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鼬子,說的不是黃鼠狼,而是老街一個姓黃的算命先生,因為算得準,跟黃大仙一樣的靈性,故而得名黃鼬子。
事實上,黃鼬子有啥能耐?他大字不識幾個,不過多了點兒鬼心眼罷了。無論是誰,第一回去他家里找他,一準兒找不到。問他家里人,不是說到山里吐納仙氣去了,就是悶在哪個旮旯里閉關修煉。東西南北閑聊一陣之后,再約個時間,定個寅時卯刻的再來見他。
卻不知,這是黃鼬子常用的伎倆。只等來人前腳一邁,黃鼬子立馬讓家人去摸底,等那人下次再來,報上生辰八字,他瞇眼歪脖掐手指裝半天的蒜,脫口就能說出那人家幾口人幾間屋,屋前幾棵老樹幾道溝。等人傻傻地暗自稱奇,那邊黃鼬子的眉頭早已擰得跟鎖似的,唉聲嘆氣地忽悠一通,無外乎就是血光之災、天災人禍啥的,好似來人喝口涼水吃個黃瓜分分鐘都能要命。想免災?掏銀子吧,天底下,哪個平安不是買來的!
靠著這樣的手段,黃鼬子斂財多矣。
可黃鼬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海爺的主意。
這天晌午,海爺府前和往常一樣,門庭若市,川流不息,黃鼬子跟木樁似的杵在人群里頭,兩眼直勾勾地往天上瞅,不住地搖頭晃腦,唉聲嘆氣。
黃鼬子沖著大門唉聲嘆氣?這還得了!轉眼就有人把這事兒稟告了海爺,海爺這兩天因為生意上的事,心里一直壓著一塊石頭,聽罷,眉頭一皺,招手喊來管家,帶點兒銀錢小禮,去拜訪一下黃鼬子。
管家回來后,把黃鼬子的話悄悄告訴了海爺,原來,黃鼬子看到海爺府頂上祥云發暗,掐指一算,應該是祖墳上有什么歪了,長此以往,恐有不測。管家回來時,經過了海爺家的祖墳,發現真有一棵一人高的松樹,因為連日風雨,歪倒在一旁。黃鼬子還讓海爺每日巳時去祖墳那兒,圍著祖墳轉圈,一次五五二十五圈,堅持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這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海爺心里硌得慌,只能硬著頭皮照做了。
黃鼬子這邊,自以為刮了海爺的銀錢,心里正樂呵呢。哪承想,黃鼬子的兒子在外喝酒喝大了,跟人吹牛吹得臉紅脖子粗,一時沒憋住,就把實話給捅了出來。
原來,那天中午,黃鼬子在去海爺府之前,先去了海爺家的祖墳前閑兜了幾圈,直至心里有了主意,這才敢跑來忽悠。
酒桌上有在海爺府上打短工的人。那些話,就跟水花似的一波一波地往外傳,幾圈就進了管家的耳朵里。管家跟海爺話沒說完,海爺就把茶碗摜到了地上。
半晌,管家靠上前,欲言又止地問:“要不……”
管家的意思,要不找幾個人去修理修理黃鼬子爺兒倆。
海爺沒言語。
不一會兒,海爺側過頭,在管家耳邊叨了幾句,隨后手一背,轉悠去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黃鼬子正拎著在街上買的酒肉往家里走,突然,路旁鉆出幾個蒙面強盜,刀往他脖子上一架,把他推搡到了蘆葦蕩里。
為首的強盜說:“今晚我們要劫個富戶,人手不夠,瞧你身板兒挺厚實的,想拉你入伙,得了好處,少不了你的。”
黃鼬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頭磕得“咚咚”響,連喊不敢。
強盜把刀一抬,問:“那你問問這口刀答不答應?”
黃鼬子哭喪著臉,道:“這要是被官府抓住,還不把我給咔嚓嘍!”
強盜提腿就是一腳,道:“瞧你那慫樣!”強盜看黃鼬子兩腿都篩起糠了,口氣一軟,說,“我給你個口袋蒙頭上,里外看不見,到時不用你吱聲,不要你動手,只要你杵在那里,充個數就行!”
黃鼬子不敢再說啥,只得軟著腿跟他們走。
天黑后,強盜們甩給黃鼬子一件黑衣服和一個套頭的黑口袋。摸著黑,黃鼬子跟著他們來到了一戶人家,照他們的吩咐,黃鼬子進門便叉著腰,一言不發地杵在那里。
只聽強盜們又是喊叫又是翻箱倒柜,黃鼬子心跳得像打鼓,他沒想著能分多少錢,只盼著這幫在刀口上舔食的爺兒們手上的活兒利索些,讓他早些回家。
哪承想,這些強盜將東西一包,半句招呼沒打,偷偷溜了!
這家人一開始被趕到里屋不敢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壯著膽子從門縫里向外看,發現這伙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強盜還人五人六地戳在那里,于是,這家人一擁而上,將人撲倒,七手八腳地狠踢猛揍,就聽口袋里的叫聲慘如閹豬,隨后把口袋一掀,仔細一瞧,呀!這個鼻青臉腫、眼斜嘴歪的哪是什么強盜啊,這不是家里的老頭子么!
黃鼬子哪能想到,強盜打劫的就是他家!
黃鼬子更猜不到,那伙人壓根兒不是啥強盜,而是海爺手底的人!
家里被洗劫一空,黃鼬子的兒子抻著脖子嚷嚷著要報官,卻被黃鼬子踢了一腳,罵道:“你傻呀,算命的算不出自個兒家里招了賊,傳出去,牙不讓人笑掉嘍?以后生意還怎么做?臉往哪兒擱?”
黃鼬子有苦說不出。
鴛鴦跳
海頭幫,指的是一幫在碼頭上靠扛活為生的腳夫,憑著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兒,擠走了同行,吃起了獨食。
老街是魯中南地區有名的商業集散地,國泰民安,商貿繁盛的時候,那一條條來自江南甚至南洋的貨船,黑壓壓地擠在碼頭上,遠遠望去,似魚鱗般密集。先裝卸誰的,不裝卸誰的,都是海頭幫說了算!啥叫強龍不壓地頭蛇?管你多大來頭,瞅你不順眼,讓你的貨霉在船里、爛在岸上,那都不叫個事兒!
就連海爺,都被他們整過一次!
那幾年,海爺走南闖北,生意蒸蒸日上。一次年關,海爺設宴備禮,酬謝各條道上的人。一忙,他竟把海頭幫的錢老大給忘了!年后,海爺從南方販來滿滿三大船的貨,有茶葉、藥草、布匹、香料、木材……全是些怕濕怕霉的嬌慣玩意兒,不想遭遇了連日的雨雪,急著找海頭幫卸貨,可他們要么以先來后到為由,要么以雨天腳滑為由,磨磨蹭蹭,就是不靠海爺的船邊兒,愁得海爺連睡覺時都皺著眉頭!
海爺親自到錢老大的船上求他。錢老大得了臉,還不忘擺回譜。那時,連接船和陸地之間,有一種一步寬的木板,人在上面走,木板就跟著人彈來跳去,碼頭上叫它鴛鴦跳,把握不住鴛鴦跳節奏的人,站都站不穩,稍不留神就會被彈到水里去。得知海爺到來,錢老大還故意在鴛鴦跳上潑了一層豆油。
海爺身旁的人氣不過,一咬牙,想趴在船板上,讓海爺踩著他的身體上船,被海爺一把攔住了。
海爺默默地脫了鞋,俯在鴛鴦跳上,爬了上去。
眨眼幾年過去了,到了咸豐五年,太平軍把整個水路截得幾乎連條魚都游不過來,一路上關卡林立,要四處求人,八方打點,極不方便,因而各行各業紛紛改水路為旱路了。碼頭上飛鳥成群,人跡罕至。因為好久沒啥生意,那些鴛鴦跳,都生了厚厚的青苔。
一日,天降薄霧,遠處依稀一條貨船,伴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劈浪而至。岸上的海頭幫看見有船來了,紛紛蹬鞋搓手,不等船靠岸,便互相拉扯,爭著要往船上跳。
往年,是先交錢,再卸貨,如今哪還管這一套?錢老大這邊正和船上的掌柜在袖筒里合計價錢,那邊海頭幫的人早因為扛活插隊的事兒打起來了。
一船糧食,兩袋煙的工夫,整整齊齊利利索索地碼在了岸邊。這時,有一輛轎子,從遠處嘎吱嘎吱地晃了過來。轎子還沒停穩,船上的掌柜就弓著腰,過去給轎中人掀簾子。
轎子里剛露出一個頭,錢老大的臉一下就綠了。
竟是海爺!
海爺目不斜視地上了船,隨后,掌柜站在船板上對錢老大吆喝:“咱們東家說了,銀子有的是,可要錢老大自個兒來拿才行!”
說罷,眼睛盯著錢老大,手里一杯油,滴滴答答地淋在了鴛鴦跳上!
錢老大望著身旁海頭幫的弟兄,一個個衣衫襤褸、一臉菜色,回過頭,牙一咬,鞋一脫,“撲通”一聲跪在了鴛鴦跳上……
進了船,錢老大把臉別到一邊,也不看人,手一伸,拿錢!
海爺笑了笑說:“聽聞錢老大當年為爭這碼頭當家人的位子,從滾水里取銅板,怎一個勇字了得!你兄弟們的工錢,就在那個盒子里,夠膽量的,你就試試!”
錢老大一瞧,是一個一臂高的盒子,上面露出拳頭大的洞,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
錢老大琢磨著,這里頭定有蛇蝎一類的東西,取吧,保不準被咬,不取,空手下船,咋和快餓死的兄弟們交代?
錢老大臉一橫,袖子一擼,頓時青筋暴起,喝道:“拿來!”
手沒到盒子口,錢老大兩行熱汗已順著赤紅的腮幫子淌進了下巴茂密的胡須里……
忽而,錢老大眼如銅鈴,手在里面攪了幾圈,啥也沒有。
錢老大怒吼一聲,盒子一甩,想沖上去對海爺動粗,卻被海爺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地上,兩眼血紅,似野牛般喘著粗氣。
海爺哈哈大笑,而后大手一揮道:“送錢老大下船!”
錢老大被搡出船艙,剛要破口大罵,可隨之而來的景象,閃了他的眼。
岸上,海爺手下的人,正把剛剛卸下來的整船糧食,一袋袋地分給海頭幫的弟兄,錢老大見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接過糧食時,那曾經硬邦邦的雙膝,也都跟面條似的,軟塌塌的了。
下船時,錢老大看腳下的鴛鴦跳,干凈如洗。錢老大一聲長嘆,扭頭對著海爺抱了抱拳,而后大步而去。
一旁的掌柜嘟噥道:“得,一船的糧食,臨走連個謝字都沒有,這不是拿白花花的銀子往水里扔嗎?!”
海爺微微一笑,說:“豐年購財貨,災年買人心,錢老大是條漢子,今兒個他要是低三下四的,我倒瞧不起他了!”
幾年后,朝廷又重新奪回了水路,隨之商道暢通,碼頭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興盛。所不同的是,每每海爺的商船駛進碼頭,那些海頭幫的人,好似迎親一般,爭先恐后地沖上去卸貨,甭說啥先來后到,也甭說你財大氣粗有多大來頭,只要海爺的船來,統統站一邊去!
你還別委屈,人家錢老大說了,這是他們海頭幫的規矩!
(責任編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