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鑿銅生花千剪如紙

薪火傳芳

“現在正趕著創作金銅鑿剪紙作品《薪火傳芳》，這批作品要趕在9月份之前做完。”自2016年起，饒寶蓮每3年舉辦一場收徒儀式，每次12名。而《薪火傳芳》就是她為今年9月份舉辦的收徒儀式上送給徒弟們的拜師禮?，F在看似離9月份還早，但2025年3月發布的第六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名單中，饒寶蓮作為佛山唯一入選的剪紙類非遺傳承人，各種采訪、活動不斷，一下子打亂了她的計劃，變得比以前更忙了。

“跟一般剪紙的剪法或刀法截然不同，銅鑿剪紙主要采用鑿法——敲鑿，這也是銅鑿剪紙中工藝難度最大的步驟?！别垖毶徢描忂^的地方就在銅箔上留下一粒粒小小的珠點，再連點成線，構成圖案。敲鑿時很有講究，要做到“鑿而不穿，凸而不破”。力度太小，無法展現鑿珠，更無法穿透多層銅箔，讓每張銅箔上都出現清晰的鑿珠狀；若用力太大，則會擊穿銅箔。因此對力度的把握就需要長期經驗的積累。“如果要敲出一排珠點或一個圓圈，鑿時要凝神靜氣，一氣呵成，才能讓線條流暢?！别垖毶徱贿吔榻B一邊演示，“而且身體在轉的時候，也要保持平穩。否則敲出的圓點就可能‘出線'或變歪。”觀看饒寶蓮的創作就是一個美妙的過程，敲鑿時根據不同圖案所需鑿珠點的疏密，會傳遞出不一樣的敲鑿節奏，尤如音樂一般。而對于初學者，鑿出的聲音則是緩而沉重、慢而澀滯的。

算起來，從饒寶蓮2009年正式拜師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陳永才，至今在銅鑿剪紙這條路上她走了十多年。十多年打下的深厚根基，讓她對銅鑿剪紙各種技藝游刃有余，并在此基礎上創新研發了金銅鑿剪紙。其實，在饒寶蓮剛入行的那幾年，我國的傳統工藝行業正處于低迷期，佛山剪紙也處于“細水長流”的發展階段。而當時由于銅鑿剪紙的原材料青銅箔已經從市面上消失，使銅鑿剪紙也幾近失傳。所以從那時起，手藝人只能以在延展性、抗氧化性等方面都有所欠缺的“紫銅箔”代替。為了避免紫銅箔的氧化，饒寶蓮嘗試在紫銅箔上面鍍金，再經過不斷創新改良，于2015年創新研發了新金銅鑿剪紙，并申請了國家技術專利?！斑@一切都是為了將佛山失傳的銅

銅箔之變

“我們佛山剪紙有很多，但銅鑿剪紙是最具特色的剪紙品種，可以說在全國都算獨一份?！痹?024年年底前往拜訪時，佛山民間藝術研究社負責人羅智斌如此評價銅鑿剪紙。正如他所言，從國家級非遺名錄中不難發現，幾乎所有剪紙項目都是以地方或族群命名的，比如蔚縣剪紙、揚州剪紙、慶陽剪紙、樂清細紋刻紙、苗族剪紙、傣族剪紙等，但像銅鑿剪紙這樣以工藝命名的卻極為少見。那么，它為何只出現在佛山呢？

“銅鑿剪紙的材料是銅箔，而早期只有佛山的約金廠才生產這種材料。”佛山剪紙市級非遺傳承人茹新梅提到的約金廠是當地專門從事金箔、銅箔、銀箔、錫箔“佛山四箔”生產的工廠。有文獻記載，上世紀70年代初，佛山禪城區公正路上有一家專打銅箔的約金廠，能將一斤多青銅打制成400張 3 0 c m× 2 0 c m 大小的銅箔。后來為了滿足銅鑿剪紙的市場需求，這家約金廠并入民間藝術研究社，即佛山民間藝術研究社約金分廠。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由于手工藝市場日漸衰落，導致大大小小的約金廠相繼倒閉，之后再也找不到專門打制銅箔的廠家了。

茹新梅是2001年進入民間藝術研究社的，那時，民間藝術研究社就已經斷了銅鑿剪紙的制作生產，主要制作純色剪紙、襯色剪紙、襯料剪紙，當時市面上能見到的銅鑿剪紙作品多是用以前積攢下來的銅箔制作的?！坝浀卯敃r師父何燕還保存了一包100多張的銅箔，珍藏了30多年，一直舍不得用，只是偶爾用來創作?！焙窝喈敃r是廣東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她的帶領下，嘗試用成本更便宜、敲鑿起來更省力的電化鋁來替代銅箔。當時正是由于電化鋁的大量出現，迅速取代了青銅箔，才加速了約金廠的消失。

“這種電化鋁粗看起來跟銅箔十分相似，都是金黃色，但細看還是有差別，因為它是機器壓制，表面光滑，不如銅箔片更有質感、更耐看，也缺乏銅箔那種純粹的金屬光澤，看久了讓人產生一種浮躁感，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電化鋁的色彩會變暗、變淡?！边@些問題需要經過市場和時間的檢驗才能暴露出來。當人們發現這些弊端，為時已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約金廠已經不在了。

在茹新梅的記憶中，剛入行時跟師父何燕在一起的日子是最讓她難忘的。那時她快70歲了，腳剛做了手術，走路有些不便，就這樣還堅持每天來回教她們。當時為了找到合適的銅箔，何燕帶著一群弟子到處尋找，只要跟銅有關的，都找來嘗試，但結果都不理想，不是太厚了就是太硬了，根本無法下刀?！白詈笤诤苓h的一家店里找到人家賣剩下的，好像是從日本或南寧過來的銅箔。那時交通不便、信息不暢，要找出跟青銅箔厚度、顏色接近的材料確實不易?！泵看斡龅浇咏硐氲你~箔，何燕就一捆一捆地買來給弟子們嘗試?！皫煾敢淮蟀涯昙o帶著我們到處奔波，真的是很難。而且她不僅教我們技藝，帶我們看展覽，拓展我們的視野，還教我們為人處事，真的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師父?！笨上?，何燕在2015年早早地離世了。10多年過去，茹新梅現在回憶起來，跟師父在一起的日子仍歷歷在目。

后來不得已才找到紫銅或紅銅代替，且以紫銅居多，“但紫銅偏紫偏厚，色彩暗淡，仍舊比不上青銅箔。青銅箔更薄，一次可以做到三四十張，甚至五六十張，而紫銅箔一次只能做6張，才能保證所有銅箔上敲鑿的珠點基本保持一致?！笨梢哉f，正是由于紫銅箔和紅銅箔的出現，才讓銅鑿剪紙這一技藝較好地傳承下來。也正是靠著像何燕這樣老一輩手藝人的全心付出、默默堅持，才讓銅鑿剪紙傳承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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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鑿剪紙展匠心，細細鑿粒閃珠光

提到銅鑿剪紙，佛山民間藝術研究社一定繞不開?！氨庇斜本┝鹆S，南有佛山藝術社”，后者指的就是它。作為嶺南民間藝術文化的一面旗幟，不夸張地說，鼎盛時期的它撐起了佛山民間藝術半邊天。而銅鑿剪紙正是在民間藝術研究社的保護傳承下發揚光大的，如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陳永才、饒寶蓮都出自這里。

“我剛進民間藝術研究社時，銅鑿剪紙基本絕跡了，大家一個勁地發展純色剪紙，尤其受海外游客歡迎，銷路很好，常常賣斷貨，以前僅我們剪紙工作室就有十多人，但現在只剩下3人了?！比阈旅愤M入佛山民間藝術研究社的前10年，主要是發展純色剪紙，但后十多年由于市場競爭、民間藝術研究社搬遷等各種原因，使純色剪紙銷路逐漸下行，于是決定轉向更有地域特色、工藝特點的銅鑿剪紙?！岸蚁噍^純色剪紙，銅鑿剪紙還具有不易變色、更好保存、更易收藏等優點。”

“銅鑿剪紙制作流程主要分為構思、設計、拓樣、裝訂、鑿制、鏤空、脫圖、上色、裝裱等工序，其中最難的是鑿制和上色?！比阈旅繁硎荆F在的銅鑿剪紙跟傳統的不太一樣，以前是一整張平面，現在多雕刻成鏤空狀。也因為這個原因，一次只能鑿6張，“因為太厚的話，雕刻時刀片可能會斷?！辫彽抖际鞘炙嚾俗约憾ㄖ?、打磨的，這種形似圓珠筆的特殊工具又叫珠刀。珠刀不能太尖，否則容易“爆珠”。刀口有許多半球形的珠點，一種珠點一把珠刀，根據需要一般被分成大、中、小多種型號，多的甚至可達十多種。而且根據不同圖案，還分為三角形、半圓形、方形等。

敲鑿的時候，需要先將圖案拓在銅箔上，然后用鑿刀鑿出珠點形成圖案輪廓。第一次鑿成后，還要在圓珠旁邊反過來再鑿一次——即“反鑿”，經過正反兩個方向的敲鑿，整張作品才能平直均衡，方便下一步上色。上色又叫“寫色”，要求具備很敏銳的“色感”，因為上色時要求顏色要有漸變層次感，調色時也有較高要求，“調色時顏料不能太稠，否則就會堆在一起，凹凸不平；如果太稀，又蓋不住銅的顏色，呈現不出想要的效果?！钡谌阈旅房磥恚F在隨著大眾審美變化，構思、設計也變得越來越重要。

“其實，銅鑿剪紙僅僅是佛山剪紙的四大剪紙技藝之一，除了銅鑿剪紙，佛山剪紙還包含寫色剪紙、襯色剪紙、襯料剪紙，我們這里都有?！痹诿耖g藝術研究社的展廳里，既能看到佛山剪紙豐富多彩的一面，也能看到佛山剪紙文化的深厚底蘊和文脈傳承。寫色剪紙是一種剪紙與繪畫相結合的藝術形式，就是在刻好的輪廓圖案上繪制不同的顏色，以豐富剪紙的構圖與色彩；襯色剪紙就是在剪好的圖案下面，襯以其他顏色的紙來增加層次感和藝術效果；襯料剪紙就是在銅襯料、銀襯料、紙襯料等各種質材上刻出圖案后，再襯貼上各種不同的色塊進行裝飾或增強效果。在佛山剪紙圈內還流傳著這樣幾句剪紙口訣：“純色剪紙線條巧，刻工精致細流暢。寫色剪紙工畫筆，玲瓏剔透彩色泱。銅襯剪紙濃烈彩，金碧五彩顯輝煌。銅鑿剪紙獨匠心，細細鑿粒閃珠光。別具一格中國藝，獨樹一幟傳芬芳。”簡單幾句，就道出了各種佛山剪紙的獨特風格。

“如果從更廣的范圍講，還得提到潮州剪紙、潮陽剪紙，因為正是這3個地方的剪紙技藝，才共同構成了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廣東剪紙’。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廣東的剪紙文化是非常豐富，非常具有地域特色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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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創新發展到“出?！眰鞑?/p>

經過這些年的發展，現在的銅鑿剪紙相較過去早已發生了變化，在視覺效果上更具有當代審美，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陳健珊、茹新梅聯合創作的《裙裾爛漫》。這是一件以鳳凰為題材的銅鑿剪紙作品，最大的特點是顏色一改傳統剪紙大紅、大綠的富貴配色，嚴格遵循佛山剪紙特有的配色口訣“要想熠，藍襯白”，以藍、白配色為主，不僅視覺效果鮮艷，而且很有當代審美特色。這件作品敲鑿和上色都花了不多一個月，難就難在上色時每一格線條內都被分為好幾種深淺不一的顏色，不僅需要好的色感，還要通過“寫色”呈現出過渡的視覺效果。最終，這件作品榮獲2020年“深圳·金鳳凰”工藝品創新設計大賽金獎。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作品，也是陳老師的代表作。從藝術審美的角度，非常符合當代年輕人的審美視覺；從展覽形式來說，可以做到非常好的延伸，給人沉浸式的展覽體驗?！泵耖g藝術研究社策展部門負責人李敏瑩從策展人的角度進行了解讀，而她口中的“陳老師”就是民間藝術研究社設計部門總監陳健珊?！案度柜諣€漫》這件作品一樣，另一件銅鑿剪紙作品《斗舞》是一條展尾旋游的金魚，文鱗斑斕、色彩絢麗，鱗片顏色層層漸變，細膩至極。這條魚尺寸不大，但漸變色很明顯，要如實還原每一枚鱗片的漸變和每一條線條的走向，無論對于設計師還是剪紙藝人都是一個挑戰。”作為設計師，在陳健珊看來，上色才是銅鑿剪紙最難的。

“如今的圖案設計跟傳統銅鑿剪紙有不少區別，原來有很多繁瑣的元素，要講的故事很多，場面宏大，如今風格則比較簡約，表現主題更為純粹單一，比如要表現一條魚就只做一條魚，視覺效果更直觀，表現手法也更為接近現代審美?！标惤∩哼€對裝裱環節進行了調整，“原來比較雜亂，現在統一變成純黑框，可進一步突出作品色彩和細膩度，讓視覺效果更加純粹?！?/p>

銅鑿剪紙

銅鑿剪紙在宋代由中原傳入廣東佛山，盛于明清兩代，是由當地祭祀等民俗活動發展而來的一種民間藝術，現主要分布在禪城區及南海區一帶。其最大的特點是“以銅為紙，以鑿代筆”，是全國眾多剪紙類型中少有的以工藝命名的剪紙類型。銅鑿剪紙其實只是佛山剪紙的一種，此外還有純色剪紙、寫料剪紙、襯料剪紙。而佛山剪紙又跟流行于潮汕地區的潮陽剪紙、潮州地區的潮州剪紙，一起構成了“廣東剪紙”，并于2006年成為首批入選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如今，隨著大眾對設計的重視，民間藝術研究社也強化了設計團隊，通過動漫、影視劇、當代流行元素等的融入，呈現出現代時尚的一面，受到不少企業、品牌的關注并達成合作。例如，跟騰訊“王者榮耀聯名創作的虎年限定皮膚項目、在綜藝節目《國潮粵品》跟立白洗衣液合作設計的《水潤鈴蘭》、與原創潮牌HEA聯名開發文創產品等。其中，民間藝術研究社跟HEA有過多年合作，聯名推出各種文創產品。比如2019年為傳統獅頭形象“戴”上了一頂棒球帽，“痞勁兒”十足，十分討喜，大大拉近了銅鑿剪紙跟年輕人的距離。而更多的合作方式是通過銅鑿剪紙把這些創新設計圖案制作出來，然后再將銅鑿剪紙圖案復刻到服飾或巖板上，放到櫥窗銷售或進行展示，市場反響熱烈。“工藝精湛，設計創新，能抓人眼球，具備文化內涵，能引起觀賞者的藝術思考。”在李敏瑩看來，一件好的銅鑿剪紙文創藝術作品需要具備以上條件，而她提到的這幾點恰好這些作品都符合。

正是在饒寶蓮、茹新梅等年輕一代傳承人的不斷創新推動下，銅鑿剪紙在近些年越來越多走向海外，在世界舞臺上展示銅鑿剪紙的魅力。近幾年就到過俄羅斯、意大利、埃及、馬來西亞、日本等國家。尤其對于饒寶蓮來說，俄羅斯之行意義非凡：在俄羅斯的一次文化交流活動收了一個“洋徒弟”。2012年12月，饒寶蓮作為第一批藝術家到俄羅斯莫斯科為學生教授金銅鑿剪紙，課后一名學生說打算以后到中國跟她好好學習剪紙藝術，并希望饒寶蓮給她取一個中文名字。這讓饒寶蓮非常感動，后來給她取名“心一”，“希望她一心一意跟我學習剪紙”。2016年起，“心一”果然兌現承諾，她利用積攢的假期，不遠萬里，先后多次來到佛山向她學習剪紙，并在這里行了正式的拜師禮，成為銅鑿剪紙一名真正的傳承人和傳播者。

如今，饒寶蓮更多的工作重心是傳承，每3年一次的收徒儀式，她都會把刻刀親手交到弟子手上，寓意剪紙衣缽一體傳承?！盁o論是‘文化出?！€是授藝傳承，希望有更多人認識或學習銅鑿剪紙。如今，我作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更有這個責任和義務把這件事做下去，而且還要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