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是中國文學發(fā)展歷程中被不斷闡發(fā)的重要母題,其思想淵源最早可追溯到《詩經·魏風·碩鼠》中的“逝將去汝, 適彼樂土”,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理想境界更是成為中國文人共享的文化記憶。毋庸置疑,這一文學意象的塑造具有十足的“烏托邦”色彩,“桃源”作為被杜撰的空間狀態(tài)常常呈現為對社會真實空間的“倒轉”,彰顯出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渴望超脫的精神愿望。小說《你想去桃花島嗎》正以一個充滿暗示性的問句為題,對傳統(tǒng)的桃源想象展開極具當下性的顛覆,由“一次對現實的叛逃”引出一個事關“賽博格”(cyborg)的科幻故事:“我”因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不順而應朋友“半澤”之邀來到“桃花島”,接受將自己的意識“置換”到機械身體中的改造,經歷十五天的“賽博格”體驗后,“我”最終選擇放棄機械軀體,重歸社會。正如亞當·羅伯茨(Adam Roberts)在其所著《科幻小說史》中所言:“從根本上講,所有的機器人故事都屬于倫理小說范疇。”《你想去桃花島嗎》中“我”這一頗有意味的“歸去來”也顯然不能單純按照以往桃源故事展露出的隱逸避世主題來解讀,而需要將之放置于更廣博的后人類視域下加以考察——這不僅應該被解讀為對當下原子化社會中人類心理危機的獨特詮釋,還應視為在科技飛速發(fā)展過程中人類對于自身主體性的省思。以此為前提,“斯芬克斯之謎”的重提恰如其分,古希臘人借此探討的是“如何區(qū)分人與獸”的哲學命題,暗示人類文明進程的開始,而科幻小說對于機器人主題的一再重寫則彰顯出技術社會中人類即將面臨的更深層次的身份認同危機——后人類時代中我們應該如何區(qū)分人與機器人,抑或說,二者是否還存在明確的界限。值得欣慰的是,小說作者劉十九并未逃避,而是懷抱堅韌的勇氣直面這一時代議題并發(fā)起沖鋒,將自身深刻而復雜的哲理思索融入了文本看似簡單的故事結構,這也正是小說的獨特之處。
小說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核心正在于“我”是否同意將自身意識“置換”進機械身體中而成為永久的“賽博格”,“我”作為主角,“賽博格”化前后的體驗正是以這一問題為線索被串聯起來的。相較于二十世紀中期以來的一系列借由“賽博格”介入探索倫理沖突、人機戰(zhàn)爭與空間探險等主題的科幻作品,《你想去桃花島嗎》在探討“人機界限”這一話題上天生顯示出由文本體量和場景限制帶來的天生劣勢,但這也并非小說的著力處,作者在短篇小說的舞臺上另辟蹊徑,運用第一人稱內聚焦型視角去描寫身為作家的“我”對“賽博格”的看法和改造前后的生命體驗,要求終止“置換”實驗重返肉身時“我”說出的那句“我談不了柏拉圖式的戀愛,失去感知能力,我寫不出東西”正暗含了作者借由文本想要向我們傳達的答案——“感知”才是人機之間不可逾越的邊界。在哲學層面上,“感知”意為客觀事物通過感官在人腦中的直接反應,強調的是人的身體受到外界環(huán)境影響的事實,將之看作人類主體性核心的思路或許能追溯到斯賓諾莎的情動理論。不同于同時代主張心靈可以管制身體的笛卡爾,斯賓諾莎認為人是情感主體,主張身心合一,而情感恰是身體的感觸。“我”之所以不能忍受徹底地“賽博格”化,正是因為在缺失感觸的十五天中“我”無法獲得生而為人的主體性,從而產生了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這在以作家為職業(yè)的“我”身上展現得尤為明顯。若將全文按照情節(jié)分為“置換”前與“置換”后,我們將更加清楚地看到“我”的感知變動是如何推動我做出選擇的。在“置換”前,身處現代社會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感知的麻木和鈍化,除了自身情感上的挫折,作者還頗有意味地描寫了“我”煩惱的特殊性:“忙著通勤、寫材料,時間不夠用,留給寫作的時間越來越少”,創(chuàng)作的困難將感知麻木的現狀更加明顯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此時同為作家的網友“半澤”所推薦的桃花島則呈現出與現實全然相反的景象,他的描述中不僅加入汪倫、唐寅等與桃花相關的詩人形象,更是直接化用金庸武俠小說中“桃花島”的故事,這一更偏向文學性的描述在任何人聽來都不應該當真,但其展現出的恢復感知力的可能性卻正中“我”這個作家的下懷。上島后,“我”得知在桃花島“摒棄俗務”的代價是將自己的意識“置換”進機器的身體中,心生猶豫,此時又是與“我”處在相同境遇中的陌生人老徐用一個“沒頭沒尾的小故事”感動了“我”,使“我”最終同意“置換”。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忱與對“文學敘述”的渴望本質上殊途同歸,都體現出“我”生而為人對感知的強烈需求。然而在將意識“置換”進機械身體后,“我”卻發(fā)現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即使擁有時間、精力與隨意調閱現存文學書籍的記憶力,卻依舊無法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將身體置換進機械中的老徐在建房時產生相似的困惑——“機械操作零失誤,鋸下的木頭截面光滑平整,甚至連漏在地上的木屑都整齊地排成一條線”,原來“完美的細節(jié)做不出完美的作品,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是有缺陷的”。根據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相關理論,文本有三種基本形態(tài)——腦文本、物質文本與電子(數字)文本,其中,腦文本是儲存在人的大腦中的記憶,記憶則是通過感官獲得的對世界的感知,機器人因其缺乏生理基礎而不具備產出腦文本的能力,與之相對應,機器人所儲存的電子文本是其中央處理器所接收到的信息與指令,是無需感觸激發(fā)也無法產出感情的。正因如此,身處機械之中的“我”面對向往的桃花島美景卻產生了無力的恐慌——“我”再也無法感知自己周遭的世界,更遑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我在上面留下了寬大的機械腳印,卻不清楚沙子如何才柔軟得像情人的微笑。”正是此時,“我”才從自身經歷中完成對自身主體性的確證——人之為人而非機器,是因為人“需要觸覺,需要感知,需要全身每個骨頭都疼到心搏驟停那樣的痛感”。
在故事的最后,“我”重新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向眾人告別之后乘上回家的高鐵,但作者似乎并不滿足于僅僅書寫這樣一段戲仿“桃源”童話的人類身份確證之旅,而是將更深層次的憂慮融入故事的細節(jié)中。一方面,重新走入現實紛雜中的“我”依然要面對生活帶來的壓力,依舊存在感知鈍化的風險。結尾“我”脫口而出的那句“你想去桃花島嗎”代表的是隱匿在人類內心深處對“賽博格”化的永恒渴望,即使“我”已經明晰這種機能提升將以“人的消解”作為代價。另一方面,“我”在桃花島的看似安穩(wěn)的經歷也揭開了“賽博格”改造為商業(yè)資本所支配的陰暗一角,“空置”出的肉體被隨意買賣、“賽博格”作為機器用人重返社會、“賽博格”自我認同混亂甚至自殺……這一系列人機倫理困境的展示都彰顯出作者對未來可能性的深刻批判。以此為基點,作者取名時選用滿是“削去耳舌”之人為奴為仆的“桃花島”而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桃源或許也是一種頗有意味的暗示。小說在此刻點到為止,作者保持了創(chuàng)作者應有的克制,使得這個包裹著深思的“逃逸”故事化成一縷吹在重大變革來臨前夜的冷風,提醒我們時刻應該保有對社會現實質疑的力量。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