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是個拉膠皮的。
膠皮是天津人的叫法。上海人稱黃包車,北京人則叫洋車。
李二給老城廂侯家后街的王家拉包月,每個月二十五塊銀元,管吃管住,晚上捎帶看宅門。
老爺在東門外的三岔河口經營著一家海貨鋪子,有專門的包月膠皮,李二主要拉太太和少爺,誰出門拉誰。太太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少去逛街,而少爺南開中學剛畢業,正是愛玩的年紀,所以基本上就拉他了。
這天晚上,少爺和他的同學張少爺去日租界的中原公司巴黎舞場玩。巴黎舞場剛開業沒幾天,來跳舞的人很多。兩人進去后,李二就在門外耐心候著。
張少爺的包月膠皮劉財湊了過來,問:“你領幾個牌兒了啊?”
李二愣了一下,問:“領什么牌?”
劉財一臉驚訝地說:“你還不知道啊?只要拉客人到這里,舞場都會發一個牌兒,算是回扣,湊夠二十個就能換一袋洋白面。”
還有這樣的好事?李二立刻起身去了舞場門口,對守門人說是來領牌兒的,守門人瞥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木牌。
回來后,李二問劉財:“二十個,這得湊到什么時候啊?”
劉財卻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說:“咱倆合伙呀,二一添作五,不就行了嗎?”
李二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兩個月后,李二總算湊夠了十個木牌,和劉財約好來到了那家洋行,換了一袋洋白面,兩人一分為二,各自回了家。
李二家住在西門外的一處大雜院,家人一年四季吃的都是棒子面,見了洋白面,都稀罕得不得了。三個孩子紛紛嚷著想吃洋白面搟的炸醬面。李二點頭說:“晌午就做。”
老娘瞅了一眼洋白面,滿臉疑惑地盯著兒子,問:“哪兒來的啊?”
李二把木牌換面的事講給老娘聽,說:“娘,這是舞場為了讓我們多給他們拉客人,才想出來的轍。”
老娘“哦”了一下,叮囑說:“兒啊,咱家雖是小門小戶,但上三代都是本分人,不偷不搶不蒙人,沒干過一件虧心事。王老爺一家對你多好啊,你可甭為了這么點兒稀罕吃食,做對不起人家的事啊!”
李二笑著反問:“娘,您兒子是那種人嗎?”
老娘卻來了句:“我是怕你為了那仨瓜倆棗,一時被豬油蒙了心。”
李二笑著說:“不會的!”
一家六口圍坐在一起吃炸醬面。李二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甭提多自豪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李二和劉財又在大華飯店舞場門口碰面了。劉財問:“怎么樣,洋白面好吃吧?”
李二憨笑著點了點頭。
劉財忽然神秘兮兮地說:“過幾天,哥再帶你去個回扣更多的地方。”
李二問去哪兒,劉財卻笑而不語,賣起了關子。
中秋節,王家闔家歡聚,特意給李二放了半天假,讓他回家和家人團圓。到家后,三個孩子圍住李二問:“爹,過年時,您還能拿牌兒換洋白面,讓娘給我們包頓餃子吃嗎?”
看著孩子們那一雙雙渴盼的眼神,李二腦子一熱,說:“沒問題。年三十晚上,咱吃洋白面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
孩子們聽后興奮極了,呼啦一下跑出屋顯擺去了。
老娘埋怨說:“沒影子的事,甭在孩子面前吹牛!”
李二笑著說:“娘,我心里有數。”
老娘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說:“兒啊,老話說,辛苦錢萬萬年,咱還是踏踏實實吃棒子面吧。”
李二“嗯”了一聲,心里卻捉摸著劉財的話。
第二天一大早,李二剛回到王家,就被太太叫進了北屋。太太說:“最近少爺天天去舞場玩,老爺已然知道了,早上特意叮囑,打今兒開始不準你再拉少爺出門瞎玩了,讓他在家溫習功課,知道了嗎?”
李二忙回答說知道了。
回到倒座房后,他的心里一陣沮喪。不能拉少爺出去玩,就意味著無回扣可拿,到過年時,拿什么給孩子們買洋白面和豬肉吃啊?一想到三個孩子滿臉失望的樣子,李二心里一陣難過。
半個月后的一天,老爺去京城談買賣,一個禮拜后才回來。巧的是,太太有急事得回娘家去,這可把少爺給樂壞了。他打發李二去了趟張少爺家,約好晚上一塊兒去跳舞。
劉財送李二從張家宅門出來時,小聲對李二說:“聽我們少爺的意思,今晚可能會去俄租界玩,你就等著拿高回扣吧!”
李二聽后又驚又喜。
吃過晚飯后,少爺西裝革履,吩咐李二先到俄租界彼得堡路和張少爺碰頭。
兩個少爺在彼得堡路碰面后,少爺問:“你說的那個好玩的俱樂部在哪兒啊?”
張少爺往前指了指,說:“劉財,帶路。”
劉財在前,李二隨后,兩人拉著兩個少爺來到了俄租界的謝家胡同。早些年,有個沙皇的親戚從西伯利亞流亡至天津后,買下了胡同里的一塊地皮,修建了一座私人莊園,后來沒錢了,便把莊園賤賣了。新買主把莊園弄成了個私人俱樂部,進出的全是有錢人。
兩個少爺進了俱樂部后,守門的黑衣人從兜里掏出一塊銀元,扔給了李二和劉財,說:“下回來還有啊!”
坐在膠皮上,李二拿出銀元瞅了又瞅,簡直不敢置信。要是來十次,過年時的洋白面和肉餡兒不就全有著落了嗎?
劉財得意地問:“怎么樣,哥沒騙你吧?”
李二把袁大頭藏在貼身兜里,忙點了點頭。
少爺去外面跳舞的事還是被老爺知道了。他大發雷霆,把少爺關了起來,不準邁出宅門半步。李二惴惴不安,擔心被辭退。但老爺并沒有遷怒于他。
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李二正睡得香時,忽然聽到三下敲門聲。他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打開房門一瞅,竟是少爺。他小聲對李二說:“我要出去,趕緊的。”
李二愣住了,說:“少爺,老爺不讓您出去……”
少爺極不耐煩地說:“你不說誰知道啊?趕緊的,我在門外等你。”說完側身閃了出去。
李二大部分時間都在拉少爺,不敢不聽他的話。他匆忙穿好衣裳,出門后,輕手輕腳地把停放在倒座里的膠皮拉出了宅門。
少爺上車后,李二扭頭問:“少爺,去哪兒啊?”
少爺揮手說:“老地方。”
李二心中一喜,立刻邁開雙腿,大步流星地朝謝家胡同奔去。到了俱樂部門口,少爺迫不及待地跳下膠皮,一頭扎進了俱樂部。
李二坐在膠皮上琢磨著,萬一老爺知道了,自己該怎么答復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嗨,我說老弟,你怎么不來拿回扣啊?”
李二扭頭細一瞧,竟是劉財。他不由得問:“劉哥,張少爺也來了啊?”
劉財拿出一塊銀元,拋了過來,道:“接著,這是今晚的回扣。少爺給我找了個事,在這里守門。”
李二“哦”了一聲,拱手說了句“恭喜”。
劉財一陣哈哈大笑道:“今后,老弟可要多拉你家少爺來俱樂部玩啊,我都給你一塊回扣,怎么樣?”
李二笑著說:“這得我家少爺說了算。”
劉財點了點頭,轉身去俱樂部了。
第二天,李二見到老爺和太太時,跟做了賊似的,心里發虛。少爺卻像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喝喝,過了幾天,見太太沒找他問話,李二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一個禮拜后,老爺在外面應酬,酒喝多了,回家后吐了不少,太太照顧了半天,二人早早就睡了。
少爺悄無聲息溜進倒座房內,對李二說:“我十二點鐘要出去,你甭睡過頭了。”
李二和衣躺在炕上,沒敢合眼。十二點時,門外輕輕響了三下,他立刻翻身起來,躡手躡腳地拉著膠皮出了宅門,拉著少爺又去了謝家胡同。劉財說話算數,又給了他一塊銀元。
李二坐在膠皮上,計劃著攢錢了。他做夢都想擁有自己的膠皮,這樣攢半年,買一輛車,自己拉包月,另一輛賃給別人,一個月又有二十二塊錢的進項,五年后就可以開車行當老板了……
李二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樂了。
兩個月后,少爺參加美孚油行的招聘考試,落選了。老爺讓他去海貨鋪子當學徒,少爺卻推說頭犯暈。太太說:“讓他在家好好看書,明年再考。”
老爺有些生氣,說:“你就慣著他吧!”
到年前,李二光回扣就拿了七塊錢。他買了五斤洋白面,割了兩斤肉,還給全家人添了一身新衣裳,一家子歡天喜地過了個肥年。
李二把剩下的錢交給了媳婦,說:“攢著,將來自個兒買膠皮!”
二月二,龍抬頭。
這天,李二拉著少爺去剪頭發,少爺回來后就感冒了,高燒不退,吃了藥卻時好時壞。半個月后,少爺醒來后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而且全身浮腫,還尿血,把老爺和太太嚇壞了,趕緊把少爺送到了醫院。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老爺和太太從醫院回來后,忽然把李二叫進了北屋。老爺鐵青著臉問:“你給我說實話,少爺在哪兒鬼混過?”
李二站在當地,琢磨了一會兒,才囁嚅著回答說:“巴黎舞場和大華飯店的舞場。”
老爺突然“啪”的一聲,拍響了桌子,勃然大怒道:“還去了哪里,說!”
這是李二頭一回見老爺發這么大的火,嚇得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哆嗦著嘴唇,回答說:“老爺,還有俄租界的謝家胡同,最早是和張少爺一起去的,少爺自個兒又去過幾回。”
老爺緊追不舍,問:“謝家胡同是什么地方,他都干了什么?”
李二回答說:“那兒有個私人俱樂部,我沒進去過,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
老爺聽后,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怎么養了這么個不爭氣的孽障?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沖李二揮了揮手。李二趕緊起身,逃也似的離開了北屋。
進了倒座房,李二坐在炕沿上琢磨了起來。少爺究竟得的什么病,為什么會惹老爺發這么大的火?
月底這天一大早,李二正在掃院子,賬房先生把他叫進了賬房,拿出了一摞銀元,說:“少爺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院,太太讓你先回車行,這是你的工錢。”
盡管李二已經想到了被辭退的可能,但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問:“先生,我做錯了什么事兒嗎?”
賬房先生搖了搖頭。
李二又問:“少爺得的是什么病啊?”
賬房先生卻答非所問:“你歸置完就可以走了。”
李二只好收拾好鋪蓋,放在膠皮上,蔫頭耷腦地離開了王家,回到了大雜院。老娘十分錯愕,問:“這是怎么了?”
李二望了一眼老娘,抱起鋪蓋卷進了屋,悶悶地說:“被辭了。”
老娘一臉驚詫,踮著小腳問:“為什么?”
李二嘆了口氣,回答說:“少爺生病住院了,暫時用不上我了。”說完出了屋門,拉著膠皮離開了大雜院,上街去拉活了。
李二和車行的其他車夫一樣,開始在大街上拉起了客。李二腦子里總在琢磨,少爺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好了沒有?
端午節這天早上,老娘對李二說:“你離開王家有兩個月了吧?今兒你買盒點心,去看看少爺吧。要是少爺病好出院了,沒準兒還讓你回去呢。一個月二十五塊錢,還管吃管住,上哪兒去找這么好的事啊!”
李二“嗯”了一聲,拉著膠皮離開了大雜院,特意去祥德齋買了份“小八件”,專程來到了王家。
不巧的是,老爺和太太都不在家。賬房先生瞅了一眼桌上的點心盒子,說:“難得你還有這份心,惦記著少爺的身體。實話告訴你吧,少爺怕是不行了……”
李二聽后張大了嘴巴,問:“少爺究竟怎么了?”
賬房先生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你可甭在外面亂嚼舌頭根啊。少爺得了臟病,聽太太說,還有并發癥,估計夠戧!”
李二愣了一下,問:“什么是臟病啊?”
賬房先生見他滿臉的疑惑,苦笑著說:“你連這都不知道啊?就是花柳病,知道了嗎?”
李二大吃一驚。少爺沒去過花街柳巷,怎么會得這種病呢?
他想起了少爺住院后,老爺大發雷霆的事,心中充滿了不解,怏怏地離開了王家。
回到家,他把少爺得花柳病的事講給了老娘聽。老娘怔了好一會兒,忽然問:“你是不是為了那幾口洋白面,拉著少爺去過暗門子啊?我讓你不要昧著良心做事,你怎么聽不進去呢?你的良心呢,叫狗給吃了啊?!”說著話,順手抄起雞毛撣子想打李二,卻沒落下來,而是坐在炕沿上生起了悶氣。
李二被老娘的話點醒了,幾個舞場應該沒什么問題,那問題一定出在謝家胡同,不然他們憑什么給那么高的回扣?難道真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暗門子?
因為沒進去過俱樂部,李二心里有些吃不準。他安慰老娘道:“娘,您說的話我一直記著呢,我怎么會拉著少爺去那種地方呢?這里面一定有貓膩,我要查個明白!”
老娘望著李二,她相信自己養大的兒子,說:“查明白了,你得跟老爺和太太把話說清楚,咱可不背這種不明不白的黑鍋,知道嗎?”
李二鄭重地點了點頭。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李二在東門里拉了個去謝家胡同的客人。李二忍不住問:“先生,您是去那家俱樂部跳舞嗎?”
客人卻問:“你問這個干什么?”
李二忙回答說:“我給那兒拉過幾個客人,就是有點兒好奇。”
客人“哦”了一聲,說:“那地界兒,說是俱樂部,其實就是一個洋窯子,里面的洋妞兒年輕又漂亮,專門接待闊主兒,想干啥干啥。”
李二心中“咯噔”一下,那家俱樂部居然是個洋暗門子!
到了謝家胡同,客人讓李二候著他,轉身就進了俱樂部。李二來到門口,他想找劉財,告訴他這里是個暗門子,今后甭讓張少爺來玩了,弄不好會和少爺一樣染上花柳病。守門的人卻告訴他,劉財已經調到小洋樓里了,說完摸出銀元遞了過來。
李二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錢。
他坐在膠皮腳踏上,一邊休息一邊等客人出來。約摸半個鐘頭后,從門內走出來一個人,李二仔細一瞧,這不是劉財嗎?他忙站起身來,喊了一聲“劉哥”。
劉財認出了李二,問他拿回扣了嗎?李二點了點頭,拉住劉財的胳膊,急切地說:“劉哥,跟你說件事。”
劉財蹙起了眉頭,說:“什么事兒啊?”
李二說:“回頭你給張少爺說一聲,別讓他再來這兒玩了。”
劉財脫口道:“他是俱樂部的經理,怎么能不來?”
聽到這話,李二一下子蒙了,張少爺居然是俱樂部的經理?
劉財也聽出李二話中有話,追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啊?”
正好那個客人從俱樂部出來了,沖著李二喊了一嗓子。他立馬用腳尖勾起車把,快步迎了過去,等客人坐好后,拉著膠皮就往胡同口奔去。
李二回家后,夜已經很深了。他躺在炕上,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俱樂部的經理是張少爺,最早是張少爺介紹少爺來玩的,看來他是早有預謀,自打來了一次,少爺就跟著了魔似的,一門心思想去謝家胡同,肯定是被俱樂部里的洋妞兒給迷得丟了魂兒。也就是說,他身上的花柳病,十有八九是在小洋樓里染上的。而自己被劉財灌了迷魂湯,只惦記著回扣,反倒幫了張少爺的忙……
想到這里,李二覺得對不住老爺和太太,他們那么信任自己,而他竟然替張少爺充當了皮條客……
一個禮拜后,李二聽到消息,少爺全身潰爛,死在了醫院。當時,他腦袋里“嗡”的一下,覺得五雷轟頂。當初自己要是不貪圖回扣,不拉少爺去謝家胡同,并及時告訴老爺和太太,少爺就不會染上臟病,更不會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
李二沒敢把少爺過世的消息告訴老娘,琢磨來琢磨去,找了家冥紙鋪子,買了幾刀燒紙,硬著頭皮到王家去吊唁。
燒完紙錢后,李二跫摸到北屋,見到老爺后,他只說了句:“老爺,您節哀。”就不知再說什么好了。老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沖著李二點了點頭。
里間傳來太太的哭聲,開始是嗚嗚咽咽,后來越哭聲越大,緊接著,她忽然一頭沖了出來,對著李二破口大罵:“你來干什么?給我滾!要不是你拉我兒子去那種地方,他能死嗎,是你害了我兒子……”
李二心中有愧,無言以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說:“老爺、太太,我……”
老爺一把攔住了太太,把她勸回了里間。出來后,見李二還跪在地上,老爺沖他揮了揮手,說:“這事兒也不能怪你。回去吧,別再來了!”
李二沖著老爺磕了一個頭,起身離開了王家。他拉著膠皮,一路上失魂落魄般來到了東門外的三岔河邊,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河邊發愣……
這天,李二很晚才回家。老娘沒睡覺,一直在等兒子,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李二進門后,對老娘說:“娘,告訴您件好事兒。今兒我拉了個從上海來的闊主兒,他看中了我,讓我去上海給他拉三年的包月,每個月給我三十塊,還提前預支了我一個月的工錢,明天就得走。”說完拿出一沓銀元,“這二十五塊錢您收好了,剩下的五塊我留著用。”
老娘聽后,十分驚訝,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便說:“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也不回來和媳婦商議一下,就作了主呢?”
李二說:“娘,一個月給三十塊錢,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啊。我要不答應,人家沒準兒就去找別人了,所以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老娘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有些擔心地問:“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你能行嗎?”
李二回答說:“上海就跟咱天津一樣,跑幾天就熟了。您甭擔心,沒事兒。”
老娘又問:“過年回來嗎?”
李二搖了搖頭。
老娘不無憂慮地說:“三年呢,孩子們要是想你,可怎么辦啊?”
李二笑著回答說:“我會請人寫信給你們的,你們也可以給我寫信嘛。”
老娘只好點了點頭,叮囑說:“到了那邊,踏踏實實地拉你的膠皮,甭這山望著那山高,甭昧著良心干缺德的事,三年干滿就回來,記住了嗎?”
李二點頭說:“娘,不早了,您趕緊睡吧,我也有些困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歸置好鋪蓋卷后,李二跪在地上,給老娘磕了三個響頭,紅著眼圈說:“娘,您多保重身體,別舍不得花錢,該吃吃,該喝喝。”說完,他爬起來,瞧了瞧三個孩子,又瞥了媳婦一眼,一咬牙,扭頭大步跨出了門檻。
李二先去車行還了膠皮,把賃膠皮的錢結清后,轉身大步來到了王家,敲響了宅門。
開門的是賬房先生。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信封,請賬房先生務必轉交給老爺。
賬房先生說:“老爺在家,你進來吧。”
李二搖頭說他要趕時間,來不及了,轉身邁著大步走了。
老爺正在北屋喝早茶。他從賬房先生手中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見里面除了一張信紙外,還有七塊錢。老爺一下子愣住了,十分不解地打開了折疊的信紙。
信是李二請郵政局門口擺攤的人代寫的。信中,他把自己怎么去謝家胡同俱樂部,拿了幾次回扣,以及那個客人講的話原原本本全說了出來。最后,李二在信中說,他已經替少爺報了仇,天津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偵緝隊的暗探早晚會找上門來,索性到仁記洋行摁了手印,上南非的金礦挖三年金子。這七塊錢是他拉膠皮攢下來的,干干凈凈,懇請老爺一定要收下。
老爺看完信后,不由得吃了一驚。合著昨天半夜,謝家胡同俱樂部的那場大火是李二放的呀!
他立刻打發賬房先生坐著包月膠皮去太古碼頭,想盡一切辦法把李二攔下來。
當賬房先生趕到碼頭時,那艘經香港中轉的英國貨輪已駛離了碼頭……
老爺聽后,慨然一聲長嘆:“這個李二,怎么這么傻呢?離開天津不就得了,去哪兒都行,干嗎非要到那鳥不拉屎的地界兒去賣苦力,還能活著回來嗎……”
東門里大費家胡同住著個秀才,官名叫費文通。
費家祖上是嘉慶年間的進士,正經八百的書香門第,居住的胡同也因費家的榮耀而改名為大費家胡同。到了費文通他爹這一輩,卻不學無術,還染上了大煙癮,把好端端的一個宅子給抽沒了。他蹬腿兒前,只給費文通娘兒倆留下了兩間柴房,以及宅門上掛的那塊“進士第”匾額,再無他產。
家中靠娘給人漿洗衣裳過活,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費文通不善言辭,卻勤奮好學,一門心思重振費家昔日的榮耀。他十八歲時考上了秀才,挑燈夜讀準備考取舉人時,光緒爺卻突然廢除了科舉制。
費文通在小屋里呆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說話,嚇壞了娘。娘站在外面勸道:“兒啊,你得想開點兒,考不了功名,咱可以去教私塾啊……”
第四天時,費文通終于走出了小屋,像琢磨通了似的,說:“娘,以前是您供我吃喝,從今往后,該兒子孝敬您了,您好好享幾天清福吧!”
娘聽后又驚又喜,連聲說好,又托熟人幫兒子找份教私塾的差事。熟人聽后啞然失笑,天津陸陸續續開了不少新式學堂,誰還去上私塾啊?
費文通心想,求人不如求己,還是自己去找點兒活兒干吧。干什么好呢?去碼頭賣力氣吧,他手無縛雞之力,沒人瞧得上眼;做個小買賣吧,他笨嘴拙舌的,能做什么買賣啊……
前怕狼后怕虎。費文通琢磨來琢磨去,發現自己除了會讀書外,什么也不會干,這可怎么辦啊?
娘勸他說:“去外面多走走多看看,活人還能叫尿給憋死嗎?”
費文通換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長衫,梳順了頭發,走出了小院,在街上東瞧瞧西瞅瞅,轉來轉去,費文通覺得什么事都不好做,心里開始犯難。
不知不覺,費文通來到郵局門口時,一個給人代寫書信的小攤引起了他的注意。攤前坐著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正顫著手給一個短衣穿扮的人寫信。寫好了念一遍,裝進信封后遞給了短衣人。短衣人掏出一個大子兒給他,起身便進了郵局。
這是好事啊,不需要本錢,筆墨紙硯家里有現成的,只需一張小桌和兩個小板凳即可。
可是他又猶豫起來,自己要是也擺個寫信的攤兒,會不會搶那位老人的飯碗?
聽完兒子的顧慮,娘笑著說:“他擺他的,你寫你的,大不了你多讓著點兒老人就行。沒事兒。”
費文通的擔心也的確是多余的。第二天一大早,他扛著小桌和板凳來到了郵局門前,卻發現老人今天沒來,一打聽才知老人生病了,暫時不來擺攤了。費文通松了口氣。
寫信攤并不是每天都有進項,娘兒倆的日子依然過得緊巴巴的。
冬月的一天,娘洗衣裳時受了風寒,費文通湊了幾個錢上藥鋪抓來三副藥,娘喝了卻并不見好。他無錢再去抓藥,想找街坊借錢,卻張不開口,心里著急上火,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有人聽到消息后,高興壞了。此人官名徐樸庵,是英租界麥加利銀行的襄理。他在東門里購了處三進三出的宅子,修葺一新后打算搬進去住。徐樸庵是個附庸風雅之人,他總覺得宅門上缺一塊能裝點門面的匾額,要是“狀元第”或“進士第”就太好了。他打聽來打聽去,得知費家有塊“進士第”匾,立刻請了個大拿去談,想花重金買回來。
大拿找到了費文通的鄰居王二麻子,讓他去試一試,要是能買回來自然好,不行的話,他再親自出馬。
王二麻子一聽有好處可拿,拍著胸脯說:“這事兒我給您包圓了!”
他立馬來到費家,見到滿嘴起燎泡的費文通后,說明來意,表示愿意拿出五十塊銀元買下費家的“進士第”匾額,讓費文通趕緊拿著錢去請大夫給老娘看病。
不料,費文通一口回絕了:“不賣!”
王二麻子愣住了,道:“你傻啊,你娘都病成這樣了,還不趕緊賣了去請大夫啊?”
費文通卻搖了搖頭,道:“這是兩碼事。”
王二麻子說:“我再給你加十塊。”
費文通卻說:“你就是加一千,我也不賣!你這是讓我賣祖宗的臉面,我能賣嗎?請吧。”說完把王二麻子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大拿沒轍了,只好親自去費家,伸出了一根食指,道:“我給你一百塊銀元,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吧?”
費文通卻油鹽不進,還是那兩個字:“不賣!”
大拿只好悻悻而去。
費文通坐在炕沿上,望著重病臥炕的娘,不由得問:“娘,您說這匾額該賣還是不該賣啊?我不想賣,可家里實在沒錢給您看病了,一百塊銀元可是一大筆錢啊,不但能給您看病,還能讓您過幾天舒坦日子……可是,這匾額是咱費家老祖宗的臉面啊,真要賣了,我無顏面對祖宗啊!”
娘一直閉著雙眼,她似乎聽見了費文通的話,輕輕地搖了搖頭。費文通眼里的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說:“娘,我聽您的……”
胡同里的住家聞聽后,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塊木頭做的牌子,人家給那么多錢,費秀才還不賣,親娘正躺在炕上等著錢瞧病抓藥呢,老娘和匾額哪頭重哪頭輕啊,怎么就拎不清呢?
娘的病還是不見好轉,時而昏睡時而清醒。費文通害怕,又跑去請大夫。大夫嘆了口氣,說:“老人大限已至,準備后事吧。”
費文通聞聽,如晴天霹靂,“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大夫,我給您磕頭了,求您救救我娘吧,她還沒享過一天福呢!”
大夫卻搖頭嘆息說:“晚了!”
費文通望著炕上躺的娘,心如刀割。早知如此,前幾天就該把匾額賣了,是自己耽誤了娘的病啊!
想到這里,費文通的淚珠吧嗒吧嗒直往炕沿上掉。
這天晚上,娘忽然睜眼醒了過來,開口說:“兒啊,我餓了,想喝一碗鮮拐子湯。”
拐子是天津人對海河鯉魚的叫法。
費文通又驚又喜,忙連聲答應,說這就去給她買拐子。出了屋門后,費文通卻為難起來。此時的海河早已封凍,上哪兒去買魚呢?
他琢磨了好一陣子,忽然想起有一次路過北大關浮橋時,看見有人在岸邊鑿冰釣魚。費文通決定去那兒買條拐子回來給娘熬湯喝。可是,家里一個大子兒也沒了,拿什么去買呢?
琢磨來琢磨去,費文通想到了家中的白瓷盆,就它能賣幾個錢了。
他轉身進屋后,見娘正靠著被褥閉門養神,就沒打擾她,穿好那件破舊的棉袍,拿著白瓷盆,輕輕關好屋門,走出胡同,一路步行朝鬼市走去。
費文通之所以選擇去鬼市,一來可以早點兒賣掉白瓷盆,在天亮前買到新鮮的拐子,二來鬼市上黑燈瞎火的,沒人能認出自己,兩全其美。
鬼市位于老城廂西南角的天寶路,街面不寬,兩邊全是地攤,攤上擺的物件也是五花八門,一半來路不明,另一半是蒙人的玩意兒,還有就是落魄人家賤賣的各式各樣的家伙什兒。
費文通是頭一回來鬼市,看著這里的人個個遮遮掩掩、賊頭賊腦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他在鬼市上跫磨了幾個來回后,終于相中了街南頭的一棵槐樹,把白瓷盆放在地上,縮手縮腳地等候買家。
費文通候了好一會兒,卻無人前來問價。他開始犯起了愁,要是白瓷盆賣不了,拿什么去給娘買鮮拐子?
他正胡思亂想時,忽聽有人喊了一嗓子:“嗨,你躲樹背后干啥呢?”
費文通愣了一下,問:“先生,您要買我的白瓷盆嗎?”
那人卻哈哈大笑道:“費大秀才,你沒聽出來我是誰嗎?”
費文通仔細一瞅,認出眼前的人竟是王二麻子,臉上一陣燥熱,問:“你來這兒干嗎?”
王二麻子卻故意拿話臊他:“怎么著,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啊?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從胡同里鬼鬼祟祟地出來,是到這兒賣這個寶貝盆兒啊?你這寶貝盆兒想賣多少錢,怎么著也得賣個三五千吧,是不是,費大秀才!”
王二麻子和費文通一直不對付,每次見面,王二麻子總是話里話外擠對他,不是冷言就是酸語,這讓費文通很是不解。
費文通沒搭理王二麻子。
這時,走過來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其中一人是女的,她問:“這盆兒多少錢?”
費文通連忙回答:“十個大子兒。”
女的還了個價:“八個大子兒,我就買走。”
一旁的王二麻子插話說:“八個大子兒?這種盆兒河北大街花鳥蟲市上五個大子兒一個!”
女的聽后,瞅了一眼王二麻子,道:“真的假的?算了,那我不買了。”說完,兩人就走了。
王二麻子攪黃了費文通的買賣,滿意地走了,氣得費文通站在那里,半天罵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不會罵人。
東方拂曉之際,白瓷盆仍無人問津,而鬼市上的攤主陸續收了攤。費文通在樹底下一邊不停地跺腳,一邊犯愁,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喊:“抓住他!”緊接著,只見從北邊奔過來一個人,手里抓著一個黑布包袱,后面有幾個人在玩命地追。
這個人一邊跑,一邊朝街兩邊胡亂瞅,路過費文通的白瓷盆時,抬手便把黑布包袱“咣當”一下扔進了盆里,往西一拐,跑沒影了。緊接著,后面那幾個人也奔了過來,喘著粗氣朝西追了過去。
這怪異的舉動把費文通嚇了一大跳。他朝街兩邊瞅了幾眼,見有幾個人正瞧著自己。費文通有些不安地拿起了黑布包袱,大聲問:“這是誰的?”卻無人搭理他。
那幾個人沒追上扔黑布包袱的,罵罵咧咧又返了回來。街上有人叫住了走在最后面的一個人,小聲嘀咕了幾句,這人立刻朝費文通走過來,盯著他手中的黑布包袱,問:“這是你的嗎?”
費文通趕緊搖了搖頭。
這人立馬來勁兒了,沖前面那幾個人招呼了一嗓子:“頭兒,有情況!”
幾人聞聽,立刻轉身奔過來。其中一個矮胖子喘著粗氣兒,邊走邊問:“怎么了?”
這人指著費文通的手,說:“頭兒,瞅瞅這布包袱。”
胖子雙眼頓時一亮,一把從費文通手中搶過黑布包袱,厲聲問:“哪兒來的?”
費文通見胖子兇巴巴的,心中不免有些緊張,磕磕巴巴地回答說:“剛才跑過去的那人,他把這包袱扔到了我盆里,然后……就跑了。”說完還指了指西邊。
胖子沒再說話,打開了黑布包袱,里面是好幾件黃白相間的金銀首飾。
費文通驚呆了。
只聽胖子一聲冷笑,揮手說:“銬走!”
話音落下,這幾個人立刻圍住了費文通,在他雙手腕上銬上了冰涼的馬蹄鐵銬子。
費文通又驚又怕,急道:“你們為啥要抓我啊,包袱真不是我的!”卻沒人聽他的解釋。
圍觀在人群中的王二麻子看到眼前這一幕后,驚得張大了嘴巴,嚇傻了。
費文通被押回了天津警察廳一分局偵緝隊。胖子姓王,是偵緝隊的副隊長。
王胖子和手下昨天在鬼市守了一整夜,回隊后,先補了個回籠覺,下午才開始審問費文通。他蹺著二郎腿,指著桌上的黑布包袱,面無表情地問費文通:“說吧,這布包袱哪兒來的?你的同伙呢?”
費文通一聽愣住了,急忙辯解說:“這包袱是那人扔到我盆兒里的啊。”
王胖子一聲冷笑,猛地一拍桌子,怒問:“你和同伙從哪兒搶來的這些金銀首飾,老老實實說清楚!”
費文通這才聽明白,敢情這黑布包袱里的東西是贓物!他忙把那人扔黑布包袱的經過講了一遍,解釋道:“你們誤會了。我是個秀才,長這么大從沒偷過別人家的半件東西。事情我已經跟你們說清楚了,我娘臥病在床,我得趕緊回家照看……”
王胖子哈哈大笑,說:“想回家?門兒都沒有!費文通,我最后一次問你,這些贓物你們是從哪里搶來的,你的同伙是誰?”
費文通一下站了起來,著急地說:“士可殺不可辱!我一沒搶二沒偷,哪來的同伙?”
王胖子氣壞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吼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來啊,給我打,狠狠地打!”
話音落下,幾個手下立刻圍上前來,對著費文通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一個文弱書生,哪禁得住暴打,費文通滿臉痛苦,呻吟著說:“我真沒搶過這些東西!您也不琢磨琢磨,我要真得了這些貴重東西,干嗎還跑到鬼市賣家里唯一值錢的白瓷盆啊?!”
王胖子以為費文通會老實交代,沒想到卻被他反將了一軍,立馬火了,怒道:“你小子還挺有種的啊!我告訴你,如今你已人贓俱獲,還跟爺嘴硬。爺今兒倒要瞧一瞧,是你的嘴硬,還是爺的手段硬!”說完,命人對費文通上刑。
幾個手下反捆住費文通的雙手,把他吊了起來,兩個腳踝處各拴了一段繩子,繩子下面吊了幾塊板磚。
費文通心中惶恐極了,拼命地扭動身體,只覺得兩只胳膊快要從肩胛骨那兒被扯斷了,而腳踝上拴的板磚還在使勁地往下墜,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子生生扯斷。他急了,拼命掙扎起來,居然掙脫了一只,卻把另一只胳膊生生扯脫了臼。費文通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王胖子讓手下把費文通放下來,拖進了臨時的拘押室。一個瘦子走過來,在王胖子耳邊小聲說,他去跑一趟大費家胡同,訪一訪費文通說的是真是假。王胖子琢磨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了。
晚半晌時,瘦子回來了。他把探訪到的情況告訴了王胖子,最后說:“頭兒,姓費的就是個窮酸秀才。案發那天,他在家伺候炕上生病的老娘,沒離開過家門半步。您說這事兒該怎么辦啊?”
王胖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說怎么辦啊?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你讓我上哪兒去逮案犯?你們幾個廢物,那案犯明明就在眼前,還讓他給跑了,如今還問我怎么辦!記住了,你去大費家胡同的事兒,對誰也甭說,知道了嗎?”
瘦子趕緊點頭,試探著問:“頭兒,那您的意思是……”
王胖子瞪了他一眼,說:“一邊兒呆著去!”
四天前的夜里,李局長和太太去中華大戲院聽京戲,家中居然摸進了兩個小偷,被看家的老媽子發現了,小偷拿被子捂住了她……他們翻箱倒柜,把李局長收受的大金條和太太的金銀首飾洗劫一空后,揚長而去。李局長兩口子回家后,發現老媽子早已氣絕身亡,家里被翻了個底朝天,氣壞了,限令偵緝隊五日內破案,并追回被劫的財物。這燙手的山芋自然落在了偵緝隊王胖子的頭上。他親自帶隊,和幾個暗探在鬼市蹲守,守到第三天拂曉時,終于發現了一個賊頭賊腦的人在街上兜售失竊的金銀首飾。等暗探出手抓捕時,那賊撒腿就跑……
在局長太太對贓物確認無誤后,他已琢磨好了對策,拿費文通這個書呆子去頂缸,把殺人搶劫案糊弄過去。沒想到,費文通雖是個文弱秀才,骨頭卻很硬,死活不認罪,這讓王胖子頭疼不已。
半夜時分,費文通才晃晃悠悠地醒了過來。他忍著全身的疼痛,咬著牙,一只手撐著地,慢慢地站起來,來到鐵柵欄前,向當班的老警察要水喝。老警察見他可憐,倒了一碗水遞進來。喝完水后,費文通想到自己身陷囹圄,家中老娘無人照看,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感到又憋又屈,忍不住對老警察說:“警爺,您老人家給我評評這個理兒。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三沒犯法,偵緝隊為什么非要逼我承認沒干過的事,還對我下這么重的狠手啊?您說這叫啥世道啊,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我想不通,想不通啊!”
老警察家十分同情他。他朝兩邊瞄了幾眼,見無其他當值的警察,小聲說出了李局長家中遭劫的事。
費文通驚呆了,問:“警爺,您說我該怎么辦啊!”
老警察卻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費文通忽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哀求說:“警爺,有件急事求您幫幫我。”說完,給老警察“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驚得老警察慌忙讓費文通站起來,小聲問:“什么事啊?”
費文通哽咽著說:“我老娘一直重病在炕,我昨兒四更天從家中出來,到現在沒回去,不知道她怎么樣了,請您抽空去幫我瞧一眼!”說完,又開始“砰砰砰”磕起頭來。
老警察“哦”了一聲,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孝子啊。”點頭答應了。
一個多時辰后,老警察悄悄出現在了柵欄外。費文通喜出望外,急切地問:“我娘還好嗎?”
老警察搖了搖頭,告訴了他如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你娘昨兒聽街坊說你被偵緝隊抓走了,昏死過去后就再沒醒來。街坊鄰居看她可憐,湊了一些錢,上棺材鋪買了副薄皮棺材,跟你爹合葬在了紫竹林。”
費文通聽后,放聲痛哭起來:“娘啊,您想喝一口鮮拐子湯,我卻沒法圓您最后的心愿,是我無能,是我不孝,我對不住您啊!”
老警察的眼眶也紅了,長嘆了一聲,說了句“造孽啊”,默默地走了。
王胖子琢磨了半宿,也沒琢磨出個好辦法,只能在費文通身上下功夫了,想方設法讓他簽字畫押,頂這樁入室殺人搶劫案的缸。
這回,王胖子不來硬的了,而是換成了軟的。他客客氣氣地讓人搬來一把椅子,請費文通落座,大概講了一遍案情后,說:“費秀才,只要你按我說的招供,供出你的同伙,咱們先把案子結了,我好在局長那兒交差,回頭我逮著機會再弄個小蟊賊來替你頂缸,放你出去,這樣你好我好大伙兒都好。要不然,你可是我們在現場逮住的,人贓俱獲,就算那老媽子不是你捂死的,李局長也絕饒不了你。怎么樣,你好好琢磨琢磨?”
費文通聽后哭笑不得,說:“我既沒搶東西,又沒殺過人,更沒同伙,您讓我招供什么啊?”
王胖子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說:“給你半個鐘頭的時間,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不然的話,我只能請你坐一回老虎凳了!”
費文通一聽又要上刑,心里犯起了怵,這可怎么辦啊?屈打成招吧,自己明明沒有入室殺人搶劫,平白無故為什么要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如果不招吧,就要承受百般折磨,生不如死啊……
費文通心中萬念俱灰,有氣無力地說:“我想睡一會兒,醒來后琢磨一下,再給你答復吧。”
王胖子十分高興,費秀才的死腦筋終于開了竅,答應說:“沒問題。”
費文通躺在冰冷的地上,腦子里飛速想對策……
迷迷瞪瞪之中,他看見王胖子帶著幾個手下,來到了拘押室,問費文通考慮得怎么樣了。此時的費文通已下定了決心,供出同伙就是王二麻子。理由很簡單,要不是王二麻子在鬼市拆臺,那個女的一準會買下白瓷盆兒,自己就能去買拐子,回家熬鮮湯,對娘盡最后一份孝心,娘也不會帶著遺憾撒手人寰,而自己也不會因為從天而降的黑布包袱招來牢獄之災。費文通越想越來氣,這回一定要讓王二麻子嘗嘗這幫穿虎皮的下三爛的手段,以解心頭之恨。
費文通按王胖子教的話,一字一句招供了他和王二麻子入室殺人劫財的全過程。簽字畫押后,王胖子立馬派人抓來了王二麻子。剛開始審時,王二麻子還不停地喊冤叫屈,被偵緝隊的暗探一頓胖揍后,居然就慫了。在王胖子的授意下,王二麻子乖乖承認了和費文通殺人劫財的事。
李局長看完供述后勃然大怒,立刻命王胖子把這兩個賊膽包天的案犯打入死牢,只等天津地方審判廳核準死刑后送他們去見閻王爺。
王二麻子知道自己死罪難逃,在死牢見著費文通后就破口大罵:“姓費的,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啥要這樣害我啊?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娘死后,沒錢買棺材,我還和街坊一起湊了份子錢,你的良心呢,書全讀進了狗肚子里嗎?嗚嗚……”
費文通冷笑一聲,針鋒相對地回敬道:“王二麻子,你現在知道冤枉了?那天在鬼市上,要不是你多嘴,拆我的臺,我的白瓷盆兒早就賣了,我就能給我娘買拐子熬鮮湯了,能在我娘靈位前摔孝子盆,披麻戴孝為她送終,更不會遭受這殺頭的不白之冤……要怪就怪你那張臭嘴,你活該!”說完忍不住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娘啊……”
王二麻子被費文通的這番話給噎住了。
王二麻子一直瞧不上費文通這個白面書生,這里面的原因多半是妒忌。費文通從小除了讀書就是讀書,不但考上了秀才,還想考舉人老爺當官爺。而自己呢,父母早早雙亡,十二歲就在碼頭扛大個賣苦力,這些年來受盡了世間的白眼和冷暖……
王二麻子想到自己被扣上了搶劫殺人的罪名,十有八九要掉腦袋,也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費文通是哭醒的,睜開眼后,看到屋頂的房梁,才知道剛才只是一場夢。他知道,就算王胖子有心想找小蟊賊頂缸,恐怕李局長也不會給他機會了,自己死罪難逃。想到王二麻子在夢里說的那些話,費文通又猶豫起來,難道真要把同伙的帽子扣在王二麻子頭上嗎,那他不就和自己一樣被冤枉了嗎?
猶豫再三,費文通想到了老警察,他是個好人。老話說,聽人勸吃飽飯。他便把剛才做的夢講給了老警察聽,然后問:“警爺,您覺得我這樣做合適嗎?是不是不厚道啊?”
老警察瞥了費文通一眼,只說了一句:“你應該多問問你自個兒的良心。”
一炷香過后,王胖子來到了拘押室柵欄外,問:“費秀才,你琢磨好了嗎?”
費文通點了點頭,道:“我有個條件,您得答應我。”
王胖子怔了一下,問:“什么條件啊?”
費文通回答說:“我要去趟北大關浮橋那兒,拿白瓷盆換一條拐子,回家熬成鮮湯后,親自端到我娘墳前,盡完最后的孝心,我就招供畫押,并說出同伙。”
王胖子痛快地答應了,命人叫來幾輛膠皮,他和費文通坐其中的一輛,其他幾個手下分坐兩輛,一路來到了北大關浮橋,在附近的海河岸邊,找著了一個鑿冰釣魚的人。費文通拿白瓷盆兒換了一條剛出水的新鮮拐子,提回了家中,用文火熬好湯后,親自端到了紫竹林的祖墳。
他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把拐子湯供奉在娘的墳前,哽咽著說:“娘,這碗鮮湯您趁熱喝了吧!”說完失聲痛哭起來。
王胖子聽著陣陣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心想,自己是實在沒辦法了,如果非要怪的話,就只能怪費文通是個倒霉蛋,誰讓那搶劫犯把黑布包袱偏偏扔到了他的盆兒里呢?
在回去的路上,費文通兩眼通紅,呆呆地望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剛上了法國鐵橋,讓王胖子沒想到的事突然發生了。
費文通趁王胖子一不留神,突然從膠皮上起身奮力一躍,跳下了膠皮,沒有絲毫猶豫,幾步奔到橋欄桿邊,一個倒栽蔥,人眨眼間就不見了。
王胖子驚呆了,等他和幾個暗探奔過來時,橋下的海河河面泛起了一圈圈擴大的漣漪,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費文通跳河自盡了。
王胖子徹底蒙了。他急忙讓手下找來幾個撈“河漂子”的人,在附近的河里折騰了大半天,終于把費文通的尸體撈了上來,直挺挺地放在岸邊……
回到偵緝隊,王胖子還一直沒回過神來。費文通跳河死了,案子也沒法再查下去了,自己怎么跟李局長交差啊?這回,頭上這頂副隊長的帽子怕是保不住了。
這件事經老警察的口,很快就傳了出去,還被記者登上了各大報紙。津門有名的李大善人聞聽后,感慨道:“這費文通真是個大孝子啊!”在費文通買拐子的浮橋河岸不遠處,他出錢修了一個五角亭,請書法名家華世奎題了三個正楷館閣大字:孝子亭。
孝子亭落成那天,忽然傳來一個大快人心的消息。頭天夜里,被擼了副隊長帽子的王胖子正在家中睡大覺,被人用悶棍敲暈后,拿竹簽扎瞎了一只眼,成了獨眼龍。偵緝隊查了半個月,毫無線索,只好不了了之。
對此,津門百姓議論紛紛。有人說,一準是搶劫李局長家的那兩個小蟊賊干的,算是為費文通娘兒倆報仇;也有人說是王二麻子暗中請來的俠義之士干的,以此報答沒坑他入獄的費文通。是真是假,眾人莫衷一是。
費文通娘“七七”那天,有人驚訝地發現,她的墳前忽然多出了一碗鮮拐子湯。此后,每年的清明節和中元節,都有人送來一碗拐子湯,熬得雪白透亮,供奉在老人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