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船

劉馨遙：貴州貴陽人，現居貴陽。

夜幕降臨，白晝逐漸被黑暗吞沒，山體的輪廓好似用毛筆暈染出來般，層層疊疊，由深到淺，儼然一幅夜山圖卷。當你沉醉其中時，山間升起一盞暖黃色燈光貌若星辰，在黑色的襯托下，微弱的燈光變得越發明亮，就像一位隱居山林的老者低垂眉眼，注視著山下的凡塵俗世，這喧囂的人間似乎與他無關，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都無法打擾，山下的喧鬧是屬于人間的，而上山的寧靜是屬于自己的。

舊時的貴陽很小，出了城門便是城郊，外婆家就位于貴陽城外東北方向的水口寺。據民國文獻記載，此地幽僻“游者不恒至。秋水平橋，春蕪繞岸，吟賞絕佳處也。寺舊有樓，不得要領，且將，郡守而新之，既落成，客于此，適甘澍盈尺，大慰農望，遂以‘喜雨’榜焉。”古時寺廟被郡守修后是個絕佳的雅集之所，文人客皆喜至此，久而久之就以寺名冠地名，如今的寺廟早已消逝，徒留地名于此。

水口寺旁有座山名為銅鼓山，它與棲霞山相連，棲霞山上有座東山寺，而銅鼓山上則有座道觀，人們以為此地清幽定有仙人居住，遂名為仙人洞，也稱來仙洞，觀內依山自下而上，有三個天然洞穴，分別是來仙洞、仙燈洞、八仙洞。明朝王陽明被流放至黔地時，就曾到過仙人洞，并在此留詩二首。

道士們以道觀為家，晨鐘暮鼓，四季更迭。山下所見之暖黃色燈光大概就是道士們入夜后所用的照明器具。每次來到外婆家我都會不自覺地抬頭望著這盞燈，常想象上面住著隱世高人，白天吃茶觀云，夜晚練習武功秘籍，閑時背著行囊下山采辦物資順便做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正幻想著隱士高人的故事場景，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本車已抵達終點站，各位乘客請帶好自己的隨身物品，準備下車。”回過神來的我便摘下耳機放進背包，跟著人流走下公交，站臺周圍有圍坐打牌的農民工，還有沿街叫賣的水果商販和煙霧繚繞的飲食店，十分熱鬧，不似小時候，小時候的外婆家不通車，每次來只能坐公交到寶山南路再步行，或者從虹橋沿著南浦路走到外婆家，記憶中，每次去外婆家都要走好遠的路，我常常用追著河流數星星的游戲來打發時間，跑著跑著我就到了，數著數著我也長大了。

伴隨著周圍的市井之音，昏暗的路燈下走來兩人，孩子個頭不高，可能還沒讀小學，肉球般的小手牽著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可能是孩子的外婆或者奶奶。小孩子用她的小奶音說道：“阿婆，我給你說個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哈哈哈哈哈哈。”外婆看著自己的小孫女笑了笑又指著左手邊的山說：“山上有個洞，洞里……洞里有什么？你猜猜看。”小孩用肉嘟嘟的小手撓了下腦袋說：“有神仙？”“哈哈哈哈哈哈，有哦，他們在上山對弈聊天呢。”中年婦女大笑，接著中年婦女又繼續問道：“你看這座山的形狀像什么”？此幕讓我倍感熟悉，年輕時的外婆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抬頭望著這座山…·站在水口寺大橋向上望去，銅鼓山像是一頭沉睡的獅子，它靜靜地趴著聆聽這黑夜的樂章。夏蟬感受到了大暑的炎熱，難以入眠只好淺吟低唱，為自己也為即將逝去的炎炎夏日。明月高懸，倒映入河，在水流的沖擊下變得歪歪扭扭……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天，媽媽牽著幼小的我走在去往外婆家的路上，耳旁傳來“當當當……當當當”的敲擊聲音，這是橋頭一戶打碑人家發出的，那時還沒有公墓，打碑人的主要活計是給私人制作墓碑，切割石塊時白色的灰塵會在空中盤旋，被河風帶到隔壁賣煤的人家。嚴冬時節是賣煤人家生意最紅火的時候，他們會把細碎的煤塊碾碎制成蜂窩煤，賣給周圍的住戶，配上鐵爐子、瓜子、花生、柑橘……一家人便可圍爐夜話。

就在打碑人與打煤人的場地旁，有一塊船形的大石頭矗立在河流左岸，上寬下窄，左高右低，像是一艘逆流而上的木船，沒人知道這塊石頭在河里多少年歲了，樣貌生得如此奇特。地方文獻稱之為龍船石：船石在銅鼓巖下，在會城東二里。下為牛渡潭，船石橫其側，長可數丈，儼然一葉之舟，流而泊，登之可以命酒，俗呼龍船石。

曾經的龍船石上有不少客聚集，并在此飲酒，若是當年的李白未在白帝城被赦免，應該也會到這塊龍船石上豪飲數日吧。

關于石船與八仙洞有一則傳說：一日八仙在洞中對弈，忽見山下南明河中石船與巨龜相斗，一時間狂風大作，惡浪滔天，呂洞賓不忍此番打斗傷害兩岸生靈，遂拋下一枚棋子，正中石船腰部。石船震裂，巨龜逃遁，惡浪平息。八仙洞中確有八仙對弈的塑像，由洞口向下望去也能看見小如核桃的石船，我們無法考證這個故事是由誰編撰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八仙洞與石船都是人們尋求擺脫自然災害的精神寄托。

水口寺河道位于南明河的下游，它自花溪河遠遠而來，環繞城南，穿過六洞橋、虹橋抵達水口寺大橋，再由此向遠處流去，千百年來，石船矗立在這片水域迎來送往，看著這座城市的擴張與變遷，曾經的城郊田地漸漸地變為水泥馬路，河堤也被水泥不斷加固，河岸兩旁修筑起棟棟高樓，它熟悉的身影也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模糊……

或許，周遭的人都會羨慕這塊石頭的長壽，看盡世間繁華盛景、悲歡離合。不過，這一切都是因我們生命的短暫而產生的欣羨之情，于石船而言，它真的喜歡長壽嗎？真的喜歡每日在河水中不離寸步嗎？我每次看見石船都很想親自問問它，可是它并不能言語，或者說它已經告訴我了，而我并未聽清。石船與河岸相隔一段距離，不遠也不近，人想要跨越這段距離可能會比較艱難，對于善飛行與攀爬的動物而言，是輕而易舉的，我時常看見一只棕黑色的貍花貓慵懶地趴在船頭曬太陽，雙眼迷離尾巴左右晃動，就像是在風中擺動的狗尾巴草，盡情地享受著河風的撫慰，陽光的擁抱。

夢里，石船無奈地低吟著說道，“孩子，你可以和我說說你看到的世界嗎？我很羨慕你的自由，我雖看盡這世間的繁華與喧囂，可是我已經不記得我在這多少年歲，我亦不知何時才能離開，去看看這條河以外的風景，魚蝦常和我談起其他河流的故事，我想聽你說說岸上的故事。”貍花貓微微睜開一只眼，看了看風中浮動的小草淺淺說道，“真可惜，你不能親自去看看，岸上有無數的街道，它們通向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世人皆祈求長壽，殊不知長壽的代價是無盡的孤獨，看著周圍的生靈逐一離去，獨留你一人在原地，你會麻木會遺忘·…”小貍貓一臉納悶地說，“可是你不用擔心居無定所呀，每當雨季、冬日我都需要找尋遮蔽風雨的住所，貴陽的冬天特別寒冷，一不小心就難以見到春日的陽光。”石船露出了一副長者對晚輩說教的姿態：“你雖居無定所，卻能擁有自由，自由是多么的可貴，千百年來我只身守護著這段河流，沒有一日不想離去，去看看我的世界以外的世界，你珍惜你的自由和時間吧，有限的時間做無限的事才是最令人興奮的。”小貍貓沒有立刻回答，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寧靜，鳥兒的鳴叫，夏蟬的歡吟，烏蠅的嘍瓔成為了此刻回答這一切的聲音。石船與小貍貓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去羨慕他人的生活，殊不知他人生活的美好僅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之中，石船不能離開只是暫時性的，或許有一天它擺脫了束縛住它的咖鎖，義無反顧地去航行，去四海漂泊，追尋它想要的自由，時間久了它或許會開始懷戀當初安定平常的日子。小貍貓亦是如此。或許某一天彼此之間的身份互換，“我”便不再清晰，過去與當下的“我”皆是我，卻亦不是我·…·

如今，石船依舊站在原地瞭望著無法到達的目的地，小貍貓夢醒之時也像是經歷了莊周夢蝶的幻境，又仿佛是參與了一場濠上觀魚的辯論。向往自由的石船被人們掛上了鏈條和救生圈，想要以此強調它、束縛它，告訴它以及觀者，這就是一艘船！它的屬性被界定得更加清晰，它與傳說故事的聯系變得更加密切，傳說因為它的故事性而存在于世間，就算千百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可以聆聽這個故事，然而講述故事的人已經故去一代又一代，石船也一直看著這世間的變換。多年在外求學的我再次駐足山下，河水依舊緩緩流淌，好似一切都未曾改變，那對夏日散步的祖孫倆，依然在橋頭欣賞著這艘石船，講述著它的故事，月光很亮，祖母的發梢泛起一絲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