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光對刻，五代人的雕版春秋

從敦煌藏經洞的《金剛經》到北宋汴京的監本書籍，從明代饾版彩印的《十竹齋箋譜》到清代武英殿的朱墨套印，當刃尖吻醒梨木沉睡的年輪，刻刀以細雨的姿勢垂落，鑿出文字凸起的脊梁，墨便有了骨骼。雕版印刷技藝見證著中華文脈的生生不息，也拓印出陳美琦一家五代人執刀伏案的雕版春秋。

祖父的臨終囑托

2006年，揚州雕版印刷技藝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南京金陵刻經處、四川德格印經院”三處傳承的中國雕版印刷技藝同時列入《世界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陳美琦是雕版印刷技藝市級傳承人，她的父親陳義時則是這項技藝的國家級傳承人。從曾祖父起傳承至今，盡管雕版印刷不再是當下主要的印刷生產力，陳美琦一家還是選擇傾盡畢生之力守護綿延這門技藝。

“自曹寅刻《全唐詩》之時起，揚州便匯聚了一大批能工巧匠。我的曾祖父擅長刻版印刷，便和一位書商親戚合作經營，家里召集了一批手藝出眾的匠人。后來，受先進印刷技術的沖擊，雕版印刷的市場越來越小，不堪壓力之下，他60多歲時便去世了。衣缽就這樣傳到了我的祖父手中。”關于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陳美琦多是從父親的講述中得知。

盡管飽經戰爭、動亂，這門技藝在陳家人手中卻從未斷絕。“祖父將版片藏在高旻寺中，但仍未逃脫被破壞的厄運。恰巧一位記者看到，把這件事寫進內參，周恩來總理看到后發文要求保護，才有了如今雙博館（揚州博物館和揚州中國雕版印刷博物館的簡稱）里數十萬片的老版片。”陳義時13歲時便跟著父親在高旻寺刻版，技藝更是在幾個兄弟姐妹之上。“祖父常說，看著我父親刻的版，比吃肉都愉快。”一代又一代人的相互浸染，讓那把飽經滄桑的刻刀在一雙雙手間傳遞。

“1978年廣陵刻印社恢復，78歲的祖父又開始帶徒弟，直到80歲去世，他一直工作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陳美琦語氣有些沉重，“雕版印刷是他奮斗了一輩子的事業，臨終時，他鄭重地叮囑我的父親，一定要把這項技藝傳承下去。”

父親的一夜無眠

陳美琦最初學習的并不是雕版印刷，而是選擇了更能創造經濟價值的玉雕，“小時候家里有個長廊，長廊底下坐著一排父親的徒弟，大概十幾個人。我常常在他們的桌前玩耍，并不覺得這項工作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直到21歲時，陳美琦因身體的緣故回家休養，抱著做了玩的想法，她接過了父親的刻刀，這一拿起便再未放下。

得益于從小的耳濡目染，陳美琦學得很快，半年便可以獨自完成作品，這讓她感到驕傲。然而，父親的一次徹夜未眠，讓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起初講起這件事時，我總禁不住流淚，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如今說起來變得坦然。”因為一個筆畫刻得細了，一向總是“夸夸黨”的陳義時嚴厲地批評了陳美琦。委屈甚至有些氣憤，陳美琦控制不住地哭了，那是父親第一次批評她。

第二天清晨，母親來到陳美琦的床邊，溫柔地說：“你爸一夜沒睡。”“不就是一筆沒刻好嗎？他為什么這么生氣？”陳美琦很不理解。

“今天一筆刻細你無所謂，明天就有可能四筆、五筆，甚至一個字、一個版刻錯，他生氣的是你無所謂的態度。當你自認為已經達到了頂峰，就再沒有向上的動力和空間了。”母親的話讓陳美琦如夢初醒，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并主動向父親認錯。

“從那以后，父親變得更嚴格了，因為他再也不用擔心我會放棄這行了。”父輩對技藝的敬畏和嚴苛，讓陳美琦深受觸動，也讓她愈發堅定地愛上了這項事業，“他們在那么艱苦的環境下都能把字刻好，我現在擁有這么好的條件，有什么理由不堅持下去？”

一代代人的熱愛

“普通匠人一天能刻五十個字，父親那一輩包括我以前學的時候，一天最多刻一百個字。”從早上坐到桌前，一直伏案到晚上十一二點，刻版是艱苦的。分層下刀剔除空白，反貼樣稿？，憑肌肉記憶與空間想象將文字筆鋒轉折刻出，刀具傾斜角度？隨木紋走向實時調整，刻版更是嚴苛的。“一般要練習三年才能有扎實的基本功，就像武俠小說里，想練就卓越的武功要從扎馬步開始。”陳美琦說。

“傳承技藝是祖父的遺愿，是父親一輩子的堅持，更是我們家族的使命。”陳美琦很早便開始了對兒子的教育引導。她告訴兒子，作為一項承載千年文明的傳統技藝，雕版印刷的存續不僅關乎家族使命，更是人類文明延續的重要紐帶。這項技藝的存在意義遠超實用價值，見證著從中國雕版印刷到西方石印技術的歷史脈絡，并且通過完整的工藝流程和實物存證，才能向世界證明其中國血統。從文化傳承維度看，雕版印刷不僅是技藝本身，更是典籍文獻得以流傳千年的載體。從《道德經》到敦煌藏經洞的典籍，正是依靠傳統手工墨、宣紙與雕版，才讓這些文明瑰寶穿越時空留存至今。真正的文化傳承需要代際堅守與境界提升，唯有理解技藝背后的文明密碼，才能讓千年文脈永續流淌。

在陳美琦的影響下，兒子朱旭選擇了藝術類專業，畢業后，著手開始做雕版印刷相關的文創。“第一個文創產品，他想了很長時間，因為動力不是很足，但籌備第二個文創產品的時候比之前快很多，因為他覺得有意思，而且得到了認可。”對于兒子的教育，陳美琦并沒有像父輩那樣嚴苛，她希望留給年輕人更多的靈感空間。

新思想和老手藝在碰撞中不斷迸發出創作的火花，中華傳統技藝的美被呈現在人們面前。“既然這么美，我們為什么要把她藏在里面呢？你必須讓她美出來，這樣才會讓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去了解、打開我們的書，去發現原來這本書才是精華。”朱旭這樣闡述他的設計理念。

綿延五代，雕版印刷在陳家人手中不斷傳承、融合、出新。如何更好地傳承發揚祖輩留下的寶貴“財富”？陳美琦認為，人格品德方面的塑造和技藝本身是分不開的，恰如父親常說的那句“人品好的人事情才能做得好”。

圖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