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上洞頭島

一

我從2004年調離溫州后，足有20多年沒有登過洞頭島了。老伴經常埋怨說，在溫州居住五六年，洞頭居然都沒去過。所以此去溫州，除應邀參加活動外，剩下的就是上洞頭島，了卻這個心愿。

查高德地圖，從我們住了一晚的溫州開放大學出發，到事先聯系好的洞頭民宿“海一角”僅54公里，很是方便。

我有個堪稱“痼癖”的習慣，凡到一個地方去，一般不去打擾熟悉的人。盡管故舊、戰友、同學、同鄉分布很廣，哪哪都有。原因很簡單，一旦人家知道你去了，必定放下手頭的事來接待你，還必須請客，花錢不說，還耗費精力。如今大家基本退休在家，但誰家沒有一些被拴牢不能離開的事？譬如伺候孫子孫女，那可是須臾離不開的。本意是逛逛名山大川尋古探幽，結果往往變成趕場子赴酒會，根本沒時間去想去的地方。所以外出一般都是悄悄進出，報個旅行團，一法兩便，何樂而不為？

不過這次去溫州沒法“悄悄地摸進去”，因為是應邀參加活動，但仍不想打擾人，就計劃乘公共交通去洞頭。這幫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他們商量好了，委托老戰友周均負責我在洞頭的交通，他是溫州人，原在一軍一師，如今已是溫州灣新區管委會的領導了。

東南沿海十一月份罕見臺風，但“康妮”卻已經從太平洋洋面上路了。顧不得那么多，確定了的事就別輕易改變了。

清晨，聯絡員鄭欣開周均的車送我們上島。一路上聽他講述溫州的發展現狀，令人感到很新鮮。因為臺風晚上到達，恐出不了島，影響鄭欣的工作，在我一再要求下，上島后，他先返回了溫州。

二

我在溫州工作時，登一趟洞頭島很是麻煩。人多時需動用溫州軍分區船隊自家的軍用交通艇或登陸艇，人少時就要在甌江或鰲江碼頭買票乘地方的船，如今開車上跨海橋去任何你想去的巖壁、岙口、漁村和沙灘，都很方便。二十多年前規劃的“五島連橋”工程，被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今不僅成為現實，而且超額完成為“七島連橋”。

聽到過一件往事。早年遲浩田上將任國防部長時上島視察，由于路況爛、車況差，在島上乘車行進時，汽車輪子跑飛了一只，把接待的人嚇得夠嗆。此事深深印刻在洞頭人心中，而這次上島，這種情況絕不會有了。

此次上島想去的點比較散，本島東西南北都有，且都在海邊，行進在新建的環島公路上跑一圈很順暢，車子能直接開到仙疊巖、半屏山、望海樓、小洱海等景點門口。道路兩旁還時不時出現一些口袋公園、微型景點和景觀，植被覆蓋整座小島，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私家車。滴滴、環島公交隨時可用。

二十多年前擔任洞頭先鋒女子民兵連85加農炮排長的陳素萍，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利用坐落于東屏街道仙巖西路自家老屋的地理優勢，舊屋翻修開設了民宿，命名為“海一角”。旅游淡季房間空著，我預先將此行落腳點放在這里。

車到東岙，小陳的老公大陳引導我們一行穿過小漁村，來到了他的“海一角”。這里處于洞頭島兩處著名景點仙疊巖與半屏山之間的海灣。

甫一下車，立馬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在臺風影響下，海浪吼叫著撲向岸邊的沙灘和碼頭，巨浪沖擊到岙口兩側巖壁上，立馬粉身碎骨并迅速后退，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隱約看見遠處的仙疊巖峭壁聳立在霧蒙蒙的風雨之中，壯觀之極。一車人又是拍照又是拍視頻，久久不愿離去，直到被岸邊防臺執勤的工作人員勸離。

三

到達“海一角”安頓好，“康妮”帶來的風雨淅淅瀝瀝剛好到達。正與陳素萍商量行程，戰友楊文龍和指導員王翠香一前一后頂風冒雨打著傘進門了。

楊文龍是創辦“溫州市國防教育協會”的核心人物。我原本已經與旅行社簽了合同，要去湖北恩施看看，接到楊文龍信息，邀我參加一下協會成立大會。這個協會由溫州一群熱心國防教育的人士籌備近一年，我也在這個群里，時?？吹交I備工作的進度。盛情難卻，加上早想返回洞頭看看，就答應了。文龍在洞頭駐軍任職期間，跑遍洞頭各個角落。我在溫州當參謀長時，經常和他一起執行一些特定的任務，彼此很熟悉。多年未見，聽說我要去洞頭，便開著車尾隨上島陪同，勸也勸不住。

從溫州市衛健委領導崗位退休后，楊文龍生活得很精彩。他起了個網名叫“霞客老楊”，單人單車曾系列地完成了走長征、走長江、走長城、走運河、走黃河的壯舉。僅“走長城”一個系列，在兩年內用了近百天的時間，從嘉峪關一路走到山海關。

他的這一系列行蹤，我都在持續關注，一天不落。他發的每一個點的信息，我都制成“美篇”存在手機里。因為他考察的那些點位，大多是些鮮為人知、人跡罕至但很珍貴的遺跡。多年來我換了幾次手機，這些“美篇”都沒舍得刪掉。最近他還準備來一次“走界碑”系列，在國境線上跑一圈。

我很感慨，能玩到這個境界的人委實不多，這是存心讓人羨慕的節奏。這次在他的參與下，一撥人組成小團隊開始逛島。

四

東岙村黨群服務中心旁的小廣場，一座福建特色的廟宇引人注目，廟里供奉大唐將領陳元光，廟脊兩側各有三條飛龍呈“六龍戲珠”狀，底層立柱盤有四條龍，二層立柱盤有兩條龍，都是五爪，此為皇家規制。山門上方兩名唐朝打扮的官員雙手扶匾，上書“陳府廟”和“神通廣大”字樣。廟外設有大香爐，以八根盤龍柱支撐。

東南沿海各地隨處可見來自北方尤其是中原的陳氏。于是我對帶領大家逛島的陳素萍說，你家祖上一定來自中原地區！小陳應聲答道，她和老公都姓陳，但不是一支，她這支確實來自河南固始。

不過小陳只知她來自固始，卻不知道她祖上在唐代之前是河東（今山西運城一帶）人。這在古本《漳州府志》有明確記載：“陳元光，字廷炬，號龍湖。其先河東人，后家于光州之固始，遂為固始人。”我也很高興，想不到在東南沿海的這個小島上，還能遇見穿越至今的河東同鄉。

陳元光的祖父叫陳克耕，跟著唐王李世民打天下奠定將門世家基業。到高宗年間，朝廷委派陳元光之父陳政為嶺南道行軍總管，遂入閩平定泉州和潮州的蠻獠反叛，卒于云霄。陳元光年僅21歲繼任嶺南道行軍總管，先后授左玉鈐衛中郎將、遷正議大夫，最重要的是成為首位漳州刺史。

陳元光在閩任用賢士，興辦學校，招撫流亡，發展經濟，政績卓著。景龍二年，在征討畬族叛亂首領雷萬興時戰死，開元四年追封侯爵，尊為“開漳圣王”。

陳元光還是個文化人，著有《龍湖集》《全唐詩》及外編收錄其作品七首。

從其祖父入閩始，陳氏共有五代人相繼治理潮漳一個半世紀，被百姓視為守護神。建于南宋時的潮州湘子橋，因陳元光被追封“昭烈廣濟王”，故原名為“廣濟橋”。漳州、潮汕、臺灣、光州等地都有建廟祭祀。世界各地紀念陳元光的廟宇有800多座。

東岙的這座“陳府廟”，則是同治二年由福建遷至洞頭的。目前是島上保存最完整，特色最顯明的古建筑，被列入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廟內還藏有沙孟海的書法作品。

五

緊鄰“海一角”一側，有一處建在巖石上的民居，號稱“秀才居”。這是后三盤自衛商輪董事會主席陳瀾的故居。房子沒什么特別之處，但故居巖石下方一處小小的紀念設施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處紀念設施明顯是由民間所建，與宏大的紀念設施相比很不起眼。它是1929年為紀念抗擊海盜犧牲的臺州黃巖人張振聲而建，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它由一方碑池、一塊石碑、四根石柱、一圈鐵鏈、一塊石刻及說明標牌組成。石碑為三角形，寬僅約30厘米，高也不過2米左右，我感覺稱紀念“柱”更妥帖一點。上書“黃巖張君振聲紀念碑”，由當年自衛商輪董事會主席、秀才居的主人陳瀾所撰，清末民初留學日本的瑞安書法家項駿書寫。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海盜出沒，洞頭漁村深受其害。1929年4月5日，多股海盜糾集準備洗劫洞頭。地方派員到距離最近的玉環坎門報警求助，但水警遲遲未來。緊急關頭，“利泰”客輪船老大張振聲駕船，載十多名兵警出擊海盜船。戰斗中，張振聲腿部中彈，血流不止。船工們雖不敢再向前開，海盜也被打退，四散而逃。張振聲在當晚因流血過多而犧牲。百姓痛哀，董事會特立此碑紀念。

洞頭歷來是海防重地，從南宋開始設立兵寨，到1952年1月洞頭解放，800多年戰火不斷。洞頭各地都建有民間自衛組織，軍警民聯防的傳統由來已久。從這處設施，就能看出那個時代海防體系建設的大概狀況，也反映出洞頭人崇尚英雄、知恩圖報的脾氣和秉性。

六

洞頭是個百島區，島上遍布小漁村。我以前對這些漁村的印象是，靠近海灘邊上，家家門前倒扣一只木船，竹桿上晾曬著漁網，人們大多住石頭房，少見高樓大廈。有碼頭的岙口停泊著大大小小的木帆船、機帆船，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漁腥味。此次上島這種景況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繁華與富裕，雅致而有情調。

以“海一角”民宿所在的東岙村為例，這個漁村在洞頭屬中等水平。村黨群服務中心在核心位置，門前的路不寬，沿街全是大大小小的小高層，店鋪、民宿、酒店、餐館，一派濃濃的海島人間煙火氣息。雖然臺風將臨，但街上熙熙攘攘，人氣很旺，個個精氣神十足?？諝庑迈r毫無異味?？吹贸觯瑣u上老百姓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趁著風雨暫停的間隙，我們去仙疊巖和半屏山。傳說仙疊巖景區內各種奇形怪狀的巨石是神仙疊放的。這個景區我以前來過，只不過當時是無人管理的天然景區。印象中的仙疊巖，包括南炮臺山、大沙岙海濱浴場等大小景點三十余處，海灘、礁石、巨巖渾然成一體，人稱“海上盆景園”。過一座海上吊橋，戚繼光雕像屹立海邊。到了景區門口被告知，出于防臺考慮，全島除了望海樓外，其他景區已全部關閉，只能在入口處遠遠望了幾眼。

半屏山是洞頭本島名頭最響的景點。山成半片，直立千仞，刀削斧劈，猶如浮在海中的一張大屏幕，人稱“神州海上第一屏”。洞頭民謠說，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大陸，一半在臺灣。傳說中的這座山和臺灣的半屏山原本是一座山，名叫南屏山。后被一條孽龍（或神龜）劈斷，一半留此，一半飛往臺灣。臺灣高雄附近，確有一座半屏山?？茖W的說法是，此為大陸板塊漂移形成的，但也有人說，另一半是寧波石浦的半邊山。

計劃去的地方都去不成了，好在站在“海一角”也能隔海遠遠望見。

七

幾十年前上島，多在海防分隊、各級人民武裝部和先鋒女子民兵連駐地來來去去，也去過島上的媽祖廟，還到南炮臺山看過戚繼光雕像，但始終沒有見識過完整的洞頭風情。那時望海樓景區尚未開發，沒聽說過洞頭有這樣一處勝景，所以這次上島一定要去看看。聽到望海樓暫時還沒關閉，遂驅車前往。

望海樓坐落于洞頭本島西北方向的煙墩山，是公元434年南北朝時期的永嘉太守顏延之建來觀海景的，距今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號稱“氣吞吳越三千里，名貫東南第一樓”。雖然如今看到的樓是當代人重建的，但其眾星拱月之勢仍在。

進入景區，便見一座用泉州石雕成的顏太守塑像，顏太守左手拿書，右手捋須，陶醉于周邊海洋美景之中。顏太守很不簡單，他是瑯琊臨沂人，南朝時的文壇領袖，陶淵明的摯友。他與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并稱“顏謝”，還是“元嘉三大家”之一。

望海樓落成后，引來無數文人墨客登樓觀海。公元825年，唐代詩人張又新任溫州太守，乘船尋樓并寫《青岙山》一首，描繪了望海樓周圍清澈深廣的海水和翠綠的山巒：

靈海泓澄匝翠峰，昔賢心賞已成空。

今朝亭館無遺制，積水滄浪一望中。

張又新是唐深州（今河北深縣）人，出身文學世家。曾祖父張鷟人稱“青錢學士”，父親張薦官至工部侍郎。張又新在博學鴻詞科、京兆地區試和禮部會試中均獲第一名，被稱為“張三頭”。他還善品茶，著有《煎茶水記》。景區主樓東側，建有六角形的“泓澄亭”，亭名便取自張又新的望海樓詩。亭的二樓懸掛“福祥鐘”，可為島民和游客祈福。于是登樓敲了六記。

望海樓主樓由江西滕王閣第29次重修總建筑設計師陳星文先生主持，三、五層設有外圍觀景廊，樓頂部置4座小閣，呈眾星拱月之勢。如今是個展覽館，集中展示洞頭島獨具特色的閩甌風情、非遺項目和海洋民俗文化。

景區山門的匾額“百島一望”，為韓美林先生書寫。主樓內還有啟功、沈鵬、李鐸、朱關田等名家墨寶。

景區內還有一條全長1300米的白馬古道，從望海樓通往小樸村。站在古道上的觀景平臺，壯觀的五島連橋、高樓聳立的洞頭新城區以及密密匝匝的老城區一覽無余。

值得一提的是，小樸村顏姓的始祖是孔子十二賢徒之首顏回，這個家族還出過書法家顏真卿、詩人顏延之等。

八

此次上島，與其說去觀景，不如說去見人。

洞頭女子民兵連是溫州軍方重點建設的連隊。我在溫州近六年，多次與女子民兵連有過接觸。尤其是2000年女子民兵連建連40周年時，浙江省委省政府要組織一次紀念活動。我帶一個工作組駐島數月，與民兵連朝夕相處，共同訓練，結下深厚友誼。這次上島就想知道二十余年后的她們怎么樣了。

臺風夜，當年的副連長鄭彩琴做東，邀曾經的連長楊海英，指導員王翠香，指導員施麗萍，排長陳素萍，從女子連應征入伍當過兵的鄭晶晶聚會。曾經的軍分區后勤部長黃春陽、周均等老戰友也從溫州市區趕來。窗外臺風呼嘯，廳內其樂融融，一堆往事串起了二十多年的友誼。

當年我所熟悉的女民兵們現在基本上都退役了，各人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有人前往南京、杭州等大城市創業，有人就職于溫州市區，也有的在那里生活幾十年后再次回到島上二次創業，進公司當高管、辦企業當老板、開民宿做經理，生活富裕又體面。

那一屆的女民兵們也陸續成家立業，可惜的是，首任連長汪月霞已去世一年多。想起以前與她的數度交往，不免戚戚然。

席間好玩的是，大家擔心從溫州來的人返回時要受臺風和潮水影響。曾擔任軍分區船隊隊長多年，屢屢率船艇去福建、江蘇沿海參加登陸作戰演習的黃春陽卻氣定神閑地告訴大家，晚9點開始退潮，返回一點沒問題！大家嚷嚷著要看看這位自稱“船老大”的真本事。果然，9點一到，潮退風息，皆大歡喜散場，紛紛夸獎曾經的黃隊長不愧是位有經驗的“船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