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子小學一年級時,還能考90多分,現在五年級了,考試只有60多分。他上課注意力不集中,經常開小差、無緣無故發笑,做作業也總是拖拉……”2025年5月中旬,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兒童醫院(以下簡稱“北京兒童醫院”)精神科主任崔永華的門診里,一位家長急切地向醫生描述。她不時轉身輕撫孩子的頭,滿懷期望地說:“兒子,你這次病看好了,下次就能考100分!”
類似場景在各地學習困難門診的診室不斷上演。到底什么是學習困難?學習困難是病嗎?對于學習困難的孩子,醫學專家能給予哪些治療和幫助?帶著這些疑問,本刊記者走進了北京兒童醫院的學習困難門診。
“孩子小動作太多了,總是坐不住,怎么辦?”“孩子喜歡胡言亂語說臟話,大喊大叫嚇唬人,怎么辦?”“孩子容易情緒失控,大家都不敢和他玩,怎么辦?”
家長們帶著各自的困擾,和孩子一起走進北京兒童醫院的學習困難門診。
作為學科帶頭人,崔永華從事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臨床、科研和教學已20多年,每次接診他都會問家長:“今天來這里,最想解決的問題是什么?”家長的回答大多是——“提高學習成績”。
這正是北京兒童醫院于2021年開設學習困難門診的起因——“我們在臨床上發現,很多家長不了解相關疾病,但很關注孩子的成績。”崔永華向本刊記者表示,孩子學習吃力、成績差,或許是病理性原因導致,但不少家長對精神疾病有顧慮和偏見,不愿給孩子掛精神科。
“我們希望能以學習困難的名頭,吸引家長更積極和更有針對性地帶孩子就診。”崔永華說。
隨著社會對兒童發展的重視和教育水平的提升,學習困難已成為備受關注的公共話題。目前,在北京、上海、江蘇、河南、廣東等地,已有不少醫院開設學習困難門診。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主任醫師吳仁容認為,這體現了醫學界對兒童青少年成長困境的關注。
吳仁容提醒:“若是因青春期情緒波動、短期學習動力不足導致的學習困難,可通過優化家庭氛圍、改善學習環境等方式得到緩解。若是精神心理問題導致,則應及時就醫。”
“需要注意的是,學習困難并非一個正式的疾病診斷,而是一類癥候群。”崔永華表示,“短期學習成績差并不能作為學習困難的評判依據。只有當一個學齡期兒童的學習成績和智力水平遠遠不匹配時,我們才考慮存在學習困難的可能。”

診室里,來自大連的10歲男孩小明(化名)正在接受評估。
“您可以幫我們開個條子讓孩子休學1年嗎?”小明的外婆焦急地向崔永華介紹情況,“孩子上課愛插話、老走神、不喜歡寫作業,現在數學考試都不及格了。”
崔永華檢查后在病歷上寫下診斷——“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他告訴小明外婆:“這是一個常見病,我們有成熟的標準治療,家長不要過度緊張。孩子現在的情況沒有影響到入學。”
崔永華向本刊記者介紹道,造成“學習困難”的精神心理類疾病,包括學習技能障礙(兒童在閱讀、書寫、拼字、表達、計算等方面的障礙)、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多動癥)、抽動障礙(抽動癥)、孤獨癥譜系障礙、精神發育遲滯、兒童青少年抑郁癥等。
“其中,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在兒童精神科患病率最高。”崔永華表示,我國6到16歲的在校學生患此病的比例約6.4%,美國的比例是7.2%。也就是說,幾乎每個學校都有幾十個這樣的患病兒童。
在兒童精神心理類疾病中,抽動障礙患病率約3%,排第五,但給家庭帶來的緊張感或許更高。
來自山西的8歲女孩小玲(化名),就讀小學二年級,3個月前,她走在路上,突然不自主地甩脖子、眨眼。她媽媽拿出手機,給醫生看小玲當時發病時的視頻,希望能開些藥物。
“小兒抽動會不斷變化位置,相當多孩子會自愈。”崔永華告訴家長,科學治療不宜過早用藥,不嚴重的時候建議觀察,可同時進行行為治療,改善孩子的情緒。
令人印象深刻的患者還有皮皮(化名),他很喜歡數學,做加減法總是又快又準確。
“數學對我來說很簡單,語文卻是我的噩夢。我的眼睛看東西很清楚,但是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皮皮(化名)說,在北京兒童醫院被診斷為閱讀障礙并系統治療后,他終于在小學一年級實現了幼兒園時的夢想——會寫漢字“九”了。
“針對學習困難的治療,有的比較理想,有的需要長時間干預,而有的則沒有那么大效果,這與導致兒童學習困難的病因有關系。”崔永華舉例道,病癥因多動癥導致,對癥服藥兩三個月后,多數孩子能呈現立竿見影的效果;閱讀障礙等學習技能障礙疾病,需要更長時間的訓練才能有所改善;相對而言,孤獨癥譜系障礙導致的學習困難,治療效果則可能不樂觀。
病癥因多動癥導致,對癥服藥兩三個月后,多數孩子能呈現立竿見影的效果;閱讀障礙等學習技能障礙疾病,需要更長時間的訓練才能有所改善;相對而言,孤獨癥譜系障礙導致的學習困難,治療效果則可能不樂觀。
“看到孩子腹瀉又抽動,我的魂都沒了。”9歲的遼寧男孩鵬鵬(化名)被一大家人陪著來就診,他的外公列舉了孩子參加游泳和足球比賽的各項優秀成績,說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優秀聰明的孩子,突然就手抖得沒法寫作業。
“放心,不是癲癇,也不是心理障礙軀體化。”崔永華詳細查看了各項檢查報告,拿出一份家庭功能(FAD)評定結果報告,指著上面的七項異常給家長們看。
“這說明孩子是情緒障礙——孩子在用發作吸引大人注意,想轉移矛盾。”崔永華嚴肅地對病人家屬說,“該治孩子治孩子,該治大人治大人。孩子健康成長,需要家長情緒穩定,給他一個溫暖和諧的成長環境。”
本刊記者看到,在門診中,有的家長比孩子更容易情緒失控,面對已被診斷出現問題的孩子,他們似乎不知如何才好。
被確診為抽動障礙的小華(化名)來復診,大聲向醫生反映:“我爸脾氣不好,一生氣就打我!”他父親隨口就說:“你再說,我還揍你!”
被確診抑郁焦慮的小光(化名)近期自殺多次,他母親卻認為:“我感到他挺叛逆,好像是故意想吸引人注意。我想,是不是我們對他太寬容,應該更嚴厲?”
當聽到女兒小玲說“希望媽媽不要對我那么兇”,小玲的母親辯解道:“那是她的刻板印象。我實在不能理解她做作業為什么那么慢,成績倒數還喊累。”
家庭教育在治療學習困難中至關重要。為了科學指引家長,崔永華每次出診都會詳細囑咐家長注意事項,并通過開辦空中課堂、家長培訓班等為家長提供心理健康教育。
比如,常有家長憂心忡忡地詢問:孩子生病,是不是因為遺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教養方式不當?
崔永華寬慰他們,“學習困難”相關心理疾病病因多,且尚不明確,很難找到根本性的預防措施。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就源于大腦發育問題,而不是心理問題,與家長教養方式關系不大。抽動障礙則是遺傳因素和環境因素共同作用或相互作用的結果。
“情緒平和地對待在孩子身上發生的一切,就是家長給孩子的最好禮物。”他提醒,家長在關愛孩子的同時,應避免過度焦慮,不要將孩子成長問題都寄望于通過醫藥解決。
在北京兒童醫院學習困難門診,不少患者告訴記者:“號太難掛了!”“每次放號,不到半分鐘就被搶光!”崔永華調出掛號信息系統查看,一個半月的號全排滿了,復診病人也只能排一個半月后的號。
“一號難求”的情況,在各大醫院的學習困難門診普遍存在。首都兒科研究所附屬兒童醫院的學習困難門診自2022年5月開設以來,每年接診8000多名患者;上海兒童醫學中心心理衛生團隊與上海交通大學心理學院聯合設立的“空間與數學學習困難門診”系特需門診,也是放號后秒空。
“當前,估計15%~20%的孩子存在‘學習困難’問題。若不及時干預,不僅會影響孩子的學習成績,還會影響孩子自尊,不利于其人格健全。”崔永華告訴本刊記者,隨著家長對這類問題認識的加深,加之“學習困難”背后很多心理疾病都屬于慢病,需要復診,求診群體越來越大。因此,掛號非常難,一年到頭沒有淡季。
為解決掛號難題,北京兒童醫院精神科專門研制了一套篩查工具,優化了診療流程和操作規范,在科室下設的各亞專業(包括抽動障礙門診、注意缺陷多動門診、孤獨多動抽動專業門診、青春期心理門診等)推廣。
“想看學習困難問題的病人,不用非得掛學習困難門診,在我們精神科任何門診的任何醫生那里都能得到良好治療。”崔永華說。
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世界衛生組織數據,全球1/5的青少年受心理健康問題困擾。如何了解并應對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已成為多國正在面臨的共同挑戰與課題。
比如在英國,有專門針對青少年、兒童的心理診所和各類療法,以應對不同情況下孩子的心理問題。除了常規的心理咨詢輔導之外,接觸大自然、騎馬、引入寵物療法等均有可能出現在醫院開出的處方上,英國甚至有馬場與英國醫療系統合作,專門提供用于緩解焦慮和精神問題的醫用馬術服務。
新加坡則于2020年在政府的支持下建設青年心理健康網絡。該網絡匯聚各行各業力量,邀請公眾集思廣益提出改善年輕人心理健康的想法,共同制定關懷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的方案,至今已有數千名青少年、家長、照顧者、心理健康和社會部門的專業人員加入。

我國也高度重視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2019年,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中宣部、教育部等12個部門印發《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2022年)》,提出到2022年底,各級各類學校要建立心理服務平臺或依托校醫等人員開展學生心理健康服務,學前教育、特殊教育機構要配備專兼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
2023年,教育部等十七部門聯合印發《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提出健全健康教育、監測預警、咨詢服務、干預處置“四位一體”的學生心理健康工作體系,完善學校、家庭、社會和相關部門協同聯動的學生心理健康工作格局。
2025年4月8日,國家衛生健康委等四部門聯合印發《“兒科和精神衛生服務年”行動方案(2025—2027年)》,明確將通過增加服務供給、優化資源配置等舉措,提升我國兒科和精神衛生服務能力。
“兒童青少年的健康成長不僅牽動著每一個家庭,更關系國家未來。”崔永華表示,學習困難屬于兒童發展問題,背后涉及醫學、教育、家庭等多重維度。他呼吁加快建設國家兒童心理健康監測中心,通過醫學精準干預、政策資源傾斜和社會認知提升,構建“預防-診療-康復”的全鏈條支持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