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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扇

2025-04-29 00:00:00許牧
文學港 2025年4期

他以為你去了保加利亞的卡贊勒克市。在你通過手機發送給他的照片上,廣角鏡頭下,你的身后,似乎是片馥郁葳蕤的玫瑰花海。你戴著香檳色的大禮帽,縐紗材質的帽檐,被花田染成粉紅色的晨暉順著紗檐上的微末孔洞在你緋紅的臉頰淌游。你極力暗示自己,是可以融入和享受眼前景色的,并在思緒里搭建起可以任意開關的信號屏蔽器。有了這個,方才困擾著你的負面情緒似乎淡化了些,連同飛機降落時寄宿在你耳蝸里經久不息的耳鳴。這時,你想到了每年三月份愛爾蘭人共同慶祝的圣帕特里克節,他們身披綠色的奇裝異服,頭頂炫目又時尚的綠色帽子,手持綠色的氣球,就連寵物狗的外套也是綠色。他們走上街頭,歡呼雀躍。那晚,曼哈頓第五大道的帝國大廈和意大利托斯卡納省的比薩斜塔也都會被打成綠色燈光,但你偏愛粉色。這些日子里,芝加哥河的河水由綠色變為粉色的荒唐故事始終在你熟睡的時候魂牽夢繞。夢醒時分,你的腦中空空蕩蕩,悵然若失,所有的粉色都干涸掉了,你于是心血來潮地找到照片畫面的所在之地,見到了漫無邊際的粉色花海。你心中的粉色雨林終于迎來了屬于它的雨季。

他曾送你玫瑰,粉色的永生玫瑰,你愛不釋手,將它放在你的床頭。那朵花被罩在剔透的玻璃鐘罩里面,黑胡桃木的底座,玫瑰周圍綴以零零散散的情人草和銀葉菊。隨花附贈的字條你向來舍不得丟掉,卡片上面寫著情人節祝福的話語,以及你們相戀的天數。天長地久,此恨綿綿。是夜,你的床頭,嶄新的、尚且留著情人手里余溫的永生花的邊上,那臺奶白色外皮的馬歇爾音響循環播放著旅行新蜜蜂樂隊的《金風玉露》。你穿著笨重的拖鞋,跳起慢三步交誼舞,舞步生疏,想象著對面是位彬彬有禮的男舞伴。你攬持空氣,徜徉其中,嘴里哼唱著:“晚風啊,撩撥著情人心上的弦……”

從南陽姜營機場到北郊石橋鎮的路上,你試圖重溫昨夜冗長的舊夢——永生花被你失手打翻,你在冰川般大小的、讓人駭然的玻璃碎渣之間進退維谷。時間在那個被幻化出來的空間里不受制約地流轉。短暫的幾秒鐘,你就目睹了永生花受潮、霉變、腐爛的全部過程。你跋涉于由霉斑、玫瑰枝葉、各類霧狀花材共同構建的幽暗昏惑的叢林,這叢林深不可測,遮天蔽日,致使你幾度迷失方向。在你執著于找到出口時,你忽然意識到所有玫瑰花葉的邊緣都無鋸齒,平展光滑,自然也知曉了,他送給你的并非象征愛情的玫瑰。你悵然若失地醒來,此時你已抵達石橋鎮的月季基地。

在講解員向你講述月季的種植歷史時,你還惦念著關于玫瑰的事,想著此生都不會與圣·埃克蘇佩里有任何瓜葛,不會再翻開《小王子》,聽“如果我們曾在夢中相見,那我將會在我的生活荊棘中找到一叢小小的玫瑰來記住她”的屁話。在你蹲下身子將指尖放在花托上時,你嗅到了腳下濕潤的泥土氣息。月季的花香清芬悠暇,是被香精熏染過的永生玫瑰無可比擬的。恍惚間,舒伯特《原野月季花》的旋律,像鋼琴的琴槌打擊裸弦與纏弦一樣,不住地敲擊起你對往事的回憶。那時外婆鄉下老屋的后身也有片廣闊的花田,為了那塊地,外婆跟外公爭執了半輩子。他說她花精力蒔花弄草,半點都不實用,不如種菜。外婆的花田里多數是軟香紅和湖中月這兩個品種,好養活,花期還長。外婆去世后,你本以為那片花田該荒廢了,沒曾想外公仍舊在照看著。這個時候,就在你剛從講解員那里獲悉,現在你置身的是粉扇品種的月季培育區時,你的手機又響起了消息提示音。他再度向你確認你是否出了國,調侃著照片中的你看起來似乎戴反了的帽子,并詢問你,關于那件事情你想好了沒有。

兩年前,他就是用那個永生花擺件向你求婚的。擺件的木質底座設有機巧的機關,在你收到這份禮物時,你根本想不到,只要你輕輕扭動,火柴盒大小的抽屜就會從底座中彈出,那里藏著他向你求婚的戒指。你在花田里面似乎許了什么愿,就像曾經獲得永生花時許過愿一樣,但那時顯然沒有太多儀式感,你不會端正自己的姿態,虔誠地閉目,向某種偉大力量訴說著你的真摯請求。你覺得那朵永生玫瑰總能像希臘神話里面掌管命運的女神克洛托、拉刻西斯和阿特洛波斯那樣,輕而易舉窺探到你的心底之事。你對著彩虹、初雪、流星都許過相似的愿望,并不管用,你的婚后生活該有多糟糕就依然有多糟糕,千頭萬緒。看著鏡中的自己,你都會認為那是只貪得無厭的蜣螂,將無數枚糞球推到逼仄的洞穴,充裕卻迷失,你很難再找到洞穴的出口了,循環往復地迂回在僅靠自身力量無法駕馭的偌大迷宮之中。

自然狀態下,月季植株發生芽變的概率極低。現在你看到的粉扇月季,便是由緋扇月季芽變而來的品種。講解員告訴你,粉扇太受市場歡迎,訂單往往供不應求,只因它比其他月季更為馨香,又好養活,一年當中有三百多天都處于花期。芽變。沒錯,他們家人也希望你能變成他們喜歡的模樣,以此干預你,你無法在花圃中隨心所欲地生長。

有段時間,你是那么地忌憚于聽到開門聲,你不曉得從門外進到家里的會是什么人。他的父母都有你們婚房的鑰匙,人手一把。門檻幾乎要被他們踏平了,不請自來,時不時就會出現你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男人女人都有。你當時正在浴室洗澡,聽見開門聲,悸恐又慌張地擦干身上水漬,套上衣服,趕忙出來。他母親跟你介紹著,這是她的某位親戚,靠著她那并不明朗的邏輯理順你同那人的關系,以及你們之間的稱謂。你瑟縮地窩成一團,在客廳的沙發上,逐漸通過這家人的開門聲來預知那扇門的后面會有誰出現。他母親是最好分辨的,不見其人,但聞其聲,要么有同伴跟隨她一起,談笑間將門打開,要么就是邊打電話邊開門。她的那張嘴,除了夜晚熟睡時,從來就沒閉合過,不是在說話就是在吃飯;他父親笨拙,要將鑰匙對準鎖孔半天才能插進去,其間偶然伴隨著響亮的咳痰聲;至于他,他太急躁,經常門還沒開就嚷著你的名字,婚前所有的儒雅跟成熟都是裝出來的。你越看這家人越覺得他們都像是蚜蟲,就是你在外婆的月季花田里見到過的那些蚜蟲,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新生的嫩葉上。當你發現第一只時,別著急,馬上便會有第二只接踵而來,然后,第三只、第四只……拖家帶口。它們要在這個植株上建造起堂皇的宮殿,肆無忌憚,并且在吸吮汁液的過程中沉醉在占領整片花田的大夢里。放心吧,它們不畏懼于你,你并非食蚜蠅或是瓢蟲什么的,不是它們的天敵,是奈何不了它們的。

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驗呢。你的生活陷入了堪比電視劇的濫俗情節。有關蚜蟲的夢境隔三差五地纏魘著你,你還會夢見老鼠、蒼蠅、蟑螂,一切具有強大繁殖能力的動物和昆蟲。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親戚呢?你在婚前怎么就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呢?他母親代替你們隨去了各種狀況下的份子錢。婚喪嫁娶的、探病的、升學的,就連親戚的兒子大學畢業到國企就職,他父母也要隨錢。那女人向來先斬后奏,稱自己將你們那份墊付上了,你丈夫隨即就把錢轉給了她。你深知那些錢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礙于關系,也就沒說些什么。算起來,你的天性很久都沒有解放了,可能是五百多天,也可能是六百多天——人很難留心在一個無足輕重的日子上面。你只知道那天白天,他母親又帶著親戚光臨了你們的婚房。你注意到,擺在床頭上的永生花被人挪過位置。你特地將花開的方向轉向了床這邊,這樣,你就可以醒來剛睜開眼就看到它。它是你們愛情的見證。可它現在顯然被人移動過。你轉動了永生花擺件的玻璃罩子,藏在底座的小抽屜彈出,慶幸放在里面的字條還在,可那字條也被人拆開過。它原先是對折過兩次,不偏不倚地放在里面的,如今卻憑空多出了一道折痕。

那晚光怪陸離的夢里包裹著現實中的譫妄,你夢見了諸多快要在記憶里消弭了的片段。高中畢業的那個漫長夏天,在夜之女神尼克斯與赫卡忒正式登場前,潦草的黃昏被畫家格里姆肖的畫筆悄然修飾。平川之上,橘紅色的云朵浸透了田野蒸騰的氣息,悄然離開。它與土地早就是熟稔的摯交。往后的幾天你再沒看到過與那日相似的晚霞。你數著老黃歷上的日子,等八月最后的那幾頁全部撕了下去,你的假期也該告一段落。你從屋內搬來馬扎凳,在屋檐下面,不聲不響地依偎在外婆的身邊。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住外婆剝蒜的聲音,月季花瓣隨著墜落的雨滴彎垂又抬起。這個過程重復了無數次,就像外婆叮囑你千萬不要遠嫁一樣。“囡囡!”外婆溫和地喚著你,“可別離外婆太遠嘍……”可那聲音終究還是在一遍遍的重復中逐漸遠去,你跑出屋檐,冒著雨去追趕一團空空如也的黑影。夢里的雨也給現實中的你帶來了無妄之疾。你生病了,你是這樣以為的。你將房間里所有的燈都關掉,抱著枕頭思緒空洞地坐在床邊,這種虛無感猶如你這些年的所有經歷,好像什么都經歷過了,最后收獲了花凋般的荒蕪。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你曾經最引以為傲的愛情。你慢慢體會到,情愛這種東西好比顏料,太容易被家庭瑣事稀釋殆盡。樁樁件件積攢起來,到了最后,顏料稀薄得跟清水無差,涂抹在紙上,成品還是白紙。

黑暗里,你又摸到了那張憑空多出一道折痕的紙條。可能,再過二十分鐘,他就回來了。一如往常,他還是會邊開門,邊在樓道里喊著他回來了。他要等你主動迎接他,接過他手中的提包,告訴他,飯菜都已做好,可以洗手吃飯了。你的工作鮮有加班的情況,會比他早到家一個小時左右,足以備好晚餐。你會順路到小區附近的超市采購晚餐的食材。關于他和他的家人在菜肴上的喜忌,你爛熟于心,并且在婚后的這兩年,自己的喜好也慢慢發生了改變,不知不覺愈發向他們靠攏——即使你并非主動。你以為一朵月季生長在玫瑰花的花圃里,就能其樂融融地與之共存,觀賞者也很難發現。真的是這樣嗎?想到這里,你將手里的紙條攥成了球。他母親私下叫你辭掉工作,讓你在家專心備孕的時候,你在廚房里,也是像現在這樣緊緊地擰著圍裙的邊角。積久成疾,趁著還沒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就在餐桌上將你的不滿都一吐為快吧。但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娓娓道來,跟他有商有量地訴說,不然看起來就是個只會發牢騷的怨婦。現在,你已經醞釀好了,哪些話要先說,哪些話要后說。你會同他談談你認為的比較妥帖的方式,再征詢他的看法,最后敲定彼此都能接受的處理方法。如果他不顧及你的感受,站在他家人那邊,對這些既成事實的問題刻意回避呢?太有這種可能了。他會讓你先審視自身問題,說,他們也都是為了你們好,敷衍地告訴你,他們上了年紀,生活習慣與你們不同步是再正常不過的,要相互體諒。

時間的呼吸聲游弋在黑漆漆的空間里。它方才屏息了好長時間,就在你事無巨細地推演著即將會發生什么時。接下來,你也可能沉默,像現在這般,并在他滔滔不絕的解釋中再度心生倦意。偶然地,有只瓢蟲從窗戶外面飛來,駐留在你的鼻尖,你沒有將它撥弄開。靠著敏銳的嗅覺,你從它紅底黑斑的身上聞到了泥土的味道,類似雨天從鄉下老屋的土地里升騰的味道一樣。伴隨著若隱若現的氣味,畫面也開始變得豐盈,有了聲音。雞鳴狗叫,夏蟲呢喃,來自外婆的近乎讖言的話語回蕩在你耳邊。你最終還是嫁到了很遠的地方。又有新的聲音闖入。是開門聲。他回來了。這回,他并未像往常那樣在門外叫你的名字,你走出臥室,看到他模樣憔悴,便想著,罷了,腹稿的那些話尋個恰當時機再同他說。他像嬰兒基于天性接捧乳房吮吸一樣地,醉醺醺地往床邊靠近。整個過程你都沒有搭手,眼睜睜看著他衣衫未解,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慢慢與之相融,像水消失在水里,不聲不響。在你拉上窗簾的時候,才后知后覺,天色還沒暗透。你以為早就到了深夜。你又關上了臥室門,聽到的鼾聲微弱了許多。你來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翻到了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中“對集體精神生活的其他論述”的部分,里面提到,“個體在群體中受到威懾,從而激發其自我保存的欲望。”你沒有繼續讀下去。那句話概括了你的現狀,但沒有告訴你解決的辦法。你質疑起弗洛伊德的臨床經驗,隨即比較起米歇爾·福柯完成《臨床醫學的誕生》的時間與弗洛伊德的生卒年月。那本書首次出版于1963年,是在弗洛伊德過世二十幾年后,所以你斷然認為,弗洛伊德的臨床經驗是不成體系的,他幫不了你。

你生病了,你是這樣以為的,就像月季花經常會得的白粉病和黑斑病一樣。講解員還在講解著粉扇月季相較其他品種月季的優勢特征,其中就包括了它的耐寒耐熱和抗病性。它們都美得不可方物。大規模地被欣賞,或是零散地以花束的形式銷售出去,插在花器上——不論從哪個維度去界定這些花的角色,它們都屬于商品范疇。商品理應是完美的,有瑕疵就會被退換掉。但你不是。你對生活的處置可以有自己的主張。從南陽回去后,你將買來的粉扇月季花種急不可耐地種下。只用了兩天時間,你就看到土壤中生出嫩芽。又過了三天,有了花骨朵。一個星期后,所有的花全部綻放,無一壞種。這些花長勢驚人,全然不符合植物正常的生長規律,蓬勃生長不分晝夜,直至將屋子里的所有空隙都給塞滿。聲音在花瓣和枝葉間來回反射,傳到你這里時,你能聽到的微乎其微,興許連十分貝都達不到。自然地,你再也聽不到丈夫在樓道里喚你的名字了,你不需要去迎接他,你為自己的漠視找了個再恰當不過的理由。灶臺上也都是月季花,這讓你沒有辦法打開燃氣灶做飯。它們盤根錯節,如果廚房失火,所有房間都會被牽連到,你跟他誰也逃不掉。你們的晚餐便只能到外面的餐館解決。你們剛走進餐館,店老板和所有的顧客皆不約而同地看向你們。其中有個四五歲的孩子,像目睹動畫片中的角色走進了現實世界一樣,雀躍著跟他母親說:“媽媽,那個叔叔和那個阿姨的身上好香哇!”你們面面相覷,頷首聞起衣領來,沒覺得有那孩子說得那般夸張。在聞過對方的衣服后,更確信那只是來自你們出門前噴的香水,前調是黑胡椒,中調是薔薇,尾調則是檀木和琥珀。

剛坐下,他便憤懣道:“我覺得你需要將它們弄走。想想辦法,不管是把它們連根拔掉或是用什么其他方式,總之那些花是不能再養了。現在那些花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我們的正常生活。我昨晚將今早要穿的衣服都放到了沙發上,八小時后,那些衣服就被錯落的花枝擠壓變了形,褶皺得根本沒法穿。我又不能再去衣柜找其他衣服,你也知道,如今我從臥室出去都得匍匐前進,需要從致密的花叢里艱難地鉆出去。好容易逃離了臥室,再讓我重新回去找衣服,這實在讓人發怵!”

“我沒覺得。”你說,“我還打算買幅提香·韋切利奧的畫呢,就是那幅《花神》的影印品。真跡指定是買不到的。真跡陳列在佛羅倫薩的烏菲齊美術館里,況且我也沒那些錢。上個月,那幅畫到中國巡展時,我見過,就在上海的東一美術館。還是要親覽真跡的,看到才知道印刷品有多黯然失色。想想看,把它掛在我們臥室,就掛在我們原來放置婚紗照的位置,它跟那個花團錦簇的空間多么和諧。”

說完這些后,連你自己都感到沒底氣。如今你在那個家里,看任何東西都是支離破碎的——不論是電視節目,還是墻上的照片,再或者,鏡子里的自己。總有花、葉和枝條擋住你的視線。由于這些花在夜間也會生長,當你熟睡時,你時常會夢見自己被巨物死死壓住,在窒息的邊緣徘徊。有天你發現好多只指甲蓋大小的蚜蟲聚集在花梗的分叉處,便不由自主地失聲尖叫起來。在你丈夫費勁地穿過花叢到客廳找尋殺蟲劑的間隙,諸多足以讓你汗毛直豎的畫面在你腦海里頻頻閃過。絕非僅有你眼前看到的這幾只。你想到了可能會在淋浴時,有只蚜蟲趴在花灑上欣賞著你的身體,或者如廁時,它們從馬桶的蓄水池鉆出,勾住你的屁股。這些家伙也不乏有隱匿在廚房炊具和餐具中的可能,或者在你酣然入睡時,它們從天花板上掉落,繞過密密匝匝的障礙物,爬進你的口中。你握著殺蟲劑亂噴一通,無濟于事,蚜蟲們毫發無傷。這不是你的錯。在除蟲這事上,你們誰也不是專家。逼不得已地與蟲子們共度一夜,次日清早,你們便請來專業的殺蟲團隊幫你們解決蚜蟲之患。你至今還記得那些師傅剛踏進屋內時的瞠愕表情,在門口駐足半晌,就差說出“我們也無能為力”了。顯然,他們也從沒見過這陣仗。套上了鞋套,三名師傅帶著工具包,以半跪半趴的姿勢跟隨你的丈夫去了臥室。幾人唧唧哇哇地研究了十來分鐘,如同巡視規模龐大的工程。你在外面聽著,他們的聊天內容甚至已經涉及昆蟲學范疇。

等他們安靜下來,你丈夫從臥室探出半張臉。你問他:“解決了?”

他說:“還沒。說是要采集蟲子的樣本帶回研究室,并向它們體內注射某種藥劑,就可以滅絕。”

“這么麻煩嗎?這樣一來一去至少需要十天吧?看樣子我們還要跟它們共同生活些日子。我原本以為他們只需要用殺蟲劑就能解決蚜蟲病患的問題。”

值得慶幸的是,這段時間他的父母再沒帶素不相識的遠房親戚到你家,你終于可以踏實地在浴室洗澡。比起偶爾潛伏在浴室犄角旮旯里的蟲子,那些人更讓你膽戰心驚。在你同他商量著買幅《花神》的印刷品,以此替代你們的婚紗照時,他的反應和你所期待的全然不同。你以為他會極力反對,或者,退而求其次,他會建議你將畫掛在婚紗照的對面,互不影響,沒有非要將照片取下的必要。沒想到他調侃著印刷品的廉價感,隨后向你拋下了個極其天馬行空的想法。

“要不然,你親自臨摹一幅好了。”他說。沒等你回應,他又緊接著補充了句:“反正現在沒生孩子,你有的是時間。”這話的語氣像極了他母親。

你果真買來了畫材。原來準備晚飯的時間都被你拿來作畫。雖然技藝粗糙,但你很享受繪畫的過程。烹飪非你所愿,那是你身為妻子這個角色不得已要完成的事項。或者,更確切些,你是將它視作任務去完成的。如果你不做,即便沒有受到旁人譴責,你還是會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妻子。但繪畫不是,種花也不是,這些嗜好無需其他人強加在你身上。你可以任憑自己心意,今天少做一些,明天多做一些,隨心所欲。你想到自己的外婆,她為什么偏愛侍養月季。外婆跟你說,這花皮實又養眼。月季花的根系在土里扎得很深,就算接連幾天忘記給它們澆水,它們也能從土壤深層汲取水分。它們不會束縛住你的生活。你過得自在,它們也活得自在。

外婆去世的第四年,外公也離開了,花田徹底頹蕪。你嫁得遠,在父母身旁膝下承歡成了奢望。每每夢見記憶中老屋后身的月季花田,便覺得可以算作是跟父母、跟外公外婆見過了面。你同母親保持著每個星期兩三次的聯絡,總以“最近過得怎么樣”開啟話題,可你向來報喜不報憂。你在這邊過得拘謹、不自由。所有糟心的瑣事都在電話里描述出來,母親嘴上會批評你太過矯情,內心難免掛念擔心。做父母的都是這樣。可你還是期待著在通話結束前,她能夠像猜透你心事一樣地,跟你說,如果在那邊過得不舒心,就回來住上幾天。那樣的話,你會將從南陽弄到的粉扇月季的種子一并帶回去,在外婆的花田里種下。

“他回來了,先聊到這里吧。”你匆忙地結束了跟母親的通話。

“這已經是第三周了吧。我記得殺蟲師傅說,把注射過藥劑的蟲子帶回來,放在其他蚜蟲當中,只需三天它們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怎么不靈呢?“

他一邊疑惑著,一邊注意到原本掛在床頭的婚紗照已經被你取了下來。他笑了笑,笑聲里多少帶著點不屑的味道。別人聽不出來,你跟他共同生活了這么久,怎么可能聽不出呢?他說:“你還真打算把你的畫掛在上面?”自始至終他都沒看到過那幅《花神》的臨摹品被你畫成何種程度。打從一開始,他便認定你不可能將它完美呈現。永生花的玻璃罩子里擺放的是玫瑰還是月季,你是要繼續從事現在的工作還是去做一名全職的家庭主婦,你的臨摹之作畫得是好是壞,這些在他看來都是無足輕重的。不論開滿房間的巨型月季存在與否,寬敞的房子里,真正屬于你的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大概就只有灶臺和床。灶臺服務于你身為妻子的角色,而床,則是他們全家對你可以進階成為母親這個角色的期待。

他不以為然地揭開了畫布。這時你聽到了從客廳傳來長長的、非常可怕的尖叫聲,連你自己都不禁一驚,全身汗毛下意識豎起來。他看到畫布上的圖案并非什么豐腴的女人形象,與花神芙羅拉毫不沾邊,整張畫布密布著抽象化的蚜蟲圖案。可在你眼里,那上面畫著的就是花神。那是你親手畫的,畫了足足五天,不會錯的。他說你瘋了,邊嚷邊將你推進周身遍布著尖刺的荊棘之中。尖刺刺穿了你的皮膚,千瘡百孔,你因失血過多昏厥許久,迷迷糊糊之中,你似乎聽到了原本播放著《金風玉露》的馬歇爾音響被人切換了歌曲,還是四四拍的。某些錯亂的情節因而被揭開。你是如何在這樣的節拍下跳出慢三拍舞步的呢?眼下你無心思考這個問題。你聽到樂曲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事先寫好的樂譜上添加了力度符號,減弱到最后,聽不到任何旋律,只能聽到類似于心臟跳動一樣的四四拍的節拍器的聲響。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隱約間,你好像聽見身邊有人說了句,病人體征已經恢復正常。你沉睡了很長時間,也做了很長時間的夢。你勉強可以回憶起一些關于那個冗長夢境的情節,像無序的碎片,需要你將它們編號、重組,才能差強人意地拼成不甚完整的故事。總有幾枚碎片是被遺漏的。你虛弱地睜開眼。此刻你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頭擱置著滿滿一籃子的粉扇月季,香遠益清,掩蓋住了消毒水和酒精的氣味。花籃是什么時候擺在上面的?大概就是在你夢見你和他去了小區附近的餐館,有個孩子指著你倆,跟他的母親說你們的身上很香的時候。

護士抱來了用潔凈的方巾包裹著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是啊,你這便想起,你的預產期就在前天。他開車載你去醫院,車載音響當時播放著的,便是旅行新蜜蜂樂隊的《金風玉露》。你跟隨著音樂的節奏時刻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頻率。醫生的叮囑你始終牢記著,特別是在臨近生產的這幾天,更要注重自己呼吸的方式。這是你們結婚的第七個年頭,下個月你將迎來自己三十三歲的生日。作為高齡產婦,你很珍惜這個孩子,這是上天贈予你們的禮物。他也一樣。

病房里,床正對面纖薄的液晶電視上,還播放著關于圣帕特里克節的報道。通過遠在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記者傳來的實時畫面,你看到河邊擠滿了身著綠色衣服的人們,整條河流也都被他們染成了綠色。偶爾會有人跳進攝像機的畫面里,對著鏡頭激動地擺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姿勢。但你偏愛粉色。你極力想象著,如果那條河被染成了粉色,將會是什么樣子呢?你的人生——和多數人大同小異的人生,都如那條被染色的河流一樣,不斷向前行進著,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在日升月落的往復里,回眸,是這條河流對舊生命的告別;遠望,是這條河流對新生命的迎接。

幾乎沒有人能預知這條河流的走向。

但你可以隨時改變它的顏色,全憑你自己的心意。粉色的花瓣從花萼脫落、凋零,鋪滿河面,不斷流向遠方。如同繪畫技巧中的透視法,你看著河流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盡頭的焦點處。某天,有顆種子在那焦點上破土而生,結出花來。

那是你從未見過的新品種。也是你不期而遇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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