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華教授民法思想述評

劉定華教授是我國較早系統研究民法、商法、經濟法制度的學者之一。其中，他在民法領域的學術研究主要集中于財產權制度、合同法理論、知識產權的民法歸屬、法人制度構建、人格權與身份法的體系整合等方面。在全面依法治國戰略實施深入推進的時代背景下，劉定華教授始終堅持以問題導向型路徑回應中國法治建設的制度挑戰，注重從社會結構變動與治理需求中提煉民法問題，并通過規范構建回應治理關切，體現出“良法是善治前提”這一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核心理念。

劉定華教授學術生涯早期聚焦于所有權制度構型，系國內較早提出“法人財產所有權單一性”理論，明確反對“兩級所有權”與“控制權即所有權”論，推動確立企業法人獨立財產權在民法中的制度定位。1]此后，劉定華教授圍繞中國市場化轉型中的合同糾紛與司法實踐，撰寫了《借款合同三論》《論借款合同的管理》等論文，系統探討借款合同屬性、合同自由原則與國家干預之間的邊界，主張以“貨幣所有權轉移”為基礎重構合同規范體系，并推動司法裁判向交易實質主義轉變。在知識產權法領域，他主張統一規制商標權、商譽、商業秘密等權利的財產屬性，提出“知識產權私法化保護”2]路徑，反對部門法割裂。在人格權與身份法研究中，他重視非法人組織主體地位、人身權獨立性和婚姻家庭法的私法整合機制，推動民法結構由“物債二元”向“權利多元 + 身份融合”演進。他先后在《法學研究》《中國法學》等刊物發表民法相關論文20余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重點項目、湖南省社科規劃項目若干項，主編或出版《民法學》《中國合同法論》《中國票據市場的發展及其法律保障研究》等教材和研究專著多部，在民法教學、立法研究與理論推動方面均具有顯著影響。其民法研究的整體路徑體現出強烈的問題意識、鮮明的制度理性和深厚的理論積累，推動了我國自主民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對我國的法治現代化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

一、財產權制度的重塑與“良法善治”

財產權制度是民法體系的核心構件，也是實現法治中國建設中“良法善治”目標的重要支點。健全現代產權制度不僅是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也是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的制度基礎。劉定華教授長期關注財產權制度在中國轉型期背景下的理論基礎與制度表達，系統地構建了具有問題意識的中國財產權理論體系。其代表性成果主要體現為對私人財產權、法人財產權的民法定位及結構邏輯的深度討論，既回應了改革開放后“權責不明”“所有權虛置”等治理難題，也體現出民法制度如何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發揮基礎性制度支撐功能。他以“從制度生成邏輯出發，回應中國制度需求”為學術路徑，立足于財產權利結構的內在演化邏輯，揭示了法人財產權概念的制度生成與功能定位。在此基礎上，既實現了對西方法權理論的本土化轉化，也為我國財產法治體系的體系化構建與漸進式完善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與立法指引。

（一）私人財產權的觀念演化與制度更新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國私人所有權觀念與法律制度的變革》一文中，劉定華教授指出，傳統社會主義制度長期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根本，致使私人所有權制度在理念層面和制度框架內均被理論界忽視。然而，隨著改革開放后市場機制的建立，確立私人所有權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特別是中國民事法律體系中的理論地位，是市場經濟運行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故，他明確主張，應順應改革開放大潮，將私人所有權從“意識形態敘事”轉向“理性制度安排”，在憲法層面確認公民私有財產的不可侵犯性，并在民事立法中給予私人財產權平等、完整的權利結構。3]

在理論建構方面，他將私人財產權的現代價值概括為三重屬性：其一是安全性，即私人財產不應受到非法侵害或任意征收，其立法邏輯可追溯至英美法系的“財產權保障傳統”；其二是平等性，強調不同所有制主體的財產權應獲得立法與司法上的平等保護；其三是自由性，主張在法律邊界內賦予財產持有者自主處分之權利。他較早提出將現代物權制度要素嵌人民事立法之中，例如善意取得、取得時效、公示原則，以保障交易安全與財產流動性，推動從“靜態保護”向“動態流通”轉變。例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現已失效）規定，房屋共有權受到法律保護，土地使用權以合法方式取得并受法律保護，動產所有權自交付時轉移。這些規定有助于正確處理物權糾紛，維護人民合法權益。劉定華教授的這些理論主張在法理上明確了私人財產權的法律地位，為后來頒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現已失效）中“保障一切市場主體的平等法律地位和發展權利”的基本條款奠定了理論基礎。

（二）法人財產所有權的單一性

在《法人財產權性質之我見》一文中，劉定華教授對20世紀90年代企業制度改革與“法人財產權”學理混亂的問題進行了系統梳理。他指出，“法人財產權”作為一種新興權利結構，是對企業法人地位的制度表達，其本質是企業法人對其合法財產享有的獨立財產權利，而非對國家或出資人的“委托經營”。劉定華教授從市場經濟和法治國家的治理邏輯出發，強調法人財產權的邊界，應當以《民法通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等法律規范為依據，避免權利受制于非制度化的政策調控與行政干預。4]

劉定華教授依據企業類型差異，對法人財產權結構進行分類闡釋。如在公司制企業中，企業法人擁有出資人投人財產的完整民法所有權；在非公司制國有企業中，雖無所有權形式，但在法律授權下，企業法人享有排他性、獨立性經營權，財產關系非“國家所有、企業使用”所能概括。他提出“法人財產所有權單一性”概念和原則，即企業法人應當作為獨立民事主體，對其擁有的財產享有完整的所有權，該所有權應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與處分等全部民事權能。劉定華教授對法人財產權的闡釋，先行回應了中國公司制度變革中的現實需求，并在《公司法》的制度設計中得到了理論與規范層面的雙重印證。

（三）現代物權制度構建的本土化倡議

在討論財產權制度的現實運行邏輯時，劉定華教授特別強調，制度設計應服務于“交易安全”與“權利流轉”兩個核心目標，這是民法在現代市場秩序中實現功能轉型的基本要求。交易安全確保了財產權益在市場交易過程中的穩定性與可預期性，權利流轉則保障了資源的高效配置與經濟活動的持續活力。二者不僅是現代物權制度的基本功能，更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財產權制度建構的內在要求。正如前文所言，受計劃經濟體制慣性與政策性調節邏輯的影響，我國傳統的財產權制度長期以來以“所有權的單一性”與“國家主導的配置邏輯”為核心，忽視了多元權利并存的現實與市場經濟對權利流動性的根本訴求。對此，劉定華提出，應以“法人財產權”的制度構建為突破口，實現物權制度從封閉靜態向開放流動的轉型，推動財產權結構的功能重塑與秩序重構。

他的本土化倡議，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確立“權利本位”取向的制度理念，通過《民法通則》《公司法》等基礎性法律，明確法人、個人與國家在財產權利歸屬與行使中的法律地位，強化法律規則在權利界定中的基礎作用；其二，完善交易安全與權利流轉的制度保障，引人善意取得、取得時效等現代物權流轉規則，健全權利流轉過程中的法律保護機制，降低交易成本，提升市場運行的穩定性與透明性；其三，堅持漸進式、差序化的制度轉型路徑，在尊重我國特有體制背景與社會條件的基礎上，通過漸進改革實現物權制度的本土化發展，避免激進化、碎片化帶來的制度失序風險。5]

三、合同自由原則與市場法治化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合同自由是公認的私法自治的基本原則，體現為主體平等、意思自治、權利本位等核心價值。然而，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合同法律制度在保障市場交易秩序、維護金融安全、平衡公共利益與個體權利之間，必然面臨合同自由與國家干預的動態張力。如何在尊重合同自由的基礎上，合理配置制度規則，確保市場交易的安全性與契約秩序的穩定性，成為我國民商法治體系發展中難以回避的命題。劉定華教授緊扣市場經濟轉型與法治建設的現實需求，圍繞借款合同屬性、企業間借貸的正當性認定、合同效力的實質審查，以及國家干預與合同自由的關系，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本土化視野與制度創新意義的理論主張，既回應了市場法治化進程中的治理困境，也為我國合同法律體系的現代化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學理支撐。

（一）借款合同的屬性與制度重構

在《借款合同三論》一文中，劉定華教授從我國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借款合同法律屬性的現實需求出發，系統性地重塑了借款合同的法理邏輯，提出了以“權利本位、契約平等、法治優先”為核心的制度重構主張。首先，劉定華教授批判了計劃經濟體制下對借款合同的“身份化”界定，指出將借款合同區分為“金融機構貸款合同”與“民間借貸合同”的做法，實質上是以政策性控制取代了私法自治原則，違背了市場經濟主體平等的基本要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現已失效）第196條確立借款合同統一立法后，他進一步提出，借款合同應當被界定為以貨幣為標的物的雙邊法律關系合同，其核心特性在于貸款人將貨幣的所有權轉移給借款人，轉移的不僅是處分權，而是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在內的完整所有權。這一權利結構的厘定，既糾正了“金融機構特權化”的制度偏見，也實現了借款合同與市場交易邏輯的內在契合。[6]

在具體的制度重構路徑上，劉定華教授圍繞“交易安全”與“權利流轉”這兩大核心功能，提出了從“法定主義”向“任意主義”轉變的立場主張，強調除法律明確禁止外，任何民事主體均可成為借款合同的當事人，企業法人、自然人、非法人組織皆可依法締結借款合同。他反對以《借款合同條例》（現已失效）、《貸款通則》等部門規章為由否認企業間借貸合同效力，認為企業之間的借款行為不僅是市場經濟下企業自主融資、緩解資金緊張的必然選擇，也是企業經營權的正當行使，主張通過登記、公示、總額限制等技術性手段，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合法化企業間的借款行為，實現在法治框架下的“秩序與自由”平衡。對于借款合同中貸款人、借款人的權利義務，劉定華教授堅持契約自治優先、法律規范兜底的原則，明確貸款人負有按約提供貨幣的義務，借款人則應承擔如實告知、按用途使用、依約返還本息等義務，并主張廢止與《合同法》精神相悖的強制性行政規定，回歸契約本身的自治邏輯。劉定華教授的理論貢獻，不僅體現在對借款合同屬性的法理重構上，更在于通過私法自治與法治化路徑，回應了中國市場經濟發展中借貸行為的現實需求，推動了借款合同從“政策工具”向“民事契約”的轉型，為我國借款合同制度的本土化、現代化建構提供了系統性、根本性的學理支撐。

（二）企業間借貸關系的正當性認定

在《論借款合同的管理》一文中，劉定華教授以銀行信貸法律制度的現實運行邏輯為基礎，系統探討了借款合同管理的法理依據與治理路徑，尤其在企業間借貸關系的正當性認定問題上，提出了具有突破性的理論主張。文章明確指出，借款合同雖屬民法調整的私權范疇，但在中國特有的金融管理體制下，長期以來被附加了大量政策性、行政性管理色彩，尤其是對于非金融機構之間的借貸行為，普遍存在以“非法集資”“擾亂金融秩序”為由否定合同效力的傾向。對此，劉定華強調，企業間借貸關系的成立、效力與履行，理應以《合同法》確立的契約自由、意思自治、平等保護等基本原則為判斷標準，而不能僅憑行政監管的政策導向予以否認。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企業作為平等的市場主體，其自主籌資、互助融資的行為，本質上是市場經濟對資源配置效率的內在需求，是企業自主經營權的正當行使，具有充分的民事合法性與經濟合理性。企業間借貸在法律上應當被認定為合同關系的正常形態，除非具有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違反金融監管法律的情形，否則不得隨意否定其效力。7]

在制度治理路徑上，劉定華教授主張，應當在堅持金融秩序維護的前提下，通過差異化、風險可控的方式，實現企業間借貸關系的法治化納入，而非一概否定、片面打壓。一方面，他認可金融監管機關有權對借款合同中的利率、用途、信用風險進行必要的規范與監督，以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保障金融安全。但另一方面，他也指出，將企業間借貸簡單視為“非法”行為，既無助于緩解中小企業融資難題，也不利于優化社會資金流動與資源配置。他提出，應通過登記、公示、限額等技術性制度安排，在法律框架內合法化企業間借貸，既保障交易安全，亦防止以往“隱性融資”“灰色借貸”帶來的監管真空與風險外溢。特別是在民事權利保障與行政管理權之間，劉定華倡導以《合同法》的權利本位為基礎，通過健全法律責任與風險管理機制，實現“契約自治”與“秩序維護”的動態平衡。其關于企業間借貸關系正當性的理論貢獻，在于打破了以身份屬性、政策工具為導向的“金融特權”思維，推動借貸關系回歸民事契約本源，為我國民商事法律體系的完善與市場化治理提供了重要的學理支撐。

（三）實質審查原則的確立

在多個場合中，劉定華教授對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形式主義裁判”傾向提出了明確批評。他指出，過度依賴于通過格式內容、公章簽署等形式要素認定合同效力，而忽視當事人的實際履行和真實意愿，既違背了民法“尊重事實、重視契約”的原則，也損害了市場交易的可預期性和司法裁判的一致性。為此，他主張，應當確立以實質審查為核心的合同效力判斷體系，將合同的履行情況、合同目的實現、交易慣例等因素納入裁判考量范圍。他進而提出，形式要件僅起證明和推定作用，不應成為判斷合同效力的唯一標準。在此基礎上，他倡導法院采取“從交易結構出發、從當事人權利義務出發”的裁判思維，重構合同法與司法解釋之間的適用關系。8]

劉定華教授的上述觀點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等司法解釋中已被采納。例如，對于未依法登記的借款協議，只要出借人已實際履行，且借款人認可相關債務，應認定合同關系成立并有效；同時，該主張不僅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合同法解釋（一）（二）》的制定提供了理論基礎，也影響了后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合同編對格式條款、意思表示、合同效力的規范表述，反映出形式主義向實質審查的裁判理念轉型，也體現了法治對真實交易秩序的保護導向。

（四）市場法治化下的國家干預與合同自由

在探討“合同自由”與“國家干預”的關系時，劉定華教授并未否認國家干預在特定領域中的必要性，而是主張應明確區分“公共規制型干預”與“交易干預型監管”。前者主要適用于關系到宏觀經濟穩定與系統性風險防控的金融領域，后者則應避免對市場主體合意進行實質性否定。在制度設計方面，他建議完善三個機制以調和“合同自由”與“風險規制”之間的張力：其一，通過強化信息披露機制，引導合同當事人理性決策，提高市場交易透明度；其二，建立違約懲戒與信用修復并行的制度體系，使契約履行與違約成本形成清晰的預期結構；其三，推進合同登記、公示制度的規范化和電子化，尤其應在借貸、租賃、保理等金融交易領域實現登記公信的技術保障。9]

此外，劉定華教授還倡導完善合同履行相關的信息披露、信用評級及合同登記制度，主張通過技術手段與法治規則結合，提高市場交易的透明度與可預期性，提升法律執行的實際效果。如在《借款合同三論》中，他明確指出，現代借款合同關系的信賴基礎已不再依賴于傳統的身份屬性或行政性強制管理，而應轉向基于“權屬清晰、責任明確、履行可控”的制度性保障。這種保障不僅包括對借貸雙方主體資格與合同內容的規范化審查，更包括通過信息披露、公示登記、信用評估等機制，降低交易中的不對稱信息風險，增強市場主體對合同履行的信賴與監督能力。他認為，合同自由的實現有賴于良好的制度環境，而這一環境的核心在于規則的透明性與執行的可控性，從而使借款合同回歸市場主體平等自治的法理本源，擺脫“身份化”與“政策化”干預下的非規范運行。其理論路徑不僅為我國合同法律體系的制度完善提供了本土化的構想，也體現了其將民法權利本位理念與金融秩序治理邏輯有機融合的學術能力與制度洞察，具有鮮明的市場導向與法治精神。

三、知識產權的民法歸屬

隨著知識經濟的迅速發展，知識產權已成為財產權制度體系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在中國立法實踐中，知識產權長期處于民法與行政法、部門法與通則法之間的結構縫隙之中，其法律屬性與制度歸屬始終存在爭議。劉定華教授在長期研究中，基于民法本位和權利體系統一的立場，明確提出知識產權應納入民法體系內部，并圍繞其財產權性質、私法屬性、制度整合路徑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前瞻性與體系性的重要見解，為推動我國知識產權治理體系法治化轉型提供了關鍵理論支撐。

（一）明確知識產權的私法屬性與民法歸屬

劉定華教授在《為名牌產品撐起一片藍天——讀〈名牌產品的知識產權保護〉》《專利法是振興經濟的重要保證》等代表性論文中，基于“發明創造是勞動產物”的理論視角，明確指出知識產權本質上屬于無形的財產權，具有與有形財產相同的歸屬需求與權利確認必要性。他認為，發明、商標、商譽等均應作為財產性民事權利予以界定，知識產權的本質是智力勞動成果的財產化，其權利屬性源于民法意義上的財產關系。這一認知奠定了知識產權私法屬性的基本立場，為其納入民法權利體系提供了理論基礎。0]

在權利保護路徑上，劉定華教授主張應通過“權利確認—權利保障—權利救濟”的私法邏輯，系統性地完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他通過對名牌產品商標權、專利權、商業秘密、商譽權的分析，實際上是將知識產權分解為民法內部各類財產權利的具體形態，強調應以民法上的平等主體地位與財產權利邏輯統攝知識產權保護。這種將知識產權嵌人民法權利體系的路徑，體現了其私法治理的系統化取向。同時，針對知識產權保護中長期存在的“身份化”“政策化”傾向，劉定華教授堅決反對以政策性控制取代私法自治，強調“權利本位、契約平等、法治優先”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知識產權保護的核心理念。他認為，只有回歸民法權利體系，才能確保知識產權在制度歸屬上的邏輯一致性，避免公法思維對民事權利自主性與市場交易秩序的干擾，從而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權利保障與市場法治化。[1]

上述觀點深刻回應了知識產權“身份化”“政策化”導致的私法屬性模糊與制度歸屬紊亂問題，厘清了知識產權作為財產權利在民法體系中的本質定位，既為知識產權回歸民法權利體系提供了堅實的法理支撐，也為我國在《民法典》框架下系統整合知識產權立法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二）強化知識產權的財產權功能與交易機制

劉定華教授在相關論述中指出，知識產權制度的本質，是對以智力成果為對象的財產性權利的法律確認與保護。從財產構成上看，知識產權是“脫離物質載體但具有經濟價值的利益”，本質上屬于一種無形財產權。其核心權能仍體現為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四項基本支配力，這與傳統民法中對物權結構的描述并無實質性差異。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知識產權的財產性不僅彰顯于其獨立的權利地位，還深刻體現在其可自由轉讓、有效擔保及廣泛許可的交易特性中。如他在《為名牌產品撐起一片藍天——讀〈名牌產品的知識產權保護〉》中明確指出，“名牌商標不僅是市場信譽的集中體現，其本身亦構成權利人可支配、可轉讓、可許可的民事權益，應納入民法所調整的私法領域”，強調知識產權應作為企業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加以保護與流轉。12]

劉定華教授還主張從以下三個維度強化知識產權的財產權功能：一是制度層面，應確立知識產權的完整物權結構，賦予其獨立處分權與擔保功能，同時，通過構建統一的登記制度來強化其交易的可信度；二是市場層面，應鼓勵采用轉讓、許可及特許經營等手段，推動知識產權的資本化與證券化進程，進而推動其深度融入金融信用體系；三是司法層面，在侵權責任裁判中重視權利的市場價值與使用效益，完善損害賠償機制，引人懲罰性賠償條款，增強其財產性激勵效應。上述系列觀點已在近年來的《民法典》立法、知識產權強國戰略、科技成果轉化機制中逐步體現。

（三）構建統一、多維的民法子部門法內部權利體系

劉定華教授對之前知識產權法律實踐中存在的“部門法割裂”傾向提出了深刻批評。他指出，不同子部門法規，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在立法邏輯、術語定義、權利構造與責任認定上存在顯著差異，嚴重制約了司法統一與裁判可預期性。他強調，知識產權案件往往涉及權屬判斷、侵權責任、損害賠償、合同履行等典型民法問題，應當將統一的民法規則作為制度底層架構，而非依賴高度技術化與管理導向的部門法邏輯。13」為應對上述問題，他提出構建“民法總則 + 部門法細化”的雙重體系路徑，即由《民法典》統一確立知識產權的基本權利屬性、取得規則、保護原則與權利限制條款；在此基礎上，由各子部門法進一步細化不同類型知識產權的適用標準與專屬規則，既保障技術復雜性，又維持體系統一性。14]他指出：“只有將知識產權納入民法體系統一治理邏輯中，才能真正實現各類智力成果權利的同權適用、公平保護與程序整合。”這一制度設計原則為知識產權法典化改革、統一司法裁判尺度提供了理論依據與結構模型。15]

實際上，劉定華教授的上述主張揚棄了德國、瑞士民法典的處理方式，即在民法中確認其一般原理，具體保護規則由特別法補充之。這種處理方式既保證了民法統一邏輯，又保留了專業法的適用空間，契合“權利結構統一—治理機制協調—規則體系清晰”的治理法治化目標。

（四）推動知識產權與傳統民法權利體系融合

除了對知識產權自身的財產權結構展開系統分析，劉定華教授亦關注其與傳統民法權利體系之間的融合邏輯。他指出，雖然當前我國物權、債權、人格權與身份權等民法權利類型之間已建成基本架構，但知識產權作為“新型財產權”，尚未形成明確的歸類體系。

因此，劉定華教授主張，應將知識產權從“立法與裁判孤島”中解放出來，納入統一的權利體系之中。一是應在民法總則中明確將知識產權列為民事權利的基本類型，與物權、債權、人格權并列，從法理上固化其體系地位；二是在物權編或專章中設置“知識財產權”制度條款，界定其取得方式、支配結構與救濟規則；三是在合同編與侵權責任編中統一確立其交易規則與侵權構成要件，避免現行法中不同類型知識產權適用標準分裂的現象；四是通過制定司法解釋與裁判規則，逐步形成涵蓋知識產權損害計算、權利沖突協調、類型延伸等在內的系統性規范指引。［16]

劉定華教授強調，知識產權的本質是財產權，其制度發展應遵循民法“權利類型—結構表達—制度適配”的統一邏輯。他指出，體系整合不僅是出于制度效率和技術邏輯的考慮，更是回應“法治化”這一國家治理現代化核心目標的應有之義。只有將知識產權納人民法體統轄邏輯中，才能實現從“工具式保護”向“權利本位治理”轉型，從而增強民法在數字經濟、新型市場關系等前沿領域的制度統攝力。

四、社會結構變遷的民法法治之路

社會結構的變遷是民法體系演進的重要推動力。隨著我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深度轉型，個體化、多元化趨勢日益顯著，組織形式也愈發復雜，這使得傳統民法體系在主體類型劃分、人身權保護機制以及身份關系調整等方面，逐漸顯現出制度上的滯后與理論支撐的不足。針對這些問題，劉定華教授從正視中國社會結構演變的實際情況出發，前瞻性地聚焦于非法人組織法律人格的確認、人身權的獨立性以及婚姻家庭法的整合等復合命題，展開了具有本土性與結構性的理論探索，其研究以鮮明的問題意識為引領，以法治精神為價值導向，展現了理論探索與制度完善相統一的思想特征。

（一）非法人組織民事主體地位的法理確認

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現已失效）確立非法人組織為第三類民事主體之前，劉定華教授便在其民法教學與研究中強調非法人組織在中國法律結構中的“事實存在與制度缺位”之間的緊張關系。在《法人財產權性質之我見》《論借款合同的管理》等學術著作中，他敏銳地指出，社會生活中存在大量具備獨立經營能力和責任承擔機制的組織形態，如合伙企業、事務所、工商業聯合體，但當時的民事立法缺乏明確的法律人格承認，這嚴重影響了它們的司法救濟效率。他指出，雖然《合同法》《著作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等實務法規早已承認非法人組織作為民事行為主體參與市場交易，但在《民法通則》及相關上位法中，卻始終未予正式確認，這造成了司法適用中的不穩定性與解釋困境。

針對前述問題，劉定華教授指出，盡管非法人組織不具備法人資格，但在權利義務的承擔、風險隔離、資產獨立性及代表權設定等關鍵方面，實質上已發揮著主體功能，故應依據民法中的“行為能力—責任能力”邏輯框架，賦予其制度層面的“有限人格”地位。該主張強調，應通過法律確認其民事權利能力、行為能力、訴訟地位與資產獨立性。在此基礎上，他還進一步闡述了分類治理的思路：對于具有持續性和組織性的非法人實體，應明確賦予其穩定的民事主體地位；而對于臨時性或松散型的組織關系，則可依據功能性標準，適度賦予其權利能力。17]

劉定華教授的這一理論學說和觀點建言最終在《民法總則》第57條中獲得了制度回應。該條文將“非法人組織”確立為除自然人、法人之外的第三類民事主體，這一立法成果不僅彰顯了先生“從社會事實出發、以制度回應構建”的問題導向法治理念，更體現了其以精準的法理洞察引領立法創新、以系統的學術思考推動法律現代化的卓越貢獻，堪稱理論與制度良性互動的典范。

（二）人格權編的正當性與權利體系拓展

20世紀末，中國民法對人身權的保護集中體現在對姓名權、名譽權、肖像權的規制中，缺乏對人格整體價值的體系性確認。隨著社會結構與技術手段的深刻變遷，以隱私權、個人信息權、身體完整權、聲譽權為代表的新型人格利益日益成為民事糾紛高發領域。對此，劉定華教授在民法教學與研究中始終主張將人格權作為獨立權利體系納入《民法典》之中。他指出，人格權既具有典型私法性，又具有超越具體交易背景的普遍適用性，是體現民法“以人為本”法治思想的權利類型，應在結構上實現獨立承載，在邏輯上融入民法總結構成。18]

在權利構成方面，劉定華教授將人格權劃分為“身份性人格權”與“自由性人格權”兩類：前者包括姓名權、名譽權、肖像權等基于社會身份而確立的基本人格權益，后者則包含隱私權、個人信息權、身體自主權等強調個體自主與尊嚴的權利形態。他主張將人格尊嚴作為立法邏輯中心，通過擴展權利類型、明確侵權標準、建立專屬救濟程序，構建系統化人格權保護框架。19]

劉定華教授的上述觀點在現行《民法典》正式設立“人格權編”的制度實踐中得到了全面體現，標志著“以權利保障為核心”的法治理念實現了向法典結構語言的重大轉變，也凸顯了其在人格權體系現代化方面的前瞻性制度貢獻。

（三）婚姻家庭法的民法整合路徑

婚姻家庭關系作為私法領域中的典型身份性關系，其制度歸屬在我國長期以來存在分歧。部分學者主張將婚姻家庭法視為社會法的特殊部門，以凸顯其倫理性與政策性；另有學者堅持其民法屬性，強調身份法與債權法、物權法在權利體系上的并列地位。劉定華教授在相關著述中明確表達了支持后者的立場。

他主張，盡管婚姻家庭法蘊含一定的社會政策元素，但其核心關系的本質依然遵循“權利—義務—責任”的私法邏輯框架。其一，婚姻關系雖受法律強制設定程序所規制，但在財產處理、贍養義務、親屬身份確認等方面，均表現為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對等結構；其二，親屬法中的撫養、繼承、贍養等制度，均涉及權利歸屬、責任承擔等民法核心范疇，理應在制度上歸屬于民法體系并在《民法典》中設立專章統一規制。他特別關注婚姻法內部的權利條理化問題，主張在制度設計中引入民法上的權利形式表達，明確婚姻設立權、離婚請求權、撫養權等實體性身份權利，并對權利沖突、責任承擔、身份變動等進行規范化處理，以增強身份法的操作性與結構邏輯性。[20]

此外，他呼呼構建“身份法—財產法”之間的協調機制，使婚姻家庭關系中的財產分割、繼承關系、夫妻共同債務責任等議題納入民法內部的體系框架之中。該主張不僅有效應對了現實中婚姻家庭爭議日益復雜化的挑戰，還進一步推動了之后《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在結構上的合理布局與規范體系上的高度統一。

（四）基于問題導向的法治回應

貫穿劉定華教授民法研究始終的，不只是對制度細節的純粹技術性演繹的關注，更重要的是對以社會現實為依據、以問題為導向的法治建構路徑的堅持。他力求在回應現實需求中完善法律制度。在他看來，民法作為國家治理的基本遵循，其制度價值不僅體現在權利義務的具體規范上，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協調社會關系、引導經濟秩序演進與保障個體權利，以回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求。21]良法是善治之前提，法治不僅應有制度的完備性，更應具備回應現實問題、解決實際矛盾的能力。他的研究理念正是這一制度精神在民法領域的具體體現：他所理解的“良法”，不僅是規范邏輯上的自洽之法，更是能夠回應國家治理需要、適應社會結構變遷的制度表達。

具體而言，劉定華教授圍繞民法三大基礎領域展開了系統性理論重構：在財產權制度方面，他敏銳把握改革初期“產權模糊、責任虛置”的結構性問題，提出“法人財產所有權單一性”理論，主張明確企業法人的財產支配權邊界，構建穩定清晰的權利結構，回應市場經濟對產權清晰化與法治化治理的根本需求；[2」在合同制度領域，他圍繞“企業間借貸限制”“合同效力形式主義”等典型司法困境，主張以“貨幣所有權轉移”為核心，重構借款合同的法律屬性，并推進“交易實質優于形式要件”的裁判理念轉型，從根本上推動合同自由與國家干預之間的調適；[23][24]在知識產權制度領域，他開創性地指出立法分割與管理導向對權利體系造成的割裂效應，提出應將知識產權統一納入民法財產權體系，強化其財產性、排他性與流通屬性，以構建可預測、可適用、統一化的市場治理體系。25]這一類構想已被廣泛吸納至《民法典》條文編排及相關子制度中，充分展現了其理論對現實法治建構的推動作用。

更深層次來看，劉定華教授的研究理念高度契合“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根本目的是依法保障人民權益”這一法治精神。他反對將民法工具化、技術化，主張回到對“制度如何服務社會、規則如何保障權利”這一命題的根本關切。他強調，民法不僅要邏輯自洽、體系完備，更要回應結構轉型中的多樣化社會期待，成為“社會結構之鏡像與制度秩序之樞紐”［26]其對非法人組織法律人格的確立、人身權與人格權的結構獨立、婚姻家庭法私法屬性的制度定位等研究，均體現出鮮明的“問題—回應—法治整合”邏輯。在他看來，現代民法必須走出法條封閉空間，嵌入治理語境與社會現實，以制度體系回應國家戰略目標，以權利結構表達人民主體地位。這正是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法治是最好的營商環境”“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體系建設”的理論實踐基礎。

綜上，劉定華教授的民法研究不僅在制度建構上展現出深厚的理論積累，更在方法論層面體現出強烈的問題意識、鮮明的回應性邏輯與高度的法治自覺。他以社會變遷為出發點、以制度設計為路徑、以治理效能為落點，構建起一套本土化、制度化、現代化高度融合的民法理論體系。這種以問題為原點、以回應為方向的學術立場，正是中國民法理論走向自主性、現實性與制度成熟的核心路徑，也構成了他在民法領域的獨特貢獻與精神傳承。

【Abstract】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ongoing strategies of comprehensively governing the country by law and the deepening implementation of the Civil Code，how civil law institutions can respond to the requirements of modernizing the national governance system and governance capabilities has become a critical issue of shared concern in both theory and practice. As one of China's early scholars to systematically study civil law institutions，Professor Liu Dinghua has dedicated his academic career to the key areas such as property rights systems，contract law theory， intellectual property ownership，and the constructionof personalityrights and family lawsystems， forming a localized civil law theoretical system characterized by problem orientation， institutional response， and structural integration. A comprehensive review of Professor Liu Dinghua’s series of works in civil law reveals how he addressed institutional dilemmas and practical tensions through theoretical innovation across four dimensions： first， reshaping the property rights system to promote sound laws and good governance by clarifying property structures; second， critiquing formalistic adjudication logic through substantive transaction principles to reconstruct a market-oriented contractual governance mechanism; third， integrating intellctual property into the unified civil law structure via a private law approach， addressng both governance coherence and innovation-driven development; and fourth， expressing the institutional tensions of social structural changes through rights frameworks， embodying civil law’sresponsiveness to 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the spirit of rule of law.Evidently，Professor Liu Dinghua's civil law thoughts demonstrate a distinct problem awareness，profound institutional rationality， and a strong commitment to the rule of law，providing important theoretical resources and institutional insights for constructing a civil law discipline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promo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rule of law in China.

【Keywords】Liu Dinghua; civil law; spirit of rule of law; problem orie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