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本體”語義考辨

國內音樂學界近年來常呼吁音樂研究應該“注重音樂本體分析”，這是針對學界相關研究中音樂“缺席”的狀況而提出。這種觀念、意識強調的是音樂學研究不能避開“音樂”只談“文化”。學界倡導關注“音樂本體”，主要指向律、調、譜、器等諸方面，尤其指對音樂曲式結構、調性調式、旋律進行等音樂形態層面的關注。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提及“音樂本體”這一稱謂時，學界多數學者默認其指稱“音樂形態”，但仔細探究“音樂本體”含義，則會發現“音樂本體”與“音樂形態”并非同義，將“音樂本體”簡單視為“音樂形態”，存有望文生義之嫌。即使有學者從哲學視角闡釋“音樂形式”即“音樂本體”，但仍存誤解之處。

一、音樂學研究不可忽略“音樂”

學界近年來之所以呼吁“注重音樂本體分析”，主要原因在于較多研究不談音樂本身而只談其文化現象，從而造成音樂學研究中音樂“缺席”的境況。綜觀音樂學各分學科研究現狀，“民族音樂學”研究領域的這一情況則較為明顯。

20世紀80年代“Ethnomusicology”（現多譯為“民族音樂學”）學科[1]傳入國內，學界曾一度就其中文譯名、學科內涵等問題展開討論，尤其就如何區分該學科與以往國內“民族音樂理論”（亦被稱為“民族民間音樂研究”）的差異，學界眾說紛紜。彼時學界有一種觀念認為，以音樂形態研究為重點稱為“民族音樂理論”研究；而更加重視音樂文化、社會背景等要素的研究則稱為“民族音樂學”研究。

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側重于音樂的形態描述，習稱“民族音樂理論”，它能夠直接為作曲家提供創作工具和音樂素材。而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則突破了這種學術傳統，更注重音樂與其生成、傳播、演化、消亡密切相關的文化背景的研究[2]。

上述言論是對彼時學界研究情況的總結，但這種研究態勢一直持續今日。甚至現有“民族音樂學”學者研究成果不見“音樂”，出現“eth-no-musicology”的現象，相關成果也成為“‘民族—無音樂學’的研究”[3]。音樂學是系統研究與音樂相關的一切事物的學科，包括縱向的歷時性研究與橫向的共時性研究。但不論是歷時性研究還是共時性研究，其研究維度不外乎音樂“自律性”與“他律性”兩者，如郭乃安所言：“音樂學……無論是歷史的或理論的研究，實際都存在兩種不同角度。一種是重在音樂本身的研究，例為音樂聲學、律學、音樂形態學以及其它一些通常被劃歸“音樂理論”的學科等；另一種則重在音樂與其他外部諸條件的聯系的研究，例如音樂地理學、音樂社會學、音樂民族學（或音樂人類學）、音樂美學、音樂心理學等，許多邊緣學科都可屬于此類。”[4]

郭乃安于20世紀90年代初倡導“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源于傳統的研究視角僅聚焦在音樂自身的結構分析和描述上，在經歷了關于“音樂應置于文化背景中”和“音樂即文化事項之一”的討論與認識過程之后，郭先生提出“如果排除人的作用和影響而作孤立的研究，就不能充分地揭示音樂的本質”[5]這樣的觀點。音樂學研究若能顧全音樂分析及其相關文化闡釋是比較理想的研究狀態，但這以后的一段時期內，較多研究者視角聚焦于“文化”解讀，忽略了音樂分析，呈現出從孤立地看音樂到過分強調音樂置身其間的文化環境這樣一個局面，從而導致音樂“缺席”的狀況。面對這一現象，有學者呼吁“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杜亞雄發表《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一文表示：音樂本體的存在，是音樂學所涉及內容與所討論問題的全部根據，研究的范圍當然可以擴大，但音樂學始終要以音樂本體的存在為核心，如果沒有了這個核心，音樂學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據，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6]

郭先生的觀點并非否定研究“音樂本身”的重要性，正如其所言：“音樂作為一種客觀的存在，當然可以而且需要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它進行獨立的研究。沒有這些研究就極大地限制了我們對于音樂的理解。”[7]

杜先生倡導“目光投向音樂”的同時也不否認“音樂為人所創造，為人所享用，研究音樂的時候也需要研究人”[8]。

綜合分析相關言論可知，無論學者倡導目光投向“人”還是“音樂”，他們都認為音樂研究“音樂”分析不可省略。在過去三四十年間，傳統音樂研究的方法論經歷了一些變化，側重點因時因事會各有調整，我們今天在理解這些學者的觀點時，不能只看字面意思，還要結合彼時語境，準確理解前輩觀點，避免誤讀誤解。

二、學界“音樂本體”多指“音樂形態”

上述杜文中有一稱謂——“音樂本體”，需要引起研究者的重新思考。這一稱謂雖非杜文首創，但它已經成為學界常用稱謂。

隨著學界倡導研究“音樂”的呼聲越來越高，學者們逐漸意識到研究“音樂”的重要性，紛紛表示“注重音樂本體分析”。以“音樂本體”“音樂本體分析”為關鍵詞搜索中國知網等學術網站，可檢索文獻千余篇。梳理分析相關文論中的“音樂本體”稱謂，實際大多指向音樂形態；“音樂本體分析”即指：音樂形態分析。

20世紀90年代初，郭乃安以“音樂本身”表述音樂理論研究的對象，即聲學、律學、“音樂形態學”等重要研究的范疇，它們涵蓋了音樂自律性維度諸要素。杜文使用的“音樂本體”“音樂本身”“音樂形態”三種稱謂，其實也是在反復強調音樂研究者要“研究音樂”，“要以音樂為出發點和最終目的”。至于“音樂本體”“音樂本身”“音樂形態”所指為何，在其文中并無明確界定。

如今，無論是口頭習慣性表述還是學術文章的寫作，音樂學界多有學者自稱“注重音樂本體分析”“文章兼顧音樂本體分析”。分析相關文章、言論，筆者發現多數研究者所言“音樂本體”實際并未突破“音樂形態”所指。此類文章提出“注重音樂本體分析”不外乎是在文章中納入對音樂作品曲式結構、調性調式、旋律發展、唱奏方法等音樂形態層面諸要素的分析。曾有學者總結學界多數人認為的“音樂本體”是：

“在普通基本樂理或一般音樂理論表述中，所謂“音樂本體”，通常都指樂聲性質的“音樂形態”而言，公認的事實就是：音樂作品構成中的各種音響構成因素，就是音樂本體。”[9]

什么是“音樂形態學”？《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釋文為：

“根據音樂的形態即具體音樂作品的樣式、結構、邏輯等來研究音樂的形式與內容諸關系的學科。”[10]

釋文說明音樂形態實指音樂形式層面，包括音樂作品樣式、結構等。“音樂形態學”一詞由黃翔鵬最早提出[11]，1982年趙宋光提出“迫切開展形態學研究”，目標之一即是“進行音樂形態的比較研究。”[12]

比較可知，學界多數人所言“音樂本體”指向“音樂形態”。但也有部分學者所言之“音樂本體”所指與上述不同。現整理學界相關闡述如下：

第一，“音樂本體”即“音樂本身”。

有學者將“音樂本體”視為“音樂本身”。如《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雙重格局與本體內核——兼論建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體系”的意義》一文將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文中“音樂本身”轉述為“音樂本體”，文中提到：“再讀原典：郭乃安先生主張音樂本體研究與文化研究并存”[13]。實際這是一種誤傳，所謂“郭乃安先生主張音樂本體研究與文化研究并存”并非郭文本義。郭文從始至終未提“音樂本體”一詞，只是陳述性地使用了“音樂本身”這個稱謂，其指向音樂聲學、律學、形態描述（音階、調式、旋律、節奏、曲式……）等方面。徐文的概括誤將郭文“音樂本身”狹義化對應其所言“音樂本體”，即其所言“傳統音樂形態”。然而“形態”僅是郭文“音樂本身”的一個方面，二者并非同級概念。

第二，明確“音樂本體”即音樂形態者，如“‘本體研究’，是一種音樂形態的研究，亦即通常所說的‘民族音樂理論’研究。”[14]俞人豪概括，“音樂理論則往往指稱那種從形式和技術角度對音樂本體進行研究、具有較強創作實踐意義的領域。”[15]

第三，民族音樂學學科話語體系中“聲音—概念—行為”三者“三維合成結構”[16]之“音樂本體”。

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音樂本體”，除音樂的“聲音本體”之外，那么確實還應當包含音樂的“概念本體”和音樂的“行為本體”兩個維度。這兩個維度，都理所當然地要與屬于“音樂本體”的“聲音本體”密切關聯、相輔相成，都要聯系“聲音本體”來加以描述或論證。[17]

該觀點表明，在民族音樂學領域和話語體系中，音樂的聲音、概念、行為都是本體。此與大多數學者指向“音樂形態”的“音樂本體”含義不同。

梳理學界相關觀點，可以發現除民族音樂學特定話語體系外，大多文章論及“音樂本體”時，主要是指“音樂形態”。需要思考的是，學界多數學者之“音樂本體”稱謂是否得當？“本體”與“形態”是否同義？“音樂本體”能否指稱“音樂形態”？種種疑問都值得學界進一步思考。

三、“本體”是一哲學術語

目前，“音樂本體”稱謂在國內音樂學界的使用頻率已然超過“音樂形態”這一術語，甚至多有學者直接將“音樂本體”視為一個專業名詞。不容否認的是，隨著“音樂學研究要注重音樂本體”的倡導，學界研究者逐漸回歸“音樂”研究，重視從“音樂”著手兼及文化闡釋。但“音樂本體”要作為專有名詞頻繁出現在學術交流中，勢必需要考究其嚴謹性與邏輯性。

術語是學科專門用語，用以表示特定概念，發明、使用一個學術術語，需要斟酌學術名稱的合理性、準確性，即需要發明合適的能夠表明抽象概念的語言符號，同時明晰學術術語所指。站在這一立場細究“音樂本體”語義，則會發現該稱謂本身存有歧義，若將其簡單視為“音樂形態”的同義詞，亦有不當之處。

“Ontology”是哲學研究范疇，中文通行譯名為“本體論”。學界多數學科，包括音樂學界采用“本體”一詞實際受該中文譯名影響。但此“本體”含義并非音樂學界理解之“本體”。了解“ontology”的其他中文譯名，會對“本體”有進一步的認識。

（一）中文譯名之“本體論”與“本體”

學術界所言“本體”，實際是從西方傳入的翻譯名詞“本體論”之“本體”，這是一個哲學術語。“本體論”英文名為“ontology”，這一英文名稱雖出現于17世紀，但學界將“本體論”哲學探討視為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時期就已存在的哲學主干。哲學辭典釋義“本體論”為：

本體論（ontology）哲學用語。指哲學中關于存在研究的理論。馬克思主義認為哲學是對自然界、社會與思維的根本觀點的體系，它本身包括物質與意識哪個是第一性，哪個是第二性和這些對象可知不可知的問題，這兩者是哲學的兩個方面，它們相互聯系，成為哲學的基本問題，因而不采取本體論與認識論相對立，或本體論與宇宙論相對立的方法，而以辯證唯物主義說明哲學的整個問題。[18]

如何理解“ontology”中“on”（希臘文：?ν）的原義，東、西方哲學界皆對此展開長期討論。同時，這也事關“ontology”中文譯名如何翻譯。對此，國內學者有不同見解。目前所見“ontology”的中文譯名有“本體論”“存在論”“萬有論”“是論”“存有論”等譯名，其中“本體論”較為通行。

“ontology”由“ont”和“ology”組成，從詞源、詞義來講，“ont”是希臘文“on”的變化式，從詞根詞綴組合來看，可以知曉這是一門關于“on”的學問。希臘文之“on”即英文之“being”，“being”意義取決于“to be”，哲學界曾從語言學著手對其進行哲學解讀，俞宣孟表示“是者（being）是以系詞‘是’（to be）的分詞作成的哲學概念，在西方哲學中可以用作表示泛指一切的概念、其涵蓋范圍比中文的‘存在’‘萬物’都要廣。” [19]因此他認為“本體論”在形式上則“是以‘是’為核心范疇邏輯地演繹成純粹原理體系，英文的名稱叫作ontology，直譯可作‘是論’。”[20]國內哲學界翻譯“ontology”的不同譯名總體反映出其本身包含的多層、深層含義。楊適認為“必須同時承認它的‘存在/有/實在’含義和‘是/真’的含義”[21]。

（二）西方哲學語境之“本體”

縱觀西方哲學史可知，西方哲學可以說是圍繞“本體論（ontology）”展開的，很多西方哲學流派正是基于對“本體論”的贊同、懷疑、批判而興起。在西方哲學中，“本體論”可謂純粹哲學，是“第一哲學”。傳統本體論觀念認為本體論是統攝自然與人的普遍、客觀原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將其視為是探討世界本原的學問，如古希臘哲學對世界萬物“本原”的探討。從被公認為西方哲學史上第一位哲學家——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提出“水是萬物的本原”開始，不同“本原”學說漸次提出。但這種以探討世界本原作為“本體論”的學術，“就把本來很精神的一門學問簡單化了”[22]至亞里士多德時，他總結前人學說，指出哲學第一任務即是要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而這一“存在”的核心，就是“本體”。亞里士多德也是第一個將“本體”納入哲學范疇進而論述的人。

“本體論”的提出與古希臘哲學家探討“智慧”與“知識”關系問題密切相關。柏拉圖“理念世界”的“知識”則是西方哲學史上最早的本體論學說。柏拉圖在蘇格拉底哲學思想基礎上提出“理念”說，此“理念”是可感世界之外存在的某種確定不變的東西，即西方哲學探討中“存在之存在”。柏拉圖在系列談話篇中對“理念”進行論說，尤其在《巴門尼德篇》力圖尋求這一根本原理，由此成為西方哲學史上“本體論”探討的開端。不過柏拉圖的“理念”說無法從現實世界找到“實在”根據，只存在于超越現實世界的經驗世界，是一種“抽象存在”，不免使其論說成為“從概念到概念”的推論。關于這點，亞里士多德不同于柏拉圖。他既保留了抽象“存在之存在”，同時他又強調本體具有具體實在物的表現形式。他通過邏輯分類、十個范疇區別第一性本體與第二性本體。“本體”作為亞里士多德哲學核心，其具體指向是從《范疇篇》到《形而上學》逐漸完善、明確的。

哲學領域與“本體”這一術語相關的術語還有：現象（phenomenon）、本質（essence）、本原（arche）、實體[23]（substance）、本體論（ontology）。辭典釋義如下：

本體與現象（英：noumenon and phenomenon）德國康德哲學中表明其二元論和不可知論思想的一對哲學范疇。“本體（noumenon）”指在我們的意識之外獨立存在的客體，即“自在之物”。“現象”指“自在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所引起的感覺表象。[24]

本質與現象（essence and appearance）哲學范疇。本質是事物內在的、相對穩定的方面，隱藏在現象后面并表現在現象之中。現象是事物外在的、活動易變的方面，是本質的表現形式。[25]

“本原（arche）”亦譯“始基”。構成世界萬物的根源、元素、始基或共同基礎。古希臘哲學家由這一范疇出發，提出了世界的統一性問題，并由此演變出“本體”“本質”范疇。[26]

一般情況下，人們認為“本體”“本質”“本原”所指一致，認為這是對終極客觀規律的探討。但從辭典釋義來看，“本體”“本質”“本原”雖具相似性，但內涵又各有不同。綜上所述，其“本體”涵義遠非“形態”所能概括。

（三）中國哲學語境之“本體”

在中國哲學史上，也有“本”“本根”“本體”等名詞。“本”早在《論語》中出現，如“禮之本”“本立而道生”等，《論語集解》釋義“本，基也。”關于此處“本”的范疇，哲學家張岱年認為，此“本”“還僅是倫理學的范疇，不是宇宙哲學的范疇。”[27]《莊子》中談及“本”“本根”，有言：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莊子·天下》

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莊子·知北游》

此處“本”“本根”不再局限于上述倫理層面，而是道家對宇宙的哲學思考。

至于“本體”一詞出現時間較“本”“本根”更晚一些，始于晉代。西晉司馬彪《莊子注》中有言，“性，人之本體也。”此外，北宋張載言：“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朱熹亦對“性之本體”“心之本體”有所闡述。程頤談到，“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關于上述各家說法立論不同，但意義相似。

對比中、西方語境之“本體”可知，西方哲學最初“本體論”的探討全然不同于中國哲學倫理層之“本”，亦不同于“人之本體”“心之本體”之“本體”。而是更接近于老莊“道”的論說。

近代哲學家熊十力回答“本體具何等義”，言：

一，本體是萬理之源，萬德之端，萬化之始。（始，猶本也。）二，本體即無對即有對，即有對即無對。三，本體是無始無終。四，本體顯為無窮無盡的大用，應說是變易的。然大用流行畢竟不曾對改易其本體固有生生、健動，乃至種種德性，應說是不變易的。[28]

縱然中、西方哲學皆對“是”“存在”“本”“本體”有所探討，但其內涵義理也不全然相同。

綜合上述中、西方哲學語境之“本體”的討論可以知曉，“本體”是對“普遍之普遍”的探討，是對“存在研究”的探討，盡管亞里士多德突破前人抽象之“本體”，分“本體”為第一性與第二性，邏輯分類建立可感知的具有實體，即“可感覺本體”[29]，但該“本體”亦非如音樂學界理解之“形態”。

四、“音樂本體”所指尚存歧義

雖然“本體論”這個詞匯被理論界其他學科廣泛應用，但多望文生義借用其名稱而不解其中含義。哲學界曾有學者表示這種現象是對“本體”探討的曲解。

20世紀80年代音樂學界已有學者采用“本體”指稱“音樂自身”，此處“音樂自身”即“音樂形態”。

……往往著眼于“音樂自身”。僅從旋法、調式、音階、節奏等方面加以分析……只有沖破“音樂自身”的樊籬，從音樂的本體考察走向文化背景的關系考察……[30]

最早采用“音樂本體”四字組合稱謂的是修金堂，其在《音樂本體——形式論》一文開篇即提出：“音樂形式是本體”。

亞里士多德說：“有些事物獨立存在，有些則不能，前者為本體。”音樂形式是“獨立存在”者（內容不實），故而音樂形式是本體。[31]

文章借亞里士多德所言“事物獨立存在”為“本體”進而說明“音樂形式是‘獨立存在’者”，所以稱之為“本體”。其言“音樂形式系指聲音質料有序化組合的整體而言，也可以說是聲音‘完形’（格式塔）。”[32]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卷十二開篇即說明此卷研究的主題是“本體”，而后闡述：

倘宇宙為一整體（完物），本體就是這整體的第一部分；倘這整體只是各部分的串聯，本體便當在序次上為第一，其次為質，繼之以量。同時后兩者實際上只是本體的秉賦與動變，并非全稱實是……除了本體而外，其它各范疇均不能獨立存在。[33]

亞里士多德探討該話題時，首先總結前人對本體的探討，包括柏拉圖學派“趨向于以普遍（共相）作本體……但古代思想家卻將個別（殊分）事物，如火如土者，列為本體，不把它們的共通物身當作本體。”[34]而后論述個人之見。亞里士多德的本體觀念既不同于柏拉圖抽象論說之“普遍本體”，也不同于“古代思想家”之“個別事物”的本體。他提出本體可以分為三類，分別是：“可感覺本體”兩類，一類是“永恒”，一類是“可滅壞”；另一類是“不動變本體”。可以說這是亞里士多德對前人的繼承與發展。

上述修文所引“有些事物獨立存在，有些則不能，前者為本體。”一句原文如下：

有些事物獨立存在，有些則不能，前者為本體。因為若無本體則演變與運動兩不發生，所以一切事物具與本體同其諸因。[35]

此處實際道出亞里士多德所言“本體”的核心特征，即：“本體是其它范疇的中心，是存在的中心。”[36]而修文所言，“音樂形式即本體”，其理解過于簡單。形式、本體二者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并非同一緯度，其表明“形式本性不能離綜合本體而獨立存在。”[37]本體“在序次上為第一”。

綜合上述可知，修文所言“音樂本體”既不對應亞里士多德之“可感覺本體”，或稱“自然實物本體”[38]，也不是其所論述之“不動變本體”。修文對亞里士多德“事物獨立存在”即是“本體”的解讀存有偏差。

此前曾有學者希冀界定“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三者概念，厘清其中義理，以期學術術語“認知及使用的邏輯性、準確性和研究成果的嚴謹性。”[39]該學者定義“音樂本體”為“‘聲音——概念——行為’三維合成結構”，是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之“音樂本體”。

筆者認為，若從哲學語境探究“音樂本體”含義，實際是探討音樂“作為存在的存在”是什么？探討這個問題，僅僅關注“形態”層是遠遠不夠的，因此“音樂形態”必不等同于“音樂本體”。探討“音樂存在”必然離不開對音樂“自律”“他律”多維度、多層面的思考和研究。如趙宋光談及相關概念時所言：“本體概念脫離了人類本質來理解是一種誤導，這是得特別強調的。”[40]

結語

學界多采用“音樂本體”指代“音樂形態”，實際存有望文生義之嫌。文章統計分析學界使用“音樂本體”稱謂現狀，發現該詞匯使用頻率較高，不同學者所言“音樂本體”所指仍有差異，其中大多數學者用其指稱“音樂形態”。文章闡釋說明“本體”實際是哲學用語，是西方哲學中之純粹哲學、“第一哲學”。理論界其他學科采納“本體”稱謂，大多沒有理解其是“研究存在”的學問，而且不同領域直接采用“本體”一詞，實際是對中文譯名“本體論”之“本體”的誤解。音樂學界部分學者采納“音樂本體”稱謂指代“音樂形態”，亦是望文生義而創造詞匯的行為。即使有學者以亞里士多德“本體論”說明“音樂形式”即“音樂本體”，但這依然存在理解偏差。

綜合上述，筆者認為“音樂本體”并不等同“音樂形態”。筆者倡導：音樂學研究對象如果是音樂“自律”層面的所有范圍，如郭文“例為音樂聲學、律學、音樂形態學以及其它一些通常被劃歸‘音樂理論’的學科等”稱之為研究“音樂本身”為好；如果是聚焦研究音樂律、調、譜、器層面，直接稱之為研究“音樂形態”為好。這種倡導不是對某種稱謂吹毛求疵，而是希冀學術研究應嚴謹化、邏輯化。而學術術語、專業名詞的發明和使用是其重要一環。

本文系2024年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冷門絕學研究專項“云南散存工尺譜收集、譯釋與研究”（LM2024ZD02）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Ethnomusicology”最初是被視為一門學科引入國內的，但也有學者認為，“民族音樂學是一種觀念、一種思維和一種思想。”見洛秦《民族音樂學作用于歷史研究的理論思考和實踐嘗試》，《中國音樂學》，1999年第3期，第37頁。結合學界現狀，本文暫以“學科”稱之。

[2]劉桂騰：《從“本體研究”走向“關系考察”》，《中國音樂》2001年第3期，第21頁。

[3]杜亞雄：《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音樂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第64頁。

[4]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2期，第16頁。

[5]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2期，第16頁。

[6]杜亞雄：《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音樂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第65頁。

[7]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2期，第16頁。

[8]杜亞雄：《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音樂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第63頁。

[9]伍國棟：《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與研究生討論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三個關鍵術語》，《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3期，第65頁。

[10]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816頁。

[11]1979年黃翔鵬首次在《釋“楚商”——從曾侯鐘的調式研究管窺楚文化問題》一文中使用“音樂形態學”。

[12]趙宋光：《對民族音樂形態學的構想》，《廣州音樂學院學報》1982年第2期，第8頁。

[13]徐天祥：《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雙重格局與本體內核——兼論建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體系”的意義》，《音樂文化研究》2022年第2期，第46頁。

[14]劉桂騰：《從“本體研究”走向“關系考察”》，《中國音樂》2001年第3期，第24頁。

[15]俞人豪：《音樂學概論·引言》，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第1—2頁。

[16]伍國棟：《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與研究生討論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三個關鍵術語》，《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3期，第65頁。

[17]伍國棟：《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與研究生討論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三個關鍵術語》，《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3期，第66頁。

[18]《哲學大辭典》分類修訂本編輯委員會：《哲學大辭典（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第18頁。

[19]俞宣孟：《本體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第3版，第8頁。

[20]俞宣孟：《本體論研究·重版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第3版，第15頁。

[21]楊適：《對于巴門尼德殘篇的解讀意見——兼論希臘哲學中的?ν和ontology》，《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71頁。

[22]俞宣孟：《本體論研究·重版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第3版，第15頁。

[23]實體（substance）通常指能夠獨立存在的、作為一切屬性的基礎和萬物本原的東西。馬克思主義哲學以物質概念取代實體作為哲學的最高范疇，指明物質是獨立于人的意識的客觀實在，并能為人的意識所反映；物質是能動的，是一切屬性的基礎。見《哲學大辭典》分類修訂本編輯委員會：《哲學大辭典（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第28頁。中國近代哲學家熊十力認為“實體與本體二名，雖有一字不同，而其義則一也。本者，言其本來有故，亦即是萬物的自身。實者，言其真真實實。”見熊十力：《體用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第11頁。

[24]《哲學大辭典》分類修訂本編輯委員會：《哲學大辭典（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第18頁。

[25]《哲學大辭典（上）》，第106頁。

[26]《哲學大辭典（上）》，第18頁。

[27]張岱年：《中國哲學中的本體觀念》，《安徽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第1頁。

[28]熊十力：《體用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第11頁。

[29][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形而上學》，商務印書館，1959年12月第1版，第241頁。

[30]馮光鈺：《中國傳統音樂初論》，《中國音樂》1987年第2期，第8頁。

[31]修金堂：《音樂本體——形式論》，《中國音樂學》1993年第4期，第72頁。

[32]修金堂：《音樂本體——形式論》，《中國音樂學》1993年第4期，第72頁。

[33]《形而上學》，第241頁。

[34]《形而上學》，第241頁。

[35]《形而上學》，第246頁。

[36]汪子嵩：《亞里士多德關于本體的學說》，《中國社會科學》1981年第3期，第42頁。

[37]《形而上學》，第244頁。

[38]《形而上學》，第248頁。

[39]伍國棟：《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與研究生討論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三個關鍵術語》，《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3期，第63頁。

[40]趙宋光先生于2006年12月在上海音樂學院“音樂美學講座”中所講。見伍國棟：《音樂形態、音樂本體、音樂事象——與研究生討論民族音樂學話語體系中的三個關鍵術語》，《中國音樂學》2010年第3期，第66頁。

崔 磊 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在讀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