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江‘水，出蜀湔氏徼外嶠山，入海。’”[古時的“江”專指長江，與黃河并稱江河。水以流動和聯結的自然屬性與文化特性，既維系了林茂草豐的生態基底，又作為天然屏障和物質資源為人類提供生活和生產的基本要素。正如中國明代思想家王艮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哲學命題，民間手工藝是源自日常生活的實踐智慧。江水所至之處，泥沙淤積出稻作沃土，舟楫串聯起沿江市鎮，逐水而居的沿岸居民世世代代用雙手將江水饋贈的物質資源創制出可以“見人、見物、見生活”的民間手工藝。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長江以“傍水而衣、依水而食、臨水而居、因水而運”的生活方式陶養著沿岸居民，維系著以水為題的器用世界和精神世界。透過長江流域衣、食、住、行的生活系統，梳理其典型的民藝風物，勾勒長江之水文化與民間手工藝的耦合關系，探討長江流域的民間手工藝如何在日常顯性的“器”與生活隱性的“用”之間構建長江沿岸居民的生活世界。

長江流域民間手工藝的日用觀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絲麻為衣：長江流域民間工藝中的服飾生活

長江流域的服飾生活始終貫穿著兩種重要的物質載體：絲和麻。

依托豐沛的桑蠶資源，長江流域的川渝、兩湖和江南形成了從栽桑、育蠶、巢絲到織造的完整工藝技術體系，橫跨農業和手工業兩大部門，為長江流域的社會經濟發展提供保障。“絡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底四方商賈來收買的，蜂攢蟻集，挨擠不開，路途無仁足之隙，乃出錦繡之鄉，積聚綾羅之地。”[2明代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如此描繪長江沿岸的絲織貿易盛景，絲織工藝體系造就了家家養蠶、戶戶制絲的長江風景，拓展了長江流域染織繡類工藝的發展空間。

蜀繡作為具有三千余年歷史傳承的傳統工藝，現存138種特色針法體系，其中衣錦紋的針法是其文化構成的核心部分。作為蜀繡衣錦紋重要分支的平手拉錦紋技藝，因其承續關系依賴“口傳心授”且缺乏系統文字記載，技藝與紋樣正瀕臨失傳。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蜀繡省級傳承人楊德全對此開展的搶救性保護工作取得階段性成果，通過對衣錦紋的系統性整理記錄其典型圖案形態和技藝流程，拓展當代文化創意產業在傳統工藝美學上的應用維度。

麻同樣是應用范疇廣泛的民間紡織材料。長江流域為喜陽好濕的葛麻、苧麻、大麻、苘麻等麻類作物的自然生長提供了理想條件。以苧麻為代表的麻類作物以其“長、細、韌”的生物特性，成為人類最早利用的天然纖維之一。其中，手工苧麻布“夏布”是長江流域較為典型的服裝材料樣本。在國際上，夏布的原材料苧麻被稱為“中國草”，主要分布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安徽五省，并形成了以江西萬載、湖南瀏陽、四川隆昌、重慶榮昌為代表的四大夏布產區。“苧麻無土不生……績為當暑衣裳、帷帳。”[3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乃服·夏服》中明確了麻紡織服飾的氣候適應性和環境友好型特質。然而，夏布不單是對濕熱氣候的適應性著裝，也在生產與生活中豐富著民眾的精神世界。位于重慶榮昌北部的蟠龍鎮，鎮內男女老少皆紡織。根據《榮昌縣志》記載的夏布生產盛景：“比戶皆績機抒之聲充耳”，在隆隆織機聲中邊織布邊聊天的生活方式，展示民眾秉持手作藝術與自然稟賦的生活之道。

飯稻羹魚：長江流域民間工藝中的飲食生活

“飯稻羹魚”的飲食模式是長江流域地理水文與農業形態深度耦合的結果，并塑造了長江沿岸居民相對穩定的飲食習慣。地理上，長江中下游沖積平原土壤肥沃、水系發達，季風氣候帶來的充沛降水與熱量為水稻種植提供了生態條件。從湖南永州道玉蟾巖遺址的炭化稻谷中可窺見，早在一萬年前，居住在長江沿岸的先民已實踐人工栽培稻并逐漸形成穩定的稻作農業形態。文獻《史記·貨殖列傳》中明確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希（稀），飯稻羹魚。”進一步印證了長江流域以米和魚為主的飲食結構。

穩定的飲食習慣引導民眾對日常生活物品的審視與理解，相形之下，飲食不單是生存策略，亦塑造了長江沿岸居民對生活祈愿的表達模式。如分布在四川沐川和江西湖口的草龍，是由主材稻草并輔以竹木編扎而成的民俗活動用器。草龍起初多用于串村游玩，在民俗活動的戲耍中以祈來年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在草龍的造型語言中，食材的天然物性被長江沿岸居民升華為對自然時序的審美感知與飲食生活的詩意表達。

如金屬藝術家王克震以銀為媒，通過錘鍛工藝以稻米食器的形態展現長江流域的飲食文化，延續千年農耕文明對大自然的追問。

另外，水生植物在長江流域的飲食結構中亦扮演重要角色。如長江下游地區的居民將菱白、蓮藕、水芹、芡實、茨菰、荸薺、莼菜、菱這8種水生植物衍生為清雅的文化意象“水八仙（鮮）”。作為藝術創作題材的“采芹”被喻作文人風骨，莼菜被引申為“莼鱸之思”，被“人格化”的物實現了“水八仙”在物性與心性間的共生共美。

湖南永州道縣玉蟾巖遺址炭化稻谷，圖片源于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各有所宜：長江流域民間工藝中的筑居生活

“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古人筑居的生活空間始終圍繞著“宜”這一文化意境，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邏輯下，長江沿岸居民的居住圍繞著生活日用選材以彰顯對生態宜居的追求，并且在環境空間裝飾中投射對生活美滿的信仰，構建出兼具實用理性與精神世界的筑居空間。

長江流域有豐沛的竹資源為沿岸居民的筑居生活提供了物質保障，并成長江沿岸逐水而居建筑用材的首選。《魏書·僚傳》載：“依樹積木居其上，名曰‘干欄’。”傣家竹樓是西雙版納傣族的傳統住房，以竹為梁，篾編為墻、竹篾夾稻草為頂，其干欄式的建筑構造，通過懸空而居的方式抵御亞熱帶季風氣候帶來的高熱高濕。從材料特性上看，竹是具有吸濕、親膚、宜人屬性的可再生資源，因此竹不僅被用作建筑用材，竹制工藝更是成為沿岸居民應對長江流域濕熱氣候的生活策略。在現代制冷工業設備出現之前，長江流域居民圍繞如何納涼消暑發展出琳瑯滿目的藤編竹編工藝品，竹席是較為典型的寢室用具。竹席，在古代稱“簟”，屬于平面竹編的一種。從戰國時期出土的竹席可見窺見竹席歷史悠久并已在戰國就有較為完整的編織技藝體系。“下莞上簟，乃安斯寢。”《詩經·小雅·斯干》中提到鋪好蒲席再把竹涼席鋪上，便能安然入睡的生活方式。長江流域上游地區的竹席編織原料以材厚節長的慈竹為主，還有水竹、黃竹、觀音竹、冷竹等多種竹材料編織的竹席，并就竹材本色還另有黃席、青席的分類法則。明代畫家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載：“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指出古人追求耐用質樸、節儉脫俗的生活審美，具體反映在對物品取舍關系的思辨。因而，即使在制冷技術發達的當下，竹席仍然作為家居實用品存續并貫穿長江流域民眾的筑居生活之中。

天圓地方：長江流域民間工藝中的漁業水運

現代交通工具產生前，水運交通是長江流域經濟文化溝通往來的重要媒介，舟楫往來的生活景觀中的漁獵工具是對長江地理環境的物質回應。以“天圓地方”宇宙觀為內核，漁具的工藝和造型映射出古人在“靠天吃飯”的生活模式下對自然規律的認知，并探索出“預測一適應一利用”的造物方法。

繁忙的漁業活動直接催生了與水域環境高度適配的器物設計與制作技藝，如上述展覽中展示的傳統竹編魚簍，簍口圓闊、簍底方平的漁具造型既可以保證結構穩定性，其設計也暗含《考工記》中“圜者中規，方者中矩”的造物審美觀念。

在成熟的氣象體系出現前，風箏是長江流域獨特的古代氣象監測系統。如起源于北宋的南通板鷂風箏，匠人在傳統紙鳶的基礎上以葫蘆、白果殼、蛋殼材料雕琢哨口系統，將其注入聲學智慧。風箏是“雷公”的化身，不僅在風箏制作的平面結構中需“中正平直，方得始終”，更重要的是在放飛過程中通過哨口組合的陣陣轟鳴可以為頻繁漁獵的長江居民提供天氣預測。在展覽所展示的南通板鷂風箏中，其仍維系了傳統的工藝程序，并在此基礎上豐富了風箏的造型語言。（本文系國家藝術基金2024年度傳播交流推廣資助項目“千年文脈·生生之美—長江流域民間手工藝創新設計展”〈項目編號：2024-A-04-101-494gt;；重慶市2024年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民間工藝展中的地方文化敘事邏輯與設計實踐研究——以長江流域民間手工藝創新設計展為例lt;項目編號：CYS240642gt;）

注釋

《南通門神》郭承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