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高校思想政治理論課研究專項“生成式人工智能對大學生思想認知的沖擊與應對研究”(編號:24VSZ034)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5.04.004
在全球化與數字化浪潮深度交織的語境中,文化遺產的數字化實踐正以深刻而不可逆的方式重塑人類對于歷史、記憶與文化傳承的認知結構。這一進程不僅意味著文化保護與傳播范式的轉型,也推動了技術與文化之間復雜而持續的交互機制的形成,催生出一種嵌套于媒介技術、算法邏輯與平臺機制之中的文化生成生態,引發學界對文化主體性、知識結構與社會記憶機制的持續關注。政策與理論話語亦不斷強調,文化遺產不僅是民族歷史的物質性見證,更是連接歷史與未來的精神性樞紐,是維系文化連續性和認同感的重要媒介。在此背景下,如何通過數字化實現文化遺產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成為當下的重要課題。
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核心不在于物理形態的表層再現,而在于技術嵌入下文化記憶生成機制的重構。數字技術不僅轉譯文化對象,更將其嵌入超文本結構、知識圖譜與算法調控體系中,使文化遺產的存續方式由物質性實體躍遷為可計算、可連接的知識節點。其意義生產機制亦逐步脫離線性敘事,進入由數據驅動的動態調節矩陣。在此文化嬗變中,關鍵議題已從“技術賦能”轉向對文化主體性機制的反思:文化如何在技術治理體系中生成、協商與重構?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的技術哲學為理解這一轉型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點。他提出的“技術多樣性”“心智多樣性”與“技術器官學”等概念,揭示了技術作為記憶外化機制的非中性角色,其深度介入正重塑文化意義生成與社會結構的底層邏輯。
正是在這樣的結構中,文化遺產數字化展現出一種雙重效應:一方面提升文化遺產的可達性與知識共享能力,另一方面也在標準化與去語境化趨勢中壓縮文化多樣性與歷史深度。這種異質性結構凸顯了技術邏輯與文化邏輯之間復雜的關系,構成數字化時代文化遺產存續的新圖景。
一、技術哲學視域下的文化遺產數字化
斯蒂格勒的技術哲學為理解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深層機制提供了獨特路徑。他指出:“技術并非作為人的外部附屬物而存在,而是人類存在方式的組成部分。”①這一判斷突破了傳統“技術中性論”的框架,強調其對文化時間性與主體結構的決定作用。在他看來,“技術是記憶的組織者,它決定了人類如何與過去連接,也決定了我們如何想象未來”②。技術既是歷史的生產機制,也是未來認知的框架。隨著智能技術嵌入社會基礎設施,其“框定性”與“加速性”持續擴大對文化生成環境的影響。③④這些理論視角不僅為探討技術在文化遺產數字化中的作用提供理論支撐,也回應了如下關鍵問題:文化主體性如何在數字技術中被重構?技術治理如何嵌入文化知識的生產與傳播過程?數據邏輯主導下,文化遺產的存續方式發生了怎樣的轉變?
從技術批判理論出發,斯蒂格勒對杰弗里·鮑克(GeoffreyBowker)與蘇珊·利·斯塔(SusanLeighStar)的“基礎設施社會建構論”進行了深化。后者指出分類系統“在不被察覺中內嵌權力機制”③,而斯蒂格勒進一步追問:“是誰在構建記憶?技術如何替代人類對歷史的參與?”?他提出“技術時間性”(technologicaltemporality)概念,指出數字時代的時間結構不再是自然流逝的歷史,而是由數據處理機制與算法調度系統所決定。這意味著文化遺產的數字存續從線性時間進入計算治理的動態體系,這帶來“文化經驗的碎片化與去歷史化風險”②。文化遺產從物質實體向技術結構的轉化,不僅改變了其存儲方式,也重構了其文化意義的生成模式。
在斯蒂格勒的理論體系中,“多樣性”(diversity)是理解技術與文化關系的研究焦點之一。他強調,它是人類社會持續進化的基礎,必須對抗數字資本主義給認知生態帶來的單一化趨勢。③在文化遺產數字化語境中,標準化的技術路徑是否會壓縮文化表達的多樣性?地方性知識與非主流文化在統一的技術框架中如何保持其獨特性與語境深度?斯蒂格勒提出的“技術多樣性”“心智多樣性”與“技術器官學”等關鍵概念,為我們理解數字時代技術變革的復雜性提供了理論工具。
“技術多樣性”(technodiversity)反對將單一平臺邏輯視為技術發展的自然路徑。斯蒂格勒警示:“數字資本主義的邏輯傾向于消除差異性,將所有文化內容納入統一的算法范式,從而造成全球范圍的文化同質化。”“若所有文化都被壓縮進統一的技術格式之中,那么文化的未來將…屬于算法。”③在文化遺產數字化的實踐中,這種標準化趨勢體現在數據格式、元數據結構、存儲協議等方面的統一化上,雖提高了互操作性,卻可能壓制文化差異,邊緣化地方性知識,甚至消解其歷史語境與符號系統。算法治理機制往往傾向于推送主流認知框架中的內容,而削弱非主流文化表達的可見性,使算法逐漸取代人類的文化判斷力,從而可能影響數字時代的文化多元表達空間。
“心智多樣性”(noodiversity)回應了技術對人類認知機制的深刻重塑。該概念源自古希臘“nous”(精神/理性),強調認知能力的文化建構性。斯蒂格勒認為,技術并非中立中介,而是介入思維方式與文化習得路徑的核心媒介。在人工智能與平臺算法主導下,文化接觸方式由“主動探索”轉向“被動接受”,文化遺產的存取也轉變為平臺“結果呈現”的一部分。這一趨勢使文化遺產的意義建構嵌入算法邏輯之中,而非歷史語境與人文詮釋之中。例如,文化遺產機構需要承擔“技術中介”角色,對抗“技術解決主義”(technologicalsolutionism)與“算法黑箱化”(algorithmicopacity)@,在數字化過程中維護文化多樣性與敘事復雜性。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應僅復制物理對象,還應關注其在文化知識網絡中的節點功能,使其能承載多元敘述,而非淪為單一算法邏輯下的展演符號。
這種思考進一步延伸至“技術器官學”(organology)這一概念。斯蒂格勒指出,技術不僅是身體的延伸,更是認知結構的外化與拓展。①文化遺產數字化正體現了這一邏輯:數字媒介不僅存儲文化記憶,更深度參與認知方式、語言能力與歷史感知的塑造過程。他強調:“技術作為記憶的外化機制,并不只是記錄歷史,而是在重組文化記憶的同時,也重組了我們如何成為歷史的主體。”①數字文化遺產機構因此不僅是信息的保管者,更是文化意義重構的參與者。機構內部的數字檔案亦不再是靜態的存儲容器,而被視為嵌入文化知識體系、具備生成性與交互性的動態機制。③
從進化論視角出發,斯蒂格勒將技術視為認知能力的“器官性擴展”,而數字技術則是人類無機器官的延伸。數字媒介“加速了文化遺產的遺產化進程,使當代文化不斷成為自身的檔案”④。換言之,文化遺產不再是被動的歷史遺存,而是算法邏輯與交互機制中持續生成的文化節點。這不僅豐富了文化的表達維度,也將其嵌入數據邏輯主導的再生產體系中,形成一種動態的“計算式文化時間”。
技術的標準化與自動化趨勢正在無形中削弱文化的多樣性,使文化遺產的數字實踐步入新的張力結構之中。在此背景下,斯蒂格勒提出的“多樣性哲學”不僅提供了批判工具,也為文化遺產在數字時代的再生與重釋指明了方向。如何在保護與創新之間,在算法規訓與文化生成之間,尋找新的動態平衡,已成為數字化文化遺產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
二、文化遺產的本體躍遷與知識形態重組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轉向不僅體現技術對文化實踐的深度介入,更深刻嵌入知識建構方式與文化再生邏輯的結構性轉型之中。隨著全球數字基礎設施的持續發展,文化機構正借助媒介化過程(mediatization)將實體文物轉譯為可計算的數據結構,使其脫離物質載體,嵌入跨時空流動的編碼性知識系統。這一過程不僅改變了文化遺產的本體論地位,也促使其在技術邏輯主導下生成新的傳播機制與認知結構。上述轉型所帶來的影響遠不止于媒介形態的更新,更在深層次上觸及文化認知模式與社會記憶機制的重構。在此語境中,文化遺產不再僅是歷史的靜態見證物,還成為技術系統中的動態節點,其主體性、知識屬性與記憶功能皆在算法邏輯與數據結構中被重新定義。
(一)從物質實體到知識節點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進程不僅關涉物質實體的技術性再現,更指向文化知識形態的范式躍遷。在此過程中,文化遺產的存續方式由靜態的實體存在轉化為嵌入性、可計算的知識節點,其表征方式也從物理性指涉演變為數據驅動的符號結構,具備鏈接性、可推理性與動態演化能力。③這一轉變不僅改變了文化信息的儲存范式,也促使文化記憶的表征體系由線性敘事走向數據化、網絡化的復雜結構。
斯蒂格勒的“技術器官學”理論為理解文化遺產數字化轉型提供了深刻的哲學基礎。他提出的“技術外化”(exteriorizationoftechnics)概念表明,數字化不僅是知識的轉譯,更是文化意義生成機制的根本重編。在這一視角下,技術既是文化記憶的外化機制,也是認知系統的結構性塑形力量。文化遺產的存續方式因此發生質變:它不再依賴物理實體,而是嵌入計算邏輯,構成數據驅動的文化系統;其意義生成亦不再受限于線性時間,而是在算法調節下進入動態語境。同時,知識生產的算法化與標準化推動文化遺產從實體性向計算性知識結構躍遷,顯著增強了其可操作性與傳播能力。
例如,文博領域廣泛采用三維建模、光譜成像與虛擬現實等多模態技術,這些技術不僅能精確復現藏品的物理細節,更賦予其交互性與延展性,使其在非物質語境中持續生成新的意義。?
在這一理論背景下,文化遺產的數字化可被視為繼書寫技術與機械復制技術之后,文化知識存續模式的一次深度技術外化。①其過程可分為三個層級。(1)文化遺產的物理形態(如碑刻、繪畫、器物)通過高精度掃描、三維建模與光譜成像等技術被轉譯為數據,實現從實體向可儲存的數據對象轉化。(2)這些數據被整合進數據庫、知識圖譜與超文本結構,構建出具備語義關聯與計算能力的知識網絡。(3)人工智能與機器學習技術對這些語義單元進行自動解析、風格識別與歷史推演,使文化遺產的意義生成機制進入自適應計算邏輯。例如,人工智能模型可分析藝術風格、生成語境信息,甚至預測文化演化趨勢。?
這一多層次的外化機制表明,文化遺產的數字化轉型不僅是媒介技術的迭代,更是文化知識體系在算法主導下的結構重構。在數字規訓下,文化遺產的符號體系被重新解構并嵌入知識網絡,其存在形態由實體性轉向數據性。傳統價值體系所依賴的“原真性”(authenticity)與“歷史共現性”(historicalco-presence),根植于物理載體的穩定性、時間的線性積累以及歷史語境的共時性;而數字技術的深度編碼、多模態呈現與超文本鏈接,使文化遺產突破物質載體的局限,轉化為開放、可關聯、可演化的知識節點。
在這一語境中,文化遺產的意義生產不再依賴單一的歷史敘事路徑,而是通過多維鏈接與交互機制不斷生成與更新。一幅數字化繪畫不僅是原作的圖像再現,更成為連接歷史背景、藝術風格、評論文獻與用戶生成內容的知識界面,其意義隨著數據流動與用戶行為不斷演化。文化遺產在數字平臺上既是被編碼的對象,也是意義流動的接口,其知識屬性在技術邏輯中持續被重構。
因此,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僅改變了其物質形態的存續方式,更催生出一種以算法驅動、鏈接生成與語義重組為核心的知識形態。這一躍遷體現了技術對文化再現機制的深度植入,也標志著文化遺產在數字時代獲得了再生成能力。
(二)超文本機制與知識圖譜化趨勢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進程不僅拓展了其存續方式的技術邊界,更標志著其從實體性存在向數據化、網絡化存在的躍遷。在這一轉型中,文化遺產的物質性被技術解構,并以計算機可讀的數據結構重構,這使其擺脫物理載體的時空約束,嵌入以編碼、索引和鏈接為核心的技術知識體系。數字技術的介入促使文化信息的組織方式發生根本性變革:從封閉走向開放,從靜態轉向動態,從線性秩序過渡至語義分布,進而形成以超文本結構與知識圖譜系統為核心的非線性、多義性傳播與認知網絡。
超文本機制構成文化遺產數字化的基礎性結構。它不僅打破信息的線性組織方式,還促使文化遺產嵌入跨學科、多模態的知識生態系統,形成具有自適應性的語義鏈接網絡。在這一結構中,文化意義的生成不再依賴敘事鏈條的因果邏輯,而是通過由節點、鏈接與界面構成的拓撲結構不斷重組。從斯蒂格勒的“技術器官學”視角來看,技術不僅是外部工具,更是決定文化認知與社會記憶方式的基礎性結構。在超文本語境中,文化知識被技術邏輯重新編排,用戶可在不同節點間跳轉、聯動,通過鏈接生成多維度的語義路徑。例如,“數字故宮”平臺允許用戶從文物圖像跳轉至歷史背景、制作工藝,甚至觀看AI復原的動態影像;《千里江山圖》數字展覽借助圖像放大、動畫敘事等手段模擬動態意境,使觀者在交互中生成新的理解結構。這種嵌套式的超文本機制不僅提升了文化遺產的可接近性,也使其在技術邏輯主導下獲得持續生成意義的能力,打破了傳統知識體系中“靜態對象一線性解讀”的固有范式。
與超文本機制相輔相成的是知識圖譜所提供的語義組織能力。知識圖譜通過構建語義關聯的概念網絡,推動文化遺產從文獻歸檔向動態、可計算、可推理的知識結構轉型。它提升了文化信息的機器可讀性與算法可解釋性,使原本依賴人工標注與專家分類的知識體系,逐步轉向由語義分析、機器學習與自動推理主導的智能系統。斯蒂格勒強調,技術的外化不僅是記憶的外化,更是認知能力的外化;當知識組織邏輯由算法主導,文化主體的感知模式與理解路徑也被重新編程。例如,“數字敦煌”項目通過構建知識圖譜,將壁畫圖像、洞窟結構、文獻資料與研究成果整合為統一的語義網絡,使研究者得以追溯某一壁畫的創作背景、風格演化及其與絲綢之路其他遺產的關聯,從而形成跨時空、跨語境的文化認知結構。這不僅豐富了文化遺產的研究維度,也使其在多學科網絡中獲得高度的互聯性與良好的可操作性。
從整體來看,文化遺產的數字化正通過超文本化與知識圖譜化的雙重路徑,呈現出從“物的記憶”向“數據的意義”躍遷的趨勢。斯蒂格勒的技術哲學指出,正是這一技術邏輯主導的“意義外化”過程,使文化遺產擺脫了物質性與線性歷史結構,進入一個由算法、鏈接與交互機制構成的再語義化空間。在這一過程中,文化知識的存儲與傳播方式發生重構,文化遺產從封閉的靜態對象轉變為開放的知識節點,其意義生成越來越依賴技術系統的結構安排、用戶行為的交互路徑以及語義關系的動態重組。換言之,數字化不僅是媒介形式的革新,更深刻指向文化遺產本體論地位的重構。技術使文化遺產擺脫物理形態的歷史約束,嵌入由數據鏈接、算法推薦和用戶參與共同驅動的知識生態系統。在這一語境中,文化遺產不再是靜態復刻的圖像或物品,而是動態知識拓撲中的活躍節點,其語義屬性隨技術演進、用戶聯動與語義重組而不斷生成與擴展。例如,數字碑刻項目不僅提供原始文本,還鏈接學術研究、歷史語境、互動討論與AI生成的語義分析,使其成為多維知識系統中的動態文化符號。
因此,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僅是媒介轉化過程,更是技術一認知結構深度重塑的體現。斯蒂格勒所揭示的,是這一由超文本機制與知識圖譜邏輯共同驅動的意義外化過程,促使文化遺產從靜態物質躍遷為動態知識形態,進而成為文化生產、記憶建構與認知生成中的技術性節點。這一結構性轉型不僅重構了文化遺產的“存續”概念,也拓展了文化知識在數字時代的表達邊界。
三、數字技術對文化遺產的影響
隨著數字技術在文化遺產領域的深度嵌入,其影響已超越媒介形態的更新與信息結構的重組,進一步觸及文化遺產存續方式的本體論層面。文化對象正從物質性實體轉化為數據化節點,其意義的生成機制嵌入算法邏輯與平臺治理結構之中,標志著一場橫跨技術革新、文化重構與知識生產的深層轉型。數字化實踐在豐富文化表達維度的同時,也引發了技術主導與人文判斷之間的結構性張力,表現為標準化與地方性知識、算法推薦與歷史語境、自動生成與人文詮釋等多重維度的深層沖突。@在這一背景下,數字化轉型所帶來的不僅是文化遺產形態的再配置,更是文化邏輯與主體性機制的深度重編。@
(一)數字文本的忠實性迷思與文化語境的消解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僅是物質性對象向數據文件或新媒體形態的轉譯,更意味著文化文本被嵌入計算化、可操作化的技術框架之中,其存續方式、詮釋邏輯與意義機制因此被系統性重構。數字化文本因其高度可操作性而被鏈接、碎片化處理、算法分析,形成一種“計算性文化對象”。但這一邏輯也施加了符號學異化效應,使文本脫離其原有的歷史語境,被重新適配于數字化與算法操作的框架中。②
在數字媒介深度嵌入文化實踐的當下,文化遺產的“原真性”(authenticity)問題成為數字化轉型的關鍵議題。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指出,復制技術削弱了文化作品的“靈暈”(aura),即其獨特的時空存在性;但他也強調,復制技術通過解放對象于傳統語境,賦予其在不同語境中再度被感知與激活的活力。③這種“賦權與剝奪”并存的張力,與斯蒂格勒的技術哲學形成深層呼應。斯蒂格勒指出,技術作為文化記憶的“外化機制”,深度參與文化的時間性、主體性與知識系統的建構。在技術治理與算法規訓的框架下,數字技術不僅決定文化內容的呈現方式,也重塑文化主體的歷史認知路徑。
以古籍數字化為例,文本在轉譯過程中常經歷語境剝離與符號簡化,版式、字體、紙張質感等細節常被忽略,而這些物質性特征正是承載歷史意涵與文化情境的關鍵媒介。③一旦脫離原始載體,文本的語境性與歷史性即被削弱,文化原真性亦面臨重構,其意義生成轉而受制于技術邏輯與可操作性框架。這種“去物質化”趨勢使數字文本成為“技術再造的文化對象”,其真實性既依賴于技術的再現能力,也受制于算法的規訓模式。斯蒂格勒所提出的“技術時間性”正用于揭示這種非線性意義生成機制:文化遺產的意義不再是歷史積累的產物,而是在技術系統中被調度與重組的結果。
光學字符識別(OpticalCharacterRecognition,OCR)作為數字化的核心工具,雖不斷進步,其“閱讀”仍是一種計算模擬,而非語義理解。OCR通過符號解析與模式識別生成可計算文本,其最終意義仍依賴人類詮釋,因此可將其視為一種“視覺假肢”(prostheticvision),其在增強文本處理能力的同時也重塑了人機認知協同。但這種協同并非無懈可擊:OCR在面對手稿、古籍、異體字等復雜文本時存在結構性誤差,哪怕誤差率極低,在大規模數字化項目中亦可能累積為嚴重的語義偏差,影響文本的完整性與學術可用性。③更關鍵的是,OCR的核心是一種“去物質性”操作,忽略構成文化語境的物理特征,如紙張顏色、墨跡沉積、裝幀結構等,導致文本的語境性與歷史感被系統性削弱,文化原真性隨之遭遇挑戰。
此外,超文本結構的非線性特征也對文化記憶的連續性構成沖擊。斯蒂格勒指出,當知識組織方式從線性敘事轉向數據驅動的動態網絡,個體認知的時間結構亦發生深刻變動。文化遺產在超文本環境中呈現碎片化、去脈絡化趨勢,用戶的理解路徑日益受到推薦算法與界面邏輯的影響。在這一背景下,數字文本的“語境消解”不是偶發現象,而是技術邏輯驅動下的結構性特征。傳統文本的意義生成依賴語義、語境與敘事的交織,而數字化文本則傾向于標準化、計算化、可檢索化,雖然提升了文本操作性,卻也犧牲了文化深度與語境復雜性。②
斯蒂格勒對此提出警示:在技術統攝下,文化主體的認知能力可能被“異化”為技術流程的一部分,其對歷史與文化的理解逐漸被算法邏輯中介化。文化遺產在數字環境中的“意義斷裂”正是這種認知結構重構的表現。OCR技術及其背后的數字化邏輯,雖體現了技術賦能的潛力,卻也構成文化遺產研究中的深刻挑戰。本雅明與斯蒂格勒雖路徑不同,卻共同強調了技術如何重塑文化經驗與歷史認知的基本框架。因此,文化遺產的數字化必須回應技術規訓中如何維護文化語境、歷史真實性與認知自主性的根本問題。數字文本的意義生成已由敘事性場域轉向符號化框架,其忠實性困境與語境消解趨勢,將持續構成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核心挑戰。
(二)歷史記憶的選擇性存續與數字權力的隱性運作
文化遺產不僅是物質性的存續,更是歷史記憶的物質化表征。數字化雖擴展了文化遺產的可存取性與傳播路徑,但其深層架構中的數據索引、可見性機制與存儲邏輯,仍深植于權力結構之中,使得某些歷史被優先銘刻,而另一些則被邊緣化甚至系統性抹除。在數字文化遺產的構建過程中,優先數字化哪些材料,如何歸檔、存儲或刪除,并非技術中立的操作,而是資源分配、政策導向與資本邏輯交織下的知識治理實踐。例如,GoogleBooks、Europeana等全球性數字項目,往往傾向于優先處理主流文化、官方歷史與精英知識,而地方性記憶、口述傳統與邊緣群體往往因資源不足或標準不適配,被排除在數字歸檔之外。③
這類選擇不僅體現在宏觀策略中,更深深嵌入數據索引、元數據架構與檢索算法等微觀機制中。在數據庫與數字檔案檢索系統中,信息的可見性并非技術中性結果,而是由搜索算法、標簽分類與語義模型共同建構的知識秩序。③文本若因元數據缺失、標簽偏誤或分類體系偏向而被系統“降權”,其在檢索中就會處于隱匿狀態,契合主流范式的內容則被算法優先推送,這形成了技術邏輯主導下的文化顯現機制。這種機制不只是信息排序工具,更是建構文化意義的權力裝置。③
在此背景下,數字文化遺產的存儲框架已不再是中性的技術容器,而成為權力形構的空間。官方機構的檔案選擇體現特定歷史敘事傾向,商業平臺則將文化存取模式轉化為信息消費的最優化邏輯。③文化遺產的傳播與展示逐漸依賴平臺推薦算法,其可見性、排序權重與用戶接觸頻率日益受到算法調控。例如,某些藝術作品、歷史圖像或文獻是否被推薦、如何呈現、被誰觀看,皆由技術規則決定。與此同時,數字化環境下的信息存取邏輯逐步集中化。與傳統分布式檔案不同,數字檔案集中存儲于政府數據庫、商業服務器或技術平臺,使文化遺產的存續日益依賴數據持有方的政策與平臺規則。當服務器關閉、政策變動或商業選擇導致數據下架,文化遺產的數字版本即面臨“單點失敗\"(singlepointoffailure)與“數字遺忘”(digitalforgetting)的系統性風險。③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還牽涉存儲權、訪問權與文化主權之間的張力。當數字化項目由跨國平臺或技術企業主導,文化數據的控制權往往轉移至外部機構,這不僅削弱了文化主權,也將數字遺產的命運交由技術平臺的知識治理邏輯決定。對于曾遭殖民或文化掠奪的地區而言,數字化不僅關涉技術手段,更關涉知識正義與數據主權。近年來,一些國家開始推動“數據回歸”(datarepatriation)與“主權數據存儲”(sovereigndata storage),以應對文化數據的外部依賴。③
因此,文化遺產的數字化轉型并非價值中立的過程,而是深度嵌入技術一政治一經濟場域的知識重構機制。如何構建去中心化、多元化、公平化的數字存儲體系,不僅關乎文化的多樣性與持續性,更關乎技術時代的記憶正義與文化主權的再確立。
(三)數字化詮釋的解構與文化意義重塑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僅是存續形態的技術性轉換,更深層地重塑了其意義生產機制。在傳統人文學術范式中,對文化遺產的詮釋依賴文本細讀、歷史脈絡分析與語境化闡釋,強調文本的多義性、歷史的連續性與文化的復雜性。隨著數字化進程的加快,研究方法正逐步轉向計算化、模式識別與數據驅動分析,不僅拓展了研究的規模與工具系統,也對文化意義的生產方式造成解構性影響,使其愈加趨向技術化、符號化與去敘事化。
數字化研究方法如文本挖掘、網絡分析與機器學習等,雖能處理超大規模文化數據集、揭示宏觀模式,但這些方法所依賴的統計邏輯與模式抽取機制,往往忽略文本的敘事結構、修辭特性與社會歷史語境。例如,“遠距離閱讀”(distantreading)通過算法識別詞頻、主題聚類與文本網絡,雖可揭示語言結構的宏觀趨勢,實則是一種基于抽象性與可量化性的文化分析方法,在提升可操作性的同時,也降低了文本的文化復雜性。③類似地,自動分類與知識圖譜構建依賴數據庫結構對文化概念進行編碼化處理,而數據庫的分類標準本身是一種知識政治,其先驗性、標注偏差與語義限制常導致文化概念的誤讀與范疇性消解。@隨著這類計算邏輯的滲透,文化遺產的多義性與語境性被還原為數據點與模式,文化研究的路徑也逐漸轉向非線性、去敘事化與碎片化的分析范式。
與此同時,文化意義的構建也不再由學者或文化機構單向主導,而是在數字網絡中由全球用戶、平臺算法與機器學習模型共同協作完成。④如維基百科等開放知識平臺中的文化條目,雖然體現了去中心化的知識生產模式,但眾包機制并未真正消除權力結構,反而引入新的規訓體系,包括眾包偏見(crowdsourcedbias)、算法排序與平臺治理等因素。這些機制將文化遺產的意義建構嵌入用戶文化資本分布與交互邏輯之中,使其呈現出流動性、局部性與算法可塑性的特征。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的廣泛應用進一步加劇了文化遺產數字化詮釋的復雜性。人工智能不僅是文化研究的輔助工具,更在文本生成、影像重建、自動翻譯與歷史模擬等領域承擔主動意義構建的角色。然而,人工智能對文化差異、非主流視角及修辭策略的理解能力極為有限。訓練模型往往傾向于生成去歷史化、去語境化與模式化的內容,從而稀釋甚至消解文化遺產的獨特性與歷史厚重感。此類自動化詮釋機制既無法還原歷史文本的原初語境,也可能因訓練數據偏差或建模抽象化傾向而制造文化誤讀(misinterpretation)與“歷史偽真性”(historical pseudo-veracity),最終導致文化遺產在數字環境中發生“符號漂移”(semiotic drift)。@
在計算邏輯主導的框架下,文化遺產的知識建構逐漸從深描式的人文詮釋轉向數據驅動的模式識別。這種轉向雖然提升了研究效率,卻也帶來了意義表征的單向度化、歷史敘事的斷裂化與文化文本的去語境化。因此,如何在人文詮釋與技術邏輯之間建立具有張力的互構機制,成為文化遺產數字化研究的核心議題。一方面,應引入批判性技術認識論,識別計算方法在文化研究中的偏差性與方法論局限;另一方面,必須探索跨學科的數字人文路徑,在計算框架中重新引入語境分析、敘事理論與文化符號學的視角,以避免文化遺產的知識生產陷入技術規訓的單一維度。
文化遺產的數字化過程不僅是技術主導的存續策略,更是對歷史敘事權、文化解讀權與知識生產權的再分配過程。唯有在技術賦能的同時保持對文化邏輯的敏感性,方能在數據驅動的研究環境中重構文化意義的復雜性與歷史性,實現文化遺產的深度詮釋與可持續存續。
四、結語:走向“技術一文化共生”的未來圖景
數字化實踐所激發的文化張力深刻揭示出技術邏輯與文化邏輯之間持久交織的結構性矛盾。在數字技術深度嵌入文化場域的今天,文化遺產的存續方式、知識組織與意義生成機制正經歷深刻轉型,這一轉型不僅豐富了文化表達的維度,也帶來了多樣性與對歷史深度的系統性挑戰。數字技術早已不再是中性的媒介工具,而成為文化本體、認知結構與社會記憶重塑的關鍵力量,其所引發的并非單一維度的變動,而是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的多重嬗變。
在此背景下,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不僅是物質形態向符號系統的轉譯,更關乎文化生成與認知范式的根本重組。如何在維系歷史深度與語境依賴性的同時,回應數字環境的即時性、交互性與算法治理邏輯,成為數字人文與文化遺產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文化遺產的數字化應被理解為一場深層的本體論重構,其意義生成機制已由傳統的敘事性與具象性轉向分析性與關聯性。數字化實踐必須超越技術工具主義,以批判性認識論為指引,深入探討數字技術在文化遺產保護、闡釋與再生產中的中介角色,同時審慎考量技術邏輯對文化語境的潛在侵蝕。數據庫的分類建構與標簽體系雖服務于技術管理邏輯,卻也常常內嵌特定的知識權力結構,這些邏輯既可能延續舊有偏見,也可能通過數據再編碼挑戰它們。數字化的賦能作用從來不是單向饋贈,它既可能促進文化開放與知識民主,也可能在無形中加劇意義簡化與文化不平等。
柏拉圖曾擔憂文字技術對記憶能力的侵蝕,如今數字技術所引發的,是對文化連續性、知識深度與認知主體性的再度反思。不同的是,數字媒介不僅提供了文化遺產存續的新形式,也促使文化在技術邏輯中不斷再生與重構。文化不再是靜態的歷史回聲,而是在技術語境中持續生成、變形與延展的動態有機體。技術賦予文化遺產新的生命形式,而文化的復雜性與模糊性也對技術邏輯構成反向塑形,使其在精確計算之外,容納多義性與敘事的彈性。
歸根結底,文化遺產的數字化實踐需要超越工具理性的視角,在全球化與文化多樣性的張力結構中,建構出一種新的“技術一文化共生”模式。這不僅關乎文化如何在技術主導的時代持續演化,更關乎文化主體如何在算法治理與平臺邏輯中維系自身的認知自主性、歷史深度與創造性張力。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華中科技大學教育部大數據與國家傳播戰略實驗室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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