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啥涼落日

楊村：貴州劍河人，現居劍河。

歐啥涼是一條小溪。按照一些地方的叫法，它也能夠叫河。譬如我見過的勝秉河、烏陽河、絞巴河、歐釀河。它們可以叫河，歐啥涼為什么不能叫河？

人面山和歐啥涼是我們村的標志性景物。人面山在村后，像一把交椅，它承托和支撐著我們村的房舍、人、牲畜、田園。從村前向下走，穿過一片田疇，到山根，歐啥涼跳過懸崖，流過來，又跳過懸崖，形成詭異的霧星茫瀑布群。金頗榮家的一座木橋橫過溪水。我們哎嘎嘎地踏過木橋，登上山嶺。在半山腰，小路走向萬丈斷崖，躲匪洞就在懸崖上。

歐啥涼向前奔流，叫臺格溪一一它也可以叫臺格河，成了一座縣城的飲用水源。以前我曾經寫過，它像一根藤，連接著鄉村和城市。鄉村疼的時候，城市也疼；鄉村困頓時，城市也憂戚。后來我發現，鄉村疼時城市并不疼，鄉村困頓時城市也沒有憂戚。城市著鄉村的乳液，成長，壯大，傲。

臺格溪向前奔流，拐一道彎，匯入清水江；清水江向前奔流，拐一道彎，匯入長江；長江向前奔流，嘩啦啦匯入大海，于是汪洋恣肆。大海知道歐啥涼么？我想，大海是不知道的。大海把歐啥涼、勝秉河、烏陽河、絞巴河、歐釀河、清水江…·以至長江，通通叫群眾。只要成了大海，都會如此高高在上；也許，成了一片湖的時候，它早就膨脹了。假如有一天，歐啥涼成了大海，概莫能外。就像太陽傲視群星，火把、燭光、燈光算什么呢？火樹銀花不夜天，太陽一看，笑話！

那些年代，村子上的人經常逃匪。

一有匪患，全村人拖兒帶女，逃往歐啥涼木橋那頭的懸崖，逃往高及萬仞的躲匪洞，逃過一劫又一劫。走在懸崖上的鳥道進入山洞，全村人顫栗、哭泣、無助。

有一次，一支奇怪的軍隊正向村子里開拔。村里人一聽，都逃往了山洞。由于離家倉促，好多人忘了帶被褥。結果，軍隊一進村，挨家挨戶搜集御寒衣物，全村人的被褥都集中到了最富裕的寶堂老爺家。寶堂老爺家一家人，包括他家的下人、長工、雜役，也不知去向。

凡叔那時還是一個孩子，光屁股，圓圓的臉蛋，黑。這些當然是后來凡叔告訴我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凡叔說：“全村人只有瞎婆沒跑，她看不見路。”

瞎子婆婆八十多歲，太老了。看不見，也走不動。瞎子婆婆說：“你們趕緊跑吧，我跑不了了，活了八十多歲，死也夠本了。”

大家扔下瞎婆，都逃跑了。

我問：“瞎婆叫什么名字？”

凡叔說：“不曉得，全村人都只叫她瞎婆。”

在山洞里又冷又餓。凡叔受不了。他一個人跑回村來。家里的被褥被軍隊拿走了。凡叔壯著膽子去寶堂老爺家，向軍隊索回被褥。

軍隊里的人沒有抓凡叔。一個兵笑瞇瞇的，雙手托住凡叔的下巴，把凡叔高高舉起來。凡叔說：“痛得要死。”

我問：“那些兵沒打你？ ，

凡叔說：“沒有啊，那個兵問，小鬼，你家被褥是哪床？我指了指我家的被褥，他就把被褥還給了我，疊得整整齊齊。”

瞎婆也讓軍隊接進了寶堂老爺家，給她好吃好喝。這個當然也是聽凡叔說的。后來，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一出，山洞里的人陸陸續續回村，領走了自家的被褥。

不久，那支軍隊又開拔走了。

怪哉，那是一支什么軍隊呢？我撓了撓頭。凡叔沒告訴我。

凡叔說：“寶堂老爺家就慘了。”

我問：“怎么了？”

凡叔說：“家產全被沒收了，田產也全被沒收了，分給了村子上最窮的人家，寶堂老爺也被吊半邊豬，吊著打，給人打死了。”

又過了幾年，冬天，有人看見瞎子婆在蕨泥田里方。蕨泥田被一場塌方覆蓋了一半。瞎婆又瞎又老，怎么可能方呢？大家都感到稀奇。沒過幾天，瞎婆死了。有人說，那個在蕨泥田方的人不是瞎婆，是瞎婆的靈魂。她走陰了。

我對人將死時走陰的事情，一直將信將疑。村子上的人深信。他們說，人是由兩半合成的，一半是肉身，另一半是鬼。鬼就是靈魂。

我問凡叔：“你信不信？

凡叔說：“不信！”

凡叔活到六十歲時去世了。凡叔去世之前，也有人看見他走在田埂上，微駝著背，慢悠悠的，像他生前的樣子。叫他，沒有回答。看見他的人回頭看時，早已沒了人影。那些天，凡叔病入膏育，哪里能走在田埂上？

我想起了早年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阿瑪蘭塔在走廊里縫衣服時，她就看見了死神和她在一起。她當場就認出來了。死神并沒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藍色衣服的婦女，外形古怪，就像廚娘特內拉。有一次死神還請阿瑪蘭塔幫它穿針引線。有好幾次菲南達都在場，她看不見死神。阿瑪蘭塔接到死神的通知，她將于二月四日死去。在死去之前，她答應幫馬貢多的人們給死者銷信

我們這一代人在年輕的時候，都痛恨富裕的人家。一提到財主、資本家，總要咬牙切齒，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寢其皮、其毛。仇恨的種子根植在幾代人的心里。到中年以后，我們這一代人個個又想做起財主、老板、資本家來，對有錢人羨慕得要死，奉承，巴結，前呼后擁。

歐啥涼盛產一種樹叫刺，你知道不？

我打小就曉得它。它的漢名，或者學名，我不知道。我一直叫它的苗名：不穹。它軀干筆直，帥，木紋漂亮，可為棟梁。幼樹或嫩枝全身是刺，長大后其刺脫落。舊時，我的鄉人劈為枋板，挑到十數里遠的公路上，候過路的司機買它。許是聽過路的司機叫它紫木，而且稀罕，喜歡得要死。我的鄉人多以紫木為名推銷它。

它不叫紫木，叫刺。這是后來我才曉得的。夢中醫和我們在勝秉河畔漫步，隨手采些鴨腳板和小母豬藤尖，一一小母豬藤我也只曉得可以喂豬，那天老夢在我前面采，說是與干辣椒熗炒，好吃得很。老夢忽然說：“刺！”抬眼一看，路肩長著一群小樹，就是我們苗家叫的不穹，其葉如楓。我說：“刺楓吧。”老夢說：“不，是刺。”想了想，對了，穹——楸，我們苗語有許多詞音與漢語相近。這時，我都快六十了。

我年幼時，祖父常給我講一個很有苗味的故事。他重復講，也許是祖父的腹中貧乏，故事不多吧。說是央和老虎去下鐵夾捕獵。央就是神話傳說中苗家人的始祖神。楓樹生蝴蝶，蝴蝶生央，央就是苗家神王。有點像古希臘的宙斯或古羅馬的朱比特。

他們走下歐啥涼。央把鐵夾安在樹上，老虎安在地上。他們去看鐵夾，每次央都獵獲野豬，老虎只獵獲貓頭鷹。貓頭鷹就是《詩經》里的鵑。原來是每次去看鐵夾之前，央都悄自把獵物置換了。

老虎對央羨慕得要死，問央：“為何你總安著野豬，我只安到貓頭鷹？”

央說：“樹上安野豬，樹下捕巖鷹。”

老虎不信。老虎仍把鐵夾下在地上，央安在樹上。幾天后，他們去收夾，老虎又安到了貓頭鷹，央安到了野豬。大老遠，一匹野豬掛在樹上，把整個樹尖都吊彎了。血從樹尖上滴下來，歐啥涼谷地上紅了半邊坡。

央說：“你看，我又中野豬了。”

老虎要求平分獵物。央同意了，就是有一個條件，兩人一起抬野豬回家。

央砍來了一根長滿刺的“不穹”做抬杠。今天我才曉得它的漢名叫刺。將一頭削光，一頭留刺。老虎抬有刺的一頭，叫苦不迭，說是刺得很。央說：“那就調頭。”兩個又把杠子換了幾次，有刺的那頭又落在老虎肩上。

分肉時，央分骨頭做一堆，很大，分肉為一堆，很小。央說：“野豬是我捕獲的，我要大的那堆。”老虎不答應。央說：“我們賽跑，向著肉堆跑，誰先到誰要大的一堆。”可老虎跑不過央，老虎再三要求重來。最后一次央假裝摔倒了，老虎抹中了大的那堆骨頭。

祖父講故事時，我始終看見央和老虎背著鐵夾，走下歐啥涼，踩過木橋，把鐵夾安在山嶺上。它們賽跑分野豬的地方，就是村子前的大長田。那時，落日西斜。

歐啥涼罩下一片黑的山影。

我記下祖父這個跛腳的故事，是證明自己早就曉得“不穹”這種樹，就是今天老夢講的刺楸。你想，老虎怎么那樣傻？央怎么那樣聰明？可是，那么整腳的手法，誰信呢？

我祖父每次講故事時，我奶就顯出一 副鄙夷的神色。我奶說“都講一萬遍了！”

我挖雪蓮時，我三叔也在刺杉下講故事。

他說，從前有一個人，很窮，他的哥嫂富，卻瞧不起他。我三叔講故事時，太陽在樹梢上顫抖，鳴鳴地響。有一天，他去歐啥涼砍了一塊土，要種小米。北方好像叫谷子，就是黍吧。但他不會種黍。問他嫂，是先燒土還是先撒種？嫂說先撒種。

一把火燒過，黍種全燒了。有一粒跳到土外，長出來。他每天去守。小米長苗，抽穗，一天天變黃。有一天他嫂叫他幫砍柴，沒能去守小米，第二天一看，給一只鳥叼走了。

我三叔說：“哎呀，就是一個傻，一個惡嘛。 ”

我也附和著。雪蓮被我們翻出來，一串串地拔起來，像馬脖上的鈴鐺。

他到處去尋找，找啊找，找到歐啥涼上的懸崖。他聽見山洞里有人聲。他住氣爬上去一看，原來是幾個神仙下棋。下得久了，困。他們拿出一只酒瓶，放在八仙桌上。一個神仙手握酒瓶，右手在瓶子上拍：“膨膨澎，酒酒肉肉；膨，酒酒肉肉！”拍幾下，酒肉滿桌飄香。

我說：“人窮時，就夢到花花綠綠的錢；餓時，對吃就有無限想象力。”

我三叔不理我，繼續講。神仙吃喝了一會兒，哈哈，醉得東倒西歪。他輕手輕腳走進山洞，抱回了酒瓶。回到家里一試，果然靈驗。他一高興，請哥嫂吃飯。他嫂說“你窮得不能遮羞，你請我們吃泥巴？”哥嫂來到他家，果然不見生火，生氣。他嫂說：“你行啊，戲弄起哥嫂了！”他拿出那只酒瓶，敲起來：“，酒酒肉肉；膨，酒酒肉肉。”滿桌酒肉香氣四溢。嫂嫂說：“你看你哥我們窮得叮當響，你也去給我們弄一只呀。”他告訴他嫂酒瓶的來龍去脈。他哥從寨上出發，走下歐啥涼，走過木橋，去山洞找。可一去就被神仙發現了，都說他哥就是偷寶貝的人。神仙們一個揪他哥的鼻子一下，揪一下鼻子長一昨，一直長到鼻子拖地。

我小時候就聽過這個故事。后來一直沒聽人說，幾近忘了。三叔在杉樹下給我們講的時候，味道又出來了。四周靜得要死，一只鳥糞都聽見。鳥糞叭叭地落在地上，太陽馬上把它曬干了。

他哥哥拖著長長的鼻子回家。他嫂又傷心又氣憤，去找他麻煩。千般無計，他又爬進山洞偷聽。那伙神仙正好議論那個長鼻子的人的治療方案。有一個說：“我看呢，用一只鼓來治，敲一棒，短一昨，敲到恢復原樣就停。”他記下了。回來時嫂子問他咋辦？他說：“倒是也不難，找一只鼓來治就好了。”

他嫂去找來了一只鼓。他一手拎鼓，一手握槌，敲在鼓上。咚的一聲，鼻子短了一昨；又咚的一聲，鼻子短了兩昨。他嫂搶過鼓，咚咚咚咚一陣亂敲，回頭看時，他哥的鼻子早沒了，從此成了一個怪異的肉身。

我們都笑起來。我三叔沒有笑。風撫過樹梢，太陽搖晃起來，笑出了淚花兒。

這些神怪故事，如果你聽得有趣，去看葉芝的《凱爾特薄暮》，那里面很多。建議看許健譯的版本吧。

透過躲匪洞的樹簾，可以看見我們村。暗陳的木屋，低矮，像一堆腐敗的雞樅，長著霉斑。老鼠，麻雀，花蛇，它們有時在草屋頂上放肆地散步、追逐，弱肉強食。有的還把巢筑在屋檐上、草皮上。

看見村子之前，首先看見夫妻巖。他們坐在最底部的一塊田上。那個跛腳的風水師不是說過，我們村是“左倉右庫，門前一片書”么？他們坐在梯田的底部，就像一本書的頁腳。凡叔無論怎樣向我描述，我都無法想象那個視角看過來的風景。

金頗榮說，夫妻巖先前是沒有的。金頗榮是我表叔，他們家祖傳的故事特別多。他說，他爺爺說，夫妻巖那里原先沒有田，也沒有夫妻巖。后來，央在那里造田，一對老夫老妻從遠方趕來，在田埂上歇腳。他們背靠著山崖，把腳伸進田里，俯瞰霧星茫瀑布，不知不覺睡了一夜。清晨起來一看，好一個安居樂業之地，于是，卜居于此。奇怪的是，他們贊美的話音未落，頓時電閃雷鳴，把他們塑成了兩尊巨石。老翁坐在田埂上，老姬坐在田里，相依為命，直到如今。

歐啥涼流過幾千年，夫妻倆也一直在那兒。

村長的父親東林疤疤是個強盜頭。

吉林二舅家在歐啥涼的牛棚里養有一只洋鴨，幾年下來已長了八九斤重。洋鴨和吉林二舅相處得好。吉林上山割草，每遇蚱，捉起來放褲兜里。一回到牛棚，放下草杠，啪啪地拍幾下褲兜，洋鴨就咔咔咔地叫出沙啞的聲音，邁開腳步搖晃過去啄吉林的褲頭。一天，洋鴨不翼而飛。吉林二舅到處找，沒見蹤影。最后，他走向村巷，不斷拍褲兜。就聽見洋鴨在村長家里屋叫起來。吉林二舅沒有岐聲，跑到支書家報告。支書帶著人馬到村長家，一看，那只洋鴨果然被關在村長家后陽溝頭。那時村長只有十二歲。

村長的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家人說，東林疤疤是患坐骨神經病死的。后來隔壁村子有人問：“你們那個東林還在么？”

“死了。”

“怎么死的？”

“說是害坐骨神經病。”

“哼哼，坐骨神經！”那人說。

原來，東林疤疤在隔壁村子偷魚，被人抓住，鐮刀伺候，割斷了尾椎，回去癱在床上，無錢醫治，又不好意思聲張，不久就死了。

他老婆后來跟吉林二舅在牛棚里茍合。歐啥涼看他們的浪蕩，甚覺受辱。吉林二舅老婆曉得后，打上門去。后來，那婆娘就改嫁了。不曉得嫁去哪兒了，也不曉得帶沒帶著吉林二舅的孩子走。

其實，吉林二舅也不曉得是喜歡女色，還是另有其他盤算。村里人分析，吉林二舅其實是老實巴交的人，人前人后都低著個頭，屁也不敢放一個。她老婆不會生男孩，在村子上，他覺得低人一等。他和東林疤疤老婆在牛棚里約會，可能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的男孩。

現在，東林疤疤的兒子當了村長，村子的人際關系全變了樣。原來伸張正義的支書也死了，留下后人，一直受村長的氣。

歐啥涼有牛鬼，也有人熊。牛鬼地叫，有時還呻吟。人熊吃人，逮住人的手腕，等太陽下山后下口。我沒聽過牛鬼，也沒見過人熊。可是，我們大家都信。

那年村子上來了一個泥瓦匠。全村人挪出一塊地，做瓦棚。瓦棚當頭，搭一間小木屋。瓦棚和小木屋都蓋草。泥瓦匠夜間住小木屋里，白天去瓦棚里上班。

開窯那天，吉兆，瓦呈青黑色，擊之鋼聲鏗鏘，還掛著彩釉。隊長就向公社申請，殺一頭牛慶賀。殺牛是村子上的頭等大事。公社不批準，殺牛是要坐班房的，破壞農業學大寨。公社批準下來，全村人既興奮，又驚奇。

選出牛后，還要選刀斧手，決定拉牛去歐啥涼宰殺。

金頗榮被選為刀斧手。其實不是選，是抽闡。全村上百號男人，只有金頗榮抽中。金頗榮不想干，全村人都說：“不行，好漢閹下死！”

幾個人牽著牛鼻繩。牛流著眼淚，啪噠啪噠地走下歐啥涼。牛被吊在金頗榮他們家的橋腳，歐啥涼從牛蹄上流過，四周圍滿了村子上的人，如觀行刑。金頗榮一斧頭劈下去，牛腦門心砰地一聲巨響，火冒金星。幾秒鐘后，牛轟然倒塌，四腳顫抖、繃直、僵硬，滾在歐啥涼冰冷的水里。歐啥涼頓然靜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山峰、懸崖、山洞、夫妻巖·鳥，都屏住了呼吸。河水、霧星茫瀑布也停止了奔流。牛升天了。它變成了牛鬼，在歐啥涼河谷里眸地叫，呻吟。

我和秀光哥去砍柴。我們踏過歐啥涼河上的木橋，爬過對面山脊，盤進躲匪洞。

路貼著懸崖走。那是一條鳥道，就像李白寫的蜀道。

躲匪洞生在懸崖上，洞廳大如曬坪。村子上的人逃匪時遺留下的土灶、爛鐵鍋、王壇碎片還在，洞壁上被炊煙熏成了黑色。神仙下棋的石桌也在。一群斑鳩從洞里驚起，朝著夫妻巖飛去。

我祖父說：“村里人逃匪時，還扛著蘆笙到洞里吹。”

我問：“不怕土匪聽見么？”

祖父說：“聽見呀，”他笑了一口，“知道也無妨，他們找不到路。”

我們村里的人真是娛樂致死。

我和秀光哥掉轉身來，夫妻巖、梯田、山野、村寨在遠處縹緲。腳下是萬丈懸崖。霧星茫瀑布的喧響傳來，在山洞里回蕩。第一次站在躲匪洞里看世界，我感到暈眩。

我們扛著柴禾，過歐啥涼時，日頭下山了。日頭一下山，歐啥涼忽然黯淡下來。秀光哥說：“你聽，牛鬼在叫！”

我沒有聽見。但我們都扔下柴禾，撒腿就跑。一條長長的坡路，我們硬是一口氣跑到頭。到家時心怦怦亂跳。

我祖父說熊大的時候，我奶在一邊糾正：“不是熊大，是人熊！ ”

我祖父說的熊大，也不是后來電視里的熊大。我祖父說的就是人熊。人熊是吃人的怪物，它的地盤在歐啥涼。恐怖。我奶一說，祖父就住口了。我奶說：“人熊逮住人的手腕，嘿嘿嘿嘿仰天傻笑，等太陽下山后才吃。”

我每聽到這里，都會驚起一身雞皮疙瘩。怕得要死。特別是晚飯后，四面漆黑。人熊布滿夜空。

我奶又說，后來人們出門，都要在手腕上戴上竹筒。要是被人熊逮住了，它抓著人的手腕看太陽，傻笑。人把手從竹筒里抽出來，悄悄溜走。人熊抓住竹筒，傻笑著，等歐啥涼的落日。我家木樓的頭上掛著一對竹筒。它是不是我祖父他們上山時戴在手腕上的竹筒呢？

可是，歐啥涼風傳的人熊，從來沒人見過。

己丑年，那是一個牛年。我父親和秀光哥的父親在歐啥涼洗澡。秋天，萬木蕭疏，天高云淡。己丑年，就是民國三十八年。那是民國的末日。

他們玩得開心。陽光明媚。歐啥涼鬧騰著。

就在他們玩得開心時，忘乎所以。忽然，一陣槍聲從坡頭上響起，邊響邊向歐啥涼逼近。剛剛還在坡頭，一會兒工夫就就到山腰了。去躲匪洞的鳥道，就從山腰上盤過。

去年，我父親八十五歲。我們坐在稿旁和展豐之間的哨卡山頭。哨卡山是包階道山的側峰。它視野遼闊。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稿旁村每天都派人在山頭輪值、放哨、觀察，一旦發現情況，立即回村報告。

那次萬超率他的從人駐留稿旁。萬超是民國末期的縣太爺，殺人如麻。他在稿旁、展豐一帶臭名昭彰。他和他的從人，一進村子，見雞抓雞，見鴨抓鴨。沒有雞鴨，就開田捉魚，弄得雞犬不寧。

一天，值卡的人回村報告，有一群人從岑松方向走來。萬超覺得不對，派人在稿旁路口架起機槍等。他和親信匆匆向黨翁、高標方向逃竄。

我父親說，那天他和他的伙伴楊勝文在歐啥涼洗澡，聽到坡頭響起密集的槍聲。楊勝文就是秀光哥的父親。

我問父親：“你害怕么？ ，

父親說：“那時小，不懂事，聽到槍聲熱鬧，哪知道什么叫怕？”

早些年，秀光哥的父親死了。秀光哥的父親生前多次談起此事。仿佛是我父親和他的一次悲壯經歷。他們見證了一個時代終結的豐富細節。

秀光哥的父親說，最后一聲槍響時，歐啥涼的太陽也下山了。那一槍，不是打中了縣太爺，它打中了太陽。我父親和他一路揀起石子瞄路邊的鳥，情緒亢奮。回到村子上時，天正好黑了。

“奇怪，那天我們居然一點都不怕鬼，也不怕人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