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業詩歌”何去何從？

眾所周知，1950年代曾出現過一次工人詩歌高潮，究其緣由是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初期，中國工業屬于典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召集更多人走進工廠成為發展工業的前提，這便需要使“工人”成為一個擁有光環的職業。如何提高既有工人的勞動效率成為發展工業的關鍵，這就需要增強工人的職業認同、身份認同、集體認同等。在此背景下，詩歌作為“可以群”與“言志”之物，是時代的必然選擇，不管是專業作者創作出工人詩歌歌頌工業、工人，還是工人業余作者創作詩歌抒發自我情感，其最終指向都是鼓動生產，或有助于工人群體的壯大，或有助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反觀今日，中國工業飛速發展，已然在向技術密集型產業轉化。今日中國工業還需要詩歌嗎？如果需要，又需要怎樣的工人詩歌呢？

工人詩歌經歷了“萌芽階段”（五四至延安時期）、“興起階段”（1950年代）、“激進階段”（1960—1970年代）、“消沉階段”（1980年代）、“重興階段”（21世紀前后）。目前，工人詩歌的最新發展樣態被稱為“新工業詩歌”，它隸屬于五四以來的工業題材詩歌創作，由前一階段的“打工詩歌”轉變而來，這是已達成的共識。霍俊明將2012年至今的工人詩歌創作定義為新工業詩歌，并認為其作品集中反映了新時代科技革命、新工業迭代升級和新興產業工人新面貌以及未來發展圖景。

2019年7月，《詩刊》推出詩人龍小龍的《新工業敘事》組詩7首及創作談一篇，另有正反兩方評論各一篇，開啟了對新工業詩歌的討論。新工業詩歌正式進入加速發展階段，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首先，圍繞新工業詩歌開展了一系列活動。《詩刊》社于2020年籌備，2021年舉辦了“新工業詩歌研討會”；2022年8月29日至31日，2022年度“中國文藝名家看東莞”交流分享會啟動，與會人員就“新工業詩歌”的文學價值等議題展開了深入交流。9月1日，東莞市文聯邀請霍俊明作了題為“新工業詩歌：轉型與前景”的講座；9月25日，還舉辦了名為“嬗變與提升——從打工文學到新工業文明的書寫”的文藝沙龍。2023年，《詩刊》社開展了“云時代·新工業詩歌”評選活動，郭新民、巴音博羅獲特別榮譽獎，王二冬、王學芯、龍小龍、汪峰、張曉雪獲詩歌獎，李嘯洋獲評論獎。其次，推出了一系列新工業詩歌。除刊載于《詩刊》《星星》等刊物上的新工業詩歌，“新時代詩庫”叢書于2021、2022年出版了《新工業敘事》（龍小龍）、《快遞中國》（王二冬）、《藍光》（王學芯）三本新工業詩歌集；至2023年，中國詩歌網已推出新工業詩歌小輯共四輯。再次，借助全媒體傳播，新工業詩歌產生了較大社會影響。2022年五一，借助電視劇《人世間》熱播，由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聯合舉辦的“中國夢·勞動美”五一國際勞動節特別節目中，詩歌短片《寫在大地上的詩》走紅網絡，短片中，《人世間》主要演員化身分揀女工、車間工人、高純晶硅科研人員，演繹了詩歌《化工廠的愛情》（阿劍）、《分揀女工》（王二冬）、《聚合》（龍小龍）和《沿著一條高壓線出發》（蒲素平），讓大眾看到了不一樣的工業詩歌書寫。最后，已經形成了頗具規模的新工業詩歌作者群，其詩人有：龍小龍、王二冬、彭志強、王計兵、馬飚、汪峰、靈川、黃麗英、白楊、王學芯、李廣龍、李木馬、馬行、張篤德、溫馨、田力、蒲素平、阿劍等。

新工業詩歌已經取得了如許成就，但它尚處于發展初期，相關研究還有待跟進。其一，在新工業詩歌前序歷史的梳理方面。對此，學界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普遍認同五四這一源頭，特別對郭沫若《筆立山頭展望》的認同，郭沫若在這首詩中將煙囪排出的燃煤廢氣比喻成“黑色的牡丹”，可謂意蘊悠遠，即便話語流轉，也能煥發出新的意義。目前學界也都認可在新中國成立后有過一個工業詩歌的發展高峰，特別認可新時期以后的舒婷、鄭小瓊、許立志、老井等人的詩作。但在歷史追認的過程中，對新中國成立之初創作活動的關注還有待提高。李壯在《新工業詩歌：時代和歷史的感知》（《詩刊》2020年第1期）一文中，就新中國成立之初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列舉的是《詩刊》創刊號上周良沛的《啟明星》，沒有再舉其他詩歌。新中國成立之初，產生了一大批優秀的工人詩歌作者，其中不僅有專業詩人，更有大量來自生產一線的工人業余詩人，如李學鰲、黃聲孝、韓憶萍等，他們都曾創作過優秀的詩歌作品，如李學鰲的《每當我印好一幅新地圖的時候》，黃聲孝的《我是一個裝卸工》《一把勁》等，即便是用新時期以來的審美標準考察，也算得上是優秀的作品。若在專業詩人所創作的工業題材詩歌中選擇，則如傅仇的《山城小夜曲》，李季、聞捷等都有不錯的作品。這些詩人詩作應該在工業題材詩歌史中被記住。其二，對新工業詩歌之“新”的認識方面。李壯指出：“新工業詩歌的‘新’，一方面在于傳遞、書寫了工業生產生活領域出現的新變化、新內容；另一方面，更在于表達了人對工業經驗的新感知、新情緒，這些感知和情緒往往帶有具體而微的時代精神典型性。”（李壯：《新工業詩歌：時代和歷史的感知》，《詩刊》2020年第1期）劉曉彬指出，新工業詩歌“創作的題材已從狹義的傳統工業生產范圍擴大到廣義的新型工業生產范圍，不僅涵蓋了采礦業、制造業、建筑業、電力、燃氣以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而且還擴大到了新興產業、信息產業中廣義的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等”（劉曉彬：《新時代新工業詩歌的現實主義立場》，《文藝報》2021年4月30日）。就這一點來說，新工業詩歌與書寫新興產業之間是“充分不必要條件”，即新工業詩歌的創作題材確實已經擴大到了新興產業，但并不能說一個詩人書寫的是新興產業，就能將其稱為新工業詩歌。如果用舊式的創作方式進行空洞的呼喊，我想，那并不能被稱作新工業詩歌。東莞理工學院許燕轉認為新工業詩歌的“新”應該從審美追求上看，具體表現在，從強調物質、經濟、技術的首要性，轉變為強調工業革命對人類價值的功能；新工業精神是技術與藝術的雙重革命；工業生產跟日常的生活是深度相融。張振興在分析新工業詩歌的“新”時，指出其創作主體、客體、載體與創作精神、美學范疇都有新的變化。他對新打工群體的分析是十分準確的，今天的打工群體并不單純是從農村流入城市，還存在從一個城市流向另一個城市的情況，即便是來自農村的打工群體，他們所成長的農村也比第一代打工群體所成長的農村在物質條件、精神文明、文化生活等方面有了很大改善。更重要的是，新打工人進城的原動力已經由原來的“求生存”轉變為追求新生活。張振興對新工業詩歌在創作精神上的轉變也是把握到位的，他認為“詩人由以往對個人際遇的感觸，到對群體性命運的關注，再到對人民大眾的書寫；從個人情感的抒發到對群體意識的體察，再到以強烈的歷史主動精神來描寫新時代新征程的恢弘氣象”（ 張振興：《新工業詩歌的“新”之所在》，《星星·詩歌理論》2022年第11期）。但是，就創作載體和美學范疇中的新變而言，應該不僅是新工業詩歌的變化，而是整個詩歌都存在的變化。值得一提的是，在論述新工業詩歌創作客體所呈現的新變時，張振興認為：“在工業領域，打工人所面臨的打工環境、生產模式、技術含量等都產生了一系列新的改變，由零散的車間向規范性工廠改變，由純體力勞動向腦力勞動過渡。”（張振興：《新工業詩歌的“新”之所在》，《星星·詩歌理論》2022年第11期）這里值得打個問號，我們要警惕對基層工人的“拋棄”，這樣的認識可能只是工業詩歌創作者范圍的“滑移”，而不是“新”作者群的“產生”。

那么，新工業詩歌應該何去何從呢？反觀新中國之初的工人詩歌，可以為今天的詩歌創作提供一些指導：首先，要以人為本。要深刻認識什么才是新工業詩歌的根本。王學東在分析彭志強的詩歌時認為：彭志強發現了“建設者＞工業社會”，可以說“對人的主體精神的凸顯和張揚，這正是‘新工業詩歌’給當代新詩提供的重要能源”（王學東：《新工業詩歌的一個重要向度——彭志強組詩〈電線桿〉簡論》） 。“以人為本”是諸多學者在分析新工業詩歌時一致的共識。只有通過具體的人，才能實現“對‘工業’本身歷史的漫游與觀察”（王學東：《呼喚新工業抒情詩》，《詩刊》2019年第14期），建立在這一基礎上，工業詩歌才能處理“工業與人的關系”而非“只是工業本身”（ 李壯：《新工業詩歌：時代和歷史的感知》，《詩刊》2020年第1期）。這也是筆者提倡“工人詩歌”而非“工業詩歌”的原因所在。其次，擴充新工業詩歌的容納度。現在，學者們普遍將新工業詩歌視為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如果要將其發展為一個新的“階段”，就必須提高其容納度，才能具備“階段”的廣度。比如外賣員王計兵的詩集《追時間的人》等作品，應該被納入進來。再次，注重對工業生活的書寫和深度思考。這一點要吸取1950—1970年代工人詩歌的教訓，當時的工人詩歌多只見工業不見生活，最終就只剩下冷冰冰的工廠、車間書寫，或空洞的政治口號。劉曉彬認為“新工業詩歌目前存在的根本問題是創作質量上不去，它們因過于直抒胸臆而空洞，又因過于寫實而缺乏藝術性”（劉曉彬：《新時代新工業詩歌的現實主義立場》，《文藝報》2021年4月30日）。最后，要以高度的歷史自信、文化自信抵御新自由主義裹挾之下的歷史悲觀主義與身份政治束縛。中國工人文學若要力圖擺脫無論是何種原因造成的身份政治束縛，就要積極尋求屬于每一個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曾經工人詩歌所走的彎路要梳理、總結，而非遮蔽、遺忘，當下越發隱匿的資本、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更是不能忽視。工人要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工人，如此才能進行豐富、自由、多樣的文學創作，這才是新工業詩歌、工人詩歌乃至工人文學的未來。

討論“新工業詩歌”何去何從，其背后還有一個更為深層的命題，即新時代工人應當如何自言自塑。這并不算一個新鮮的話題，當代工人被知識分子“代言”，被資本主義話語“他者化”，甚至由此自我風景化，是當前工人面臨的一大困境，要想突破這一困境，有兩條路徑。其一，公共教育（繼續教育）充分發揮作用，拓寬向上通道，讓更多傳統工人成為具有知識與技術的新工人，要允許這樣的流動與變化，如布洛赫所提出的“希望的原理”那般，使工人擁有向上流動的機會。近年來國家面向優秀工人、農民等群體錄用公務員，即是打通工人向上流動通道的一項舉措。其二，要防止工人被“他者化”和自我風景化，就要警惕資本主義話語在文化場域的滲透。近年來，中國的影視行業發展興旺，但有一個現象已經引起學界的注意：在諸多影視作品中，窮人丑惡、貪婪、暴戾的形象一再被有意或無意地渲染，而富人的形象則恰恰相反，精英、善良、深情又浪漫。進入短視頻時代后，資本在其運作過程中的作用越發明顯，短視頻平臺中關于工人的視頻明顯分為兩種，一種是在主流意識形態影響下，各大官方賬號發布的正能量視頻，一種是無限放大農民工悲慘遭遇的營銷號視頻。后者將工人他者化，造成工人悲苦的刻板印象，反過來又有許多工人受此影響進行仿拍。當然，這僅僅是短視頻呈現出來的樣態，絕大多數工人并不參與短視頻創作。據筆者觀察，在短視頻深嵌的時代，這些“沉默”的工人又恰恰是短視頻的受眾之一，單向價值觀的輸入，大數據的算法，最終將他們束縛在信息繭房之中，使他們深陷悲情。

如何讓這些“沉默”的工人發出自己的聲音，完成“自言”與“自塑”是亟待思考的問題。“新工業詩歌”當然是解決辦法之一，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向歷史借鑒經驗，工人階級在1950年代就曾用詩歌進行過積極的“自言”與“自塑”。1950年代工人作者及工人詩歌的大量出現，意味著工人真正擁有了主體性，雖然這種主體性是樸素的、粗糙的，甚至是被主流意識形態規訓的，但它是積極的、向上的，是于工人自身與社會皆有利的。基于此，我們要先分析，為什么1950年代的工人作者會在詩歌創作上取得自言自塑的較大成功。首先，詩歌準入門檻低，對傳播媒介的要求簡單，可以經墻報、傳單進行傳播，甚至口口相傳，因此，傳播方式便捷是首要因素。其次，詩歌容易模仿，可以近乎“機械復制”，新民歌即是如此。最后，雖然詩歌下限低，甚至可以是口水詩、順口溜、打油詩，但它能抵達的上限也很高，好的工人詩歌也能給讀者帶來極致的閱讀與情感體驗。將工人詩歌湮沒其中的新民歌雖然有諸多不足，但僅其“人人參與，全民寫詩”這點，就足以對今日工人自言自塑提供參考。反觀今日，自媒體迅猛發展，已然再次形成了一個“全民參與”的勢頭，對此進行深入分析，是于工人階級自言自塑有利的。

從1950年代的詩歌到今日之短視頻，傳播媒介與文藝樣態在變，但其本質是相通的。每個時代都有其主流的傳播媒介與文藝樣態，1950年代的詩歌，1960—1970年代的樣板戲，1980年代的詩歌，1990年代的小說，2000年代的影視，2010年代的短訊（微博、微信、公眾號、人人、天涯論壇等等），2020年代無疑是短視頻的時代。相較于戲劇、小說、影視、短訊，方興未艾的短視頻與1950年代詩歌的特征高度吻合。首先，短視頻創作門檻低，人人都可以成為創作者，操作簡單，傳播迅捷。其次，短視頻在興起之初以仿拍為主，“復制”內容占比高，后來原創內容才逐漸成為主流。最后，短視頻可以是簡單的自拍、套模板，也可以產出品質很高的內容。從這些高度吻合的特征來看，1950年代工人詩歌的經驗確實能給今日工人利用短視頻進行自言與自塑提供一些啟示。

首先，和工人在1950年代運用詩歌進行自言自塑一樣，當代工人需要普遍地利用短視頻這一迅捷的時代媒介進行自我表述。當前短視頻平臺中極少有工人的聲音，甚至可以說工人在短視頻中自我表述是缺位的，更多的是主流官方賬號和營銷號的“代言”。由于新自由主義的泛濫，代言式的短視頻就極容易將工人形象悲情化、扭曲化。因此，工人階級自身需要運用時代媒介表達自我。

但問題接踵而至，正如1950年代的工人詩歌深受國家意識形態影響一樣，工人在短視頻中呈現出來的“自我”極有可能并不是真實的自我，而是“大我”，這就涉及工人自塑的問題。意識形態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要的，但在“歷史終結論”式的悲觀與“勞動創造美好未來”的樂觀之間，毫無疑問后者更有利于工人階級實現自我價值的認同，從而促進社會發展。因此，當工人階級運用短視頻自塑時，需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積極引導。

其次，要對“機械復制”保持應有的警惕。1950年代的工人詩歌湮沒在新民歌的洪流之中，其無限制的“機械復制”是導致詩歌靈韻消失的罪魁禍首。因此，當今工人在短視頻創作的過程中，也要注重作品內容的創造性與藝術性。縱觀1950年代的工人詩歌，歷史流轉之后還依然能夠打動讀者的作品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貼近工人生活。無論是專業作者體驗后書寫的工人詩歌，還是由一線工人書寫的工人詩歌，越貼近工人生活，越真切地表現了工人情感，其詩歌就越發動人，如李季的石油生活之歌，煤礦工人孫友田筆下的礦工和他們的孩子、礦工新村和礦山生活，李清聯筆下拖拉機廠的工友們，等等。相反，離生活越遠，只一味地追蹤政治浪潮，其詩歌便立刻落入空乏，這樣的詩歌便毫無生命力，只能在歷史中“速朽”，這啟示我們，工人階級在自言與自塑的過程中要充分發掘生活中的藝術。

最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基本原理告訴我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與“倉廩實而知榮辱”意義相通。現實生活中，大多數工人并沒有休閑娛樂的時間，也就談不上運用媒體進行自言與自塑。因此，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在政治經濟層面上讓工人階級獲得更大的解放。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