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吉意

圖必有意，意必吉祥。民間吉祥圖案作為貫穿中國文化的永恒主題，既見于“吉日維戊，既伯既禱”1的莊嚴祭祀，也融入“恭喜發財”的市井煙火。其表達形式從廟堂雅言到民間俚語，再到民間美術作品，始終承載著趨吉避兇、祈福納祥的集體心理，成為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碼。

長江流域的民間工藝文化中，無論是巴蜀文化“神人共生”的仙道觀，還是楚文化中“萬物有靈”的信仰觀，或是吳越文化中“水天相應”的自然觀，這些吉祥文化的本質是先民們在“江河行地”的生存實踐中，通過物質載體構建的精神體系。從良渚玉琮的“神徽”到漢口銅器的“洋風吉祥物”，這條“文化長江”始終以開放的姿態重構吉祥符號，其核心思想一“天人合一”的秩序感、趨利避害的生存觀、雅俗共賞的審美力至今仍在長江經濟帶的工藝創新中生生不息。

日常生活中的吉祥圖案

長江流域素來有男刻女繡、男耕女織的傳統生活分工，《天工開物》中記述著“凡工匠結花本者，心計最精巧”。在農耕社會時期，人們按照時節農忙，在閑暇時做些手工貼補家用，豐富生活。在歲月的長河中，結合自身的生活需求，創造出豐富的民間美術作品。關于農耕與收獲，人們有崇貓滅鼠的心理；關于生計，人們將生活中常見之物引申為“福祿財”永恒的民族共識；關于成長和教育，人們將手工造物行為與哲學思想結合，通過知行合一的方式，講述人生的真諦與對生活時時刻刻的警醒與規訓。

如崇貓滅鼠。長江流域以飯稻魚羹為食，桑蠶絲織為業，人們為了保護糧食和蠶種，創作了“神貓圖”“老鼠嫁女”“蠶貓逼鼠”一系列代表長江流域崇貓滅鼠的吉祥文化圖案。《四川通志》中記載簡陽民間有一種神貓，認為異于天下其他的貓，有兩大兩小輪廓重疊的耳朵，因此是捕鼠的好手。此外，在下游地區的泥塑、彩繪、剪紙、年畫等民間工藝中都有關于蠶貓的形象。長江流域年畫產地中，綿竹、夾江、灘頭等地區均有老鼠嫁女題材的年畫作品。人們通過圖案表達對農作物的來之不易與珍惜之情。

造“諧音梗”是中華民族從古至今流行且受歡迎的一種表達方式，長江地區民眾喜歡“觀物取象”，對動植物、天體崇拜，并將這些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內容以“諧音”的方式表達“趨利避害”的內涵，例如“福祿壽喜財”。其中“福”是集人間美好愿景最多的典型代表，例如長江下游桃花塢木版年畫的《福字圖》，圖案以“福”字和動植物故事畫像共同組成。在“福”字中匠人們依照筆畫順序，描繪了《麒麟送子》《和合二仙》《天官賜福》《劉海戲金蟾》等民間故事，印證著人們對人生不同階段的愿景。留白處點綴牡丹、金桂、松、竹、梅等植物，寓意生活富貴美好。與之相對應的還有《壽字圖》，其中集合了八仙、壽星、松鶴、梅花鹿、壽桃等元素組成的場景故事。

《蠶貓逼鼠》桃花塢年畫，李文墨收藏。

長江上中下游民間共同的美好愿景可屬年畫《一團和氣》，從上游的梁平年畫到中游的灘頭年畫，再到下游的桃花塢年畫，表達了人們對和諧、團結、美滿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圖中繪制圓形人物，梳雙髻著彩衣，笑容滿面，憨態可掬，手持書有“一團和氣”或“和氣致祥”的手卷。在梁平和灘頭地區還繪制有佛手、蝙蝠等圖案。人們盡可能將暗含吉祥寓意的紋樣和符號運用在民間手工藝中，將美好寓意發揮到極致。對于“財”的題材，民間藝人們創作出了《金錢虎》《招財進寶》《八魚聚財》等民間美術作品。

如果說圖案是一種語言，表達創作者的思想，那么創制的過程與技藝則代表著人們勞動的智慧。長江流域的人們習慣通過勞動的方式獲取知識，并通過經驗總結，形成一套特有的風物與面貌。在長江上游地區，巫溪嫁花作為針線活是每一位少女兒時便必備的一項技能。嫁花在創作的過程中不打草稿，直接通過一針一線將心中的想法繡制在麻布上，遵循“有曲有直，依紗而行”“下針不偏不倚，起針收鋒斂芒”的口訣，講究一針到底。因此在嫁花中一直有著對“人生不走回頭路”的規訓。此外，每幅作品要“留針”，即不能全部繡完，這是因為巫溪人對即將嫁作他人婦的女兒的教導與警醒。《尚書·虞書·大禹謨》：“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2那目不識丁的嫁花先輩由簡單變得深邃，由平凡變得精致，每個人都是哲人，都是思想者。巫溪嫁花囊萬物而抒意，將吉祥、好運、幸福、安康的愿景藏于萬物，每一幅作品都在告訴觀者“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年節禮俗中的吉祥圖案

《荊楚歲時記》載：“有掛雞於戶，懸葦索於其上，插桃符於旁，百鬼畏之。”春節貼門畫的習俗自古楚時期已有之，后逐漸發展出門神題材，意為趨利避害。隨著時間推移，門神的納福之意愈加顯著，春節之際家家戶戶張貼門神畫，祈愿家宅安寧。

長江流域常見門神題材有神荼郁壘、秦瓊尉遲恭、將帥門神等，還有長江地區所特有的女將門神，如《秦良玉》《穆桂英》。綿竹年畫《穆桂英梁紅玉》借鑒了戲曲中武將的服飾，頭戴七星額子，插翎掛尾，但是服飾與綿竹年畫仕女畫的風格相似，三寸金蓮，兩個角色在形態上也近乎相似，一手握刀，一手抓翎，腰間佩戴短穗長劍，人物姿勢是綿竹門神畫中較為常見和最具代表性的“三調身”頭頸，胸腹和腰臀分別處在不同的角度。綿竹年畫中的戲曲題材既借鑒了川劇的行當特點，也保留了綿竹年畫固有的風格和模式。

夾江年畫《秦良玉》中的角色乃南宋抗金女英雄，人物形象也參照戲曲刀馬旦的扮相，頭戴五星額子，插翎掛尾，身穿女靠，背后四面靠旗，手握“石柱白桿兵”，腰跨長穗鴛鴦劍，威風凜凜獲得“南川路戰功第一”的戰績。

人生禮儀中的吉祥圖案

人生禮儀是刻在長江流域民眾內心深處的文化共識與文化基因。包含“生、婚、壽、喪”不同的人生階段，特定的儀式程序、禮制規范、象征意義和空間結構，是人類行為的載體與反映形式。長江流域民間禮儀中，“生命的誕生”和“婚嫁”禮儀具有代表性，通過各種民間美術作品參與到儀式中，形成長江流域獨有的吉祥文化與風土人情。

“潤萬物者莫潤乎水。”長江地區的人民澤水而居，沿水而行，在長江的滋養下產生了對生命的好奇、渴望與祝愿，也形成了獨特的生命觀。希冀宗族門姓傳承延續，家眷親屬增壽延年，關注以生命繁衍為主脈的人生活動。如“魚”“蓮”“石榴”等吉祥題材，描繪長江民眾對生生不息、世代繁衍的美好期盼。

長江流域的民間百姓還運用雀、鯉、雁等意象表示仕途顯達。從《水經注》載鯉魚躍龍門，“點額而還”者化為龍，勸勉暫敗者蓄力再戰；到《晉書·郤選傳》云蟾宮折桂：“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人們希望門第興旺，仕途亨通。例如夾江年畫《加官晉爵》，以文門神手握麻雀，身披雀毛大衣，表示“加官晉雀”。

人生最重要的節點，當屬婚嫁，如今長江流域有越來越多的婚俗、與婚嫁有關的民間美術和民間技藝入選國家級非遺名錄。從上游的塘河婚俗，到中游的土家族哭嫁，再到下游的十里紅妝，長江串聯起生活在不同流域的民眾，描繪豐富有趣的婚俗文化與吉祥含義。如在南通地區結婚時的被面，使用藍印花布技藝有諸多講究。如婚禮的第一天用“麒麟送子”紋樣被面，象征早生貴子；第二天用“和合二仙紋樣被面，象征夫婦和和美美；第三天用“獅子滾繡球”紋樣被面，象征喜氣洋洋。

長江流域的民間美術圖案，暗含了豐富多元的吉祥觀念和生活智慧。人們結合平時勞動和娛樂的方式，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一方水土的民眾，從實踐中得到真理，從勞動中獲得快樂，從民間美術的創作和運用中獲得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救贖。（本文系國家藝術基金2024年度傳播交流推廣資助項目“千年文脈·生生之美——長江流域民間手工藝創新設計展”lt;項目編號：2024-A-04-101-494gt;）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