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圉十九年的初春,深夜寂寂,山谷中,一座幽靜的草堂內仍有一燈如豆,屋內彌漫著濃郁的藥氣。白發如雪的老人斜靠在榻上,雖然剛喝了一碗藥湯,但喘息依舊艱難。
草堂所在的這座山谷位于魏國朝歌的云夢山,山石清峻似鬼斧神工,林深泉幽,更有云蒙霧繞,恍若傳說中的仙境。山谷有個神秘的名字——鬼谷。
這滿頭銀發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儒法道墨,各領一時風騷,而其中最為神秘的,便是縱橫家。縱橫家名人輩出,前有張儀,后有蘇秦,傳聞鬼谷子就是張儀和蘇秦的老師。但身掛六國相印的蘇秦已死去二十多年了,張儀則早在四十多年前去世了,偏偏神秘的鬼谷子依舊在世。
有好事者曾推算過鬼谷子的年齡,至少已是一百二十歲了,有人傳說,鬼谷子早已修煉成了半仙之體。但眼前的老人伴著時斷時續的咳嗽,虛弱得如同一道慘白的影子。
這時,一道黑影挾著初春清冷的夜風閃入了屋中。
“這孩子終于走了啊!”鬼谷子沒有看那人,只是深深地長嘆了一聲,“怕是你們都意料不到吧?”
“夫子!”那黑衣人深深地彎下了身子,幾乎是用微哽的聲音勸道,“魏轍雖然年少,但他畢竟與那位淵源太深了。弟子建議,當斷則斷!”
“當斷則斷?”鬼谷子深深地凝望著那人,顫巍巍地回身攥住了案頭的長劍,“你為何要如此說,你們對魏轍到底做了什么?”
“唰”的一聲,雪亮的長劍已架在了黑衣人的頸上。
“夫子!”黑衣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弟子對夫子和鬼谷素來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我知道,這孩子雖懶散執拗,但老夫很看重他。”鬼谷子喘息起來,握劍的手也在顫抖,“莫非他礙了你們的事?”
“夫子明鑒!”黑衣人急忙拱手,“鬼谷門人素來縱橫四方,可自由擇主七國,但自夫子這一代起,鬼谷已定下合縱六國、聯手抗秦的大道。弟子等所行所言,全是為了夫子親定的抗秦大業,也是為了鬼谷之長遠興盛。”
鬼谷子大喘了幾下,冷笑道:“一年前,秦使王稽出使魏國,鬼谷中有人出谷遠行了一次,是去見王稽了吧?爾等暗通范雎,當我不知道么?”
鬼谷子有教無類,其弟子的年齡段已可分為三代人。只是蕓蕓門人中,能登堂入室的內門弟子不過三十六人,號稱“鬼谷三十六賢”,其中最強的七人號稱“鬼谷七絕”,排行第七的范雎就是七絕中的“策絕”。
范雎下山后,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做舍人,但因為太過鋒芒畢露,得罪了狹隘昏庸的相國魏齊,險些命喪魏國,其好友鄭安平冒死相救,又幸遇秦國出使魏國的謁者王稽,最終被帶入了秦國,憑借其戰略性眼光和精妙策略,已成了權傾天下的秦國丞相。
本來鬼谷門人藝成之后,可在七國間自由擇明主,但鬼谷子在十幾年前親自定下了合縱抗秦的大計,親信弟子有“西不入秦”的死規矩,違抗者會遭到鬼谷門人的合力剿殺。數年來,敢抗此命者,也只有“策絕”范雎。但因范雎是先遭受魏國相國魏齊的荼毒凌辱,鬼谷子也只得說一聲“怨不得老七”,并不讓弟子們為難范雎,卻也嚴禁門人與其往來。
此刻黑衣人不由大驚,自以為神鬼不知的秘密行徑,竟被夫子知曉了,一時間不由渾身汗毛倒豎,忍不住嘶聲問:“前些日子突然進山的褐衣人是誰?是他跟夫子通風報信的吧?”
鬼谷子虛弱的身子也不由抖了抖,數月前,他將一位離山已久的親信弟子悄然召回谷內,秘授機宜,那弟子拜謁時正穿著褐衣,不承想如此機密之事,竟也泄露了出去。
“說!”鬼谷子的老眼死死鎖定黑衣人隱蘊憤怒的眸子,“爾等……到底對魏轍籌謀了什么?”
黑衣人慢慢揚起臉,終于吐出了幾個字:“從魏轍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踏入了一個死局。”
“孽徒!”鬼谷子握劍的手抖得更猛了,“這些年爾等苦心籌謀的事,難道以為我毫無察覺?”
鬼谷子急怒攻心之下,口角猛地溢出一線血絲。
“夫子,你已昏聵老邁得如同盲瞽愚夫了!”
“噗”的一聲,鬼谷子噴出了一口熱血,身子僵硬地栽了下來。
黑衣人扶住了他,冷笑著道:“屬于你的時代早就結束了,你親自制定的合縱抗秦之道也該壽終正寢了。魏轍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死局已然啟動,魏轍會用他的劍,為鬼谷鋪平一條連橫輔秦的陽關大道。”
鬼谷子老眼中的光芒已慢慢消散,口唇無力地翕張著。
“夫子要說什么?”黑衣人將耳朵湊了過去。
“死局?未必!”
鬼谷子輕輕地吐出了四個字,隨即斷了氣。
“夫子死了?”幽幽的嘆息響起,一個灰袍身影悄然閃進屋內,仿佛眼前如此劇變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黑衣人掃了一眼灰袍人,眼神愈發陰郁,低嘆:“魏轍下山了?”
灰袍人淡淡地道:“他已經下山了!”
“那就開始吧!”黑衣人俯身將鬼谷子重新扶回榻上,合上了那雙讓他一輩子捉摸不透的老眼,回過頭來已板起了面孔,“夫子忽然辭世,必是受了什么人的言語沖撞,是何人最后拜見夫子的?”
灰袍人道:“那自然是魏轍了,此子臨行前曾向夫子辭別,想是不知何故,忽與夫子起了爭執,以致夫子心神震蕩,氣郁化火,急發胸痹而亡。魏轍忤逆夫子,以致夫子氣血逆亂而逝,當速發鬼谷密令緝拿。”
“發密令吧。天下皆在變中,大秦已再次圍攻邯鄲,這個天下,大變在即。”黑衣人說著,再次將目光凝在榻上的鬼谷子身上。
燈影飄搖間,映得鬼谷子早已僵硬的臉孔忽明忽暗,黑衣人驀地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夫子最后說的話到底有何所指,難道入局的人竟是我們?
“呼”的一聲,褐衣漢子猛覺腳踝一緊,一股怪力猛提,將他的身子倒吊起來,他又羞又惱,忍不住破口大罵:“小豎子卑鄙,竟敢使詐!”
“蠢材,此乃墨家的機關術!”一道清朗而又懶散的冷笑聲在樹后響起。
“卑鄙!你這小豎子是鬼谷的內門弟子,竟去學墨家的歪門邪道!快放了老子!”褐衣漢子怒罵不止。
一個少年慢悠悠地從樹后轉出來,道:“你們五個人追擊圍殺老子一個人,還有臉說老子卑鄙?”
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高挑壯碩,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也很俊朗,只是斜飛的雙眉下,那雙明眸過分靈動,給人一種難以馴服的不羈之感。
褐衣漢子登時啞口。他們一行五人奉命追剿這少年,卻被這奸猾小子發現了端倪,兩人被他用竹杖偷襲,打折了腿,另兩人則在岔路上被調走,只有自己循著這條岔路孤軍深入,卻又遭了陷坑埋伏。
“魏轍,你逃不掉,我兄弟很快就會過來……”褐衣漢子正咆哮著,忽見一把雪亮的長劍頂到了眉心,只得住口了。
“我問,你答,不得有半句廢話。”叫魏轍的少年冷冷地盯著他,“你們到底為了何事圍追老子?”
“魏轍,你干的什么好事,自己不清楚么?”
長劍翻轉,劍柄平平地拍在那漢子的臉上,抽得漢子頭昏腦脹。跟著劍光疾閃,漢子衣袍撕裂,前襟頓開,上身幾乎赤裸。
魏轍將長劍指向他的腰帶,喝道:“再多一句廢話,老子就讓你一絲不掛!”
“別,別……是鬼谷里面有人下了密令,務必要擒你回山,必要時可取你性命。”
魏轍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問:“何人膽敢如此對我?夫子知道么?鬼谷中到底出了何事?”
“谷內出了大事,但我不清楚詳情!”漢子見冷颼颼的長劍又逼了過來,大驚失色,“這次下山來搜尋你的人手分作四撥,我們這撥人追得快些……”
魏轍略一沉吟,知道在這外門弟子口中再也問不出什么了,冷哼道:“你們五人之中,你追擊得最是賣力,一路奮不顧身,可是自覺劍道最強么?”
褐衣弟子滿臉傲色,道:“他們四個加在一起也敵不過我十劍。這次若是當真擒了你,我就能被十八先生收入劍道內門。我比不得你,自幼被夫子親自撫養,從小就是讓我們羨慕得要死的內門弟子。”
“羨慕得要死的內門弟子?你是在說我那綽號吧?”魏轍眼中閃過譏諷之色,“‘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
原來這魏轍,正是鬼谷子晚年所收的關門弟子,本應是一件極為轟動的大事,只不過在鬼谷子的嚴令之下,魏轍的名字并不為谷外所知。而這看上去吊兒郎當的少年,雖天賦異稟,卻也天生憊懶,據說鉆研兵法和縱橫之學都不求甚解,學習刀劍搏擊之術淺嘗輒止,被戲稱為鬼谷“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
“難道不是?”褐衣漢子怒哼哼道,“當年你也曾隨我們一起練過劍,也確實有些天賦,但后來到了真劍比試時,你就不敢參加了。有本事你放了我,咱們比試比試……”
話未說完,褐衣漢子只覺腳上一空,繩索已斷,身子忽地飛砸下墜,他連忙翻個筋斗站穩,抄起自己的長劍。
“來吧。”魏轍斜睨著他。
褐衣漢子憋了滿腔怒氣,大吼一聲,迎面沖上,揮劍惡狠狠地劈下。
一道劍芒劈面射來,褐衣漢子只覺臂膀酥麻,還未及變招,眼前又是一劍重重劈落。魏轍的劍勢樸實無華,卻又犀利迅猛。
連環三劍重擊,褐衣漢子上臂酸麻,已被魏轍一腳踢中心窩,同一刻虎口巨震,長劍也被震落在地。
褐衣漢子大感憋屈,怒道:“你的勁力這么大,夫子莫非把那下半部行氣銘也傳給了你?”
鬼谷內部的氣學修煉以鬼谷行氣銘為根基,但谷內通行的行氣銘只傳了上半部,最為緊要的下半部始終隱秘難尋,乃至鬼谷中素有“半部行銘,七國縱橫”的傳說,就是說若能學得鬼谷行氣銘的下半部,即可力能舉鼎,縱橫天下。
魏轍自幼由鬼谷子撫養長大,夫子的確親傳過他鬼谷行氣銘,經年秘修,讓他形成了過人的膂力和強悍勁道。
“輸了就是輸了,哪來這么多廢話?”魏轍并不愿跟他多糾纏,抖出根麻繩就向對方手臂纏去。
“等等!你知道這次下山的領頭人是誰嗎?”那褐衣漢子低頭揉腹,卻呵呵冷笑,“是十八先生!”
“聶十八?”魏轍一凜,手上不由一緩。
褐衣漢子趁他發愣之際,摸出一把匕首,驟然刺向其小腹。
寒光瞬間逼近,驀地厲芒乍現,血花飛濺,褐衣漢子的匕首刺破了魏轍的衣襟,魏轍手中的長劍卻已搶先貫入褐衣漢子的胸口。
“適才吊起你時,我就知道你腿上藏著把匕首。”魏轍雖然強自鎮定,聲音卻已微微顫抖,“現在我信了,你們這群豎子,當真要殺老子!”
“十八先生就要到了……你逃不……”褐衣漢子拼力掙出幾個字,終于歪倒在地。
魏轍吃力地拔出劍來,只覺渾身抖個不停。雖是形勢所逼,但這到底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
他無奈地望向鬼谷方位,喃喃自語:“夫子,這莫非就是您所說的谷中大變?”
魏轍的眼前閃過自己下山前的場景。
昨日黃昏,鬼谷子找到他,突然道:“下山吧!真正的鬼谷弟子都要在世間磨礪縱橫之道,你雖是鬼谷最懶散的弟子,也不能破例。”
“夫子既然也認為我是鬼谷最懶散最不成器的弟子,為何還要讓我下山磨礪?”說這話時,魏轍嘴里還叼著根翠綠的草,滿臉的不情愿。
“玉不琢不成器,艱難砥礪,方可成才。屬于你的神機已經啟動了。”鬼谷子嘆了口氣,層層溝壑般的皺紋仿佛只凝固了一瞬,緩緩開口,“最后送你一句話吧,下山之后,誰也不要相信。”
“誰也不要相信?”魏轍不由一愕。
鬼谷子渾濁的老眼內似乎隱藏著千重迷霧,道:“鬼谷太大了,而他們隱藏得又太深,所以我才讓你盡早下山。立個誓吧!”鬼谷子慢慢伸出了枯瘦的手掌,“擊掌之后,無論山上發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得回山。”
魏轍怔了下,還是依言將手拍在了鬼谷子溫暖的手上,問:“夫子為何不讓我回山?”
鬼谷子道:“山上有一些人欲對你不利,那也許是個極為可怕的陰謀!”
魏轍徹底愣住了。雖然年紀最小,但在鬼谷這么多年,他也看得很清楚,山上其實分為多派,與自己親如父子的二先生姬休、八先生鄭沖、九師兄閔牙在谷內皆有大批追隨者。這么多勢力相互明爭暗斗了許多年,更有人覺得鬼谷子已老,因而蠢蠢欲動。
魏轍問:“夫子,為什么我什么都不和旁人爭,卻還要被卷進什么狗屁陰謀里去?”
“在縱橫家眼中,萬事萬物皆在變中,包括這天下。”鬼谷子悠悠一嘆,“但變化最大的,還是人心。人世間本就如此殘酷,置身其中,你必須學著堅硬起來。”鬼谷子望著幼徒的目光有些悲憫,也有些無奈,“秦軍又在揮師攻趙,已兵抵邯鄲。你下山后去魏國大梁,投靠信陵君,他必會重用你。我已經給你改換了身份,路引等物都在你包裹內。你下山之后,要盡量隱藏痕跡。圣人之制道,在隱與匿!”
“弟子謹記!”魏轍在夕陽里向鬼谷子深深躬身,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鬼谷子從榻上摸出了一把短劍,緩緩遞了過來,眼神也有些悠遠,道:“這把劍是許多年前我的一位老友所贈,跟隨我很久了,送給你吧。天下大變在即,也該是你縱橫捭闔之時了。”
不知怎的,這劍一入眼,魏轍竟有一種奇異的親近感覺,忍不住拔劍出鞘,見那劍身上黃白交雜的光芒閃爍,寒氣直侵肌膚。
“劍術有云,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韌也!”鬼谷子瞇起老眼,“此劍呈黃白兩色,兼具鋒利和韌性,正合‘銅占三分,錫占一分’之數,是把好劍。”
隨著鬼谷子枯瘦的手指輕點,魏轍看到了劍身上那兩個修長的篆文:神機。
“劍名神機?”魏轍好似想到了什么,“弟子好像聽過神機劍這名字!”
鬼谷子道:“兵行詭道,人行正道,縱橫捭闔,神機安出?詭道者,謀事不擇手段;正道者,行事不愧本心。”鬼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緩緩說,“到了那一刻,詭道與正道,在你心中要有個最終的抉擇。正如《孟子》那句話,所欲有甚于生者!”
魏轍頓覺心底念頭起伏,卻全噎在了喉邊。
收回思緒,魏轍再次凝視著手中的神機劍。眼前發生的一切,已都與夫子的叮囑相符。
只不知夫子怎么樣了,若他安好,鬼谷斷不會有人敢對自己下密令追殺。
料峭的山風拍在淌著冷汗的身上,渾身寒浸浸的,魏轍心底疑云翻涌,仰頭望去,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陰森詭異起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秦王稷四十九年,三月初,趙國邯鄲城下。
落日灑下淡金色的斜暉,西天的暮云猶如燒紅了的鐵塊,透出耀目的殷紫色。雄偉的趙國都城在夕陽下,反射出大片大片斑駁的血紅。那是真正的血水,有的已干涸了,有的還在城墻上黏稠地流淌著。
秦軍大將王陵瞇著眼,仰望著城墻上那觸目驚心的紅,眉頭緊鎖。
去歲深秋,距離天下矚目的秦趙長平之戰結束后還不足一年,秦王再次揮師伐趙,統兵的秦軍大將就是王陵。
王陵身高九尺,形容彪悍,卻又有著秦人少見的機警精細,一路氣勢洶洶地直撲邯鄲城下。讓王陵萬萬沒想到的是,邯鄲攻城戰居然如此艱難。趙國君臣百姓勠力同心,拼力死守,城防事務精密嚴謹,苦戰了五個多月,邯鄲城始終穩如山岳,秦軍的折損數已過了三千,士氣也開始低落起來。
今天王陵再次強令攻城,從上午激戰到黃昏,秦軍沒有撈到一點兒便宜,只得下令收兵。
“不要忘了,邯鄲城內的是名將廉頗!”黑袍文士甩下了一聲低嘆,當先催馬回營。
這文士正是秦軍戰神白起最信賴的智囊衛先生,奉命執掌秦國的間諜組織銳劍。
銳劍是秦國官方的間諜組織,秦國很早就建立了銳劍,其后慢慢地一分為二,名義上的銳劍歸屬秦國朝堂,由丞相范雎親自統領,實際上銳劍在軍方的機構已幾乎獨立,由武安君白起的親信衛先生掌控。
衛先生機智百出,又殺伐果決。此次滅趙之戰,雖然武安君白起未被啟用,但衛先生作為武安君的心腹,仍舊留在了軍中,為新帥出謀劃策。
若論當世名將,舉世皆知,白起擅攻,廉頗擅守。可惜在震驚天下的長平之戰中,擅守的廉頗只是在前期統領趙軍,后期秦軍換白起為帥后,廉頗也被趙括換下。當世最強之矛與最堅之盾的較量,就此錯過。現在竟輪到自己對陣最堅之盾廉頗了。
黯然回到了營寨,王陵急忙屏退了親隨,緊鎖著眉頭說:“衛先生,趙軍為何始終龜縮不出?現在我大軍有二十萬,但邯鄲墻高城闊,城內至少有十萬守軍,完全可與我放手一搏……他們在等什么?”
“他們在拉弓。以堅如磐石的邯鄲為弓,以滴水不漏的固守為弦,以恨若天高的復仇民心為箭,他們固守得越久,這張弓就拉得越滿,那支箭就愈發可怕!現在趙軍全部龜縮城內,除了他們那張弓還沒有拉滿,更是想摸清我軍的虛實。將軍可知道,大王這次為何選你統兵?”
王陵道:“先生所問,也正是我日夜所思。眼下武安君白起稱病,但若論軍功和名氣,王龁、司馬梗等都在我之上,思來想去,也許只因我身上白起的烙印最少……難道,大王還在猜忌武安君?”
衛先生將聲音壓得極低,道:“不要忘了,白起身后之人,是穰侯魏冉。”
穰侯魏冉是近年來秦國政壇一個禁忌。此人是秦王稷的親舅父,是秦王稷親政前的秦國實權第一人。秦王稷為了奪回軍政大權,聽從范雎之計,將擔任相國的魏冉罷相,責令他回了自己的封地。而武安君白起正是穰侯魏冉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戰神白起為大秦統兵征戰了將近四十年,立下無數顯赫戰功,但白起創造的功績越耀眼,秦王稷的臉面就越不好看。
王陵也立時聽懂了衛先生的話中真意,卻只默然嘆了口氣,道:“武安君白起威名赫赫,六國震恐,大王又怎能離得開他?”
衛先生道:“所以,大王不但給了你一個一舉滅趙、名揚千古的機會,也是借你在試探,試探一下趙國還剩下多少底氣,也要試探六國的底氣!”
“果然如此,只出二十萬大軍就想滅趙,還是看輕了趙國。”王陵凝望著帳外的落日,沉聲問,“那么,武安君白起何時會來替我?”
“天下人都想知道這個答案。將軍莫要憂心,無論是武安君,還是大王,都會給你足夠的時間。”衛先生緩緩敲擊案頭,“現在我們雖未攻取邯鄲,但也穩穩占據攻勢。邯鄲城內的趙國君臣一直蓄勢而不擊,其實也是沒有信心的表現。”
“所以只要我們穩扎穩打,自可立于不敗之地。”王陵笑了笑,忽又沉吟,“先生適才說,大王還想用我試探六國的底氣?”
衛先生嘆了口氣,道:“大秦獨占天下之半,但如果六國同心,合縱抗秦,特別是魏國,若其提兵北上,便可迅速挺進邯鄲,我軍勢竭力盡之際,必遭重創。”
王陵緊蹙雙眉,道:“齊國遭受叛亂后復國不久,楚國歷來目光短淺,只有魏國一直首鼠兩端,他們當真會救趙?”
在這個連年征戰的大爭之世中,各國之間已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政治默契,那就是可以兩國相互征伐,卻不能吞并滅國。
現在的秦國想一舉吞下天下第二大軍事強國趙國。這種滅國之戰對楚、魏等國的威壓是無與倫比的。秦王自然也不敢表現得太過氣勢洶洶,由王陵掛帥的邯鄲之戰,確實也包含著秦王對各國態度的一種試探。
“齊國茍延殘喘,何足道哉,但魏國與楚國,必會認真考慮救趙的,其中有一位關鍵人物,”衛先生沉吟了一下,才一字字地說,“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除卻信陵君,余子皆不足懼。”
王陵也不由嘆了口氣,道:“久聞信陵君大名,傳聞此人是魏國最強硬的救趙派,精通兵法,又是一名劍道大家,手下門客更是藏龍臥虎。”
“最要緊的,是此人在諸國間極有威望,若其振臂一呼,魏、韓、楚諸國只怕皆會響應。”衛先生的眼神和聲音都陰冷了下來,“所以我已派出了我的弟子親自趕往大梁,刺殺信陵君。”
“先生要刺殺信陵君?”王陵愕然,此時魏國敵友未定,秦國卻派刺客行刺魏國的第二號實權人物,若一朝敗露,就會將魏國徹底推向敵國的方向。
“有何不可?不過我們還要等‘暗劍’的消息。只有那個無所不能的‘暗劍’,才能讓我們準確把握魏國的最終動向。”
王陵隱約知道秦國潛伏在魏國都城大梁的銳劍間諜首領,代號為“暗劍”,此人的身份神秘,只與范雎保持聯系,曾多次傳遞過來價值連城的情報。
王陵有些焦急,道:“在‘暗劍’傳來最終消息之前,先生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以免徹底激怒魏國。”
“我早已命小徒在大梁見機行事。”衛先生倨傲地說。
王陵的眼芒熠然一閃,不由想起老帥白起經常嘟囔的一句話——墨家五奇,都是瘋子。
魏轍鉆出密林后繼續南下,不久就抵達了宿胥口。
宿胥口瀕臨河水(戰國時稱黃河為河水),是魏國境內最大的渡口。因為地處要津,頗為熱鬧繁華。以往魏轍奉命下山采買物資,都是從此出發。他生性懶散好動,有一陣子竟喜歡上了賭錢,常來這宿胥口的賭棚玩耍,所以對古鎮頗為熟悉。
剛進古鎮,魏轍就覺出了異常,身后又有人跟蹤,而且不止一人。想到密林前的那番生死搏殺,魏轍又驚又怒,索性就在古鎮內兜圈子。
在古鎮兩進兩出后,確認已經甩掉了所有跟蹤者,魏轍匆匆鉆入一座草棚內。
這是座簡陋至極的酒肆,魏轍喊了兩碗黍酒,又叫店主給自己加了碗黍臛。黍酒是黍米釀造的烈酒,黍臛則是去皮黃米混合了肉羹的肉粥,這是其時百姓常備的吃食。
草棚內只有他一位客人,初春的河風涼颼颼地灌進來,顯得有些蕭冷。
捧著陶碗剛喝了口酒,魏轍就看到河岸邊的荒草間閃出一道人影,長腿長臂,身子高瘦,背著夕陽暉光向這邊走來,默不作聲地坐在了魏轍身邊,抓起另一只陶碗,昂頭灌了一大口酒。
“十八兄好!”魏轍瞟了那人一眼,悶悶地問,“原來是十八兄的手筆?”
其時天下學宮聲名遠震者,一是魏國云夢山的鬼谷,一是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天下士人莫不以游學其中為榮。相較于稷下學宮這樣純粹學術研究的官方學府,鬼谷更加傾向于軍事、兵法和縱橫術,又由兵法兼容并蓄了技擊的劍道和間諜的間道,形成了鬼谷的策、兵、劍、間四門,號稱“鬼谷四道”。經得數十年的深厚積累,人才輩出,聚集著數百名學子徒眾。
來人聶青,在鬼谷門內排行十八,掌管鬼谷四道中的“劍道”宗門。
聶青放下酒碗,淡淡地說:“前后八個鉤子,都被你輕松甩掉了,夠仔細!”說著攬過那碗黍臛,慢悠悠地嚼著。
“八個人交相呼應,看似是被我甩掉,實則是通過跟蹤術將我攆到這唯一的出口里。”魏轍想到褐衣漢子死前嘶吼的那句“十八先生”,心中有些惴惴,“十八兄如此安排,莫非山上出了什么變故?”
“你為何要匆匆下山,似乎還要遠行?”聶青問話時并不看他,只是低頭吃著肉粥。
魏轍道:“我是奉夫子之命下山的。十八兄,那是我的肉粥。”
聶青將剩下的小半碗黍臛推到魏轍身前,“嗯”了一聲,道:“現在你要跟我回山去。山中生了變故,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對證。”
“回山?”魏轍的目光陡地變得警惕起來,“可是夫子嚴命我下山后不能回山。”
“鬼頭坪外的小青林子那兒,死了一名劍道外門弟子,是你下的手吧?”聶青的目光陰沉下來,“你知不知道,你已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他們五個人圍追我,那穿褐衣的偷襲我,他出手太狠,我那劍再慢一瞬,就被他開膛破腹了!”魏轍有些不寒而栗,“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錯,他們要如此對我?”
聶青苦笑一聲,道:“生死相搏,命懸一線,那也怪不得你。想知道為什么,就隨我回山。”
魏轍不語,只緩緩搖了搖頭。兩個人目光灼灼地對視著,不遠處河水蕩起嘩嘩的水聲,二人的內心也都有波瀾起伏。
聶青道:“你自幼就特別怕水,為何選在河邊等我過來?”
聽得“怕水”二字,魏轍不由挑了下眉,又懶散地笑了起來,道:“此處地勢開闊,我跑起來方便些。請十八兄告知實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從小跟我學劍,我是信你的。只是你下山之事太過秘密,難免成為某些人嘴里的口實。山中出了大事……”聶青沉默了下,才一字字地說,“夫子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魏轍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一時只有颼颼的河岸暮風在呼嘯鼓蕩著。
“你聽到沒有?”聶青睜圓血紅的眸子,“夫子已然離世!”
“怎會如此!”魏轍忽然發出一道撕心裂肺的號哭,“昨日出谷前我跟夫子辭別時,他老人家雖精神不振,卻并無大礙,為什么會……”
聶青閉了下眼,再緩緩張開,沉聲說:“谷中的兩位小侍者都作了指認,說是聽到夫子怒斥你好賭成癮,屢教不改,而你竟跟夫子喝罵頂撞。你走后,夫子急怒攻心,猝然離世,谷中就有人認為是你忤逆夫子,造成夫子急發胸痹而亡,而你恰巧又在此時悄然離山,難免惹人議論……”
魏轍終于停了哭聲,怔怔地道:“全是污蔑!”他眼前閃過那兩個小侍者的容貌,這兩人膽量極小,絕不會平白對自己如此污蔑,背后是何人指使?
難道真如夫子臨行前的叮囑,有什么針對自己的陰謀?
魏轍強撐著平抑了下心情,顫聲說:“我是奉夫子之命下山的,又怎會忤逆頂撞夫子?那兩個小侍者的話頗多漏洞,你們要信便信,我也懶得辯駁。”
他原想奮力一辯,但千言萬語涌到口邊,竟再懶得吐出一個字,心底甚至悶悶地想,哪怕再生出一百張嘴來辯解,也不會讓夫子活過來了。
聶青果然臉色一寒,卻沒有開口。
魏轍卻盯著他,道:“夫子臨走前,到底是個什么情形,拜托十八兄跟我仔細說說。”
“是八師兄鄭沖最早看到夫子橫臥榻邊的,他口中噴血,前襟上都灑滿了血,睜眼怒視前方,手中還攥著長劍。隨后二師兄姬休、九師兄閔牙和兩個小侍者也都趕了過來,再然后是我。九師兄閔牙精通醫道,查驗了夫子的遺體,確認并無外傷,是急怒攻心而逝。”
“二師兄姬休曾嚴令我不得殺你,我就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現在跟我回山說明原委!”聶青的目光變得沉甸甸的,“那兩個小侍者一口咬定,那晚只看到你去過夫子的草堂。”
“我不能回山!”魏轍眼前晃過當時夫子復雜的目光,心思愈發堅定,冷冰冰地拒絕。
“那你只怕要一輩子背負忤逆殺師的罪名!”聶青的眼光凌厲起來,“我親自傳你劍道,絕不允許我門下出現一個忤逆弒師的弟子,所以我只能殺了你!”
魏轍緊抿雙唇,果然如夫子所說,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那么,就讓自己變得堅硬起來吧!
魏轍慢慢攥緊了雙拳。
“拔劍吧!”聶青握住了劍柄,“你自我手下出師之后,就再沒有與我對戰過,想不到今日一會,就是生死之戰。”
“十八兄,我第一次跟你學劍是在我十二歲那年吧?”魏轍嘆了口氣,“那時候你告訴我,劍道就是絕對的力量加上絕對的速度,但首先,還要有一個冷靜的頭腦。那時候我就說,我不但有冷靜的頭腦,還有冷靜的胳膊,冷靜的大腿和雙腳,因為你在大冬天讓我穿著赤臂露腿的短衣來練劍。”
聽他說起當年的學劍趣事,聶青冰冷的眸子也不由閃過一抹暖色,道:“你資質奇高,性子卻極懶散,還有你那狂悖的天性,自小不服管教,你還不肯參加弟子間的刀劍實操對戰……”
魏轍忍不住打斷了他:“我只是懶得參加真刀真劍的實操,木質刀劍我是跟他們練過的,每次都獲勝,但真刀真劍搞不好要斷手斷腳,不值得。”
“其實你是骨子里害怕失敗!”聶青冷冷地盯著他,“你存了這個念頭,難免就患得患失,后來干脆就狂狷反叛,甚至不惜背上最不成器弟子的名頭?”
魏轍臉色微變,哼了聲:“我就是覺得,整天拿著刀劍砍來砍去,實在有些傻氣。”
聶青被他這話氣得雙眸圓睜,喝道:“墨攻刀,縱橫刺,越女劍,袁公擊,這天下四大刀劍秘術,各有所長。你在鬼谷的縱橫刺上用功尤多,卻總差著最后一招,”聶青站起身來,雙手握劍,遙指魏轍的胸口,“真正的劍道,要有狠厲決絕之心。魏轍,生死之決,莫存僥幸!”
聶青的劍很寬,相傳曾殺死過很多人,魏轍盯著那把紫劍,那股凜然的氣勢如山岳般壓來,讓他幾乎呼吸不暢。
魏轍咬緊了牙關,從背后的包裹里抓住了劍鞘,正是夫子臨別時親贈的神機劍。
黃白交錯的劍芒粲然亮起,魏轍已出劍。
咔嚓聲響,二人身邊案頭上的陶碗被他一劍劈開。
聶青的眸光不由一閃,已看到魏轍一劍斜揮,斬中那兩只陶碗,陶碗應聲被劈成四瓣,這份收放自如的腕力委實可驚。
就在聶青心神微分之際,白光再閃,魏轍身若游龍,又是兩劍橫掃。草棚西側和南側那兩根兒臂粗細的簡陋木柱被攔腰斬斷,草棚向著聶青崩塌下來。
魏轍踉蹌地向旁躥開。聶青挺劍追擊,才一步跨出,猛聽咔咔銳響,身側那木柱竟已被魏轍悄然砍中,此刻陡地斜竄出來,猛撞在聶青肋下。也是聶青心思全貫注在魏轍身上,全力追擊,竟沒留意身側異變。
這一下撞得力道頗重,但聶青反應驚人,游魚般順勢滑開,疾追的勢頭卻也就此頓住。
“這也是你小子算計到的?”聶青揉了揉肋下,又撫了下額前長發,發覺竟被魏轍削去了一縷長發,“算計得不錯。更難得的是你劍上的勁力,看來那鬼谷行氣銘的下半部,你已修得登堂入室了。只是你那劍還是缺少決絕之氣。記住,千變萬化,不如一刺。”
聶青已經還劍入鞘,魏轍心中一熱,擦了擦滿頭冷汗,拱手說:“十八兄將我逼入絕境,就是想教我這最后一招?”
“你不愿隨我回山,那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聶青深深嘆了口氣,“你學劍天賦奇高,可惜用功不足,難登大成境界。就如你的箭術,同樣是悟性過人,卻因缺乏耐心和苦練,只十中五六而已。我也只能再指點你這劍法的‘最后一招’了。”
魏轍不由臉一紅,嘴上卻說:“多謝十八兄!可你說錯了一點,小弟的射術,可以做到十中六七的。”
聶青哼了一聲,又望向不遠處渾濁的滔滔河水,道:“下山前,我已仔細問過了二師兄,他的話我信,你的話我也信,但鬼谷中許多人不會信,已有人將你定為忤逆弒師之徒。密令已下,還會有更多人來追殺你,你好自為之吧!”
魏轍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意,卻仍仰頭道:“這條道雖是千難萬險,卻是夫子生前親定,小弟絕不敢負了夫子所托。”
聶青拍了拍他肩頭,又轉身向那店主拋出一串老魏錢,說了聲:“得罪,莫怪,這點兒錢足夠賠了。”
店主先前見兩人揮劍拆棚,嚇得心驚肉跳,這時抓住大把老魏錢,頓覺一種劫后余生的驚喜。聶青早已轉身而去,始終沒有回頭,片刻間就去得遠了。
魏轍不由打了個寒戰,十八兄走了,從此以后,自己只怕要徹底背上一個忤逆弒師的惡名,遭人連番追殺。夫子所說的那個針對自己的大陰謀已經啟動,偏偏自己對這陰謀一無所知。
“那又如何,這就是老子選的道!”魏轍的反叛性子又被激發出來,隨即轉身大步遠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信陵君近日身心欠安,暫卸任大魏相國,將養身體,可協助專治國家租賦財務諸事。”
魏王圉朗朗的聲音在王宮大殿內回蕩著,殿內立即變得鴉雀無聲。魏國諸臣面面相覷,震驚不已。
信陵君魏無忌是魏王圉的弟弟,在魏王圉繼承王位后,被封為信陵君,其后又被拜為魏國的相國,在天下“四公子”中名聲最盛,更是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現在,竟被魏王圉一言罷相了。
信陵君已向魏王圉躬身,沉聲說了句:“臣領旨!”
魏王圉盯著信陵君,沉著臉說:“無忌,前番向韓國購買勁弩,底價密泄,此案必須深究!”
殿內的氣氛立時又肅殺了幾分。
戰國七雄中,韓國的冶鐵乃至軍工制造業極為發達,最著名的便是弓弩和利劍。近年來,韓國研制出了一種新型并射連弩,每次可發射兩支弩箭,而矢匣內可裝滿十矢,也就是可連續發射五次。這種武器委實是近射的王者神兵。
一年前,魏王圉密令信陵君親自出面去購買這批韓國最新的弓弩,幾個輪次博弈之后,韓國穩穩咬住了一個價格——恰恰比魏王圉秘授的心理價位高了一點兒,最終魏國雖然做成了這筆買賣,但多耗費了不少錢。隨后大將軍晉鄙就向魏王圉密奏,據其麾下秘諜組織“鐵線營”調查得知,有魏國高層人士事先泄密了底價,這才讓魏國在談判中陷入被動。
魏王圉盛怒,密令第一寵臣龍陽君親自調查此事,最受懷疑者正是親自出馬談判的信陵君。
調查還沒有最終結果,今日魏王圉就急匆匆地將信陵君罷了相,隨后又在此時提及韓國弓弩案的泄密之事,顯然是在暗示什么。
信陵君神色一黯,微微躬身道:“大王用心良苦,臣弟明白,此事必會有個結果。”
“大王神目如炬,臣也正在全力徹查此案,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一道清朗柔和的聲音響起,信陵君身側閃出一人。
這人穿一身月白色深衣,身材頎長,華美的腰帶勒出了瘦長的腰肢,臉上肌膚白潤,眉目俊美如畫,白衣勝雪,玉潤珠輝,竟比女子還俏麗幾分,但他腰間懸著長劍,又透出幾分英氣。
敢在朝堂上佩劍的大臣,整個魏國只有一位,就是魏王圉最寵愛的幸臣龍陽君。
魏王圉近年來有一男一女兩大內寵,女妃是能歌善舞的如姬,男寵就是這位絕色美男龍陽君。
當時能封君者大多是諸侯之子或兄弟,或者如秦國的武安君白起這等戰功顯赫的名將,這龍陽君得以封君,就知他有多么受魏王圉寵愛了。旁人都以為龍陽君只是仗著一副好皮囊以色侍君,但魏王圉的近臣卻都知道,龍陽君是個文武雙全的奇才,劍法精妙,見識不凡,常為魏王圉出謀劃策,魏王圉還將魏王宮最精銳的秘諜組織魏武秘衛交由龍陽君統領。
魏王圉目光復雜地瞟了眼龍陽君,微微點頭道:“好,卿還要加力探查。即日起,由大夫翁隆任相國!”
殿堂立時又引來一陣竊竊私語。
“臣識淺才疏,實不敢擔此重任!”一位兩鬢微霜的老臣躬身施禮,正是大夫翁隆。
翁隆出身法家,號稱“當世法家之骨”,不僅學識深厚,更極擅揣摩人心,近年來提出“再振法家,重興魏國”之說,很合魏王圉的胃口,在魏國朝堂也拉攏了一批追隨者。
秦軍已圍困趙國都城邯鄲足有五個月了,圍繞著是否出兵助趙抗秦,魏國朝堂上也發生了連番激辯,群臣則分化成了救趙、旁觀和親秦三派。
信陵君一直力主出兵助趙,是救趙派之首,而親秦派的臣僚之首就是這位法家名臣翁隆。
現在魏王圉先是搬出了韓國弓弩案來敲打信陵君,并將其罷相,隨后又宣布由翁隆出任魏國相國,顯然已是正式表態,魏國眼下絕不會出兵救趙。
眾人原以為翁隆向魏王圉行禮推辭,不過是照例的謙讓,不想翁隆竟說:“若是勉為其難,臣請擔任假相國。”
假相國就是代理相國。不少臣僚暗暗點頭,翁隆果然老謀深算,雖是暫時代理,可實權一樣不少。但加了這個字,就顯得他的位置比原相國信陵君要低一等,這也是對信陵君的尊重和示好。
“準了,翁隆公忠勤能,見識高遠,暫攝假相國。”魏王圉沉厚的聲音已響徹大殿。
翁隆朗聲表態:“吾王優渥隆眷之恩,翁隆唯有夙興夜寐肝腦涂地以報!”
殿上忽有一位大臣閃出,大聲道:“大王,臣趙翼有奏,翁隆志大才疏,首鼠兩端,萬萬不可重用!”
這一句話就如石破天驚,立時在朝堂內激起巨大波瀾。群臣大多變了臉色,看那人卻是個微胖的老者,臉色蠟黃,頗有病容,但目光灼灼,正是上大夫趙翼。
趙翼出身儒家,名氣不遜于翁隆,脾氣卻極為火爆,因力主出兵救趙,算是信陵君的死黨。
翁隆瞟了眼趙翼,淡然一笑。對趙翼這個死對頭,他是有著十足的優勢的,趙翼生就狂狷之性,常會做出冒死力諫的蠢事,一直不為魏王圉和同僚所喜。
“趙卿此話怎講?”魏王圉只得苦笑一聲。
“翁隆素喜高談闊論,卻無一實策利國,外樹盡忠為國之名,內行奸詐負魏之謀。”趙翼看著滿面病容,實則嗓門很大,微帶嘶啞的聲音在殿內嗡嗡作響,說的話更是讓群臣目瞪口呆。
“當今秦趙邯鄲大戰,雙方各以國力死拼,雖然邯鄲城高墻厚,但到底趙國在長平之戰中元氣大傷,眼前形勢緊急。眾所周知,魏趙同屬三晉,趙國一破,魏國必危,此唇亡齒寒之勢,天下識者共見。而翁隆對我大魏險難國勢視若不見,鼓吹與秦相安,無異于抱薪救火,可見這翁隆短視茍安之心,如城狐社鼠,豈可做相國?”
這一通雷電轟鳴般的怒斥劈頭蓋臉地砸下,殿內靜了下,隨即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翁隆眼內也噙了些郁怒,立時就有幾位翁隆的親信挺身跟趙翼辯駁。
“諸位稍安!”一聲低喝截斷了雙方的唇槍舌劍,信陵君緩步上前,向臉色陰沉的魏王圉拱手,“大王,上大夫趙翼近日憂心國事,體虛氣燥,措辭難免偏激,還望大王恕罪。但邯鄲之戰,確是與我大魏國勢國運息息相關,必得小心應對。”
“信陵君所言極是!”魏王圉點了點頭,“邯鄲之戰的大勢,寡人與諸君早已探討過多次,其戰局陷入僵持,寡人正想聽聽諸君的高見。”
一位高大老將大踏步閃出,拱手說:“大王,臣晉鄙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晉鄙是魏國有名的宿將,五十歲出頭的年紀,頭發已經半白,身材矮壯,一張威猛的深紅色臉孔,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更是深如刀刻,再配上那雙銳利的鷹眼,便如一只陰沉冷酷的金雕,殺氣內斂,不怒自威。
“趙國能打仗的人不少,廉頗、平原君趙勝、藺相如都是高手,邯鄲是趙國經營幾十年的雄城,只要趙軍踞城玩命死守,秦國哪有那么容易破城?這次秦王之所以派王陵統兵,是因殺神白起病了。而據鐵線營打探出來的消息,白起稱病只是個托詞,老臣猜測,只怕秦國君臣不大和睦,形勢于我們大為有利。”
鐵線營是晉鄙在魏王圉授意下,在魏國軍中籌建的秘諜組織。
“趙國肯定能守得住。諸君想想看,長平之戰僵持了將近三年,這一次事關滅國,趙國怎會不拼命死守?老夫妄自揣測,他們至少會守上……”晉鄙伸出棒槌般的五指,“五年!”
“老將軍之言,有理有據。”魏王圉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這大爭之世,諸國聯合與翻臉,往往就在一念之間,出兵救援,也有諸多講究,最重要的就是考慮如何能讓己方獲利最大。現在魏王圉就希望秦趙再次如長平之戰一樣拼上三五年,讓這兩個天下最強大的戰爭怪獸先耗得兩敗俱傷。
“臣也談幾句淺見。”翁隆徐徐開口,“臣以為,晉鄙老將軍所論極是。邯鄲之戰才打了短短數月,如果我軍妄動,只會勞民傷財,于魏國不利。此時最好靜觀其變,拖到后期,我們可趁機向秦國討些利益。趙國為了換取齊國的支持,將本該交割給秦國的六城一起送給了齊國,又將靈丘一城封給楚相春申君,以結好楚國,但對大魏,趙國卻只是與我們訂立合縱盟約,誠意明顯不足呀!”
觀望派與親秦派的首腦率先發言之后,翁隆與晉鄙的黨羽也紛紛出言附和。實則親秦、觀望這兩派的人數眾多,相互間的辯論也很溫和,時不時還摻雜“先生高見”“此論與某心有戚戚焉”的恭維之聲。
忽然間,殿內響起一道歇斯底里的長笑,笑聲高亢,卻又帶著些哭腔,登時將滿殿文武大臣驚得目瞪口呆。
“趙翼!”魏王圉盯著放聲哭笑的老臣,狠狠一拍大案,“你瘋了么?”
“大王,老臣看這一群懦夫彈冠相慶的蠢相,一時忍不住,還請大王恕老臣失儀之罪!”趙翼驀地板起臉,老眼圓睜,“爾等談及秦師則心驚膽戰,談及白起則不寒而栗,難道都忘了我們的國仇不成?昔年伊闕之戰,白起率秦軍力破我韓魏聯軍,二十四萬聯軍全軍覆沒,大魏幾乎丟失了半壁河山;華陽之戰,白起又統兵斬殺我趙魏聯軍十三萬人,這老豎子實乃魏國之國仇死敵!《公羊傳》曰:‘國仇百世可復!’諸君豈可忘此國仇,大王豈可忘此國仇?!”
伊闕之戰、華陽之戰和白起,從來都是魏國君臣心頭上的傷疤,沒有人愿意公然談論,誰想這趙翼居然在朝堂上怒揭舊瘡。剛才還滔滔不絕辯論的兩派臣僚,大多垂下了頭。晉鄙身為軍方首腦,紫棠色的臉孔更是紅里發黑,卻也辯駁不得。
“諸君還請少安毋躁!”信陵君挺身而出,也提高了聲音,“趙國是我們大魏面對暴秦的一道城墻,在魏國重興之前,這道城墻絕不能先行坍塌。天下大勢,必得力爭先機,萬不可坐失良機。”
魏王圉的臉色變得陰晴不定,眾臣都不再說話了。信陵君身為當世著名兵家,每每談及兵事都有過人之論,一時間眾人都陷入沉思。
龍陽君嘆道:“信陵君正值英銳之年,所說之策也是以攻為守,力搶先機。”龍陽君向信陵君一笑,又向晉鄙和翁隆拱了拱手,“老將軍和老相國所言,則是步步為營的持重之論。大王,依我淺見,我們還是要看看秦國乃至齊國的意思。”
“一動不如一靜。”魏王圉耷拉下了眼皮,很緩慢地嘆了口氣,“我們大魏,吃妄動的虧還少么?”
朝堂上的氣氛有些凝固,但群臣都明白了,魏王圉已一錘定音地做出最后的定奪——邯鄲之戰,魏國絕不會輕易出兵。
晉鄙和翁隆對視一眼,并肩給魏王圉施禮,齊齊呼了聲:“吾王圣明神武!”
朝會就此結束,龍陽君扶著魏王圉轉入后宮,群臣也絡繹散去了。
只有趙翼孤零零地站在朝堂上,無助地呼喊著:“大王,魏趙如唇齒相依,趙都若破,魏必勢孤,大王三思啊!”
那帶著哽咽的顫抖聲音兀自在大殿里飄蕩著,漸行漸遠的群臣聽著,心里都覺得陣陣發瘆。信陵君也默然走出了朝堂。他走得很慢,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去看自己最堅強的戰友趙翼。
踱到了王宮外,信陵君才瞧見自己那輛裝飾華美的駟車前,一位黑色深衣的老者垂首肅立。
“侯先生!”信陵君眼前一亮,這老者正是他從市井中發現的高人侯嬴。
信陵君在去年訪賢時得知,有一位高賢侯嬴隱居在大梁城,他素來求賢若渴,立即親往拜訪,相談之后,果覺這位年屆七旬的老人腹藏機樞,便厚禮卑辭地請得侯嬴做了自己的謀主。
“侯先生,出了何事?”信陵君才發現侯嬴一雙老眼微紅,忙一揮手,“請先生登車詳談。”
陪著信陵君上了寬大豪奢的駟車,侯嬴在對面穩穩坐了,才沉聲說:“恭喜公子,現在已卸下大魏相國的重任,不再為君王所忌,亦是幸事。”
“先生怎知……”信陵君一驚,暗想大王剛在朝堂上任命翁隆為假相國,他怎么知道的?
“魏國大勢如此。”侯嬴淡然說,“大王將公子的相國之位免去,既可敲打救趙派之聲勢,亦可借機削減公子之權威,一箭雙雕。昨日星象有異,主易相國,大王素來篤信天象,恰逢今日又是魏國大朝會的吉日,大王自然會應天時順勢宣布了。”
“先生果然妙算。今日大王已任命翁隆大夫暫攝假相國。”
“居然任命翁隆為相……”侯嬴略一沉吟,又揚起長眉,“這是大王的又一記妙招。翁隆親秦,他任命翁隆,將公子等一眾救趙派的怨氣怒意都轉到了翁隆身上。實則大王的本心還是觀望派,他真正的親信晉鄙就會被巧妙地保護起來。”
“先生當真高明。”信陵君雙眸一亮,隨即又掠過憂色,“不過大王似乎懷疑我購買韓國連弩時泄露了底價,致使大魏多耗錢財。”
“購買韓國連弩?”侯嬴眸間閃過一抹凝重,“這反是一件大事。事先知曉機弩底價者,還有何人?”
“晉鄙、龍陽君、翁隆……嗯,當時大王身后還立著宦者令郭齡。”信陵君沉吟著,“大王正是當著我們五人的面,親自敲定的底價,并嚴命我等守口如瓶。”
“不過泄密之人,未必就只在你們五人之中,也許是他們無意間與其親信有所泄露。”侯嬴的眼芒幽幽閃爍,“現在大王又命龍陽君調查此案,其中頗有蹊蹺,且靜觀其變。”
“多謝先生指教。”信陵君有些欣喜,“當務之急是趙國勢危,魏趙唇亡齒寒,不可不救,還請先生教我。”
“公子一心救趙,也是為了魏國的高遠謀國之道。只不過天下之事,越要迅速辦成,越要靜心徐圖。大國之爭,終究是要尋找機會,謀取最大利益。”侯嬴覷見了信陵君臉上閃爍的神色,又徐徐說,“公子難道忘了‘圍魏救趙’么,想想看,當年的齊國接到趙國的求救后,是何時出兵的?”
信陵君的眼神倏忽一閃。“圍魏救趙”是魏國人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當年齊國早早答允了趙國出兵救趙,但始終觀望逗留,讓魏國攻趙時達到最大的損耗,這才出兵。甚至最后出兵的方向,也不是去救援被猛攻的趙國邯鄲,而是突襲魏國都城。而為了讓趙、魏拼殺到最大的損耗,齊國足足觀望了一年。
“先生之言,發人深省,無忌謹記。”信陵君沉沉地嘆了口氣。他知道,現在輪到魏國來觀望了,魏王圉當然有足夠的耐心,這就是侯嬴所說的,大王的心思。
侯嬴忽向信陵君深深長揖,道:“蒙公子青睞厚遇,我卻因規遲遲未敢自報師門……”
信陵君疑惑道:“先生的師門是?”
侯嬴道:“鬼谷!老朽恭為夫子門下第四徒,在鬼谷門內有個小號——‘計絕’。”
“‘鬼谷七絕’中的‘計絕’,居然就是先生?!”信陵君又驚又喜,聲音已微微發顫。
“鬼谷七絕”的名號威震天下,但眾人只知其中有“計絕”“謀絕”“膽絕”等綽號,并不知每人具體姓甚名誰。這么多年來,只有“策絕”范雎在身居秦國丞相之位后才袒露了身份,其余六人均是莫測其蹤,這也就更為“鬼谷七絕”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現在突然得知自己這位行事低調的老門客,竟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七絕”中的“計絕”,信陵君不由又驚又喜。只是在狂喜之余,信陵君也有些疑惑,侯嬴今日突然自揭身份,且眼角有淚痕,不知有何隱情?
“先生今日坦露身份,必然有大事。”信陵君也微笑拱手,“鬼谷子是絕代大賢,無忌深盼親聆教誨,指點疑難。”
侯嬴眼內閃過一絲痛徹的光,哽咽道:“夫子仙逝了!昨日鬼谷師門內傳來消息,夫子遭孽徒忤逆,急怒攻心,溘然而逝。現在師門已將那孽徒的訊息遍傳天下,凡我鬼谷門人,人人得而誅之!”
“想不到老夫子竟已……”信陵君不由神色驟變,“先生所說的那孽徒多大年歲,何等形貌,現在何處?忤逆師長,在諸國皆是重罪,天下皆不容之!”
侯嬴道:“他是夫子最小的弟子,名魏轍,年方十七,是夫子晚年所收的孤兒,由夫子親手撫養長大。”
“如此說來……”信陵君瞇起眼來,眸中殺氣隱現,“這魏轍氣死了如師如父的夫子,更加該殺!”
“老朽出師時,魏轍尚未入山,所以我也未見過他。鬼谷師門傳過來的消息是,此子高壯,微黑,習過技擊與劍道,性情執拗而又懶散,有‘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之稱。據說魏轍已來到了大梁。若是公子尋到此子的蹤跡,請務必交給老朽親審!”
信陵君終于明白今日侯嬴為何忽然向自己坦陳心跡,也慨然說:“無忌平生最恨負心之輩。這魏轍既來到了大梁,自然逃不脫追索。”
侯嬴再次拱手,說:“老朽深知公子正為邯鄲之戰憂心,請公子勿憂,老朽自會為公子傾力謀劃。”
“有‘計絕’出手,無忌可以松一口氣了。至于那個魏轍,不出數日,無忌自會將他交給先生發落!”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大梁城門已經遙遙在望,魏轍不由低頭看了看,腳上的靴子快磨破了。
那些人誣他的弒師罪名,很可能傳遍天下了吧?
魏轍心底涌起一股悲憤之情。
從宿胥口渡河南下后,他賣掉了青驢,選擇了步行跋涉,一路風餐露宿,又瘦了些,俊逸的臉孔愈發棱角分明,腮邊蓄了細密的髭須,整張臉顯得成熟了許多。
不能再叫魏轍了。他的視線落在了大道旁的一塊石頭上。石頭并不起眼,蒼黃的顏色,卻很磊落很自在地斜倚在路邊,讓他一見就油然而生好感。
那么,以后自己就叫黃石吧。
日頭已經西斜,他踩著厚實的吊橋,跨過護城河,慢慢走向大梁城門,好奇地游目四顧。
魏國大梁是天下最雄偉的都城,更因有著空前宏大的水運工程而成了中原的腹心,城中居民四十萬,是天下士人最活躍、最集中的城市。
天要擦黑的時候,黃石來到了大梁城西的聚賢園。這是信陵君所養門客劍士們的休憩之所。
戰國時養士之風極盛,信陵君府內門客無數,卻也分為幾等,只有最高級的精英門客才能陪侍在信陵君身邊,剛入門的門客大多住在聚賢園。
臨下山前,夫子已經給他編造了一個合適的身份,二十歲,籍貫是大河之北的古城修武,祖父在魏國做過魏武卒,劍法和技擊術都得自家傳。夫子甚至為他準備好了路引,只是上面沒有名字,他就在上面刻下了“黃石”二字。
黃石若是亮出自己鬼谷子弟子的身份,自能輕松進入信陵君的聚賢園成為門客,但他牢記夫子臨終前的叮囑,不敢顯露自己的身份,這樣就費了些周章。
黃石先找到了聚賢園負責招攬賢士的管事,自稱從修武慕名輾轉來此,那管事就讓黃石練幾招看看。黃石拔出神機劍縱橫劈刺,施展了幾招袁公劍。
那管事倒是個識貨的,又見黃石那把自稱是“祖上傳下來的”劍頗為不俗,忍不住就點頭沉吟:“你這黑小子年紀輕輕,劍法倒也有些氣象,倒可留在園內,做一名劍士……”
話未說完,就聽見一聲冷笑傳來:“只怕他還不夠格!劍士者,劍道之士也。薛管事可別走了眼,這少年只會幾招胡亂招式,能當劍士么?”
冷笑者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穿一身簇新的墨色深衣,腰懸長劍,劍鞘也是漆黑如墨,白面長須,雙眉如劍,正瞇著眼斜睨著二人。
“哈,當真湊巧,白大劍士也在這里!”那管事看清了來人,急忙賠笑,“這位是聚賢園劍士之首白勻,你能不能做劍士,要白勻大劍士定奪。”
黃石見這劍士首領白勻滿臉倨傲之色,料想此人該是個虛浮傲氣的性子,忙拱手施禮道:“先生所言極是,劍之極致,方可近道,先生‘劍道之士’這說法言簡而意深,讓小子有茅塞頓開之感。”
白勻料不到這少年一開口,一本正經地就將自己捧得舒舒服服,一時有些欣喜,正想改口將這少年留下,忽聽身后又有人高聲道:“薛管事,某觀這少年見識不俗,是一名策士的料,那幾劍也有些氣勢,就留下他做門客吧!”
說話的是個禿頭中年人,衣衫頗為光鮮,胸襟上卻有幾塊油漬,胖乎乎的身形原本有幾分滑稽,但臉上的神色卻頗有些不怒自威。
“原來是易司庖。”薛管事有些尷尬地拱了拱手。這禿頭胖子是聚賢園的第一名廚易合味,雖然脾氣古怪,但因有一手精妙的廚藝,在信陵君面前也很說得上話,薛管事猶豫了下便道,“只不過咱這聚賢園,聚的是賢士。這小子年紀輕輕,做策士、能士怕是不成的,那便只能做劍士。能不能做劍士,還得聽白勻大劍士的。”說著斜眼看向白勻。
原來信陵君的門客分為策士、劍士和能士。策士主謀,劍士主武,能士則是指異能巧匠。薛管事顯然不敢得罪白勻這位劍士首領。
白勻與易合味素來不睦,眼見對方稱贊這少年的劍法,登時改了主意,冷笑道:“袁公劍傳遍大河南北,會使這劍的成千上萬,難道一窩蜂地都能進聚賢園么?不過,既然易司庖開了金口,那我就破個例,讓這小子做半名劍士。”
“半名劍士?”薛管事犯了難,“咱這聚賢園可從沒招過半個門客的呀?”
“有何不可,老夫現在就招他做個學生!”易合味歪頭望著黃石,“小子,你談吐文雅,想來也精通烹飪吧?”
黃石一愣,實在想不出談吐文雅與精通烹飪之間有什么聯系,但立即揣摩到了易合味的心思,急忙點頭道:“我曾跟家父學過幾年廚藝。”
“這就行了!”易合味一拍手,“老夫身兼聚賢園的能士和策士,現在收了這少年做學生,不出月余,他就是半個能士兼半個策士,再加上這半個劍士,嗯,恭喜薛管事,今日你一舉招攬了一個半門客,是各大管事中前所未有之盛舉。”
薛管事心中叫苦,但想到易合味頗得信陵君青睞,也只得僵硬干笑道:“那也是托了您老的福了,恭喜易司庖慧眼識珠,喜收傳人。”
“確實托了易司庖的福啦!”白勻大劍士也仰頭大笑,“今日我聚賢園多了半個劍士半個廚子!”
他身邊的一眾劍士一起哈哈大笑。
“不是半個廚子,是半個能士!”易合味冷冷地糾正白勻,“若論廚藝,在大梁城,乃至整個魏國,某若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白勻,你的劍道在大梁城能排進前十么?”
白勻笑容一僵,哼道:“自吹自擂,左右不過是熬湯煮菜,算什么能士?”
“過些時日就是三公子會了!”易合味翻起白眼,嘿嘿冷笑,“且看到時候這園內誰能獨領風騷!”
聽得他說起“三公子會”,白勻眸中的精芒霎時一斂,郁郁地哼了聲,不再搭話。
易合味已向黃石揮了下手,帶著這位新收的學徒,悠然向院內轉去。
就在黃石進入大梁城的同一日,幾名客商乘著小舟,由鴻溝運河進入了大梁。
一位身材高瘦的灰袍客從小船上跳上了碼頭,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冷笑。適才乘船進入大梁城時,船主往那城門監手里塞了十枚老魏錢,城門監就很隨意地放行了,連入船檢查的形式都懶得走。
灰袍客暗想,就為了這點兒小錢,小吏便對出入國都的船舶不加勘驗,這在大秦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魏國不限制私商,大力發展各種手工業。那些手工作坊為了取水用水方便,大多分布在鴻溝兩側。魏國宮城在大梁城的東南角,所以整座都城的布局呈“東城富,南城貴”的格局。鴻溝由西向東橫穿大梁城,運河兩側的手工作坊也因這格局而顯得涇渭分明,越向城市東方,作坊的形制便越大,運河西北端則是一些低矮茅屋,凌亂簡陋,橫七豎八地杵在河岸邊。
跳上大梁碼頭的灰袍客快步鉆進了那片雜亂的茅屋里。他是秦國軍中間諜組織銳劍中最鐵血的狠人之一,奉師尊衛先生之命秘密潛入魏都。
鐵安是他在秦國的名字。作為秦地平民的他,并沒有姓氏。一路上他已經搜集了許多關于魏國的信息,特意入鄉隨俗地給自己起了個姓,姓張。
現在他的姓名是張鐵。他從軍中帶了兩名死士同行,偽裝成行商,先去了韓國,配了一整套的偽裝信息,包括過關的路引,身份證明,同時又帶了一名經常往來于韓魏兩國的銳劍間諜青皮隨行。
此時張鐵背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竹笥,竹笥的夾層里放著他從韓國黑道搞到的新式短弩。
韓國軍方對這種新式連弩管控極嚴,卻因冶煉技術有限,難免產生殘次品。對這等殘次品,韓國軍方本是嚴令銷毀的,但在黑道和暗諜們許以重利之后,終于泄露出來少數幾把。張鐵搞到的,就是這種本應銷毀的殘次品連弩。他精通器械鍛造,有的是手段將之鍛造為精品。
青皮帶著張鐵在茅屋窄巷間穿行著,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拍門后說了秦軍銳劍的暗語。過不多時,“嘩啦”一聲,大門打開了。
迎接他的,是一只撲面砸來的鐵拳。張鐵沒有閃避,抬手一把便叼住了對方的腕子。
揮拳的高瘦漢子哈哈大笑起來:“鐵頭兒,你就不能失手一次,讓我過過癮?”
另一個壯碩大漢也笑道:“鐵頭兒從不會失手。”
張鐵淡淡一笑,用韓地口音說:“已經到了大梁,你們的秦地口音,都要收斂一些了。”
這兩人正是張鐵從軍中銳劍組織帶來的死士,高瘦漢子叫黑猴,壯碩大漢叫老熊。兩人先一步趕來此地,探明了這魏都大梁銳劍組織的虛實,這時候兩人才上來給張鐵引薦。
這大梁銳劍頭目叫陶朱,是個笑哈哈的微胖中年人,粗布單衣上滿是彩泥油污,黑乎乎的臉上堆滿和善的笑意,看一眼后幾乎讓人沒有任何印象,正是最適合做間諜細作的人選。
陶朱跟張鐵見過了禮,便將其引入了一間茅屋。旁人盡都退了出去,屋內只有他們兩人,張鐵才將手中的一枚令牌在陶朱眼前晃了晃。
“咸陽密令!”陶朱瞥見那枚令牌的顏色,神色一凜,急忙再次躬身,“下走參見特使!”
張鐵揮手命他坐下。交談之際,陶朱也側頭打量起了張鐵,見這位突然駕到的銳劍高級頭目二十五歲上下,相貌普普通通,不大愛說話。
陶朱暗自稱奇,忽將目光落在張鐵手里提著的尺矩上,不由問:“特使莫非是秦墨?”
“墨者張鐵,師從秦墨巨子相里勤一脈。”張鐵挺直了腰板,沉聲道,“秦墨者,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陶朱一凜。對于秦墨,他的尊重多于驚駭。
這是一支古老的組織,其源流就是當年諸子百家顯學之一的墨家,但自墨子去世后,墨家就日趨分裂,后來更是分為齊墨、楚墨和秦墨三大派系。
齊墨又稱東方之墨,喜學術辯論,主要集中于齊國的稷下學宮;楚墨又稱南方之墨,效仿墨子救宋的古義,講究扶危助困,追求道義;秦墨則是最特別的一支,以注重工程實踐的高級工匠為主,在秦獻公時大舉遷徙入秦,幫助秦國修筑城池,提升軍事器械,為秦國的崛起出了大力。秦墨堅持墨家“以自苦為極”的苦行修煉之道,意志力極為強悍,往往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能為。
“久仰秦墨大名,今日又得見特使風采,幸甚!”陶朱點頭哈腰,絮絮叨叨地匯報魏國大梁的情況。
張鐵沉默地聽著,直待他說完,才緩緩道:“邯鄲大戰當前,魏國朝堂都作何打算?”
陶朱道:“魏王極少正式表態,但很多人相信,他希望坐山觀虎斗,繼續看我們大秦與趙國這樣耗下去。但信陵君則希望盡快出兵救趙,甚至為此四下奔走,邀請楚國的春申君和趙國的平原君來大梁,要辦一場‘三公子會’,其實就是一場論戰大會……”
“論戰大會?”
陶朱道:“這消息昨日才剛剛傳過來,信陵君想拉攏春申君,一起出兵救趙。”
“繼續打探,三日內要有結果。”張鐵正式下令了,聲音卻很溫和,“大梁城內,信陵君當真能一手遮天么?”
陶朱道:“信陵君是國君魏王圉的弟弟,魏王圉對這個弟弟又是忌憚,又是依賴。為了制衡信陵君,魏王圉這兩年暗中培養了兩股勢力,其一是法家名臣翁隆,近日魏王圉將信陵君罷了相,并任命翁隆為假相國;其二便是大將軍晉鄙,此人執掌兵權,是魏王圉打壓信陵君的重要籌碼。晉鄙大多時候統兵在外,但這數月間,不知為何,一直在大梁。”
“這也不難推斷。邯鄲被圍這半年來,趙王頻頻向魏王圉求助,將這位魏國最有名的老將調回大梁,也是魏王圉的一種表態。”
陶朱心中暗驚,這特使看上去有幾分文靜,卻對大梁朝堂揣摩得頗為透徹,忙道:“料來正是這個緣由,特使神算!”
張鐵卻若有所思,道:“晉鄙和翁隆一武一文,看來都是魏王圉塞給信陵君的對頭,甚好甚好。”
“不過,大梁城內還有一股最獨特的勢力。”陶朱低聲道,“便是龍陽君統領的魏武秘衛。”
“龍陽君?”張鐵的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他是魏王圉的男寵吧?魏武秘衛是魏王圉親隨護衛中的精銳,更有稽查、偵緝之責,竟被魏王圉交由其男寵統領,此事早已在諸國間傳為笑談。”
陶朱點頭道:“傳聞這龍陽君雖然美貌嫵媚勝似女子,卻精通劍道,也是一位極高明的劍客,且為人精明狡詐。魏武秘衛在他手中愈發冷酷鐵血,讓魏國朝野聞之色變。”
“也就是說,在這大梁城內,魏國有兩支秘諜組織?”張鐵來了興致,“一支是信陵君親手組建的魏鋒,另一支是龍陽君統領的魏武秘衛?”
陶朱道:“近年來又加入了晉鄙軍方的鐵線營。魏武秘衛有魏王圉撐腰,氣勢更盛一些。”
“將一支親衛秘諜交給自己的枕邊人統領,只能說明一件事,魏王圉不相信任何人。”張鐵冷哼道,“這些年來,魏國屢戰屢敗,偏偏魏國又地處中原地區的‘四戰之地’,四境都有敵國,也難怪魏王圉如此謹小慎微。”
陶朱小心翼翼地跟了一句:“特使分析得極為精準。正因魏國身處中原之中,這些年來除了我們大秦銳劍,齊國、趙國、韓國、楚國等國的間諜組織也都云集大梁。在城西的西市里,甚至有一座著名的酒樓‘逍遙酒肆’,許多暗諜都會在那里交換情報。”
“多國間諜公然交換情報?”張鐵只覺聞所未聞,“信陵君和魏王圉竟對此視而不見?”
陶朱道:“信陵君的魏鋒也常會在那里搜集各路消息,或者故意自那里散播出一些消息。”
張鐵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又陷入了沉思。
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陶朱道一聲失陪,便出了屋,片刻后又再轉回,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特使的運氣真好,您要見的那‘暗劍’,午后恰好過來了,就在后院。”
“當真是‘暗劍’?”張鐵的臉色沒什么波瀾,但眼中還是透出一絲驚奇。
陶朱點頭:“正是!‘暗劍’極少過來,所以屬下說,您的運氣不錯。”
潛伏在魏國的銳劍最高頭領,代號“暗劍”,據說此人可以直接與秦相范雎聯系。“暗劍”的身份是一個高度機密,連統領軍方銳劍的衛先生都不大明了,只知道近年來“暗劍”傳來的情報都極為機密準確。秦相范雎對“暗劍”的評價是,一簡之信,可抵千軍。
正因為“暗劍”的分量太重,身負絕密使命的張鐵很想見見他。
離開軍方前,衛先生曾認真叮囑過張鐵:“雖然你隨身帶著銳劍最高等級的密令,但‘暗劍’極可能不聽你的號令。不到萬不得已,不可用強!”
沒想到,“暗劍”這么快就親自出馬來見他。世間絕沒有這么巧的事,更大的可能是,他一到大梁,行蹤就被人稟報給了“暗劍”,這次見面,其實是“暗劍”給自己的下馬威。
跟著陶朱走向后院,張鐵心中愈發郁悶。
后院很安靜,陶朱帶著張鐵走向并不顯眼的一間茅屋,輕叩了下房門,然后示意他自己進去。
屋內的光線有些暗,對面有一道肥碩的人影很隨意地跪坐在那里。這人背光而坐,形象有些模糊。
“在下鐵安,幸會了。”張鐵還是報上了自己本來的名字。
“坐,我要看看你的令牌。”“暗劍”的聲音很嘶啞,一張嘴竟沒什么客套話,甚至很不禮貌。
張鐵穩穩端坐在“暗劍”對面,取出了自己的青銅令牌,輕輕推了過去。
那令牌閃著一層青光,雕飾頗為粗獷,最重要的是牌上的刻字,一面刻著“咸陽”二字,另一面則是一個“衛”字。
“這么說,你只代表軍方的衛先生?”“暗劍”只簡單看了兩眼,就把令牌推了回去。
張鐵已適應了屋內的幽暗,才發現對方身形肥胖,竟蒙了面,看不清真容。
“衛先生這兩年統領軍方銳劍,是武安君白起最信賴的謀主。”想不到對方身為銳劍中人,竟不將衛先生放在眼內,張鐵心中微惱,臉上卻不露聲色。
“你們這次來大梁,所為何事?”“暗劍”的話每次都是簡單而冰冷,同時也牢牢掌握著主動權。
“刺殺信陵君!”張鐵很溫和地說著,神色從容而平靜。
“暗劍”沉默下來,目光緊緊鎖住張鐵,緩緩開口:“信陵君門客眾多,手下更有一支魏鋒的暗諜組織,茲事體大,要仔細籌算。”
“這可是衛先生親自頒下的密令,十萬火急。”張鐵沉穩的聲調沒有絲毫變化。
“好吧,我會盡快籌算。”“暗劍”瞇起了眼。
張鐵道:“不,這件大事,須由我來親自運籌,你們負責提供信息和得力的人手。”
“可以。”“暗劍”很大度地一笑,“但你們既然來到了大梁,我也要為你們的安全負責。這兩日陶朱會陪著你們。你要的東西,我也會讓他盡力安排。”
“暗劍”站起身,向張鐵點了點頭,預示著談話結束,隨即轉身向后踱去。
張鐵道:“先生,能否一睹真容?”
“不能!”
回答斬釘截鐵。“暗劍”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夜色如墨,外面似乎起了大風,黃石獨坐案前,盯著案頭那亂跳的燈焰發呆。
一切正如他最初的設想,先不顯山露水,只做一名信陵君府上的低等門客。易合味看起來頗有實權,給自己這新收的小徒弄了一間單獨的居室,雖然簡陋了些,但好歹有了落腳之地。
此時徹底地安頓了下來,黃石心底又覺出了難耐的傷慟,忍不住趴在案頭,號啕大哭。如祖父般疼愛自己的夫子就這樣突然走了,自己卻沒法回去奔喪。
“……夫子放心,弟子雖依誓不能回山,但仍要徹查到底,若真有人害了夫子,弟子定會手刃此獠!”
大哭良久,心底痛楚稍減,黃石隨即又覺出一陣惶恐,現在自己已被扣上了忤逆弒師的罪名,今后還會面臨許多不明真相之人的追殺。鬼谷中,到底是誰在誣蔑自己呢?
如今鬼谷最強勢的人物是八師兄鄭沖,他執掌兵道宗門,早年頗得夫子青睞,又因間道門主閔牙性子散慢,近年來間道事宜幾乎都交由鄭沖掌控。如此一來,鄭沖幾乎是身兼兵道和間道兩家門主,在鬼谷四道中聲勢最盛。
自從許多年前大師兄突然消失后,二師兄姬休就是夫子最親近的人。只是與八師兄鄭沖相比,號稱“謀絕”的二師兄姬休低調得多。
除去這二者,還有精通醫道雜學、行事隱秘的間道門主九師兄閔牙,性如烈火的劍道門主聶青,更有詭異失蹤的大師兄遺留下來的神秘勢力。
二師兄姬休如慈父般呵護自己成長,后來更是親自送他出谷。
他腦中又閃過那日清晨下山的情形。
姬休已年過五旬,是個臉色微黃的儒雅文士,因十多年前突患腿疾,出入常坐素輿,喚作秘機車。
下山時魏轍親自推著秘機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二師兄閑聊著。
在山上這么多年來,除了夫子,鬼谷中待他最好的人,無疑就是二師兄姬休了。如果說夫子于他而言是慈祥的爺爺,那么姬休就是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父親。不是正式場合時,他甚至就管二師兄叫阿翁。
魏轍道:“該帶的都帶了。我走后,阿翁可要照顧好夫子呀。對了,夫子下棋時喜歡偷棋子,阿翁的性子明察秋毫,看到夫子偷棋子時就當看不見吧。”
“夫子下棋竟會偷棋子?虧得你告訴了我,要不然我可要較真了。谷外人心叵測,你也要小心。”姬休捻髯笑了笑,忽又板起了臉,“但你這跳脫反叛的性子也要收斂,每個月偷去宿胥口,賭得可痛快?”
“弟子其實是去賭棚考校下自己的算功。”魏轍呵呵一笑,“我心中苦悶,想找些樂子宣泄一番……”
魏轍只記得八歲后在鬼谷的事,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他八歲時被夫子帶入鬼谷,據說遭受重創,忘記了上山之前的記憶。
他問過谷中的許多人,都對他的身世諱莫如深。
聽他說起心中苦悶,姬休冷峻的臉上立時就涌出了憐惜,道:“你自幼就是一副散淡偷懶的性子,仗著有幾分聰明,凡事不肯用功,偏又天生反骨,對閑散雜術玩得樂此不疲,才得了‘最不成器弟子’的雅號。可你知道夫子是如何說你的么?”
魏轍不語,卻握緊了拳頭。
姬休道:“夫子說,其實你資質極高,只是故意扮出這么一副憊懶的樣子來。我便說,‘那何不說破這小子’?夫子說,‘何必說破,就這么懶散悠然地過一輩子,也不錯’。”
魏轍吁出一口氣,沒有答話。
姬休忽又轉頭望向魏轍背后那個圓滾滾的行囊,問:“那里面都是衣物么,為何這么鼓?”
“還有幾塊從山上撿來的石頭,要走了,覺得山上什么都好。”魏轍面不改色地笑了笑,他不想被二師兄看到包裹里神秘的盒子。
那盒子是三日前突然出現在他床榻上的,這個神秘的盒子也是促成他下山的“神機”。他并沒有將盒子的事告訴任何人。
“就送你到這里了。”姬休“嗯”了一聲,“若覺得山外艱難,就回山來看看。”
魏轍只覺眼眶有些潮,想了想,還是將夫子不得回山的叮囑咽在了嘴里,只向著二師兄深深躬身。
燈下的黃石這時候也是淚眼婆娑,胡思亂想間,他又摸出了包裹里的那個木盒子。
幾天前,這木盒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榻上,盒底還寫著一行潦草字跡:
轍之身世,匣內秘藏,事以密成,勿泄。
這盒子竟是“鬼谷密匣”。
“鬼谷密匣”是在鬼谷內部流傳的機關木匣,制作精巧,拆解時頗費腦力,因為制作繁復,運輸不易,就成了貴族間的斗智玩物。
他有一陣子對“鬼谷密匣”頗為癡迷,幾乎尋遍了山上的密匣,并一一破解。那人顯是摸清了他的這個愛好,這密匣做工非常精致,只是難不倒他,一番精細地撥弄后,幾道匣鎖被他輕巧破開了。
掀開木匣,卻見匣內卷著一張薄絹。借著油燈昏黃的光芒,他緩緩讀出了上面的字跡:
史蘇之骨,太子之血,岱園之火,驪姬之毒。
這四句讖語般的短句,莫非暗示了自己的身世?
史蘇是春秋時的一位大算師,最著名的預言就是晉國若與秦國開戰,“勝而不吉”,晉國會就此衰敗,晉獻公寵幸驪姬,必然招致滅亡,乃至太子會淪為質子。預言中的晉國太子后來登上王位,成了晉懷公,死于高梁之變。那“太子之血”是說他么?而晉獻公的寵妃驪姬惑亂朝政,可謂毒若蛇蝎,驪姬之毒是指她么?
“這三人的事跡,都已是幾百年前的典故了,又與我的身世何干?最古怪的是中間那句‘岱園之火’,岱園又是哪里?”
魏轍喃喃著,驀然心中一凜,他失憶的九年前,有一位太子在大梁暴病身亡!
那位太子是秦王稷的兒子,當時被派到魏國做質子,后來突發惡疾而亡。秦國聞訊后還為此興師問罪,后來秦太子被葬于秦國芷陽,謚號悼太子。
難道說這位悼太子死因有蹊蹺?但又與我的身世有何關聯?岱園又在何處?夫子所說的那針對我的陰謀,與我的身世有何關系?
黃石滿腹疑惑,吹熄了油燈。
第二天,張著滿是血絲的雙眼,黃石來到了庖廚,正式開始自己的廚師生涯。
幾天下來,黃石就熟知了易合味的性格。
據說他早年間曾混進過齊國的稷下學宮游歷,就總將“愚兄當年曾應邀入過稷下學宮”掛在嘴邊。易合味身為廚子,卻總像策士般指點江山,性子又頗為古怪,弄得信陵君也對其毫無辦法,便安排他住在聚賢園,除非重大宴會,并不喚他去府內掌勺。
好在黃石跟易合味相處得還不錯。在鬼谷時,黃石因為要服侍夫子,用心鉆研過廚藝,其烹飪之道也曾得到過鬼谷子的贊許。這幾日他略施手段,就讓易合味頗為欣喜,認為這小徒頗有悟性。
這日午間,易合味要烹制得意之作“魚腹藏羊”。
他規矩極大,特別是在做自己的拿手佳肴時,禁止弟子們觀看。
被勒令遠離庖廚的弟子們閑來無事,就有人拿黃石打趣:“你這半個廚子不是總說自己跟師傅對脾氣么,有本事就進去看看師傅的那道名菜。”
“有何不可,小弟這就去。”黃石居然點了點頭,在一眾師兄們震驚的目光中溜達進了庖廚。
廚間冷冷清清,卻見易合味昂然立在灶前,像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見黃石竟溜了進來,易合味皺起了眉,待要呵斥,黃石卻一臉認真地說:“師傅,弟子忽然想到一件大事,特來稟報,嗯,這廚道與兵法,看似毫不干連,其實大有關系。”
易合味“哦”了一聲,道:“怎么說?”
“廚道要以鼎為烹飪之器皿,而后來,鼎則成了權力之象征,問鼎中原,問鼎天下,這是許多王者的夢想,也是無數兵家的目標。這是廚道與兵法最淺顯的聯系。往深里看,則有更多的關聯,比如師傅的得意名菜‘魚腹藏羊’,這菜名就暗含兵法,這個‘藏’字,顯然隱含深意。”
易合味聽得雙眼發亮,沉聲說:“你留下來,認真看我做完這道菜。”
黃石躬身施禮,又向庖廚外遠遠守候的師兄們掃了一眼,擠出了一抹頑皮的笑。
“豎子們都滾遠點兒,膽敢偷窺者逐出聚賢園!”易合味冷冷一喝,驚得門外的徒眾們一哄而散,他這才沉穩地抓起一條魚,平放案頭,聲音又變得四平八穩,“這道‘魚腹藏羊’,相傳是齊國的易牙所創,里面講究頗多,鯉魚要鮮的大河鯉魚,要整魚剔骨,重在一個鮮字……只前面的準備,就要幾日功夫。”
一旦開始了真正的烹飪,易合味的臉上立即涌起了一抹肅穆,整個人平添了許多氣勢。“魚腹藏羊”這道名菜集聚了水陸至美的魚、羊雙鮮,以炙烤、腌制、蒸、煮等多道工序連番操作。
易合味此時一邊嫻熟地炙烤著整魚,一邊問:“你說這‘魚腹藏羊’里暗含兵法,說說看,有何玄機?”
灶間香氣四溢,易合味的拿手好菜即將功成圓滿。
黃石緩緩開口:“將鮮嫩的羊肉藏于鯉魚腹內,則羊之香味,隱于魚之鮮味中,食客先嘗魚肉,后來才會品到羊肉,而二者之美味交互隱藏,又交相烘托。這個藏字頗有講究,很像兵法中的‘詭道十二法’,所謂‘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隱藏真意,正合兵法之要。”
“說得好,真是妙論!僅從一道菜肴,竟能說出這么多兵法之道,易司庖,看來你收了個好學生呀!”爽朗的笑聲響起,一道高大的身影穩步踱來。
這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濃重的雙眉下是一雙沉穩的眸子,白凈的面龐上也掛著一抹笑意,絲織錦袍上配著樣式繁復的暗花菱紋,華貴至極,但這人的目光卻頗為平和溫暖。
這時候廳堂外才有人高聲喊道:“公子駕到!”
黃石登時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便是信陵君!
他實在想不到,這位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居然紆尊降貴來到了廚間,而且自己信口胡謅的兵法與廚道的歪論竟被他聽到了,還得了贊譽。
易合味急忙向信陵君施禮。那道“魚腹藏羊”剛剛出鍋,油煙四溢,易合味手忙腳亂地說:“哎喲,主君,君子遠庖廚,您這樣的貴人,竟來到這等地方……”
“這不來得正是時候,就先嘗嘗美味。”信陵君笑著一指那道“魚腹藏羊”,拿起匕箸夾了一箸,一邊大嚼,一邊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了東廚,轉到了內堂。
信陵君當先在案前坐了,見那道熱菜早被人捧到了案頭,就笑吟吟地再下箸品嘗。易合味和黃石也進了內堂。
“果然是冠絕天下的名家妙手。”信陵君邊吃邊贊,“‘三公子會’在即,聽說平原君要帶趙國最好的廚師來給大家獻藝,咱們要盡地主之誼,在烹飪之道上可不能輸給他們。我恰好來園子里轉轉,順道就先將易先生一起帶走。”
“趙國最好的廚師,莫不是許調味?”易合味搓著手問。
“正是此人。不過趙國許調味,楚國方留味,魏國易合味,這天下三味,誰及合味!”信陵君自魚腹內夾起一塊羊肉,吃得津津有味,又望向黃石,微微點頭,“這位小兄弟莫非是易司庖新收的學生?適才聽他就廚藝而論兵法,有些新意。”
易合味笑道:“正是,這少年叫黃石,才來月余,見識不凡,手藝不凡,很有我的影子。他已被白勻招為半名劍士,現在跟我學習策論和廚藝,算起來又是半個策士和能士了。”
“好!”信陵君向兩人都招了招手,“一起坐下嘗嘗鮮。黃石,易司庖的這道名菜,你要多看多練,也要多吃,吃得多了,才能品出其中真味。”
黃石忙向信陵君施禮,只覺這位天下第一公子的眸子極有神韻,透著很溫煦的真誠,又帶著一眼就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黃石,聽說你還練過劍?”信陵君似乎對他頗感興趣,隨口問,“令尊是哪里人氏?”
“下走只隨家父學過幾招莊稼把式。家父說,先祖曾做過魏武卒,其后戰傷落了殘疾,就輾轉到了修武種田了。”黃石才想起來信陵君除了是一位兵法大家,更是名震天下的大劍師,甚至名列“天下四大劍師”之首,望著信陵君那雙粗壯的大手,不由恭謹了幾分。
“魏武卒是我們魏國曾經的無上榮光。有朝一日,我們定會找回當年的榮光!”信陵君似乎覺得這個話題太過傷感,并不多言,站起身,拍了拍黃石的肩頭,轉頭對易合味說,“跟我回府吧,‘三公子會’上,易司庖定要拿出你的看家本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時,一名近侍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在信陵君耳邊低聲稟報著。
“什么?趙翼大夫竟然……”信陵君陡地臉色大變,急忙站起身,急匆匆便向外走。
易合味想到適才信陵君已說了要將自己帶走,忙扯了下黃石,兩人匆匆套了外袍就跟了過去,坐上了隨從的馬車。
片刻后,那趕來報信的近侍也氣喘吁吁地擠上了馬車。易合味倒認得此人,忙細問緣由,聊了幾句,才知道竟是大夫趙翼昨晚忽然暴斃于宅中。
易合味沉吟著道:“我記得這趙翼胃腸不好,有一次來公子府上赴宴,連菜也沒吃幾口。他雖然有些病色,但嗓門很大,怎么就忽然……”
“趙大夫之死頗為蹊蹺。”那近侍壓低了聲音,“傳聞,他是被天神所殺的……”
“什么,天神所殺?”易合味和黃石都瞪大了雙眼,“此話怎講?”
“先是三天前,趙大夫在用膳時忽然大叫一聲,竟是在案頭發現了一支竹簡,那上面血淋淋地畫著一尊奇怪的天神,是蚩尤,顏色通紅如血,看得人心驚膽戰。這竹簡來得神秘莫測,趙大夫在府內一通徹查,也沒查出個結果……”
易合味問:“蚩尤,我記得那是一尊魔神吧?”
黃石說:“蚩尤在涿鹿之戰中被黃帝擒殺,后來被人奉為兵主,就是戰神,齊國那邊對其崇拜更甚。”
“這小兄弟倒有些見識。”那近侍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趙大夫今日死得極為蹊蹺。他的小妾喊他吃飯,那書房大門久叩不開,便命人破開了門,竟然看見趙大夫已七竅流血而亡,手里攥著一支竹簡,簡上正畫著那尊血色蚩尤……”
易合味打了個寒戰,道:“他在門窗緊閉的屋內被殺了?這豈不真是天神殺人?”
說話間,車行轆轆,已到了一座大宅邸前,宅邸內哭聲一片。前車的信陵君當先下了車,匆匆趕往府內。他身份尊貴,家眷聞訊出來迎接。當先迎上來的是一位二十余歲的貴婦,正是趙翼的妾室趙姬。趙翼的正室夫人兩年前已經亡故,近年來只有趙姬隨侍身邊。
趙姬哭哭啼啼地央求信陵君,一定要為她夫君作主,盡早抓獲兇徒,也好讓她夫君早日入土為安。
信陵君臉色陰沉無比。趙翼算是他合縱抗秦陣容中的主將,學識、見識和名聲都是一流,數月來更在魏國朝野間全力呼吁抗秦救趙。現在趙翼忽然暴斃,信陵君的心情沉郁,但還得溫言撫慰趙府親眷。
“司寇到了沒有?趙卿亡故的原因查明了嗎?”簡單的勸慰之后,信陵君立即進入正題。
“下吏車環,也是剛到不多時,還在問詢。”一旁閃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干瘦中年人,正是掌管魏國刑獄治安的司寇車環,此時神色有些慌張,躬身說,“已經封鎖了案發現場,請信陵君一起去查驗。”
一行人匆匆地轉往趙翼的書房。
趙翼是魏國重臣,俸祿不低,這套兩明一暗的書房建造得高大軒敞,此時已經被車環派人封鎖了。車環在前領路,信陵君也緩步而入,易合味、黃石便都跟在信陵君身后進了書房。
軒敞的書齋內,黃石看到了趙翼的尸身。他僵硬地蜷縮在地上,嘴唇青紫,雙目圓睜,口角、胡須和前襟上都是血,地上也是狼藉一片。那驗尸的令史正在低頭忙碌。
趙姬望見了丈夫的尸身,又嚶嚶地哭了幾聲,才含悲給眾人講述緣由。
原來趙翼近來心緒不佳,昨日晚飯后先將其子趙梁喚進書房,深談良久,趙翼的情緒變得很激動,趙梁開門而出時,書房內的趙翼大罵了幾句翁隆,說要寫一份密折,痛陳翁隆通秦賣國的罪證。
趙翼在家規矩極大,進入書房后,連其子趙梁都不得輕易打擾,尋常仆役更要離得遠遠的,只有兩個人例外,老仆賴九和醫者侯生。
賴九追隨趙翼最久,是個少言寡語的老仆。趙翼近年來患上了頭風痼疾,多方延請名醫也束手無策。半年前,游醫侯生經人推薦入府醫治,其煉制的丹丸頗有效果,所以近日趙翼每在書齋,只有這一仆一醫在書齋的小院中侍候著。
昨晚趙翼一晚上都呆在書齋里。今日上午,早過了用膳時分,仍舊不見他出來。侍婢紫裳來催問了數次,書齋內都無人回應。
趙姬覺得奇怪,問了下人,都說家主還在書房內,趙梁也趕了過來,拍門無果,書房的大門竟從里面鎖上了。趙姬只得從門縫里偷看,隱約瞧見趙翼蜷縮在地上,不由嚇得驚呼出聲,立即招呼人撞開了房門。
趙梁忙趕進去看,才發現父親已經氣絕身亡,府內立時亂作一團。趙梁倒是個有些見識的人,喝令閑雜人等速速退出書房,盡力維持書房原狀,又急命仆役去報官。
聽罷這番講述,信陵君沉吟不語。車環又說:“已命驗尸的令史看過了,趙大夫的頸上有一道紫黑色繩痕,是勒殺。門窗從內部緊閉,趙大夫獨自在書房,怎么會被勒死?難道真有天神……”他望向了案頭的那支竹簡。
信陵君默然拿起竹簡,目光愈發沉重。
黃石見是尋常的一支竹簡,但上面確實用朱紅色畫出了一個恐怖的蚩尤形象,竹簡上凝了些干涸的血色,似乎趙翼臨死前曾抓過那竹簡,有些猙獰的氣息。
信陵君開口道:“車司寇已勘查良久,你認為,趙翼大夫遭此不測,誰的嫌疑最大?”
車環躬身稟報:“老仆賴九嫌疑最大。侍婢紫裳看到他昨晚曾在書齋外徘徊,后來賴九就對紫裳說,要給老大夫去西市抓藥,說完牽了馬匆匆而出,迄今沒有回來,下吏懷疑他是殺人后畏罪潛逃。那醫者侯生,有趙府守門的仆人看到他在賴九乘馬出府前就已急匆匆出了府門,說是要去給老大夫抓藥,可見那賴九必是撒了謊。”
“誰是紫裳?”信陵君目光如電,“站出來說話,當時是什么情形?”
一個纖弱婢女怯生生地說:“昨晚,少爺出了書齋后,賴九匆匆走了出來,叮囑我們說,‘老大夫不舒服,侯先生要我立刻去西市的薛方士那兒尋兩味草藥’,院子里面有點兒黑,奴婢就擎著燈,送賴九去了馬廄,然后再趕回書齋門外伺候著,后來一晚上也沒見賴九回來,侯生也沒回來。奴婢和另一個婢女綠裳姐姐在暖閣里歇著,老大夫也沒喚我們進書齋。誰知今早一開門,就是這樣的慘局……”紫裳就嚶嚶地啜泣起來。
信陵君問:“這么說,直到現在,醫者侯生和那老仆賴九,你們都沒有見到?”
車環苦著臉說:“下吏一直沒有見到這兩人,還有趙翼大夫的獨子趙梁,也沒有蹤影!”
眾人都吃了一驚,信陵君也不由覺得奇怪,忍不住問趙姬:“趙梁何在,為何沒有出來見我?”
趙姬臉色微變,道:“老大夫昨晚慘遭不測,今日早間梁兒逐個審問下人,后來他說要親自追索兇徒,午后就不見了影子!”
“親自追索兇徒?”車環皺起眉頭,“難道趙梁已查出了兇徒是誰?”
趙姬搖了搖頭,沉吟道:“梁兒心思重,不大愛說話,也沒有交代行蹤。”
“那老仆賴九尋到了沒有?”車環冷冷掃視門外的仆役下人們,“他到底是個什么來歷?”
趙姬急忙道:“賴九追隨老大夫最久,忠心耿耿,絕不會對老大夫下毒手的!”
車環道:“夫人,人心叵測呀。傳令,大搜賴九,見到后即可捉拿歸案。”
差役們在門外齊齊應了聲,便有幾個精干差役匆匆出了府。
車環踱到案前,又抓起那支血色竹簡,沉聲問:“夫人,此物到底從何而來?”
趙姬頹然道:“那是在一次很尋常的宴飲上,這竹簡突然出現在了老大夫的案頭,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倒是老大夫最先鎮定下來,他說,對這種怪力亂神的巫簽不必放在心上,然后燒毀了竹簡。但為什么這東西會突然又出現了,而且還讓老大夫遭遇不測……”
眾人聽她聲音陰惻惻的,心里都覺得有一股寒意涌起。一時間不少人便竊竊私語。黃石則緊盯著趙翼的尸身,若有所思,忽然扭頭低聲跟易合味說著什么。易合味慢慢睜大了雙眼,一臉驚疑不定。
信陵君環顧書齋,忽然問:“這書齋檢查過沒有,當真是密封的么?”
車環忙答:“回公子,這書齋內也有頗為古怪之處,這是一明兩暗的大座廳,南房就是案發之地,兩間北房連通,東北的雅室是趙大夫就寢之處,三間房只有一扇大門,就在這南房大屋處。昨晚這南房室內發生兇案時,大門始終緊閉,那兇徒是如何潛入這密閉書齋內殺人,又如何憑空消失的?此事頗為玄虛。但下吏以為,這整座書齋可能有密室,這宅子以前曾是孟嘗君那座廢棄府邸的一角,傳說孟嘗君當年在我大魏為相國,曾請公輸家的能工巧匠為其修建了這座府邸,為防仇家突襲,府內頗多暗道機關……”
黃石一直在旁靜聽,這時也心里一緊,暗想:“這里曾是當年孟嘗君廢棄府邸的一角?”
“確是如此。”趙姬也嘆了口氣,“多年前,這孟嘗君的舊邸突然失火,成了人人避而遠之的鬼宅。五年前,老大夫看中了這片廢宅的一角,他不信鬼神邪說,倒是喜歡這宅子的幽靜。”
眾人都陷入沉默,黃石悄悄用手肘頂了頂易合味。
易合味咬了咬牙,終于喊了聲:“指甲!”
他平日里在灶間呼喝慣了,養成了大嗓門,這一聲頗為響亮。眾人都向他望過來。信陵君道:“易司庖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下走冒昧,說幾句淺見。”易合味硬著頭皮走上幾步,拱手道,“我瞧趙大夫的指甲內有黑痕,應該是膏丸的殘渣。也就是說,趙大夫死前曾經服食過什么藥物,而他嘴唇紫黑,身上露出的肌膚也有微紫,這應該是中毒之相。”
信陵君道:“想不到易司庖還精通此道,看得出是中了什么毒么?”
易合味一愣,看了眼黃石,見黃石向令史甩頭,忙道:“這就須看令史驗尸的結果了。”
那驗尸的令史這時聞言抬起頭來,點頭道:“這位先生說得是,趙大夫是中了毒的,但到底所中何毒,下吏還查驗不出來。”
易合味登場后說的這幾句話,正是黃石暗地里所教。戰國時各國官府對驗尸的經驗之學積累不多,各種毒物的研究更是不大深入。這種偏門學識,只有鬼谷中才有些怪杰下苦功鉆研過,黃石的九師兄閔牙正是精通此道的奇人。黃石興之所至,跟閔牙學過。
黃石暗自沉思,從趙翼的尸身來看,也許是馬錢子中毒,但只是猜測,無法確認。
“下走游歷天下時,無所不學,這些雜學么,是在齊國跟一位老先生學的。”自詡為半個策士的易合味洋洋自得,繼續背誦黃石所教的后半段話,“趙大夫的唇邊和胡須上還殘留著綠豆,這書房那邊的案幾上還放著綠豆湯,這東西是解毒的。下走大膽推測,在趙大夫中毒后,曾經被灌食過綠豆湯解毒,但很可惜,大部分綠豆湯沒有被灌進去,在這之后,趙大夫才遭到了兇徒的勒殺。”
綠豆又被稱為青小豆,其解毒功效已為一些醫者所知。這碗青小豆湯也讓黃石無比疑惑,看情形,是有人給趙翼強行灌服的。這個人是誰?
車環陰沉著臉,冷冷地盯著這口若懸河的禿頭胖子,冷笑起來:“這么說,你推斷趙大夫在中毒后,曾被人以青小豆湯相救,隨后才將其勒殺?這是誰干的,難道是那兇徒?兇手既要殺他,為何又救他?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易合味有些緊張,因為黃石并沒有給他教太多,現在他背的詞都已說完,只得干咳一聲:“人命關天,不可妄言。不過我近來新收了一個小徒黃石,頗有些見微知著的本事。徒兒,你來講解一二。”
黃石還在遭鬼谷密令追殺,并不想拋頭露面,適才低聲跟易合味嘀咕了幾句,哪想到師傅卻這么快就將徒弟供了出來。
眼見不少人的目光都凝在自己臉上,黃石只得走上前來。
“你是何人?”車環對易合味這禿頭胖子本就不以為然,忽又見這少年上前,更是郁悶,“我等在此辦案,休得胡言亂語。”
信陵君向車環道:“這位易先生和這黃石,都是我手下的門客,頗有見識。多方協力,盡早緝拿真兇。”
車環心中郁悶,也只得向信陵君躬身道:“公子門下果然藏龍臥虎。”
走到眾人身前,黃石已恢復了平靜,朗聲說:“兇徒不可能是賴九。若是賴九行兇后畏罪潛逃,必應悄然行事,又怎會大張旗鼓地命人掌燈引路,牽馬出府?他極可能是被真正的兇徒用謊言誑走了,至于他一直未歸,極可能已在府外遭了兇徒的毒手。”
這一句話震驚了屋內眾人。黃石又從容向趙姬一拱手,道:“適才夫人說,曾親眼看見趙翼大夫將那蚩尤血簡燒毀,當時除了夫人,還有何人在場?”
趙姬沉吟著:“倒是有幾個心腹,嗯,賴九、侯生都在,梁兒也在。”
“夫人所說的這一點至關重要!”黃石點點頭,“要知這蚩尤竹簡看似古怪陰森,其實卻是這兇徒作案的一個破綻。既然原竹簡早已被燒毀,為何又突然在此出現?只能說明是那行兇的人曾見過原物,又暗自模仿了竹簡。兇徒不但是熟人,還擅書畫,敢問夫人,賴九和侯生,乃至府上人等,誰有此本事?”
趙姬愣了下,忙道:“賴九大字不識一個,只怕連蚩尤是什么都不知曉。府上識字的人倒是不少,但只有侯生多才多藝,能書會畫……”
“這就是了。”黃石又轉頭望向案頭那半碗青小豆湯,“青小豆可解毒,知之者不多,應該也只有醫者侯生知曉。由此可推知,侯生嫌疑最大。”
車環忍不住道:“若侯生是兇徒,為何要用這青小豆湯救治趙翼大夫?”
黃石臉上滿是凝重,道:“下走妄自推測,侯生每日給趙翼大夫配制丹藥,這丹藥出了紕漏,老大夫昨晚服藥后突生意外。侯生正好陪同在側,急忙給老大夫服青小豆湯解毒,但看情形已然無效,如果老大夫毒發身死,他自然難辭其咎,侯生急切間就勒死了老大夫,并用謊言支走了門外的賴九,制造了賴九潛逃的嫌犯假象。最后,侯生又丟出了這支詭異竹簡,制造天神殺人的假象。”
“大有道理!”信陵君望向黃石的眸中露出贊賞之色,“假如兇徒真是侯生,他在殺害了趙翼大夫之后,是如何離開這門窗緊閉的書齋的?”
“適才車司寇已說了這宅院原是孟嘗君府邸,只怕有機關。下走認為,這屏風就有些古怪!”黃石指向案幾旁的一面不大的屏風,“屏風底座這怪獸虎頭,被摩挲得如此光滑,好不蹊蹺。下走粗通機關之道,看得出這應該是一處機關。若是當年孟嘗君當真在此地留下了機關密道,也就不難解釋那侯生是如何在殺人后,悄然離開門窗緊閉的書齋了。”
書齋內頓時一靜,眾人盯著那精致的銅虎,都陷入了沉思,均覺黃石的這一番推斷最為接近真相。
黃石的雙眉依舊緊蹙,仰頭嘆道:“下走這番推斷,仍有幾個無法解釋的關鍵。一是那竹簡應是提前制成,侯生莫非早已動了殺心?二是侯生為老大夫配制的丹藥為何會讓老大夫中毒?而最緊要的是,侯生到底是何來歷,為何要謀害老大夫?”
“最要緊的正是這最后一點!”信陵君眸光一閃,“侯生是何來歷,是誰派他來謀害趙翼大夫的?”
望著信陵君復雜深沉的目光,黃石心中一凜,隱約明白了什么,忙一拱手道:“公子目光如炬,一語中的,趙翼大夫莫非得罪了什么政敵?”
信陵君沉聲喝道:“車司寇,全力追索那侯生的下落。至于這書齋內有無機關,也要加緊探查。”
“遵命,大梁出此重案,幸有公子在此坐鎮調度,下吏心里就有了底。”車環急忙躬身應諾,大獻奉承,“下吏這就問明侯生形貌,這侯生插翅難逃……”
就在此時,忽聽得書齋外響起一道呼喝:“侯生已然授首!”
喝聲響起,眾人驚愕地回望,卻見一個瘦削的白色身影站在人群后,右手握著長劍,左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書齋內外的女眷仆役們齊齊爆出了一陣驚叫。車環拔出腰間長劍,擋在信陵君身前,喝道:“大膽賊子,你是何人?”
那白衣人大踏步走入書齋,拋了長劍,“撲通”跪倒在信陵君身前,嗚咽長哭:“趙氏不肖子趙梁,見過公子,請公子為趙家作主!”
原來這白衣漢子竟是今日一直失蹤的趙翼之子趙梁。黃石凝目看去,見趙梁是個高瘦青年,臉色蒼白,長眉星目,很是俊朗,只是帶著悲戚之色。
“梁兒!”趙姬顫聲說,“你去了哪里啊,你……你竟殺了那侯生?”
“不錯,正是這狗賊害死了家父!”趙梁舉起了那人頭,有人低聲驚呼:“侯生,是侯生!”
車環大怒,喝了聲:“大膽趙梁,光天化日之下殺人,置我大魏律法于何地!”
趙梁挺身站起,也擰眉大喝:“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某自幼隨家父研讀儒家公羊之學,為父復仇,乃天經地義,某甘愿受大魏律法懲處!”
這清瘦的白臉青年嗓門卻很大,憤然一吼,滿廳皆是一靜。
“趙梁,你怎知侯生是殺害趙翼大夫的真兇?”信陵君聲音低沉,眼神五味雜陳。
“啟稟公子!”趙梁聲音顫抖,強抑了下心神,才緩緩地說,“賴九從小將下走帶大,對家父忠心耿耿,我是決計不會懷疑他的。最讓我懷疑之人,正是這來歷不明的侯生。今早發現家父遇害后,侯生便不見蹤影。據紫裳和綠裳兩個侍婢的說法,她們在書齋外的暖閣中,始終未見侯生出來,他自然不會化身鬼魅,從書齋飛遁。最大的可能,就是孟嘗君當年在書齋內留下了暗道機關,恰恰被侯生發現了。下走對公輸家之學略知一二,辛苦探索之下,發現了這座密道機關……”說著,趙梁走到那屏風前,輕輕扳動那銅制虎頭,“這緊急逃生密道,由書齋直通院后的假山。下走沒有聲張,悄然仗劍趕入密道。下走原以為,那侯生應該早已逃脫,所以只想匆匆探查一下這密道,不想才走到密道中段,侯生忽然從身后閃出,用匕首抵住了下走的脖頸。”
“這就不合常理了!”車環搖頭,“若那侯生是真兇,在殺害老大夫之后自應早早遁走,為何還要藏身其中?”
趙梁目光熠然一閃,道:“侯生將我劫持后,得意洋洋地對我吐露了一些真相。原來他在下手毒害了家父后,就已悄然從密道遁出,提前趕赴薛方士那里埋伏,劫殺了匆匆趕來采買草藥的賴九,又將賴九沉尸河底,制造了賴九逃遁的假象,死無對證。他之所以又在天亮前偷偷潛回,是這老賊想盜取家父的一份密折,沒想到遇到了我。我被他挾持后,故作軟弱,這才套取了一些他的真話。但隨后,我開口詢問他為何毒害家父,他卻突然兇性大發,低喝道‘小豎子,你們父子都要死’,對我揮刃痛下殺手。好在下走自幼習練劍道,暴起出劍,刺死了這老賊,割下他的頭顱,來公子面前請罪!”
書齋內響起一陣唏噓,跟著腳步雜沓,已有差人將侯生的尸身抬了出來。血淋淋的無頭尸身橫放院內,立時引起一片驚叫。
跟著便聽趕過去驗傷的令史高聲奏報:“尸身有傷兩處,皆自小腹右部入,一處長四寸,一處透體自后背左側出,與趙梁之劍吻合。”
院內和書齋中都陷入一片死寂。黃石凝目盯著侯生的尸身,不由蹙緊了眉頭,只覺這趙梁的話,有幾處難解的疑惑。他雙唇翕張,正想要說什么,但恰瞧見信陵君掃過來的眼神,當即閉緊了雙唇。
信陵君轉頭問:“趙梁,那侯生有沒有說,他到底是奉了何人之命潛入趙府的?他冒死返回,盜竊令尊的密折,又要獻給誰?”
趙梁將頭深深垂下,道:“啟稟公子,我尚未問及這些,那老賊就已察覺,隨即就是生死之戰……”
“好吧……”信陵君沉默良久,郁郁地嘆了口氣,“你猝遇大仇于狹道,手刃賊人,這是為父復仇之義舉;況你是先遭其襲殺,生死之際,憤然反戈,大魏律法亦不會治罪。”
“多謝公子高義!”趙梁痛哭流涕,再次拜伏在地。趙姬也是悲泣出聲,帶著府內家眷齊齊跪倒拜謝。
信陵君揮了揮手,道:“在此之前,希望車司寇仔細勘驗,確認趙梁所言無誤,若有觸犯律法之事,仍須依法懲處。”
車環急忙拱手稱諾。
黃石側頭望去,見信陵君臉上悲痛,車環屬下差役開始清理院中尸身,院中人流開始散開。趙梁已向家人作別,又對幾名親信仆役交代著什么。
黃石卻覺得許多細節糾纏不清,扯了扯易合味,轉身鉆入了有些紛亂的人流,閃到了侍婢紫裳身前,板起臉,沉聲說:“紫裳,速帶我二人去那侯生的屋內,信陵君有令,我們還需勘查一番。”
紫裳不敢違背,轉身帶著二人轉向了內院。老醫者侯生的室門沒上鎖。黃石揮手將紫裳打發走了,紫裳先前見他二人在書齋前侃侃而談,以為他們真是信陵君的親信密探,唯唯諾諾地去了。
這屋子倒不小,室內陳設也很雅致,甚至有一道屏風,看來侯生在趙府內地位不低。黃石很快就找到了藥箱,忙打開來翻找,卻沒有尋到什么異常。
“奇怪,為何這侯生的屋內竟沒有毒藥?”黃石仔細嗅了嗅,“這是什么氣息,有些古怪?”
易合味點頭說:“我剛進來就聞到了,這香味確實古怪,如同美酒里摻了羊湯,味道亂七八糟。嗯,那里有個香爐。”
黃石趕過去打開了香爐,抓起幾味香藥翻看著,說:“有蘇合,豆蔻……咦,這是什么香藥?”
他最后拈起幾枚干枯的香藥葉子輕嗅,眉頭蹙緊。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黃石心中一動,扯著易合味轉到了屏風后。剛縮好身子,就聽得粗重的喘息聲傳來,兩名趙府仆役匆匆地趕入屋內。
一人喘息道:“這就是那香爐吧?少爺也太過仔細了,一個醫者熏香的玩意兒,值得他這么在意?”
另一個聲音沉聲道:“這可是少爺被車環抓進大牢前的緊急吩咐,少廢話了,照他說的辦,盡早找個地方毀了這香爐。”
兩人揣好香爐,又鬼鬼祟祟地離開了。
候得闃無人聲,屏風后的師徒二人才松了口氣。易合味奇道:“趙梁就要被車環下獄了,卻還吩咐下人毀去這侯生屋內的香爐,到底是什么原因?”
黃石轉了轉眼珠,說:“快走吧,只怕車環的差役們馬上就要上門搜查了,可惜這群家伙來晚了一步。”他心中也是疑竇重重。
趙翼的突然亡故,給大魏的朝局帶來了不小的波瀾。坊間的傳聞愈發神乎其神,神魔殺人的說法甚囂塵上。
信陵君府的議事廳堂內明燭高挑,魏鋒首領開始匯報最新的各路消息。關鍵時刻,假相國翁隆向魏王建言,引經據典,將趙梁“義釋”了出來。
“這么說,趙梁竟是被翁隆保了出來?”侯嬴忍不住冷冷一笑。
“正是!”那魏鋒首領躬身又奏,“車司寇的人在運河里面撈出了賴九,尸身運回后已經趙府人確認了。令史尸檢后,認定是被人一刀割喉,隨即拋尸入水,這樣就全對上了。”
信陵君郁郁地揮了揮手,魏鋒首領躬身退下。
廳內只剩下了信陵君和他的謀主侯嬴。
信陵君微垂著雙眼,郁郁地說:“趙梁這一劍啊,讓這古怪游醫侯生背后主謀的線索被生生掐斷了!”
“天理昭彰,那主謀休想藏身匿跡!”侯嬴沉聲道,“趙梁當時已言明,侯生之所以返回密道,就是想繼續查找趙翼所書的密折。趙府的下人們都曾親耳聽聞,趙翼回書齋前曾在院中大罵翁隆,趙翼所書的密折必是怒斥翁隆的。如此一來,侯生背后的主謀豈不昭然若揭了?”
“必是此獠!”信陵君眼芒一閃,聲音仿佛從牙根里迸出,“但我們現在沒有證據!”
“證據只有打官司時才需要,真正的政局斗爭中,許多時候是不需要證據的。請公子安排門客,將此事在酒家食肆全力傳播,只要群情激憤,翁隆安插殺手謀害異見大臣之事,還能瞞得過天去?”
“先生高明!那就速速去辦吧,趙翼大夫不能白死。”信陵君從袖中取出一份竹簡,“這是趙姬密呈給我的。趙翼臨死前的那晚,其實并未寫什么密折,真正的密折早已寫好,事先已交給了趙姬。”
侯嬴接過竹簡翻看,卻越看越驚:“原來趙翼竟在私自調查韓弩泄密案。他在這密折中指認是翁隆泄露了底價,只可惜,趙翼并未查出什么實據……等等,這是什么?”他忽然神色大變,抬起頭來,“趙翼在這密折中居然要揭露九年前秦太子之死的秘聞?”
“趙翼的性子老而彌辣,這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之計!”信陵君沉沉點了點頭,“秦太子當年在我大梁做質子,九年前忽然染病暴斃,其中緣由波詭云譎。這時候趙翼若是硬要撕開這條舊疤,以秦王的桀驁性子,絕不會對大魏善罷甘休!”
“趙翼這密折,對秦太子死因的剖析,還是以猜測居多。”侯嬴緩緩將竹簡合上,恭敬遞回,“但若公之于眾,必會讓秦王將其鋒芒完全轉向我大魏,那時魏國就只得與趙國聯手抗秦了。這等以毒攻毒的猛藥,于大魏貽害無窮。趙翼是當世大儒,卻忘了儒家過猶不及的教誨。”
“務必死守機密!”信陵君的臉孔變得異常冷硬,“這次‘三公子會’,我們籌劃了數月,原也請了齊國參會,但如今的齊王建鼠目寸光,相國后勝是個嗜財好色的顢頇貨色,他們只答允了派使者來參會,那使者名喚刁誠。”
侯嬴的臉色也陰沉下來,道:“根據魏鋒的調查,刁誠是齊國間諜組織‘齊鉤’的少司理,此來大梁,必有所圖!”
“所以當今天下矚目的兩大漩渦,一是邯鄲,那里正在血流成河;一個便是大梁,這里是八方風云匯聚,暗流涌動。”信陵君苦笑一聲,忽又想起什么,“對了,那易司庖的小徒黃石,先生怎么看?”
侯嬴沉吟著道:“老朽聽說了他在趙府的推斷,這黃石頗具眼光,是個奇才,倒讓我想起一個師出鬼谷之人,魏轍!”
“就是那忤逆弒師的孽徒?”信陵君不由一驚,“上次先生告知此事后,我曾派魏鋒全力追查此人,但搜遍了坊間,卻毫無結果。難道這人竟混入了我府上做了門客?這黃石的形貌年紀,可對得上么?”
“不大對得上,鬼谷傳來的消息,魏轍是個壯碩的少年,黃石瘦了些,雖一樣都是黑色皮膚,但魏轍年方十七,這黃石卻有些老成,而他自稱的年齡也是二十歲。”侯嬴又沉吟起來,“但黃石也是大河以北的口音,其中摻雜了衛地和齊地口音。魏轍師出鬼谷,地近朝歌,口音也大致如此。身材可以變瘦,這口音和膚色,一般是難以改變的。”
信陵君蹙緊雙眉,道:“黃石自稱來自古城修武,我們的魏鋒也就難以查到他更多的信息。如此英銳少年,如果真是個忤逆弒師之徒,那真是可惜。”
“主君該是起了惜才之心!”侯嬴善解人意地笑起來,“無妨,老朽雖不識得他,但自鬼谷找個人來一認即知。”
信陵君擺了擺手,道:“‘三公子會’在即,楚國的春申君、趙國的平原君都會來大梁,共商抗秦大策,這才是當務之急,不要耽誤了大事。”
“秦國二十萬大軍圍困邯鄲,平原君居然還能出城趕赴大梁?”侯嬴一笑,“平原君既已如愿突圍而出,可知邯鄲之戰,必是個長期對峙的困局。”
信陵君沉聲說:“大爭之世,絕無茍活!我三人此次相會,不能有半點兒差池!”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大梁有兩處市集,西市和東市。
東市只售貴重貨物,西市則品類齊全,最受歡迎的自然是眾多酒肆。
“逍遙酒肆”就是西市里很著名的一家酒肆。從外表上看,談不上奢華,中等規模,但它有個奇異的綽號——“間諜傳舍”。潛伏在大梁城的各國間諜們都喜歡到這里來交換情報。
天空飄起了一場細雨。黃石冒著雨趕入了“逍遙酒肆”,發現廳堂內空蕩蕩的。其時尋常百姓每天只進餐兩次,沒有吃午飯的習慣,各路間諜們在晌午趕來喝酒聊天,為的就是與百姓們錯開時間。
黃石縮在大堂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悠悠地呷著酒,傾聽身后一席食客的閑談。
“上次是哪位貴人跟我打聽邯鄲戰況來著?確切消息只能問趙國的野馬秘諜。給我十匹絹,我給你引薦在大梁的野馬頭目。”
“邯鄲的消息別亂講,魏武秘衛的人說不定在這酒肆里盯著呢,想要買消息就去邊上的靜室。咱說個新鮮消息,鬼谷子仙逝了,這事你們知道吧?”
聽到有人提起夫子,黃石心中一緊,側頭從屏風縫隙望去,只見一個高瘦漢子正舉著酒碗放肆地大笑著。
“鬼谷子死得太突然,鬼谷里面各路勢力現在亂作一團了,都搶著要接掌鬼谷。聽說,鬼谷子是被他的小徒弟活生生氣死的,這少年叫魏轍,是鬼谷不入流的弟子,這不是欺師滅祖嗎?老子若是見到他,一巴掌拍死!”
黃石心中一痛,果不其然,關于自己的流言已經在坊間亂傳了,一時間心緒起伏,忍不住將一名店伙計喚了過來,低聲說了句:“院子里沒有好馬,我想看看好馬。”
“貴客說什么?”那伙計是個瘦長臉,這時臉色陡變,認真打量起了黃石。
出門前黃石已稍稍做了裝扮,將臉色涂得蠟黃,唇上黏了短髭,面相更加老成。
“院子里沒有好馬,我要見百里先生。”黃石語調隨意。
他說的都是鬼谷密語,馬是當時的奢侈貨,沒有好馬,是指沒有看到店主,百里先生則是這座酒肆真正的店主百里虛。
“逍遙酒肆”的店主身份極為隱秘,伙計聽得這黑臉漢子一語道破他的名號,急忙躬身,匆匆去了。
黃石站起身,拎著酒盞轉出屏風,默然坐在了那高瘦漢子身側。那漢子正說得興起,忽見一個留著短髭的黑瘦漢子坐在身側,不由一愣,道:“尊駕何人,有何見教?”
黃石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拍著那人肩頭道:“魏轍是鬼谷子的親傳弟子,絕非什么不入流的弟子。”
那人哼了聲:“你怎么知道?”
“我二舅就在魏鋒,專伺鬼谷的消息。”黃石也不看那人,依舊大口喝著酒,這份豪飲的氣度倒將那漢子驚住了,“這魏轍雖然吊兒郎當,夫子卻對他極是看重,魏轍也將夫子當成自己親祖父,絕不會氣死夫子的。這其中另有隱情。所以么,你適才都是在放狗屁!”
“小豎子!”那漢子拍案而起,“你他娘的想找死,你二舅在魏鋒?魏鋒的四大長史見了我胡三都要喊一聲三爺,你先跪下喊我三聲三爺爺,老子就饒了你個小豎……”話未說完,他左臂已被黃石拿住,跟著身子被凌空掄起,摔過案頭,重重砸在地上。
瘦子的幾個伙伴大怒,分從左右撲來。但這些人平日里多是來打聽各類消息的普通諜子,并不精通手搏技擊,被黃石肩扛腿掃,摔了個七葷八素。
“誰在鬧事,快快住手!”酒肆內幾個赤膊的壯碩伙計聞訊趕來,見黃石滿身酒氣,立時將他圍住了,“這小子竟敢在這里撒酒瘋!”
“且慢!”先前那瘦臉伙計這時已疾奔了過來,向黃石一拱手,“我家主人要見你。”
“帶路!”黃石又灌了口酒,頂著無數道或驚詫或憤怒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跟著瘦臉伙計轉入了后院。
后院有一段長長的回廊,瘦臉伙計恭敬地打開了回廊盡頭的一間暖閣。黃石緩步踱入,見暖閣中窗牖大開,彌漫著濃郁的烤肉香氣,精致的青銅架上插著一只剝了皮的肉狗,兩個近乎半裸的侍婢正忙碌著,肉烤得流油。
大案當中端坐著一道壯碩的身影,是個滿頭白發的獨眼漢子,看容貌并不太老,衣飾頗為華貴。那人并不看黃石,只是專心致志地指點著婢女們擺弄狗肉。
黃石提鼻子嗅了嗅,說:“狗肉可用黍米和烈酒搭配,于甑中煮沸三次,再以雞子十枚入甑中蒸一晚,味道絕佳。”
“這不是狗肉,是狼肉。”那人不由仰起頭,凌厲的眸光一閃,“很多年前,我亡命江湖,被幾撥人圍堵追剿,只得逃入深山,受了重傷,被一只老狼盯上了,糾纏了一晚上,我一刀宰了老狼,喝了狼血,有了點兒氣力,這才架起火堆,剝皮烤肉,那滋味簡直是人間極品。后來每隔些時日,我都要命人抓一只狼來,親自宰了剝皮……”那人輕揮手中短刀,嫻熟地切下幾塊肉來,悠然塞入口中,卻又搖頭,“可惜啊,再也沒有當年的滋味了!”
那肉塊至多四五分熟,血水淋漓,那人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塞入嘴里,嚼得嘴角血水流淌。
黃石不由微微蹙眉。白發漢子揮刀挑出一大片半生不熟的烤肉,向他扔了過來,道:“嘗嘗,這玩意兒很能壯陽,比狗肉厲害!”
兩個幾乎半裸的婢女咯咯嬌笑起來。
黃石一把抓住熱騰騰的烤肉,也抽出一把短匕,輕輕揮刀,冒著熱氣的狼肉被切成了薄片。
“好刀法。”漢子見他那狼肉越切越薄,到后來一片片的薄如蟬翼,不由慢慢瞇起了獨眼,“坐!”
黃石大大咧咧地坐在席前,用短匕挑起一片狼肉,血淋淋地塞入嘴里大嚼,說了聲:“好熱血!”
“外面那群豎子說,你家里有人在魏鋒?”白發漢子獨眼內的眸光變得凌厲如刀,“我瞧著不像,但你張口就說鬼谷的事,莫非真跟鬼谷有關系?”
黃石兀自心緒難平,見這獨眼漢子滿臉的倨傲,反叛性子陡然發作,冷笑道:“早聽說你百里虛出身鬼谷,難道還看不出我的來路?”
白發漢子不由一愣,他的名字在這大梁城內的秘諜圈子里頗為機密,現在竟被這個貌不驚人的家伙一口說破,忍不住問:“你是鬼谷哪一門的?”
“你還不配問。”
百里虛瞪大了獨眼,森然道:“小豎子,想找死么?”
黃石不理會他的威脅,只道:“我今日來此,只是想問一句,夫子走得極為突然,你怎么看?”
百里虛褪去了華貴外袍,露出肌肉虬結、傷疤密布的膀子,道:“聽小的們說,你會鬼谷角抵術,我們得先練練,勝了我,你就能聽到那句話;輸了,你留一只胳膊給我。”
他打了個呼哨,門外立時擁進四五個漢子,烤肉架子被挪到了一邊,空出好大的空間。
黃石很隨意地將短匕插在懷里,站在了百里虛對面。腰肥體壯的百里虛足足比黃石大上兩圈,伙計們顯然知道主人的角抵本事,這時再看這小子身材清瘦,愈發有恃無恐起來,吹著口哨哄鬧著為主人打氣。
黃石仍不言語,只是眼神變得冷厲起來,慢慢伏下了腰。
百里虛揚起了粗壯的左臂,鐵鉤般的五指不住屈伸,獰笑道:“那只狼是我今早宰的,就是用這只手生生掐死的。小子,過來受死吧!”
閣內呼哨聲起伏,謾罵訕笑聲四起:“主人掐死這小豎子,也就是這一只手的事!”
“我猜主人不會一下子掐死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可得慢慢折磨!”
“那至少也得先摔他七八十個筋斗吧……”
猛聽“砰”的一聲響,所有的嬉笑齊齊止息,看客們驚駭地睜大了眼睛。壯碩如山的百里虛這時已哼哼著橫躺在地。
原來適才電光石火之際,沉默的黃石忽然疾撲過去,百里虛覺出了異常,咬牙向前撞去,哪知整個人就如投入了一團虛空中,一股巨力斜刺里撞來,狠狠轟在百里虛腰間,他眼前一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黃石只覺掌間勁力彌漫,對鬼谷行氣銘運勁發力的掌控竟然愈發純熟。
閣內的看客們都愣了下,兩個侍婢才長聲驚呼起來,四五個赤膊伙計則罵罵咧咧地向黃石撲了過去。
“住手!”百里虛揉著肋下坐起身來,揮手咆哮,“滾,快滾出去!”
赤膊伙計和侍婢們相顧失色,只得小跑著退出暖閣。
閣內只剩下兩人,百里虛掙扎著站起身,指著黃石道:“這招叫‘龍取水’,是聶十八的絕活,聶十八還指點過我,可為什么老子使不出你們這種味道?”
“‘龍取水’只是名稱,關鍵在于鬼谷的‘聽勁’功夫。你不懂‘聽勁’妙法,再打十次,也不過多摔十次。”黃石淡淡一笑,暗想,你沒修習過鬼谷行氣銘,無法跟你細說。
“罷了,多年之前,聶十八也跟老子這般說過。老子信了你是鬼谷中人,你叫什么?”
鬼谷的勢力,除了世間所熟知的策、兵、劍、間四道,另有一個神秘的“蛛網”,是延伸到各地的秘諜組織,多以客棧、酒肆為掩護,由出身鬼谷的間道高手維護,可刺探多國的訊息。
百里虛所經營的這家間諜傳舍,就是鬼谷蛛網在大梁的重要據點。正因如此,黃石才趕來此處想打探些鬼谷的最新消息。
“你可以叫我虞生。”黃石懶散地靠著案幾,“我離開鬼谷已有段時日,所以不知道夫子辭世的細節。”
“我這里倒是有點兒消息,據說夫子離世時,身無外傷,閔牙先生推斷是急火攻心而逝。有人指認,那讓夫子急怒之人,就是他的幼徒魏轍。”百里虛兀自笑吟吟的,圓睜的獨眼卻緊緊鎖住了黃石的臉。
“夫子突然辭世,山上群龍無首,指認魏轍忤逆夫子的,應該是八先生吧?”黃石裝作神色淡然地搖搖頭,“二先生居然沒有反對?”
“據說二先生未置可否,這是非常時期,他很需要八先生的支持。”
黃石登時神色一凜,正待再細問,百里虛已自覺失言,大咧咧地揮手岔開了話題:“夫子仙逝,他當年親自制定的合縱抗秦之策也要重新考量。”
黃石不由愣了一下,百里虛眼光老道,自己近日里身在局中,反而被限制了思路。
黃石這時候才想起,夫子當年親自制定了合縱抗秦的大策,不知擋了多少鬼谷弟子的仕途,也不知有多少鬼谷門人盼著夫子早早離世,只要這桿大旗倒下,這合縱抗秦的大策自然也就風消云散了。
難道說,夫子是死于謀殺?
百里虛已抓起一塊半生不熟的狼肉大口咀嚼,道:“別盯著老子了,老子的肋骨還在疼,得好好補一補。”
黃石沉沉嘆了口氣,道:“這倒讓我想起鬼谷流傳的一句話,大人物的生死,都是國政大事。”
“嗯,大有道理。”百里虛眼珠一轉,“難得你今日讓老夫摔了一大跤,就跟你聊聊老夫所知的近日鬼谷瑣事吧……”
過了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黃石出了間諜傳舍。他終于確認了一件事,自己確實已被安上了所謂“忤逆弒師”的污名,但不知為何,鬼谷方面并未對自己下達必殺令,這至少說明,鬼谷門內的意見并不統一。
故意來這里大鬧了一通之后,黃石深知,無論是百里虛,還是其背后的鬼谷靠山,都會注意到自己,一定會通過這座間諜傳舍有所動作。
大魏假相國翁隆此時正在書齋內緩步轉著圈子。議事的時候,翁隆不喜歡坐著,站著會讓人清醒,更讓他能居高臨下地看著屬下們。
屋內只有兩名親信門客。一位門客放慢聲調,力求跟主君的步調一致:“食肆酒坊間,各種傳言不脛而走,有一則新傳言頗讓人憂心,據說那醫者侯生殺人,是為了取得趙翼剛剛寫就的密折,而那密折通篇都在痛罵相國……”
“說下去,詳細些。”翁隆步幅不變,只瞟了眼這儒雅中又透出幾分精明市儈的謀主馮至。
馮至滔滔不絕地說:“所以這說法的結論就是,那侯生是相國所派,在數月前就潛入了趙府,奉命監視趙翼,但在趙翼抨擊相國后,竟對趙翼下了殺手。此必是信陵君派遣的說客,煽動民情。”
翁隆怒道:“他們有一張嘴,你們就沒有么?”
馮至忙道:“下吏已做了安排。趙翼之死疑云重重,那支蚩尤竹簡更是莫測玄機,我們不如派人鼓動天神殺人之說。”
翁隆望向另一位門客:“屈弈先生有何高見?”
這屈弈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魁梧偉岸,狹長的馬臉上高挺著鷹鉤鼻子,眼睛不大,神情倨傲。他是半年前來投奔翁隆的門客,迅速成為翁隆的兩大謀主之一。
“舍本逐末!”屈弈冷冰冰地說,“閑漢們酒余飯后的傳言,如何能影響到朝堂上?當務之急,還是要知道大王怎么想!我們做事,永遠要先知道大王怎么想。大王已密令司寇車環將一切案情資料轉交給了魏武秘衛,就是怕信陵君的救趙派在其中興風作浪。”
“有理!”翁隆拈髯一笑,屈弈與他所想契合。
“大王已在主公的建言下釋放了趙梁,朝堂和趙家也都賺足了臉面,此案其實已掀不起什么風浪,但下走最感興趣的,是那個神秘莫測的蚩尤竹簡!”屈弈眼芒灼灼閃動,“趙翼主張用兵救趙,終為兵主蚩尤厭棄,降神所殺!如果馮先生要在怪力亂神上用力,不妨從這里做些文章!”
“這就是天厭之,神誅之,妙啊!”翁隆悠然笑道,“有時候,大王做事也需要一個借口,我們臣子的任務就是幫大王找到這個完美的借口。”他望向馮至,“馮先生的建議也頗可行,繼續在坊間推動魔神之說,將說法落在兵主厭棄趙翼上面,進而說明大魏不宜妄動刀兵。”
在這兩名策士謀主之間,其實翁隆更信賴馮至。屈弈新近投奔過來,往往有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頗合翁隆的胃口。可惜翁隆對他還不能完全信任。
“大梁是個容易遺忘的城市。”翁隆又幽幽地笑了起來,“任趙翼之死如何神秘慘烈,任信陵君那邊如何鼓動唇舌,只要大王不在乎,尋常百姓很快就會關注下一個熱鬧,而忘掉當前這個。‘三公子會’馬上就要到了,這才是萬眾矚目的大事件。”
“趙國的平原君和楚國的春申君都已到了大梁,甚至連齊國都來了一位特使刁誠,我們是該做些大事了。”屈弈也冷笑起來,“屬下有個妙計,定能讓信陵君苦心主持的‘三公子會’顏面掃地……”
細聽了屈弈的計策,翁隆的老眼瞬間亮了起來:“甚妙,先生速速去安排,只盼先生一戰功成!”
屈弈拱手退下之后,屋內便只剩下了翁隆和馮至。
翁隆停住了步子,緩緩地說:“老夫已經奏請大王,親自出使韓國。大王已準了,這月余間就會動身。該到了做決斷之時了!還記得秦太子和長公主的往事么?老夫當年負責善后諸事,那些卷宗原本在我這里,如今卻被大王交由龍陽君掌管了,這是大王對我的猜忌!”
馮至一驚,忍不住顫聲道:“夫子怕是多慮了吧,那到底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翁隆呵呵一笑,道:“掌握了君王太多秘密的人,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且我法家之學,重在謀先。治民要謀先,為政也要謀先。這天下遲早是秦國的,早走還能早占高位,老夫不得不提前布局。”
作為追隨翁隆最久的門客,馮至深知,翁隆早就想投靠秦國了,還想謀取秦國的丞相之位。
在大爭之世,沒有忠君報國的觀念,誓死忠于主君的行為更是鳳毛麟角,更多的士人則是在諸侯國之間流動,謀取讓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甚至諸侯國之間也有一種獨特的牽制博弈制度,那就是派相——諸侯國間為了展示結盟之堅,會讓別國的相國來本國為相。
現在,秦國有左右丞相之位,范雎深得秦王稷的信任,擔任左丞相,右丞相之位一直空懸著。
“這么說,夫子先出使韓國,在那里折道入秦?”馮至小心翼翼地問,“秦國方面,上次與夫子相談甚歡的那秦使王稽,可曾給夫子安排得當?”
“他會來親自接應。先生是否認為老夫操之過急了?”翁隆嘆了口氣,“前段時日,信陵君一直向大王密奏,認為韓弩泄密之人就是老夫,大王可能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馮至臉色微變,忙道:“可是大王近日才拜夫子為假相國呀,顯然王眷正隆,對夫子很是信重……”
“你太不了解大王了。大王拜我為假相國,不過是立一塊親秦的牌子,與抗秦的信陵君對峙而已。一旦大王認定將韓弩泄密之人是老夫……”翁隆沒有說下去,只是苦笑搖頭。
“如此說來,夫子此次出使重在謀得先機,實乃上策。”
“自然了,老夫這次出使,也未必就是真正入秦,還有許多事需與王稽談妥,畢竟他的背后就是應侯范雎。當今之世,狡兔三窟,才是存身之道。”
馮至連連點頭,說:“最好的結果,還是仗著夫子的威望,由秦王出面延請夫子為秦相。”
“這正是老夫力求的第一結果。”翁隆掃了眼窗外,“離老夫動身還有月余,得抓緊時間籌劃!”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掌握火候,都給我精細些,這可是‘三公子會’的大菜,不得馬虎!好徒兒,你也給我多盯盯他們。”易合味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在廚灶間睥睨叱咤著,唯獨對黃石卻是一副溫和嘴臉。前些日子在趙翼府邸,靠著黃石的暗中運籌,易合味露了臉,事后也得了信陵君的嘉獎,故而十分高興。
信陵君府偌大的前院東側,有連綿十余間庖廚,此時諸多名廚正在大顯身手。楚國的春申君帶足了仆役姬妾、廚師和奇人門客,易合味自然要在老本行上顯露本事,力壓同行。
“徒兒,下面就是‘魚腹藏羊’這道大菜了!為師要親自出手……哎,黃石,你個臭小子死哪兒去了,羊腿肉怎么還未取來?”易合味左顧右盼,這才發現黃石已不在后廚了。
此時的黃石正拎著一條羊腿踅回后廚的甬道。肉庫和這間大后廚隔著一條小徑,進入大后廚時還要穿過一條內室甬道。
拎著那仔細挑來的羊腿踏上那小徑時,黃石驀地瞥見有一道身影在前面的拐角處晃了晃,顯然是在悄然窺視著什么。
“三公子會”所需的菜品極多,這兩日一直有菜農進府送菜。黃石瞟了一眼那個挑夫,心中有些疑惑,拎著羊腿進了直通后廚的內室。
內室通道有些幽暗,迎面忽有一道清瘦的黑影閃了過來,奔行極快,黃石登時一凜,想到適才拐角處那道有些古怪的挑夫身影,左手橫揮,攔向那人胸間,低喝了聲:“什么人?”
那黑影卻冷哼了聲,忽地向下塌腕,又扣向了他的咽喉,出手竟是又快又狠。
黃石大凜,這手鎖喉技巧有些眼熟。好在他苦習鬼谷行氣銘有得,周身反應迅捷,猛然屈肘撞向那人的鎖骨,已將那人的掃頸鎖喉攔在了外門。
黑暗中響起了“咦”的一聲,那人顯然極為吃驚,出手變直為曲,橫抓向黃石肘彎,同時身子再縮,另一手星芒閃爍,一把匕首也疾刺向黃石的鎖骨。
“鬼谷手搏術!”黃石這時已確認對手的技擊之道出自鬼谷,忙拋了羊腿,撤步疾退,也抽出短匕抵擋。
頃刻之間,二人以快制快,出招看似狠辣,卻又都留有余地。忽然間兩個人都停住了手,黃石的短劍抵在那人胸前,那人的匕首則橫在了黃石的頸前尺余。
兩人這一番激戰,雖是悄無聲息,但忽進忽退,這時已閃出了最幽暗的那段甬道,此刻曦光射來,黃石才看清對手竟是個文士打扮的少女。
她雖著男裝,卻并未刻意掩蓋自己的女子身份,那身深衣是比較艷麗的鵝黃色,精美的齊紈用料,束腰收得極緊,勾勒出挺拔修長的高挑身姿。少女的長發盤成發髻,眸中精光閃閃,容貌竟然頗美。
“你是鬼谷中人?”那女子先開了口,聲音清脆冷冽,帶著微微的喘息。因為挨得極近,二人呼吸相聞,黃石嗅到了一縷淡淡的幽香。
黃石心思疾轉,低聲說:“現在我是信陵君府上的司庖。咱們先撤了兵刃如何?”
那女子點了點頭,倏地退后了一步,兩人都脫離了對方的兵刃。
“你又是哪里來的?”黃石這時才擦了把冷汗,忙收了短匕。
“春申君的隨從。”少女說到“隨從”二字時明顯頓了頓。
黃石心思一轉,什么隨從,看來她是一名精通技擊的姬妾,就又問:“這里是后廚,你跑到我們廚子的地盤來作甚?”
“瞧你的身手,不該是個廚師吧?”女子冷笑一聲,但看到黃石小心翼翼地又拎起地上的羊腿,神色也就放松了些。
“自然了,我乃信陵君門下魏鋒!”黃石嘿了一聲,“秘密負責此次‘三公子會’的安全。”
“我是春申君麾下的山鬼,隨護春申君的安全。”少女說話時雙手環抱,機靈中透出幾分執拗。
山鬼是春申君奉命組建的楚國秘諜。春申君黃歇曾為楚王登上王位立下大功,深受楚王信賴。
“你隨護春申君也就罷了,怎的跑我們后廚來了?”黃石咄咄逼人。
“你們這里太松懈了。”少女下巴一揚,“我瞧見有可疑之人,便跟過來瞧瞧,誰知道卻被你冒冒失失地阻住了。”
黃石心中一凜,少女所示的方位就是那挑夫逃走的位置,很想問問詳情,但瞧見少女眸子中的傲色,便嘿嘿一笑道:“放心,盡在魏鋒掌握之中。這是我們示敵以虛的誘敵之策,懂嗎? ”
少女蹙了蹙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黃石正想再奚落幾句,忽聽身后響起一聲咆哮:“黃石你個臭小子,拿個羊腿怎么這么久!”
“來了來了!”黃石大是郁悶,只得向后廚門口的易合味擺了擺手,在少女的疑惑目光中拔腿奔去。
遙遙地似乎聽到一聲清脆的冷哼,那襲鵝黃色的深衣一閃而逝。
過了多時,“魚腹藏羊”終于大功告成。
在易合味不厭其煩的嘮叨聲中,侍人們用精美的鼎器盛好了“魚腹藏羊”,小心翼翼地送往廳堂。
黃石心里記掛著那神秘的黃衣少女和可疑的挑夫,就鼓動易合味同去前廳看熱鬧,說要親眼瞧瞧貴客們吃了“魚腹藏羊”后贊不絕口的盛況。這個建議立即就說動了易合味。
黃石背著手,跟在易合味身后悠然前行,供膳仆役抬著食盒跟著他們。大廳前護衛較多,供膳上菜的仆役須將菜肴交給內堂美艷的婢女們,再由她們端給貴客。
易合味在信陵君府上無人不識,跟幾個護衛點了點頭,就帶著黃石進了廳門。
場間賓朋滿座,笑聲朗朗,一隊風鬟霧鬢的妙齡舞姬剛剛一曲舞罷,長袖翻飛間翩翩退下。
從衣飾打扮和坐案次序,黃石很快就認出了座中的幾位貴客,除了居中而坐、氣度沉穩的信陵君,右首的平原君趙勝高大剽悍,滿面豪氣,左首的春申君則身子微胖,沉穩雍容。這是當今天下最著名的三位公子,也是諸侯國權臣間威望最大的三個人。
信陵君斜對面的一張顯眼漆案后坐著一位高冠博帶的中年貴族,應是那齊國使者刁誠。
黃石再凝目細瞧,春申君黃歇的身后還有一排漆案,坐著高級門客和姬妾,卻都看不清容貌。
舞姬們翩躚退下后,熱氣騰騰的一口銅鼎被三個漢子抬了進來。易合味眼睛發亮,那里面正是他的拿手名菜“魚腹藏羊”。
戰國時,鼎的祭祀用途減少,但王侯貴胄們喜歡用鼎來彰顯身份,顯示貴重。大鼎要邁過高高的門檻,美婢們氣力不足,這時門前侍立的三個供膳仆役就趕過來接了手。他們分工明晰,兩人來抬那銅鼎,另一人拎著分膳的食盒。
易合味似乎有些緊張,黃石卻微微皺緊了眉頭。
忽聽“嘩啦”一聲響,在婢女們的驚呼聲中,那大鼎竟掀倒在地,滾燙的肉湯飛濺出去。那地方正靠近平原君趙勝的漆案,這實在是極為失禮的行為。
在“放肆”“蠢材”“豎子”的怒罵聲中,易合味拍著大腿,連呼可惜。
一片混亂中,黃石驀地大喝:“小心!”猛然抓起身旁的燭臺拋了出去。這燭臺半人多高,被他全力揮向空中,勁急如矢。
“你……”易合味不知這小徒發什么瘋,嚇得手腳都麻了,在這“三公子會”上造次,那可是死罪!
就在此時,供膳仆役中卻有一人猛然從食盒下抽出了一把短弩。
那人算計精準,先是故意推倒肉鼎,就在所有人都低頭注意地上鍋灑羹傾時,飛快地揚手將短弩瞄向前方的平原君趙勝。
變故突起,很多人還沒有留意到這人的迅捷動作,幾個近前的仆役看到了,嚇得驚呼。
忽然間一道黃光閃過,那根細長的燭臺帶著勁風破空飛到,重重砸中了持弩人的后腦。
那人悶哼一聲,一頭栽倒,短弩激射出一支弩箭,射入一名案前捧酒侍奉的侍婢肩頭,美婢慘叫倒地。
“有刺客!”眾護衛倉皇驚呼起來。
十余名護衛撲出后橫在了信陵君等主要賓客的案前,橫刀舉盾,穩穩封住了各種角度。
另有護衛已經沖到了那供膳仆役身前,刀劍齊出。
“抓活口!”信陵君又驚又怒,大喝一聲。
抬鼎的仆役共有三名,最早出手那人已被燭臺擊昏,另一人自懷中摸出短刃,一刀砍斷了那昏倒刺客的咽喉,這時白勻已橫空掠到,一劍刺中了那人的后背,劍到血出。
那人極為彪悍,狂吼著奮力橫揮兩刀,將身旁數人逼退,跟著破口大罵:“信陵君,你目無君上,居心叵測,我奉命斬殺你這逆賊!”話才說完,猛然向前一撲,身前的護衛們猝不及防,刀劍刺入那人胸膛。
“小心,還有一人也要自盡!”又一道白影疾閃了過來,挾著一縷香風,撲向最后一名刺客。
白勻聞言一凜,忙揮劍刺向那刺客右臂肘彎,那道白影竟是后發先至,搶先一劍刺向那刺客右肩。但兩人仍是慢了一步,那刺客左手已揮出一把匕首,劃破了自己的咽喉。
鮮血奔涌而出,那白衣人抽劍后退了兩步,抽出一方帕子掩住了口鼻。搖晃的燈影燭光下,卻見他面白如玉,素衣勝雪,正是龍陽君。
白勻雖知龍陽君素有劍客之名,卻一直瞧不起這個嬌怯怯如女子般的幸臣,但這時見他暴起進擊,快如閃電,出劍更是凌厲飄忽,心底不由大凜。
這時堂內已經混亂一片,血染廳堂,侍婢美姬都嚇得驚呼起來。
“諸位稍安!”信陵君大喝一聲,“休得聽那刺客死前信口雌黃,此必是秦人的離間之計!”這一喝聲震屋宇,屋內才靜了靜。
“有道理!”平原君哈哈大笑,“六國合縱,秦人膽寒!由此可見,‘三公子會’已讓秦賊心驚膽戰了!”
“這刺客居心叵測,定要嚴查其來歷。”信陵君轉頭對謀主侯嬴低聲吩咐,“先生要親自處理尸身,務必仔細搜身,不要讓龍陽君的魏武秘衛插手。”
此時殿上正慢慢恢復平靜。女婢和仆役們收拾灑掃,白勻指揮著眾多護衛劍士們抬走了刺客的尸身。侯嬴帶著兩位策士匆匆出廳處理后事。
一直微笑不語的春申君忽地一指黃石,道:“他似乎是最早出聲示警之人,信陵君,你府上果然藏龍臥虎呀。”
眾人的目光都凝了過來。易合味正為自己這道“魚腹藏羊”遺憾,聞言眼睛一亮,上前兩步,拱手笑道:“是呀,此乃吾之小徒,劍士黃石。”
“劍士?”白勻剛剛安排完畢,回來復命,見此情形,正要訓斥易合味信口開河,忽聽得信陵君朗聲笑道:“不錯,黃石不但是我府內的劍士,也是策士,文武雙全,今日奉命喬裝于庖廚,洞悉了先機。黃石,你如何瞧出了異常?”
再次被許多人的目光罩住,黃石只得抬起頭,沉聲說:“下走適才就留意了這三人,覺得他們應是出身行伍,不似深宅大院中的仆役,走路的方式不同尋常,腰板太直,頭又太低了,他們似乎害怕被人認出來。還有他們的鞋子,不是本府仆役分派的簇新皮靴,而是老舊的靴子。他們裝作菜農,混入府內,倉促間換了這身衣服,卻無法找到合適的靴子。他們過門檻時略有停留,似乎在觀察廳上貴客的身份,我看到他們的手虎口處老繭很厚,弩手才會有這樣的繭子。突然有一人故意傾倒了肉鼎,趁亂動手,我身上沒有兵刃,只能就近抓了一根銅燭臺丟過去……”
黃石一口氣說完,場間靜了一靜。
平原君趙勝當先站起身來,饒有興味地笑了,道:“我這身材,就是沒見過面的,一眼也能辨出來,所以刺客從一眾貴客中尋到我并不麻煩。但你怎么預判他們要刺殺我的?”
“邯鄲之戰目下戰勢焦灼,平原君身為趙國軍事上的最高統領者之一,如果在魏國國都大梁突遭刺客毒手,那么對趙國的打擊將是致命的,被圍的邯鄲可能會大亂,而魏國難辭其咎,甚至會因此與趙國產生巨大嫌隙。”
“大有道理!”趙勝拍了拍肥碩的肚子,哈哈一笑,“信陵君,適才若不是黃石那根燭臺從天而降,我這肚子就要成為‘三公子會’上的一道大菜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佩服他的膽魄氣度。
“嗯,你叫黃石?難得有膽有識,更難得的是,一出手就救了我的命。”平原君說著解下腰間佩劍,“此劍乃韓國棠溪名劍,能入水斬蛟。黃石,此劍就賜予你,少年英雄當佩名劍!”
黃石一怔,平原君不僅是趙國國君之下的第一人,也是當今魏王的妹夫,親賜隨身佩劍,非同小可。黃石急忙拱手辭讓,連稱:“此劍名貴,下吏實不敢當!”
“此劍確實不錯,但跟我的肚子相比,何足道哉!”平原君將大手一擺,“少年人,你有大膽氣,接劍!”揚手就將寶劍連鞘拋了過來。
黃石天性叛逆大膽,被平原君言語一激,抬手就接住了飛來的佩劍。
只見那漆鞘和劍格上都佩飾了精美的青瑯石,劍柄圓筒莖上是雙凸箍飾以連云紋,微一拔劍,才半尺劍身出鞘,一道寒氣就直迫眉眼,劍脊蒼黃,劍刃雪亮,黃白兩色光芒顯示出高超的鍛造妙術。
“久聞棠溪有龍淵水,善淬刀劍,所鑄名劍冠絕天下……”黃石大大咧咧地一拱手,“下吏多謝平原君厚賜!”說罷再不推讓,大大方方地掛在了腰間。
白勻等劍士這時已愕然睜大了眼,瞪著黃石的眼神,又羨又妒。
“少年熱血多才,更難得的是頗有些豪氣!”清脆的笑聲響起,龍陽君站起身來,一揮手,“來人,吾當親自賜酒。”
早有一旁侍奉的美婢上前,滿了一盞熱酒,正要捧給黃石,龍陽君卻喝住了,親手接過來,向黃石笑道:“少年,請。”
“這可是龍陽君!”易合味識得這位魏王第一寵臣,忙低聲催促,“小子,快過去接酒謝恩。”
黃石心底卻對這位面容姣好如女子的俊美公子沒什么好感,只得硬著頭皮拱了拱手,腰板卻挺得筆直,淡淡地說:“下走愧不敢當!”
龍陽君笑吟吟地將酒盞遞到他手中,雙手倏翻,解下了他剛剛掛在腰間的長劍,順手就要拔出。
黃石左手持盞,右手疾落,攥住了龍陽君的手掌,運力下按,長劍再難拔出。
“急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這把棠溪名劍。”龍陽君微微一笑,“看不出你氣宇軒昂,卻是個小氣鬼。”雖然笑語盈盈,掌間卻又再加力。
黃石有些吃驚,他天生膂力不俗,加之勤修鬼谷行氣銘,早練就了精純的勁道,不想對面看似明媚如美女的龍陽君居然勁力非凡。
兩人手法極快,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之際,只見龍陽君雪白的臉上閃過一道紅暈,那把長劍已穩穩地橫在了龍陽君胸前。
“龍陽君要觀劍,自當奉上。”黃石右手攥劍柄,舉到龍陽君身前。
信陵君、白勻等劍道高手卻已看出了兩人適才不著痕跡的比拼,白勻震驚地看到,黃石的左手一直穩穩擎酒盞,酒水竟沒有潑灑出來,一時心里驚疑不定,老子難道看走了眼,這小子竟深藏不露?
“難得的好劍!更難得的是少年英武!”龍陽君悠然將長劍送入黃石懷中,一雙俊逸的眸子向黃石深深凝望,忽又瞟了眼信陵君,“信陵君,我都有些妒忌你了,魏鋒中居然有這樣的少年英雄!”
信陵君眼神一燦,隨即淡然微笑道:“得龍陽君一贊,勝似黃金千兩,黃石,還不謝過龍陽君?”
黃石不愿向這君王私寵卑躬屈膝,就勢高舉酒盞,仰頭飲了,含含糊糊地算是向龍陽君謝了禮。
對這次“三公子會”,信陵君精心籌備、大張旗鼓,正是想要在諸國間表明一種合縱抗秦的態度,但突然冒出的刺客事件顯然給這天下矚目的盛會抹上了一層濃濃的污垢。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忽聽得一道笑聲響起:“屈弈雖晚到一步,好在有幸看見一場妙事,少年慧眼識刺客,平原君賜劍,龍陽君賜酒,委實精彩紛呈。”聲音粗沉豪放,又是突然而起,讓殿內的一眾賓客都大吃一驚。
殿門處已站著兩個人,當先那人一襲黑袍,身材偉岸,長著一張丑陋的馬臉,不大的眼睛似睜非睜,仿佛沒將滿廳的貴胄放在眼里。
信陵君認得這丑男正是翁隆新收的智囊屈弈,神色驟然凝重起來。
“屈弈先生此來,看來定是有所指教了?”翁隆并沒參加這次宴會,只推出屈弈入府慶賀,想不到這人姍姍來遲,而現身的時機,竟是變故之后。
場間賓客聽得信陵君念出屈弈的大名,不由又爆出一陣竊竊私語,更奇特的是,屈弈身后還緊跟著一個矮瘦仆役,手牽一輛三尺見方的矮車,車上裝著一件金光閃閃的物事。
“奉翁相國之命,特來給信陵君和諸位遠來貴客奉上一件薄禮。”屈弈揮了揮手,那瘦小仆役將小車緩緩推到了殿中,眾人才看清那車上物件。
那竟是一座以一塊塊木牘搭建而成的微型城池。那木牘形制齊整,長不足半尺,其間更有許多細小分類,有城墻、城門、屋宇殿堂等樣式。
“這是邯鄲城?”
平原君猛地傾起壯碩的身軀,揉了揉眼睛,這城池儼然就是縮小了的邯鄲城。
“屈先生,你這是何意?”平原君又驚又怒,看來對方將邯鄲的地理情況摸得爛熟,顯然居心叵測。
“平原君見諒,此城只是大致規模而已!”屈弈懶洋洋地拱了拱手,“但凡在邯鄲住過幾日的,都能知道此城形制,算不得什么機密大事吧?”
齊使刁誠忽然站起身來,雙眸灼灼閃動,道:“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墨家御城推演術?相傳當年墨子在楚王面前,解帶為城,以牒為械,與公輸班推衍攻城守御之道。公輸班九設攻城之機變,墨子九拒之,公輸班之攻械盡,而墨子之守圉有余……聽聞這出自墨家和公輸家的推衍術失傳已久,難道今日屈先生……”
“刁特使果然見多識廣!”春申君手捻長髯,卻微微搖頭,“推演術雖在墨家與公輸家近乎凋零,卻在鬼谷內得以發揚,甚至進化成了一道專門的學問——牒弈術!”
“牒弈術?略有所聞!”刁誠聞言雙眼發亮,搖頭晃腦道,“此道從墨子公輸班時代的解帶為城、以牒為械,演化了積牒化城、以棋為弈,又有著頗為繁復而又精彩的博弈手段和演算規矩,惜乎從所未見,看來今日要一飽眼福了。”
牒就是指木牘,那小城正是一塊塊木牘堆砌拼接而成,眾人凝目細看,才發現木城下還放著許多木牒,就如同弈棋的棋子般散落城周。
“這么說,屈先生師出鬼谷?”信陵君的目光凝重了許多。
“屈某不過是曾在鬼谷游學的一個無名小卒。”屈弈向他懶洋洋地拱了拱手,“今日群賢聚會,所為何來?不過是為了邯鄲之戰。長平熱血未干,秦軍就第二次大舉攻趙,野心昭昭。救趙與否,如何救趙,只怕諸位心中難作定奪,故屈弈不揣冒昧,特來以牒弈術推演戰局,以饗諸君。”
龍陽君嘆道:“不錯,傳聞牒弈術最大的功效,就是能模擬攻防,推演勝負。”
殿內眾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如此神術,素來只聞其名,想不到今天要大開眼界了。
“且慢,你是翁隆的門客吧?”平原君蹙眉喝了聲,“你一人在此推演,輸贏勝負都是你一張嘴說了算,只怕你定會推演出趙國必敗之局吧?”
自屈弈推出這座木城,平原君就憂心忡忡,他自邯鄲突圍而出趕來大梁,身懷搬兵重任。信陵君救趙之心堅定,最重要的就是爭取楚國的春申君。此人深得楚王信任,如果能說服楚王出兵,那么一直猶豫不決的魏王也會同意出兵。
而楚國的春申君,代表魏王的龍陽君,乃至來此觀望的齊使,最關注的其實就是一件事——趙國還能堅持多久?如果邯鄲危如累卵,諸國來不及救援;如果邯鄲固若金湯,也不必諸國出手。
而最可能的一種結果,就是趙國苦苦支撐一年乃至兩年,國力損耗殆盡,諸國唇亡齒寒,不得不救。
適才平原君一直鼓動唇舌,向各方陳述厲害,春申君已經有所動心。如果這屈弈用牒弈術推算出邯鄲將會很快城滅國亡,那對平原君自是致命的打擊。
“平原君稍安!”屈弈斜睨著趙勝,“牒弈術素來是雙方博弈,從無一人推演的道理。牒弈術下,絕對真實,可預測出戰局走向。”他那本就不大的眸子瞇成一線,更增了一種陰冷傲兀的感覺。平原君被他眼神一激,就要拍案怒斥。
對面的春申君卻一抬手,微笑起來,道:“這倒有趣,我也曾聽門客說起過牒弈術,據說此術如同一種新鮮的棋道,環環相扣,層層相因,如果弈道高超,還真能推演得十有九中。”
“兩國大軍交戰,兵勢瞬息萬變。”信陵君終于緩緩開了口,“不過我也聽聞,牒弈術由大宗師鬼谷子親自加以完善,上接墨子、公輸班之妙韻,下承縱橫鬼谷之兵道,涵蓋三才,奇正并用,所以,我倒很想看看這番博弈推演的結果。”
“信陵君果然大氣魄。”屈弈淡然掃視場內,“牒弈之道,也是弈道,不知哪位高手不吝賜教?”
自屈弈一現身,眾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他的身上,黃石也趁著這個機會從場中退下,但“牒弈術”的爭論不時傳入耳中,他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
“哪位先生精通此道?”信陵君這時已提高了聲調,環顧四周。
殿內靜了一靜,精擅這牒弈術的人本就寥寥無幾,而屈弈是翁隆近日新招攬的高手,號“弈天下”,單沖著這綽號,一時無人敢應戰。
屈弈負手而立,將當世三大公子的風頭盡數壓下!
信陵君陰沉著臉,再次掃視著座中門客,道:“誰愿與屈先生博弈一番?”
一位身子高瘦的老者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拱手道:“老朽不才,曾入鬼谷求學,于牒弈術上亦曾下過苦功,愿拋磚引玉,請屈先生賜教。”
“張恒,你差得太遠了!”屈弈斜睨他一眼,“須知對弈雙方的水平越接近,結果才越真實。”
張恒臉色紅了又白,終于悶悶地坐下了。
“侯先生!”信陵君不由嘆一口氣,望向侯嬴,“既然此術出自鬼谷,看來也只有先生出場了。”
侯嬴卻搖了搖頭,道:“慚愧,老朽才智平庸,不足與屈弈對弈。”
信陵君大吃一驚道:“侯先生,你可是鬼谷的……”話到口邊,他才努力將“計絕”這稱呼咽了下去。
“老朽確是在鬼谷內追隨夫子多年,但若論弈道,仍不足以與屈先生對弈,只因……”侯嬴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著屈弈,“他是‘弈絕’!”
屈弈居然是“鬼谷七絕”中的“弈絕”!場間立時一陣竊竊私語,怪不得他敢以牒弈術橫挑“三公子會”。
“四師兄謬贊了!”屈弈始終瞇成一線的眸子終于張大了些,微微拱手,“若論經綸天下,屈弈遜四師兄‘計絕’遠矣,但若論弈道,四師兄適才所說,也算中肯。”
這話透著十足的傲氣,卻又透露出許多信息。眾人均是無比震驚,目光掃視著這對師兄弟,不住交頭接耳。原來信陵君的謀主侯嬴居然是鬼谷的“計絕”,如果此人都自認不是屈弈的對手,那么誰來跟屈弈推演?若是無人應戰,這“三公子會”豈不是名聲掃地了?
侯嬴與屈弈的對話傳入黃石耳中,更是讓他心中劇震。他早已聽聞過侯嬴的大名,而“鬼谷七絕”中號稱“弈絕”的屈弈,在三十六賢中排名十二,只不過同侯嬴一樣,出師較早,自己沒有什么印象,卻也久聞其是弈道高人。
此時聽得這對師兄弟相互叫破對方的名號,黃石心中陡然一動,鬼谷內波詭云譎的各種異動,間諜傳舍內百里虛陰沉不定的眼神,密匣內的奇怪讖語,在腦中交錯閃過!
也許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小子不才,想跟屈先生博弈一番。”黃石慢悠悠地站起身來。
眾人大驚,信陵君望過來的目光中又驚異又疑惑,道:“黃石,你雖目光敏銳,但這門牒弈術乃專修的博弈之道,只怕你未必精通吧?”
黃石向信陵君拱了拱手,又向屈弈道:“屈先生,攻如雷動九天,守如深藏九地,此局牒弈術,當以九天九地局為開端,屈先生若執攻方,小子自當主守,你占天時,我占地利,我猜先生出手,必當穩扎穩打,攻心為上,然否?”
“居然頭頭是道!”屈弈初時還斜睨著黃石,“少年,你若在鬼谷游學過,應該聽過我的大名吧?”
黃石道:“‘弈絕’之名,自然如雷貫耳,不過小子游學之日雖淺,卻有幸曾與二先生以牒弈術對弈。”
“如何?”
“未落下風。”黃石笑吟吟地盯著那張丑臉,心中卻有些忐忑。他今晚突然出手揭破刺客,成了備受矚目之人,極可能會被有心人識破自己的身份。既然無法隱瞞,他決定鋌而走險,引得信陵君等貴人的青睞,那時無論哪方人馬要對自己出手,都會有所顧忌。
“有趣!”屈弈將小眼越瞇越細,錐子般的眸光似乎要將黃石整個人都鉆透。
信陵君還在沉吟,侯嬴卻已探身過來,道:“屈弈性情高傲,絕不會選個水平庸碌之人博弈,這少年正可試試其深淺。”
見信陵君終于點頭,侯嬴也慨然起身,朗聲說:“信陵君府上門客黃石,以牒弈術對戰屈弈先生,老朽不才,愿做評判。”
“四師兄見諒!”屈弈卻又向他拱了拱手,“你與黃石同為信陵君府上門客,做我二人的評判,只怕不合規矩。”
侯嬴哼了一聲,只得提高聲音:“不知在座諸君,還有哪位高賢精通此道?”
場間又靜了起來,眾人面面相覷。
“小女子粗通牒弈術,愿斗膽給二位先生評判。”
一道窈窕的身影自春申君身后的漆案間閃出,來者是個妙齡女子,頭上綰了垂云髻,一頭烏黑的秀發只用一根紫色發帶扎起來,靚麗的兩縷青絲垂在臉頰上,秀氣中透出些帶著散漫的倔強,鼻梁高挺,膚色白如玉石,一雙眸子清炯炯的,透出十二分的靈氣,乍一看嬌柔嫵媚,但那緊抿的飽滿唇瓣和斜飛的修長雙眉,又藏著一股颯爽英氣。
黃石立覺似曾相識之感,忽見那少女正向自己望來,清澈的眸間似笑非笑,俏皮中掩著銳氣,登時心中一震,原來是她,后廚間遇到的那個女子!
信陵君忍不住笑起來,道:“春申君,貴府上果然臥虎藏龍,一名美姬居然也有此奇能!”
春申君道:“她叫華纓,自幼聰慧,于縱橫之道更是浸淫頗多,這牒弈術她也下過苦功。”
屈弈側頭望著那少女,一如既往的冰冷漠視,問:“教你牒弈術的,是哪位鬼谷門人?”
“屈先生用不著問這么多吧?”華纓秀眉一挑,聲音居然比屈弈還冷傲幾分,“小女子既忝為評判,那就先發一言。擅用兵者,不過擅權謀、擅形勢、擅陰陽和擅技巧四類。屈先生若主攻,你模擬之將是秦國五大夫王陵,此人爵位在左庶長王龁之下,才智亦在其下,用兵只是擅形勢而已。”說話間,她緩步走到木城前,捧起車后堆積的木牒,嫻熟地推倒、分類、疊起,“牒弈術是要模擬真正統兵之將帥。屈先生要模擬猛將王陵統兵,就不能以權謀、陰陽、技巧之道博弈,用則違規。”
華纓這番侃侃而談,既是展示自身才學,也如同給廳中貴客講解了規則。
“適才黃石說你二人會以九天九地局開戰,一語中的,大有見地。”華纓已將諸多木牒分門別類擺好,穩穩推了過來,“屈先生,秦軍二十萬,開局吧。”
“有趣有趣,不想一日見了兩個少年奇才。”屈弈仰頭大笑,望向黃石,“好,王陵確實只算一名勇將,即便如此,本次推演,邯鄲城也守不過一年。”
“邯鄲城守不過一年?”黃石抬起頭,迎上屈弈陰冷如刀的目光,微微一笑,“小子不才,想與先生做一戲賭,若我僥幸守邯鄲過一年,那么斗膽請屈先生將鬼谷玉佩贈予小子!”
入鬼谷求學者無數,但只有鬼谷三十六賢才是夫子的親傳弟子。這三十六賢都有一枚鬼谷子親自授予的墨玉玉佩。
“鬼谷玉佩?你的胃口著實不小。好,我答應你。”屈弈的臉色鐵青,目光更是變得如錐子般犀利,“若是你守城不足一年呢?”
黃石又一笑,毅然決然地說:“小子甘愿就湯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殿內響起一陣騷動,很多人驚詫于這少年的狂妄和大膽。華纓秀眉微蹙,不由向黃石深深凝視。信陵君張了張嘴,想出言阻止,卻終于沒有發聲。
“好,多說無益,少年,讓大家看看你勇氣背后的實力。”屈弈大笑幾聲,雙手翻轉開合,將代表軍卒、馬匹、器械的大小木牒攏了過來,整合后迅速推出了一批木牒,喝了聲,“開局,雷動九天,且看你如何深藏九地!”
黃石開始擺弄起手中各種形制的木牒,手法極為嫻熟。許多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臉上,一眾貴客們的心思各異,更多的卻是疑惑。
好在這時華纓的聲音響了起來:“牒弈術者,以木牒為棋,木牒分多種形制,分別代表糧草、人馬、器械等攻防要素。第一次攻防后即可模擬計算攻守的時間,時間以棋子計算,在我這評判手中……”
華纓說著從車下捧起兩只漆盒,再從盒中分別抓起兩堆棋子。
這時黃石也終于穩穩推出了一批木牒。
華纓清冷的目光從兩人的手上和臉上滑過,才緩緩開口:“黃石先生主守,其防守之陣分為三重,最外一重設在城池三十里外,稱為清野之陣;第二重為城池十里外,設為堅壁之陣;第三重為城前十丈,設為固守之陣。邯鄲城墻高五丈余,夯土厚墻,堅壁清野,全力堅守,所謂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屈弈淡然一笑,繼續推動木牒。
“秦軍全力出擊,趙軍第一重清野之陣已破。”華纓說話時指間滑落幾枚棋子,“屈先生主攻,云車、沖車、憤輼、拋石機諸般重型攻城器械齊上,符合王陵將軍的風格。”
華纓有條不紊地解說著雙方的激戰。秦軍動用云梯攻城,趙軍則從城墻上吊下懸牌,里面暗藏甲士。攻方偷挖地洞,守方已提前密布地聽。秦軍出動巢車,以強弩硬攻,趙軍增加木樓,將城墻再次增高,奪回制高點后再以床弩和拋石車反擊。
一番眼花繚亂的攻守后,屈弈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只得將步兵分為三隊,一邊以強弩仰射,不分晝夜輪流猛攻邯鄲。
華纓忽然望向屈弈,道:“秦軍不舍晝夜猛攻兩月余,至少損失一校。”
一個秦軍校尉統兵八千,華纓所謂的損失一校,就是說秦軍至少損失了八千兵馬。屈弈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雙方的木牒還在分分合合,在木城前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每一道短促聲響,殿內眾人就覺心旌搖曳,在他們的心中,那便是千軍萬馬的激烈沖殺。
華纓清爽的聲音又響起:“邯鄲君臣百姓一心,同仇敵愾,加兩個月。”
殿內不由靜了一靜,很多人望向黃石的目光都起了變化,這個無名小輩,面對鬼谷的“弈絕”,竟能不落下風!
侯嬴的目光卻愈發疑惑。這少年如此韜略,絕非僅在鬼谷游學過,而應該是鬼谷子嫡傳弟子中的佼佼者。
“加了兩個月,那就是五個月了。”平原君攥了攥拳,心中百味雜陳。他從邯鄲突圍沖出,也是在這個時間段,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推演,才是真正對未來的預測。
屈弈也沉吟了一陣,才緩緩推出下一批木牒。
真正的大戰開始了,秦軍的進攻也愈發凌厲,諸般新鮮手段更是層出不窮。黃石的應對則依舊沉穩,利用邯鄲城的十多個城門,調動三座城區的守軍機動作戰,互成掎角之勢。
屈弈咬了咬牙,再次揮手。撤兵,猛攻不止的秦軍忽然后撤了三十里。
黃石挑了挑眉,正在疑惑對手是否在佯退誘敵,忽見屈弈又推出了三個形制奇異的木牒。
“刺客!”華纓清脆的聲音如銀鈴般敲擊在眾人心上,“屈先生一次派出三個刺客,代表著秦軍分別向趙王、平原君、廉頗三大趙軍首腦行刺,刺客為秦軍銳劍。”
殿內更靜了,信陵君也陷入沉思,秦軍的銳劍組織天下聞名,防不勝防。
華纓側頭望著黃石,似乎在為他擔憂,緩緩吐出一句話:“秦軍破城之期將縮短半個月。”
黃石也盯著那三個越來越近的奇形木牒,陷入苦思,但他隨后又做出一道更冰冷的手勢。
“出兵!”華纓清冷的聲音響起,“趙軍主力出城,以精銳步兵為輔、大批騎兵為主的敢死隊,以毅然赴死之勢向秦軍發起了凌厲的反擊。”
平原君趙勝雙目圓睜,神色激越。
華纓在與二人先后溝通后,才繼續冷靜地喊出講解:“趙軍出五千敢死之士陷陣,秦軍久攻無果、人馬疲憊,還在猶豫是反身迎戰還是繼續后退誘敵,秦軍交戰失利,退!”
“秦軍軍心不穩,再退。趙軍乘勝追擊十里。”
“秦軍突然反擊,準備反向包圍,趙軍敢死之士小股騎兵騷擾,大隊撤退。”
“五千趙軍敢死之士于城下被圍,死戰!”
隨著華纓的講解,木城下雙方的木牒翻翻滾滾,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進退交纏著。堂內眾人多是看不大明白,只有少數幾人知道那是一種近乎棋道的方式交互推演。性急的就喊了出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
過了許久,華纓的聲音才終于響起:“趙軍敢死之士損傷大半,陣亡三將,兩千死士退回。”
殿內群雄噓了一聲,似乎頗為惋惜。就在這當口兒,一名親隨急匆匆地跑進了殿內,趕到信陵君身邊,遞來一個竹筒。
廳堂上眾人全神貫注在那木城博弈上,沒有人留意這位匆忙報信的親隨,信陵君漫不經心地抽出了蠟封竹筒內的竹簡,眼睛一直盯著那牒弈術的推演。
華纓清清朗朗的聲音又接著響起:“秦軍進退失據,久攻未克,士氣低迷,又遭趙軍奇襲,損失近四校,傷亡三萬人。”
殿內又響起一陣驚呼。
“胡言亂語!”屈弈嘶聲低喝,“最多損失不足數千,豈能傷亡三萬?”
黃石依舊低頭盯著木城,臉孔緊繃著,緩緩地道:“孫子有云,久暴師則國用不足。秦軍強攻邯鄲,勞師遠征無果,士氣大喪時遭趙軍突襲,現在被突襲斬殺和前番積累的攻城損傷,傷亡三萬不足為奇!”
華纓則慢悠悠說了聲:“現在已經激戰十一個月了。二位的一年之約,已近在眼前。”
“豎子淺薄,豈足以談兵!”“啪”的一聲,屈弈將手中的木牒重重拍在案頭,憤然起身。
“且慢!”信陵君忽然站起身,舉起了手中那枚竹簡。
竹簡的頭部漆成了紅色,血淋淋的顏色極為醒目,顯示出那是魏國秘諜緊急傳遞的軍情。
“魏鋒最新傳來的緊急軍情,秦軍在邯鄲城下狂攻無果,已損失了四校兵力……”
殿內一片嘩然。四校正是三萬兩千精兵,黃石居然說對了!
平原君緊了緊汗津津的手掌,秦軍久攻不下,損兵折將,對于趙國自然是個好結果,但如此一來,只怕諸國反而不愿出兵相助了。
“這是王陵之敗,不是屈弈之敗。”屈弈憤憤地搖頭,似乎就要拂袖而去。
“屈先生且慢。”黃石也站起身來,深深長揖,“正如先生所說,此乃王陵之敗,不是先生之敗,還望先生留下,推算終局。”
“黃石所言極是!”龍陽君也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屈先生今日推出這牒弈術,又效應如響,何不推算終局,讓吾等一解心底謎團?”
眾人紛紛附和,屈弈臉上閃過一層紅光,終于緩緩拈起一枚木牒,沉沉拍下,喝道:“加牒,增兵。”
眼見二人再次坐到木城前,眾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平原君趙勝更是攥緊了雙拳,博弈預測之效,越往后就越是重要。
聽得“加牒”二字,華纓忙從木車的小屜內取出一摞摞新的木牒,捧給屈弈。她清脆的聲音再次響徹全場:“秦國增兵十萬,屈先生,秦國已發兵總計四十萬,這已是國力極限。”
屈弈又拍出一枚木牒,大喝一聲:“換帥!”
殿內再次寂靜下來,這兩字如同悶雷般敲擊在眾人心頭。
華纓拱手問:“以秦王虎狼之心,王陵久戰無功,確會臨陣換帥。不知先生要換誰?”
屈弈一字字道:“武安君白起。”
眾人都覺出了一陣寒意。
“增燃蠟燭!”信陵君緩緩開口,“二位高士勞心勞神,壯哉此局,都賜酒肉!”
易合味親自提起小鼎奔了過去,低聲道:“好徒兒,這是新鮮出鍋的‘魚腹藏羊’。”走到近前,才吃了一驚,只見黃石那目光竟比他提的熱菜還要燙人,才這么一段工夫,那眼眶竟似深陷下去了,唇上亂糟糟的短髭竟也似蓬勃的野草般瘋長了不少。
黃石茫然地吃了兩塊羊肉,鮮味入喉,一股熱力涌了上來,向華纓擺了擺手。華纓顯然沒有看明白,問了聲:“什么?”
“滿城縞素,玉碎之氣!”黃石嘶啞著聲音,這一刻仿佛他真的置身于重軍圍困的邯鄲城內,“既然白起親臨,那就血戰至死!”
華纓明白了,吁出一口氣,朗聲道:“殺神白起為趙國舉國死敵,死敵登場,邯鄲乃至趙國必舉國悲慨,以白虹貫日之氣迎敵。夫戰,勇氣也!”
平原君猛然一拍案頭,仰頭道:“不錯,趙國之百姓,因長平之戰,每家皆有喪父、喪子、喪夫,這殺神來得正好,邯鄲的每個男兒都等著他呢!”
屈弈用白起帶來的恐懼為劍,黃石則以復仇為刃。
白起擅攻,廉頗擅守,這當世兩大名將卻在長平之戰中錯過,現在卻要形成真正的“對決”。
“停止攻城!”屈弈代白起做出了震驚諸人的舉措。四十萬大軍只在城外深結營寨,將邯鄲城團團圍困。困而不攻。
如此雙方對峙下去,拼的就是糧草輜重的消耗了。秦國根深蒂固,物資豐富,自然拼得起,而被圍困的邯鄲城孤立無援,糧草日益減少,難以為繼。
這就是屈弈代白起選取的戰術,最簡單卻最有效。
“屈先生!”黃石額角上已經滲出了汗水,抬起頭凝視著屈弈,“白起號稱戰神,攻無不克,怎會選取這樣的呆板戰術?”
屈弈卻搖了搖頭,道:“水無常形,兵無常勢,白起自然會選取最為法簡效宏的戰術。”
殿內又回復沉寂。
華纓的聲音響起:“邯鄲已困守十五個月……”
眾人聽得邯鄲終于已守過了一年,不知為何都替黃石松了一口氣。但現在的推演,又對趙國極為不利。
“長平之戰后,秦國同樣未及休養生息,四十萬大兵已近其傾國之力,國力已見空虛。”華纓的聲音又響起來。眾人的心愈發緊了,看來推演已經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
“啪”的一聲,面無表情的屈弈再次推出了一塊奇異的木牒,還是刺客。
華纓解釋的聲音微微發顫:“刺客們的任務不是刺殺,而是悄然造謠,惑亂邯鄲城內的軍心民心。”
黃石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
“十八個月,邯鄲四面被困,城中糧草告急,銳劍活動,謠言四起。”華纓的解說不時響起,聲音已低沉了許多,“趙國向諸國求救,無果……趙國向諸國求糧草,無果……”
殿內一眾貴客們的臉色也漸漸陰沉,現在推演的正是趙國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獨抗秦軍鐵騎的戰局,自然是這樣求助無果。可現實中的諸國顯貴,不也是抱著這樣冷眼坐觀虎斗的心態么?
一連串的求助無門后,黃石沉思許久,終于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一枚象征著秦軍軍旗顏色的烏黑木牒被他豎在了城頭。
“趙國君臣出降!”
聽得華纓喊出這記怪招,平原君雙眉挑起,趙國豈能出降,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正待挺身喝罵,忽見黃石又穩穩地推出了一排木牒。
那已是趙國能派出的最強精兵。
“詐降,你是要用詐降之計,乘機全力反攻?”華纓凝視著黃石,聲音已微微顫抖。
黃石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閃亮無比,心內只響著一個聲音:“賭一賭,事到如今,就要放手賭一賭!”
殿內眾人的眼神都亮了起來,久攻難克之下,趙國如果以出降做緩兵之計,麻痹秦軍主帥白起,再乘其大意,突然反擊,這不啻是一記妙招。
平原君松開了想怒拍漆案的重拳,目光頗有些復雜,看不出是贊是怨。
“黃石已負。”華纓清清冷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懷疑自己聽錯了。
華纓道:“黃石先生忘了,趙軍此次的對手是白起,趙國君臣怎么會向白起出降?哪怕是詐降!何況統兵主帥是廉頗,哪怕是偽裝,他也絕不會向白起屈膝偽降!”
群雄心中一凜,適才都在心底暗贊黃石此計的詭奇大膽、劍走偏鋒,這時才想起來,大家都忘了白起是趙國全體國民的死敵。
“為什么不?”黃石揚起孤傲的眸子,“趙國四面無援,已糧草盡絕,何不行險冒死最后一搏?”
華纓搖了搖頭,道:“因為白起絕不會相信這次詐降!這就是屈弈換帥的原因。”
眾人全在心底沉沉一嘆,不錯,若是王陵繼續為帥,忽見趙國出降,或許會大喜若狂,方寸大亂,進而給趙軍可乘之機。但冷血的白起深知自己與趙國的大仇,又怎會看不破這詐降之計?
“評判所言不虛!”平原君站起身來,“我趙國君臣百姓絕不會向白起這樣的死敵投降,我們只會戰斗到最后一人,流盡最后一滴血!”
黃石慢慢垂下頭來。
“推演已畢,屈先生勝。”華纓也站起身來,伸手將黃石最后推出的那串木牒掃倒,“兩軍損耗戰,趙國不出一年半,必會被滅國。”
殿內變得冷寂無比,寒冷侵蝕了每個人的心。隨后一眾貴族才開始交頭接耳,聲響漸大,變成嘈嘈雜雜的一片。
“你是故意行險詐降,故意輸給了我。”屈弈又將雙眼瞇成了一線,眼神陰惻惻的,“這正是你們想要的推演結果!”
黃石淡淡一笑,道:“屈先生適才入局太深了,不管如何,一代弈絕,又怎能輸給我這無名小卒?”
兩個人的聲音都很低。在這場博弈中,黃石和屈弈兩人都面臨著兩難。黃石不能速敗,也不能不敗。所以他上來便以賭約激怒了“弈絕”,又費盡心機,不斷挑動屈弈的雄心和殺機,終于在一年半這個時點上如愿敗給了對手。參與“三公子會”的各路貴胄看到了這個結果,必然會認真考量救趙之事了。
現在的結果,屈弈雖勝了博弈,卻大失想攪局“三公子會”的初衷。這場牒弈術的真正勝者,反而是被判負的黃石。
“高明啊少年,是你勝了。”屈弈慢慢站起了身,將一塊烏黑的玉佩拍在了木城上。
那玉佩漆黑如墨,上面“捭闔天下”四字篆書卻頗為醒目,正是鬼谷子親制的入室弟子玉佩。
黃石忙拾起玉佩,拱手道:“先生勝了,又何必如此?”
屈弈卻不再搭理他,轉身向信陵君和龍陽君拱手道:“慚愧,屈弈狂妄了,這牒弈術推演不過是一段游戲而已,諸君勿以為意,告辭了!”
說罷轉身便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屈弈轉身時大袖疾掃,嘩啦啦一聲,那座木城盡數倒塌。
黃石慢慢站起身來,望向華纓,華纓依舊神色淡然,白潤的臉上也凝著汗水,顯然適才一番評判也耗損了她許多心神,此刻她長長的睫毛垂下,眼觀鼻,唇緊抿,閃耀的紅燭之光映出一種冷艷別致的美感。
“黃石先生,獻丑了!”華纓向他微微頷首,倩影轉入了春申君身后的漆案落座。
黃石才覺有些恍惚,想站起身,卻忽覺腳下發軟,雙腿早酸麻一片,原來適才那番博弈,幾乎已耗盡了他的心力。易合味急忙趕過來,扶著他緩步退開。
“妙哉妙哉,二位先生之雄辯推演,實在精彩絕倫!”齊使刁誠當先鼓掌大笑,“這牒弈術深不可測,吾輩觀后如飲醇酒,酣暢淋漓。”
“使君謬贊了!”信陵君站起身來,高舉酒盞,“不過雖然適才屈先生自嘲這牒弈術只是游戲,但其中又深蘊兵家至理,諸君看罷了推衍也該知道,趙國不可不救,不得不救,救趙即自救!”
春申君也慨然起身,雙手捧起酒盞,朗聲道:“救趙即自救,請諸君盡此一觴!”
眾人心神激蕩,盡皆起身,拱手舉盞痛飲,許多人熱血沸騰,高呼痛快。只有龍陽君神色淡漠,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淡淡的冷笑。
黃石識破刺客、智退屈弈,連立兩大功勞,成了今晚眾所矚目之人。易合味沾了這個便宜徒弟的光,也被當作高級門客請到了上首筵席,一通豪飲下來,已經連走路都不穩了。
“黃石先生,這邊請。”黑暗中忽然閃過來三位勁裝武士,一人攙起了醉醺醺的易合味,另兩人笑吟吟地向黃石擺了個手勢,“有貴人在那邊恭候。”
黃石見那兩人都是府內侍衛打扮,暗想莫非是信陵君要緊急召見自己?
一間不大顯眼的屋宇,內里透出點點燈芒,看上去不似信陵君待客的書齋。黃石正疑惑間,那兩人已一先一后夾著他進了那屋子。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漆案,案后端坐一人,腰板筆直如劍,目光犀利如刀,竟是十八兄聶青。
“十八弟,看來你們認識?”屋子陰暗處轉出一位老者,長髯拂胸,卻精神矍鑠,正是適才宴會時坐在信陵君下首的智囊侯嬴。
黃石立即明白了什么,索性裝作酒力上涌,扶住了門框,身子搖擺。
“有些眼熟!”聶青只冷冷地掃了眼黃石,便又端起了案上的酒盞,“好像你在鬼谷呆過一段時間吧,似乎還跟我學過劍,叫什么來著?”
扶著門框搖擺的黃石才慢慢抬起了頭,凝神盯著聶青片刻,才急忙拱手躬身道:“哦,是十八先生。下走黃石,在鬼谷游學兩年,得十八先生指點過劍道。”
“嗯,黃石,似乎是這名字!”聶青略一沉吟,傲然點頭,“我倒是還記得你,膂力不俗,人卻極懶。”
黃石只得深深躬身,心底卻想,十八兄的嘴上功夫不遜于劍上本事。
侯嬴笑了笑,眸光閃爍不定,道:“黃石老弟,看來你果然是鬼谷中人。老夫將十八弟請來就是要確認此事。嗯,你既然是新近去鬼谷游學的弟子,那么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魏轍的人?”
“魏轍?”黃石撓著頭想了想,“聽說過這人,哈哈哈,傳聞他是鬼谷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可惜啊,我與他只是遙遙見過兩面,從未深談。”
聽得他狂態大發的笑聲,聶青不由向他深深凝望,目光頗有些無奈。
侯嬴臉上堆滿了笑,道:“同為鬼谷中人,今后就更是同道,信陵君對你極為看好,前途不可限量。”說著取出一塊玉佩,“信陵君今晚要陪著平原君和春申君密議要事,無暇見你,特命我來傳令:接此玉佩,你即魏鋒火刃左尉,可統領火刃精銳,務要全力偵破此次行刺事件。”
玉佩入手溫涼,借著燭火光芒,黃石看到了白潤玉質上“鋒芒誰當”四字,只覺酒意徹底醒了,問:“這是火刃長史的玉佩?”
侯嬴搖了搖頭,道:“風火山林四大長史都只有腰牌,此玉佩乃信陵君親賜。莫要辜負了公子的厚誼!”
黃石將玉佩在手中拋了拋,隨即搖頭道:“不去!下走只是個庖廚做菜的,當不得公子如此厚愛。”
侯嬴想不到他會拒絕,不由愣住了,只得道:“老夫全力舉薦了你,良機難得,莫要錯過!”
“我只是有些奇怪,我黃石雖有些淺陋見識,不過是一卑賤鄉野少年而已,久聞魏鋒中臥虎藏龍,這等偵破行刺的緊要差事,為何要選中我來主持?”
“實不相瞞,那刺客竟能混入‘三公子會’,老夫懷疑信陵君門下出了內奸,所以才大膽起用你這個新人。”
黃石仍是很隨意地掂著那塊貴重的玉佩,臉上兀自懶散淡然,并不搭話。
侯嬴顯然沒見過他這等憊懶反叛的少年,不由微微蹙眉,隨即呵呵笑道:“唔,我倒忘了,你終究是個新來的門客,還是不要去冒險的好,以免將這‘三公子會’上得之不易的名頭丟掉了。”
“鄉野小子,竟值得侯先生給我用上激將法!”黃石驀地將玉佩高高拋起,就在侯嬴要驚呼出口之際,又探掌穩穩接住,悠然揣入懷中,“但請放心,小子定會盡力去查,許多事確是還需先生大力協助。今日我喝多了,改日詳談吧。”
黃石掃了眼聶青,轉身大搖大擺地出了秘閣。
侯嬴凝立在門后,口中嘖嘖連聲:“這小子有點兒味道!”侯嬴又望向黃石已融入夜色的背影,“十八弟,黃石就是魏轍,然否?”
聶青忙又灌了口酒,才冷哼了聲:“我早說了不是。你雖然貪嘴好吃,卻也是個慷慨凜冽的豪士,何時開始跟一個少年糾纏不清了?”
“鬼谷蛛網傳來的消息,那魏轍忤逆叛師,累得夫子仙逝!”侯嬴霍然回身,老眼灼灼放光,“不管如何,我都要找到夫子亡故的真相。”
“這個真相我也一直在找!”聶青重重撂下酒盞,聲音也有些嘶啞,“聽說今日‘三公子會’上來了刺客,你該手忙腳亂了吧,還有心思管鬼谷的事?”
侯嬴嘆氣道:“這三名刺客確實有些棘手,我正想請你這天下第一刺客幫忙檢視尸身,看能否查出些蛛絲馬跡。”
聶青道:“只給你掌幾眼,我還要回一趟鬼谷。”
侯嬴也郁然嘆了口氣,道:“不錯,夫子亡故得太突然,我覺得這里面有很多蹊蹺!你速去速回,先不要打草驚蛇。”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