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作家寫不出一篇完整的作品。
他已經(jīng)是位成名作家了。過去他發(fā)表過許多作品,獲過不少文學獎,出版過十余部文學書籍,有了一定的影響力。時不時的,總會有一些朋友在微信里提起他過去的某篇作品,說你的某某作品寫得真是好哇,希望能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不知如何回復,只能在心里苦笑。
他每一天都想要寫,也曾無數(shù)次坐在電腦前準備寫,卻無法把寫作進行下去。有時硬著頭皮寫,寫上幾行字,就進行不下去了。過去寫作時有如神助,想寫便能流水般嘩嘩啦啦地寫出來。現(xiàn)在他寫作的能力,像被無形的東西給剝奪掉了。照說憑著他過去的寫作功底,硬寫也應該能完成一篇作品的,可他卻整整三年無法完成一篇作品,哪怕是一首簡單的詩歌。
我可能是被詛咒了。有一次,他和文友老黃聊天時說,不然,我為什么無法寫作了呢?
老黃是位才華橫溢、多產(chǎn)而優(yōu)秀的詩人,幾乎天天在寫,有時一天能寫幾首。老黃笑著說,你可能是過去寫得太多,現(xiàn)在江郎才盡了吧?
他沉思著說,我過去是寫了不少,但仍然覺得有許多東西可以寫,也想寫,可就是寫不下去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寫不下去了。哪怕我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仍然無法完成一篇作品。
你是不是從心里厭惡了寫作呢?
實在說,我是有些厭倦了寫作,但理性告訴我,我還是要寫下去,寫出作品來。我一直在克服對寫作的厭倦感——除了寫作,我也做不了別的,不寫,我的生命又有何意義呢?
如果說你被詛咒,你又會被誰,或者什么存在詛咒了呢?
我不知道。你相信命運嗎?我現(xiàn)在有些相信了——你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再想著寫作,也不再對寫作有任何期待,我還會是我嗎?
你還會是你。你就是能不斷地寫出作品來,你也還是你呀。
是,我還是我——但如果放棄了寫作,我便不再是鮮活的、可以發(fā)光發(fā)熱的我了,也相當于失去了對自我的追求,對人類和世界的持續(xù)的熱愛。
也許你的生命里被無形地注入了消極的東西,這使你變得順從,聽天由命——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你在無聲地反對著什么。例如,這個世界上仍然在發(fā)生著戰(zhàn)爭,每天都會有無辜的生命消失,而這些事實,會讓你感到寫作是無力的……
你說得有一定的道理。三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覺得寫作沒有意義,但那種感覺一直在被理性的我所反對,我并不會真的覺得寫作沒有意義。那種感覺,好像是什么強加給我的。而且從那以后,我像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被一下子熄滅了。后來我無法安靜從容地去閱讀一本書,甚至看到文字就生出一種厭惡感來……
確實會有一些讓人生厭的作品。不過,你是一個借助于文字可以飛在天上的作家。你的作品,不夸張地說,稱得上是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
過去我是一只飛翔的鳥,卻突然被射中落到了地面。我不明白是誰向我射出了那支箭。是觀念的改變?是命運的不可捉摸?是人生的無常?是生活的沉重?我不清楚。
也可以換個思路——你為什么一定要去寫作呢?從此以后,你哪怕不再寫作,也不影響你作為一名作家存在的事實呀!
如果我不能繼續(xù)寫作,相當于我活著卻已經(jīng)死去了!
也許有一個無形的問題被你感受到,并在你的內(nèi)部提出來,你卻無法解決,這造成你的寫作無法再進行下去。
說得好,可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問題呢?
就像我們能感受到很多,卻難以描述我們的感受。我們所愛著的有許多,卻無法真正表達我們的愛……
是的,我的存在,整個的存在是笨拙的,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世界的變動不居。我找不到永恒的東西,值得我付出所有的存在——我變得不再相信自己,不再相信我原來所相信的。我不再年輕,不再無知無畏,甚至愛的能力也匱乏了……
我認為你大致找到了問題所在,也許你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繼續(xù)你的寫作了。
希望如此。
老黃突然站起身來說,請讓我看著你,你的眼睛……
兩個人莊重地面對面,四目相對,大約有三十秒。那是個新的開始,因為詩人老黃看到了他的朋友,那個寫不出作品的作家,眼里有了滾燙的淚水。
老黃是個特別的人,生命里有詩意的人,他多少是能理解作家的,或者說他以詩意的行為理解了作家,以至于情不自禁地走上去,緊緊擁抱了作家。
如果你是詩人,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或者是一個真正的讀者,你大約也能夠理解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當然,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有很多事情,是有待于人更為深入地去認識、去理解、去言說的。
后來,寫不出作品的作家又開始了他的寫作。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