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的世界

黃亞香：浙江青田人，現居青田。

神隱的世界

生我養我的地方是一個很偏僻的村子，名字土得掉渣——“嶺根”，已經消失了的村莊，沉睡在人工水庫之下。閉塞、樸素、不起眼的鄉村一一在夢里，我經常回去。人在夢境里會失去年齡、性別，獨自走在鉛色的天空下，褐色的土地上，走著走著，大地的某處出現一個巨大的陷阱，人就掉了進去。

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哪個真哪個假。在現實中我遺失了故土，夢境里那兒依然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在現實里我是中年婦人，夢里我永遠七歲。或許，人的“年齡”“童年”是一種假象，是現實世界拙劣的編碼。在現實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里一一夢境、冥想、走神的剎那，許多情形與現實世界相互交叉，似乎又有些悍反，像一件大衣上多了一塊補丁。不知道哪個是大衣的本體，哪個是補丁的針腳。

現實世界是客觀的，也是冰冷、機械、僵硬的。我喜歡遁入“不可見的世界”里，那里有我的呼吸、體溫，還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密的、豐沛的感受。影響我們一生的，到底是外部的“現實世界”，還是那個不可見的“神隱世界”呢？

我盯著鏡子看，鏡子里的人也同樣在注視著我。一剎那，鏡子里的“我”模糊了。鏡子外的“我”，雙眸里蓄滿了泉水。我分裂成兩個“我”，鏡子里與鏡子外的。在現實世界里的我一一笨拙、固執、混沌、不合拍，切菜常把自身的爪子切得鮮血直流。從小就顯得異樣一些，確切說比一般人笨很多，身體協調性差，似乎造物主忘記給裝上韌帶，無法做精細優雅的動作；口語表達能力也欠佳，七歲才說一些零散的詞匯，不成句。奇怪的是，我也沒有七歲之前的任何記憶，仿佛哪吒似的一出生就七歲了。說話能力成年后稍好，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不太擅長在社交場合講話，一說話就讓人捧腹大笑或者令人心生不快！聽者很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愚笨的人。舉個例子：有一回，一群人在臧否人物，問我怎么看，我說了實話，那群人面面相，不愉快地散了。我常常觸地雷而不自知，下一次還會繼續“踩地雷”。只好自我寬解：說謊的人已經很多了，不多我一個。

獨處的時候不必說話；和人一起時，非常吃力地尋找話頭，嘗試讓空氣熱絡一點，像在冰冷的冬天，試圖揉搓雙手取暖—一常常大腦一片空白，找不到妥帖得體的詞語與句子。有些時候，聽到體面人群精心措辭的“場面話”，似乎像膠水一樣黏糊糊的，意圖將每一個人粘連在一塊，抹去了每一個人的表情、神態，所有人都抽象成了一串符號或一個數字。這令我陷入了不安，手足無措地低下了頭，我的耳根在發燙，那些詞語在我的四周如無頭蒼蠅撞來撞去。我緊張地雙手交叉，茫然地看著說話者，他的嘴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張開了口腔，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山洞，聲音被巨大的空間稀釋了，稀釋到近乎無。

現實的世界在一點點退出，我進入了神隱的世界。神隱的世界與夢境、冥想、回憶、恍惚是鄰居。這一次我進入的是“恍惚”的屋子。我看見了人形的黑影，他背對著我，我大氣不敢出，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想把身體里殘留的驚恐擠壓出去，黑色的眼球像孤島懸浮著，四周是白色的海洋。黑影人忽然轉過身來，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變成一張巨大的剪紙形的平面人，我吃驚地望著，慢慢地，慢慢地，“紙片人”像干的氣球被吹入了氣體，變成了一個立體的人。他的臉看上去似曾相識——面部線條粗硬，皮膚包裹下的顴骨像崢的山石突兀而出，像一塊布被兩個尖銳物撕裂著。我心里暗暗納罕，在哪里見過他似的。他溫和地笑笑，也不說話，額前兩條橫眉瞬間柔軟了許多，嘴角的八字胡像兩把收回到劍鞘里的匕首，順服地貼在皮膚上。我認出了他：“迅哥兒，你怎么來了？”他彈了彈手上的煙灰：“我來看看你，也沒什么別的囑咐，保持住你的傻氣。”我驚地欲言又止：“您老別打趣我了。”他忽然滿臉嚴肅：“切勿妄自菲薄。唉，世人喜歡拿我作旗幟，作筏子，看上去冠冕堂皇，只可惜是紙糊的，用完就隨手丟棄。”我無以作答，沉默地望著他。他在黑暗中站風口里抽著煙，抽著抽著，他也化作一縷煙走了。

神隱的世界在褪去，我掉入了巨大的陷阱里- 現實世界與神隱世界的交匯處。

紅葉石楠

我經常在路邊看到一種植物一一紅葉石楠，會讓我聯想起兩個親人的名字，翠女和火龍。我的外婆叫翠女，外公叫火龍。這植物葉子一紅一綠，格格不入，又長在同一株灌木上，如同外公外婆的婚姻，充滿了爭吵一一外婆四十九歲自殺，終止了這段婚姻，外公此后陷入了長長的沉默里，世界從此安靜了下來。

外婆的娘家在甌江的支流小溪畔，外婆父親是甌江流域上的船夫，船夫多數時間歇在船倉里，也歇在甌江流域沿岸的旅館里。外婆父親如水上的浮萍，飄走了，再沒有回家，也不給家里生活費。外婆的母親是小腳女人，她的雙肩也如同雙足一樣贏弱，無力挑起因變故而來的生活重擔。外婆是家中的長女，底下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她將自己典賣給重度駝背的外公為妻，以此來換取生存所需的材料，貢獻給她原生的家庭。

與其說，外婆死于婚姻、死于爭吵后的激憤，不如說她獻祭給了她的原生家庭與對人性的失望。在別人的轉述里，外婆是聰明、勤勞、能干的女人，她一共生養了五個子女，丈夫是殘疾人，她是家庭里的主要勞動力。外婆在原生家庭和新家庭里都充當了頂梁柱的角色，她常常從新家庭里節衣縮食省下費用接濟原生家庭，底下的姨媽、舅舅餓得面黃肌瘦。因此，外公與外婆爆發了一場又一場激烈的戰爭。

有一回，外婆與外公大打出手之后，外婆帶著灰冷的心情去娘家了。外婆臉色也積著一層鉛灰。不知怎么的，與其中的一個弟弟拌起了嘴。那個弟弟說：“你有什么了不起，跟你自己老公也相處不好。回到娘家，還要擺臉色給我們瞧。”外婆本想在娘家散散心，誰也沒料到被冰冷的話語傷到了。她什么也沒說，一路走一路哭地回去了。

回去后，外公陰陽怪氣道：“家里沒死人，你哭哪門子喪？”隨后，外公與外婆發生劇烈的打斗。外公氣呼呼地出門去了，外婆披頭散發坐在地上。往日生活里的情形一幕幕浮上來，外婆木然地坐著。她弟弟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你跟老公處不好·我們也討厭看你的臉色.\"

外婆家與娘家相隔很近，只有兩三小時的腳程。外婆母親聽說女兒喝藥死了，大哭了一整夜，在第二天也喝藥走了，母女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出殯的。

外婆與外婆母親的事，是家里禁忌的話題，不允許被提起。我所知的來自鄰居咬耳朵時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談，拼湊出了大致的輪廓。

被嫌棄的性別

曾看過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主人公松子典型討好人格，她的精神內核——恐懼，恐懼被嫌棄——她做一連串“蠢事”，件件都在取悅他人的期待，她的一生都被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內在程序”驅動著，一步步掉入命運的深坑里。或許我們太遲鈍于發覺自身的弱點，外部環境如伊甸園里的那條毒蛇，引誘裹挾推動著我們無知無覺地往前走著，像希臘神話里受了詛咒的俄狄浦斯擺脫不了冥寞中的悲劇，只能歸咎于天意的捉弄。

或許，芬也是被命運惡意捉弄的女孩。她是我的表妹，我不愿意想起她有一回，在飯桌上，有人拿她作談話的材料：“民狗的第二個女兒，真沒什么用，把他們的臉丟光，二女兒打也被他們兩夫妻打個半死，打了也不長記性，誰對她好，她就能和誰一起玩，很隨便的·………”挨打挨罵是表妹每日的必修功課。她的父母想生兒子，一連生了三個，都是女兒，沒有生到傳宗接代的兒子。在外面做工受了氣，下雨無工可做的時候，百無聊賴需要消遣的時候，表妹是一只現成的人肉沙包。極少有人會多管閑事——去管別人家“教育”孩子。教育自家的孩子，是每個家庭的內政，不容外人干涉。

芬的手臂與小腿上，曾有煙頭燙傷的痕跡，那是她父親的“杰作”。她漸漸地活成那些人嘴里描述的樣子一一舉止怪異，形容猥瑣。她的眼晴里早早沒有同齡小孩那種活泛的神氣。

有一回，芬挨了他父親，即我舅舅的打。有兩天沒回家，母親通過熟人在派出所查到了表妹，與幾個綴學少年廝混在一起。他們讓我弟弟開車去追芬，雙腿跑不過四個輪子，芬待不了幾天一一又一次離家出走，沒多久也綴學了。芬成了她父母、親戚、鄰居眼中作風不良的“賤女子”。

母親比舅舅幸運，得償所愿地生出了兒子——我的弟弟，他們的第五個孩子，滿月禮給全村每家每戶發一雙粽子，開心地宣布“傳粽”，兒子是“傳種”人。

我是最大的女兒，二妹在山東德州醫院被領養走了，四妹被送到衢州的福利院，三妹是我現在的妹妹。我的名字一一亞香，呈現了父母曾經求而不得的失意。

母親在懷孕時，與父親一起期待男孩的到來。他們說，肚形尖尖的，一定是兒子，并取好了名字一一阿香。生下來是我，他們大失所望，兒子是香的，女兒不香，是臭的。不耐煩取新名字，女兒次兒子一等，就叫亞香吧。

我的學生，一個初一的女孩，在習作的草稿里寫道：“我的眼睛酸酸的，我的后槽牙酸酸的，我的鼻子酸酸的，母親總是圍著弟弟轉，她出國時只帶走了弟弟，我留在了老家隨外婆生活，有五六年沒有見到父母了，仿佛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松子是被嫌棄的，表妹也是，我的學生，或許還有許多女孩，她們的精神內核是空的，比一座荒蕪的空園子還空。

我在讀《女人與母親——從弗洛伊德至拉康的女性難題》一書，作者馬科斯·扎菲羅普洛斯以學者的冷靜筆調分析道，文化向女性要求種族繁衍的貢獻，母親的功能。男權統治下的文化，通過女性的身體延續自己的后代。母親在家庭里，往往充當著父親的合謀者，馴化女兒適應父權制的游戲，而不是女性本身的需要。女性在文明發展的歷史中順從、歸屬于家庭結構的需要。

修辭與沉默

窗外電閃雷鳴，大暴雨。電停了，屋子里黑漆漆的。隔窗聽雨聲嘩啦啦。桌上是讀了一半的書，拉康提到一個概念，“半說”一一人的無意識沒有時間性，而語言是有時間性成線形的，我們說話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地說，選擇了一個詞，必然會壓抑另一個詞。我們的無意識不能被語言直接說出，在“說出”的同時又是“遮蔽”，無意識在“說”和“不說”之間的拉扯里現形，就像作畫時墨跡與留白之間定格了“形象”。真相不能被語言說出，在猶疑不定的語氣，在遲疑不安的皺眉，在一閃而過的驚愣間露出一鱗半爪。

在紙上，劃拉著一個個方塊字，他們既熟悉又陌生，一個個方塊字，像一只只四四方方的眼睛，也在打量著我。我像一個未開蒙的兒童，吃力地用詞語勾勒著自身心靈的軌跡。做夢、冥想、發呆是容易的一一思緒可以跑得很遠很遠，仿佛永遠也不回來了。做夢、冥想、發呆是自由自在的，記錄詞語、句子的時候，所有的歡愉都消失殆盡——我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審問者，另一個是被提審者。被提審者抗拒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里。

癡人說夢

我喜歡獨自一個人看看書，發發呆。

閱讀能讓我的“胡思亂想”有一個安放之處，慢慢地把心靈打開，就像海底深處的蚌，外表有堅硬的貝殼，緊緊地收攏、關閉著，只有等海底的暗流碰觸到珊瑚礁發出清亮的水聲，海百合軟嫩的觸手花瓣似的肆意怒放，水母透明的身體一伸一縮漂游著，蚌才會慢慢打開那扇沉重的外殼，軟體輕微地一翁一翁。書中的每個字每個句子就像海水一樣淹沒過來，也像海藻一樣纏住人。

當我讀到魯迅說的“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讀到拉康說的“潛意識是人類行為的源頭，我們所有的感受、判斷、分析、選擇都源于潛意識。潛意識的欲望和幻想，就是我們的精神現實，當它們不能被編制進社會性語言時，就被排擠在了語言以外，成為被禁的壓抑之物，它們會在語言之外的地方影響我們。”——書里的每個字似乎都站了起來，蒼黑的夜空，天空黑得有些可怕，就像巫婆在施魔法，黑色的斗篷無邊無際地張開鎖住無數的山巒、平原、海平面··

在我狹窄的閱讀視野里，魯迅是我很喜歡的作家，尤其喜歡那本薄薄的《野草》。我從黑里面看到了“光”，像火山下的巖漿，埋得很深，溫度很燙。在《野草》里，能讀到尼采的超人精神，讀到一種極致的“非理性”。“非理性”有些接近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說的潛意識。大胡子老弗洛伊德說，人類心理由三個系統組成：潛意識（無意識）系統、下意識（前意識）系統、意識系統。人的潛意識鏈接著人的生物本能、自然屬性，人的“非理性部分”是海平面之下的海床，是我們生命活力的部分，很危險也很有智慧一一取決于我們能不能讀懂“潛意識”的語言。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里說，理性是文明的代價，越文明帶的假面具也越多，人類在失去自身的本真。弗洛伊德是孤獨的，注定被誤解一一他是“超人”，遠遠地超出常人，在他自己的時代及后世都飽受垢病與攻擊。弗洛伊德是深海里的巨鯨，一鯨落，萬物生一一繼弗洛伊德開創的經典精神分析之后，他的門生們各自開花各自精彩，精神分析的子流派有客體關系、自我心理學、個體心理學、自體心理學、主體間心理學。弗洛伊德對人類的貢獻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他擴展的是人類的精神領域。

讀過的書，有些會進入我的夢境。我會作各類奇怪的夢，碰上興致好的時候，就把夢中的情形、片段記下來放在一邊。更多的時候，就丟開，不去管這些。興致再高昂一些的時候，就把這些夢之碎片，用文字拾拾發在微信朋友圈上，偶爾也收獲了一些鼓勵。諸如“有靈氣的文字”語感還不錯”，我感覺有點難為情一一或許也沒多好。鼓勵的話聽聽就好了，聽多了會當真會上癮變糊涂，我已經夠稀里糊涂了。我享受“閱讀”和“做夢”帶來的輕盈。

我是一名土生土長的青田人，從出生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離開過青田——我想去看看外面更廣闊的世界。人在某個時期，會對遠方充滿了模模糊糊的憧憬。肉身像重力，拉扯著我無法離開，幸好有文學，在幻想中無數次地滿足了逃離與飛翔的渴望。

閱讀像搭梯子，幫助我進入了一個迷離、幽玄、神秘的精神空間。閱讀時進入作品中的情緒氛圍，像走入了夢境，不知身在何處，我能感覺自己如水中的鹽粒慢慢地融化在里面，這種融化是美妙的，像心照不宣的知己之間會心一笑，令人心安。胎兒在母體的子宮里大抵如此，溫暖、潮濕的內在環境適合生命的孕育。荒涼的不毛之地是“溫暖、潮濕”的相反面。大自然中的熱帶雨林也是“溫暖、潮濕”的，生物樣本最為復雜、多元、生命力旺盛。文學相當于所有藝術形式中的“熱帶雨林”，一顆貧瘠的靈魂遇見文學是幸運的。

我對浩瀚的心靈世界既好奇又無知——我渴望能夠理解和共情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一一唉，我又在癡人說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