用車趕過來了。聽管賬先生報完收支情況，三迷糊有點兒失落。但他沒像村里的幾個倔巴頭，翻出賬本子去跟人掰扯，而是在屋里轉了幾圈兒，隨后便找出筆來，把那些人名從人情簿上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