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有駕照,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擁有自己的大黑摩托了。但在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幸福和滿足。他手握車把,牢牢地,穩穩地。
摩托車和自行車
父親是位愛車之人。我是怎么知道的?源于兒時的一次“冒險”。
本來說好的,這是我倆的秘密。那年,我五六歲,一天下午,我正在家屬院和小伙伴們撒歡兒,父親突然出現了。他很少在這個點出現的。我正詫異著,他神秘兮兮地把我叫過去。“跟爸爸去看一樣好東西!”他眼中的興奮瞬間感染了我。我馬上蹦跳著跟在他的身后。
一走出家屬院,我便驚叫起來,在我面前立著一個神氣活現的“大家伙”——一輛黑色兩輪摩托車。在30多年前,這可是稀罕物。父親笑著,悄悄對我說:“爸帶你騎兩圈,怎么樣?”
“好耶!”興高采烈的我,被父親抱上了車。只見他熟練地發動,踩踏板,隨著一陣“嘟嘟”的轟鳴,我“風馳電掣”起來。風,卷起了路上的黃葉,也揚起了父親外套的衣襟。父親帶著我,在家屬院門口那條四五百米的小路上來回騎了兩圈,之后便急忙抱我下來,一溜煙去還車了。車是單位的,被他好說歹說借出來的。
摩托車上的父親衣袂飄飄、神采飛揚,一定是帥極了,所以,這個“秘密”當天晚上還是到了母親耳朵里,她狠狠地批評父親:“你哪里會騎摩托車?還敢帶上孩子!她那么小,出了事怎么辦?”
父親此后再也沒有騎過摩托車。記憶中,他騎得最多的是自行車,是一輛帶橫杠的男式自行車。其實,那車也挺拉風的。父親騎著它做了很多事:給家里換煤氣罐,幫外婆買面、買米,周末載著一家三口上公園,樓里誰家需要就搭把手……最重要的用途,當然是每天接送我上學。
我上初中不久,父親的自行車被偷了。那時候丟一輛自行車,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親友們紛紛來詢問。每一回,父親都笑言道:“車被人借走了,還不打算還,算啦,借他騎著吧!”眾人聽了大笑。
三輪大板車
自行車被偷后,父親便沒有再買。不過,沒過多久,父親有了另一輛車:三輪大板車。這種車如今不多見了,需要稍微描述一下:車分前后兩部分,前面是鐵條焊接、木板搭成的車斗,長約1.5米,寬約1.2米,可載人,可載物;后面有半輛自行車焊接在車把上,作為動力。這種車特別沉,不好操作,手和腳都得用力,就算一個年輕漢子,騎不了多久,也會滿身大汗。
而中年父親開始蹬著它載客了。做了快20年國企職工,他和母親雙雙下崗,以此謀生。現在看來,用這種三輪車載人,很不安全,但當時它在我的家鄉相當流行。起步價1元;城區小,花2元就能跑遍。父親就這樣一單一單地接,1元1元地賺,每天一身臭汗。生意好時,一天能賺十幾元。父親原本膚色白皙,就是在那個時候曬黑的,再也沒有白回來。
可就是在那時,父親和他的三輪車又讓我“威風”了一次。
在我家鄉赤峰,有一條貫穿城區的河,叫英金河。河上有兩座橋:一座是“西大橋”,年紀比我還大;但另一座比它還老,叫“老橋”,是一座矮墩墩的石橋。人、車走西大橋,牛馬走老橋。我上初二那年,英金河發大水。作為一條北方小河,它一年中有三季干涸,只有夏季漲水,而發大水絕對是意外。在7月接連的幾個暴雨天后,河水猛漲,黃濤洶涌,似從天而來,翻滾著沖擊堤壩。老橋完全被沒了頂,西大橋上下橋處也汪起了兩池水,最深處可沒過一個成年人的胸部。那幾年,小轎車剛開始多起來,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親眼看見,小轎車呼嘯著沖進水中,然后在最深處啞然熄火。于是,西大橋前后,每天都有好幾輛拋錨的小轎車。
我上學得經過西大橋。積水太深,不管怎么過,“濕身”是必然的。不巧的是,那幾天正趕上期末考試,既不能遲到,更不能“濕身”。父親說:“好辦!咱有三輪車,怕啥?”于是,我和幾位小伙伴便成了他的“乘客”。三點成一面,水塘中,三輪車穩穩當當,水深處雖然能沒過大板,可我們只要把腿抬高,便不會弄濕。父親騎三輪車載著我們,浩浩蕩蕩地過了橋,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路過拋錨的小轎車,威風凜凜地過了水塘。完美!我心底竟然升騰起一股豪邁來。那次考試,我拿了第一名。
后來,父親三輪車的作用從拉人變成載物。他和母親做起了小買賣,靠做小買賣的收入,供我讀完初中、高中,上了大學。我上大學那幾年,也是我家鄉變化最快的幾年:英金河上架起了新橋;河兩岸,幢幢高樓平地起;街面上,夏利出租車換下了三輪車……父親也終于又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
電瓶車
我研究生畢業來到上海,工作幾年后,買了一套二手的一室一廳房子,生活安定下來。父親和母親退休后,相繼過來同住。父親快到65歲的時候,我換上了像樣的公寓,居住條件寬松了。搬進新社區,面對著新環境,父親又喜滋滋地籌劃起來。一天,他悄悄同我商量:“我想買輛新車,買菜用?!薄昂冒?!”“買電瓶車?”“當然好!”在我的極力主張下,我們在車行選了最好的一輛電瓶車,從外觀上看,像極了摩托車。
取車那天,父親開心極了,硬是拉我下樓,載我在小區里“兜風”。微風吹起了他的衣襟,車上的他依然衣袂飄飄、神采飛揚;只不過,跟30年前相比,青絲已換作白發。父親的這30年啊,正是國家發展步子最大的時期。下崗、下海,他都趕上了;最難、最苦的活,他也都干過。他就是和國家一起奮斗過來,又日漸富足、自信起來的一代人。所以,每往前一步,他都覺得更好;每一次更好,他在心里都深深感恩。有一句話,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掛在嘴上:“這就不錯!”
父親沒有駕照,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擁有自己的大黑摩托車了。但在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幸福和滿足。他手握車把,牢牢地,穩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