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現存最早入黨誓詞考

入黨誓詞不僅體現了黨對黨員的嚴格要求，也是黨員對黨的鄭重承諾，承載著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和使命。近年來，關于現存最早入黨誓詞的有關問題，引起了社會的關注。事實上，現存最早入黨誓詞的形成、保存、傳承以及被發現，還有若干有意義的故事。

當前對中共現存最早入黨誓詞的認知

據現有資料，中國共產黨的入黨誓詞并非與黨的成立同時出現，而是在極其嚴酷的革命斗爭環境中，共產黨員面對生死考驗，為了捍衛信仰和保護黨組織，用鮮血和生命鑄就而成。很久以來，社會上普遍認同的觀點是：江西農民賀頁朵于1931年書寫在一塊土布上的六句二十四字誓詞，是中國共產黨現存最早的入黨誓詞。這一觀點廣泛見于學術論文、圖書、新聞報道、紀錄片以及權威機構的網站和公眾號文章中，此處不再一一贅述。

這塊“土布”之所以被認為是中共現存最早入黨誓詞實物，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它詳細記錄了入黨誓詞形成的時間、地點以及宣誓人，并且流傳有序。江西省永新縣北田村的農民賀頁朵，曾擔任村農協副主席、鄉蘇維埃政府財糧干事等職務，利用經營榨油坊的便利條件，為紅軍傳遞消息、轉運糧食、籌備食鹽。1931年1月25日，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懷著激動的心情，在一塊橫74厘米、縱26.5厘米的土布上書寫了自己的入黨誓詞：“犧牲個人，言（嚴）首（守）纟必（秘）蜜（密），階級斗爭，努力革命，伏（服）從黨其（紀），永不叛黨”。因他識字不多，這份入黨誓詞中有六個錯別字。他還在土布上留下名字，以及入黨時間和地點：“中國共產黨員賀頁朵 地點北田村”“一九三一年一月廿五號”。隨后，紅軍撤離永新，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統治下，賀頁朵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系。盡管如此，他依舊非常珍視這份入黨誓詞，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將其用油紙包裹并藏匿于榨油坊的屋檐下。直至1951年，他將這份寶貴的入黨誓詞捐獻出來，后由中國革命博物館珍藏。

其次，它的內容能夠與其他材料相互印證支撐。1927年10月15日，湖南酃縣（今湖南省炎陵縣）水口街葉家祠的閣樓上，毛澤東主持六人（陳士榘、賴毅、劉炎、李恒、歐陽健、鄢輝）的入黨儀式，帶領新黨員宣讀入黨誓詞“犧牲個人，努力革命，階級斗爭，服從組織，嚴守秘密，永不叛黨”。格式同樣是六句二十四字，內容也基本一致。由此，有人認為入黨誓詞由毛澤東在井岡山時制定，賀頁朵所書就是毛澤東所創版本的現存實物。

但這一說法也存在疑點。一是，這版入黨誓詞并非毛澤東到達井岡山后才出現。1926年夏，王首道在毛澤東主辦的第六屆廣東農民運動講習所的入黨誓詞，即為“服從紀律，犧牲個人，努力革命，階級斗爭，嚴守機密，永不叛黨”。二是，相近版本的入黨誓詞也早已出現于其他地區。1925年5月，中共丹陽支部成立，負責人為戴盆天。1926年9月21日，管文蔚在丹陽二高入黨，宣誓內容為“實行革命，嚴守秘密，犧牲個人，階級斗爭，服從紀律，誓不背黨”。這版入黨誓詞，與王首道、賀頁朵、葉家祠堂三個版本，四者近似卻又存在細微差別，并且沒有任何兩者完全吻合、相互印證。以上疑問，直到2021年中央檔案館一份文件的面世才得到解答。

中共最早入黨誓詞新物證的出現

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中央檔案館利用其豐富的檔案資源，與新華社攜手推出主題檔案文獻展，展覽展出了500余件檔案，其中近一半是首次對外公開，包括了數份中國共產黨入黨誓詞。這些不同歷史時期的入黨誓詞集中于單獨的展柜里，按時間順序排列，以展示入黨誓詞的演變。最引人注目的是1925年8月29日的“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二號—介紹同志入黨及入黨儀式問題”，文中明確記載舉行入黨儀式時，“被介紹人宣誓‘嚴守秘密，犧牲個人，階級斗爭，實行革命，服從紀律，誓不背黨’”，與管文蔚在丹陽支部的入黨誓詞二十四字完全相同，僅順序略有差異。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央檔案館和地方檔案館合作編輯《地方革命歷史文件匯集》時，已將這份文件收錄其中，其內容在學界也早已廣為人知，只是文件原貌從未展出，其中的入黨誓詞也并未被抽出來單獨宣傳。

如果仔細審視這份文件，可以明顯看出它擁有獨特且非凡的“身世”。文件的邊緣空白已被裁剪，僅保留了文字內容，這體現了非常典型的“中央文庫”檔案的特征。自1930年設立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中國共產黨的秘密檔案庫“中央文庫”在近20年的歲月中，歷經了極端嚴酷的考驗，保護了大量文件資料的完整無損。在奇跡的背后，是陳為人、徐強、吳成方、繆谷稔、陳來生等歷任保管員的無畏犧牲和無私奉獻。

1949年9月18日，中央辦公廳發出經毛澤東親自修改的電報，要求華東局將這批歷史文件“專人護送，全部送來北平中央秘書處”，并獎勵“保存文件有功的人員”。1950年2月，中央文庫檔案被安全押送到中共中央秘書處。1959年中央檔案館建館時，中央文庫作為最珍貴的館藏被接收進館。

這份油印版的1925年8月29日的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二號文件，想必印刷數量并非一份。中央檔案館保存的這一份，它自誕生之日起至今百年，歷經中央文庫、中央秘書處、中央檔案館等階段，始終由黨的專業機構保存，可謂傳承有序、來源可靠。它包含的入黨誓詞，又能與丹陽支部的入黨誓詞相互印證。1925年8月21日，成立于1924年4月的中共上海地方委員會根據中央的決議進行了改組，成立了中共上海區委（亦稱江浙區委）。該區委職權為兼理上海地委，并指揮杭州、嘉興、寧波、溫州、南京、浦口、蘇州、無錫、丹陽、江陰等處各支部及負責同志。丹陽支部屬于上海區委管轄，這也充分解釋了為何丹陽支部在1926年9月舉行的入黨儀式上，其入黨誓詞與1925年8月29日上海區委下發的文件完全一致。顯然，這是丹陽支部遵循并執行上海區委制定的規定。

中共現存最早入黨誓詞試析

入黨誓詞的六句二十四字版本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它存在1925年上海區委文件、1931年賀頁朵手書土布兩件實物。此外，它還在1926年的第六屆廣東農民運動講習所、1926年丹陽支部以及1927年葉家祠堂舉行入黨儀式時被使用。這些地點覆蓋了上海、廣東、江蘇、湖南、江西等五個省份，時間跨度從1925年至1931年，這充分證明了它在黨內的廣泛傳播。至于它是由誰、在何時、在何地首次提出的，筆者傾向于是由上海區委制定的。

首先，這可能是黨員數量激增背景下的必然產物。1925年初，中共四大召開時共有黨員994人，同年10月黨員人數增加到3000人。而上海區委“在五卅運動中增加的新同學（即黨員）總數為七百人左右”。面對黨員的迅速增加，規范入黨程序已經成為當務之急。1925年8月31日，中國共產黨專門發布《中央通告第五十三號—介紹新黨員之變通辦法，各團體中黨團的組織與任務》，第一次以中央名義發布文件要求各地黨組織舉行入黨儀式。該文件的發布日期，與包含入黨誓詞的1925年8月29日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二號文件僅相隔兩天。這表明，當時對于規范入黨程序的共識已在中央和地方黨組織之間形成。因此，這一版的入黨誓詞自然而然地面世，成為入黨儀式的一部分，或者在既有的基礎上得到了加強和重申。

其次，這可能是上海區委這一新機構帶來的新氣象。1925年8月21日，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一號標題即為“胡棣蔚（滬地委）改組為胡樞蔚（滬區委）”，強調“中局八月十五日決議認（為）胡棣蔚近來工作擴大，實際負責人太少，宜即日改組為樞蔚，增加實際工作人員”，明確上海區委七名正式委員為尹寬、莊文恭、何量澄、顧順章、鄭超麟、汪壽華、李立三，其中尹寬擔任書記，莊文恭擔任組織部主任，這也是8月29日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二號文件落款“胡樞蔚書記碩夫（尹寬）、組織部文恭”的原因。莊文恭原為上海地委負責人，尹寬為新增人員。尹寬曾于法國勤工儉學，并在莫斯科東方大學深造，“在當時的干部中，他還算是在理論方面有修養的，他能說能寫。”這版入黨誓詞，很可能與這位上海區委書記有關。

然而，這個可能由上海區委制定的六句二十四字版本，我們并不能根據現有資料確定為最早的入黨誓詞。事實上，還存在其他多種早期版本。如1925年夏征農入黨時的誓詞，“永遠跟黨，永不叛黨，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1925年，鄧穎超入黨時的誓詞“我一定遵守黨章，服從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不惜流血犧牲，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王樹生1926年2月13日入黨宣誓內容為“我自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服從黨的紀律，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嚴守秘密，誓不叛黨。”這三種入黨誓詞，在內容、形式上都與六句二十四字版本有很大不同，且前兩者在時間上并不晚于六句二十四字版本。由此我們可以明確，最初的入黨誓詞并非由中共中央制定，而是由各地黨組織自發、自然形成的，這導致了其格式的不統一。只不過與其他版本的入黨誓詞相比，六句二十四字的版本幸運地保留了兩件實物。

1925年8月29日上海區委通告樞字第二號—這份中央檔案館珍貴藏品，這份比江西農民賀頁朵1931年1月25日書寫入黨誓詞的土布還要早五年多的黨內文件，作為中國共產黨現存最早的入黨誓詞實物，也逐漸被社會熟悉，學界也開始有人刊文加以討論。筆者作為該展覽籌備過程中的親歷者，如今在這份文件誕生百年之際，試圖從檔案的角度對其描述一二，希望能讓大家更好地接近它、認識它，也能更好接近、認識檔案工作，加深對檔案工作發揮著“存史”重要作用的理解。

（責任編輯 崔立仁）

作者：中央檔案館檔案資料利用部二級調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