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題名到御屏

一

地處萬山壑中的浙西南遂昌，遠山蒼茫，四處露出成熟的氣息。古村旁矗立的幾株香楓，綴滿了紅葉，還有一株柿樹，葉子凋零，枯枝上掛滿了小小的紅燈籠。

清澈的襟溪汩汩向東，它一路流向松陰溪，然后注入浙江第二大江甌江。

四個士子，跳向一只小船，揮手向岸邊站成一排的送行者作別。艄公抓緊竹竿，輕輕地往深水里一點，小船緩緩挪動。送行人群中喊出的“請多保重，一路順風”，與岸邊迎風搖曳的白蘆花，在一個清癯中年人眼中漸漸遠去。

這一年，是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

這位中年人，是遂昌縣令湯顯祖。

四年前春天，大明王朝吏部一紙調令，將遠在廣東徐聞任典史的湯顯祖，拽到了浙西南遂昌。對湯顯祖來說，這也算是一個好消息。從一個分管掌管緝捕﹑監獄，官階不入流的屬官，擢升到掌管一個縣全面工作的縣令，按當下說法，算是給他落實了政策。再說，從潮濕多雨、多煙瘴氣的徐聞轉場到離故鄉臨川稍近的遂昌，心情肯定不錯。

湯顯祖到任后，放開膀子干得挺歡實。五年里，他頒布春令，勸農耕作，確保了百姓糧食問題。還自捐俸銀，修葺了相圃書院，并置辦了院田，莘莘學子有了稱心讀書之處，山城文風興盛起來。在除夕、元宵節，將縣衙內的囚犯放回家過年、賞花燈，兩節過完了，放出的囚犯在家人陪同下自動歸隊。他親自帶領兵壯翦除虎害，保護了一方平安。幾年勵精圖治，百姓有口皆碑，也得到了朝廷的認可，“一時聲為兩浙冠”。

周公源到天，君子山在座。卻笑避秦人，桃花我覷破。

（《寄毛應明》）

周公源、君子山皆為縣內的溪和山名。湯顯祖也頗為自得，他將賦成訟稀、百姓和樂的遂昌看作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稱遂昌為仙縣，自詡仙令。

四年后的秋天，湯顯祖有了這份閑情逸致，一路東下，游歷甌江。

此行，湯顯祖帶了在遂昌最為器重的鄭孔授、時可諫、朱九綸三個門生。

二

群山逶迤遠去。水勢變得平緩，水面變得遼闊。

襟溪至此，改名松陰溪。松陰溪，流域面積覆蓋松陽、遂昌兩縣，是其境內最大河流。大自然的神奇造化，遂昌山多地少，百姓生活在大山褶皺之中，而松陰溪兩岸，則又是另一番天地。

這里，松古盆地，遼遠無際，連綿田疇托舉起無垠蒼穹。

這里，天高云闊，眾鳥高飛。

此刻，湯顯祖心情亦如高飛的鳥兒一樣開心和自由。

湯顯祖來到遂昌，是帶著一顆歷代讀書人所共有的經世濟國之夢來的。他一直希望通過自身努力來達成這個宏愿，而今，夢想初步實現，當然也希望有更大舞臺來展現自我，實現人生價值。當時，溫州府有一個通判位置空缺，劉應秋也在京城為之斡旋。劉應秋與湯顯祖是朋友加親戚關系。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劉應秋是江西吉水人，兩人算起來是江西同鄉。萬歷十一年（1583），兩人參加進士考試，湯顯祖是同進士，而劉應秋才情了得，居然拿了個大獎，一舉奪得探花郎。兩人同朝為官，接觸頗多，意氣相投，政見相近，后來湯顯祖將女兒詹秀許給劉應秋兒子劉同升，兩人約為兒女親家。

當時，湯顯祖還與東林黨人鄒元標、李三才、顧憲成交情深厚。湯顯祖任遂昌縣令后，公事常到處州府（今麗水市），總會想起顧憲成（號涇陽）在處州任推官時治績。雖然當時顧憲成已被罷官，但他還是積極為湯顯祖升遷敲邊鼓。不久，小道消息傳出，湯顯祖有望升遷，這著實讓湯顯祖開心了好些日子。溫州知府劉芳譽，也是他同年科考進士。湯顯祖想趁著秋天相對空閑的時間，去溫州打探一下消息，也可以會一會老朋友劉芳譽。劉芳譽對湯顯祖亦有所了解，這位江西鄉試第八名的大才子，秋闈得手，名聲大噪，然而會試卻屢次不第，直到第五次“賜同進士出身”，以三甲第二百十一名入列。前四次失利原因，有很大程度是其“不敢從處女子失身”的倔強個性使然。這種性格正是劉芳譽所要的，如果湯顯祖到溫州任通判，那也算是德位相稱，故劉芳譽也偷偷樂了一把，甚至還誠意滿滿地給他蓋好了五間書樓。

三

處州府枕著甌江，這是一座人文薈萃之城。

在這里，最讓湯顯祖感懷和牽掛的還是一個叫何鏜的先生。何鏜，字鳴儀，又字振卿，號賓巖，麗水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他為人剛直，不畏權貴，頗有政聲，著述豐厚。當年，何鏜任江西提學僉事時，湯顯祖十四歲時補縣諸生，故其執學生禮，尊何鏜為師。他對老師人品甚是景仰，據清《處州府志》載，“（何鏜）督學江右，勉諸生以身心性命之學”。

雖然湯顯祖以前曾兩次尋訪何鏜故宅，但每次忙于公干，總是來去匆匆。這次，終于有了充裕的時間。他邁著輕輕腳步走進梅山。這是處州城士大夫聚居之地，《麗水縣志》載“《括蒼匯紀》云，宋士大夫多居此”，是整個城中最有學問的地方，幽深小巷，腳下青石，臨街白色深墻，都浸潤著氤氳文氣。他看到悠然堂、歸云亭，眼前幻化出先生須髯飄飄伏案著書、把盞品茗的情形，先生文氣淋漓，衣袂翩翩，寂寥空間里傳出爽朗笑聲。湯顯祖睹物傷懷，感慨萬千。記憶潮水奔涌而來，前兩次拜訪從來沒有如此深入人心的感悟，是不是今天不同心境使然？他與何鏜的兒子會晤，特意寫詩，贈予他們。

歸云亭望思悠然，一徑梅花小洞天。但值何郎隨意飲，每逢陶令折腰憐。星當處士蓮花郡，歲在成童弟子員。并道西江舊桃李，投瓊空有淚如泉。（《與麗陽何家昆仲，吾師何公起家進賢令，視江右學，予年十四補縣諸生。令平昌，懷舊作此。》）

湯顯祖此行的詩作中，曾多次提到自詡陶令的說法，除了“每逢陶令折腰憐”，還有如下的《桃源》：

括蒼山里一桃源，似楚桃源較不喧。春色也知浮澗曲，美人還似憶湘沅。不知晉世今何得，欲向天臺未敢言。蕩漾東南好溪水，折腰終此寄田園。

這里，可以看出，湯顯祖對于世外桃源是有執念的。他創作的《牡丹亭》第八出“勸農”中所描繪的清樂鄉，“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間道上行，春云處處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農歌三兩聲”，這正是湯顯祖心中渴盼實現的桃源圖景。

辭行麗水后，湯顯祖一行游歷青田石門洞。

它位于甌江之濱，相傳明朝開國元勛劉伯溫幼年在此刻苦讀書，感動了白猿仙姑，從這巨石柜內拿出十八冊兵書贈給劉伯溫，繼而輔佐朱元璋締造了大明王朝。

他們剛剛在處州府中，一同拜謁了劉基祠、帝師坊。此處，許多文人墨客留有詩作，李白的《石門洞》：“何年霹震驚，云散蒼崖裂。直上瀉銀河，萬古流不竭。”此詩與寫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同美，都有魂麗的想象、肆意的夸張。湯顯祖也不吝筆墨，寫了《石門泉青田》：

春虛寒雨石門泉，遠似虹蜺近若煙。獨洗蒼苔注云壑，懸飛白鶴繞青田。

這里觀察更為細膩，描繪出石門飛瀑遠近各異，但同樣想象奇特，將青田鶴城故事，與石門洞巧妙地聯系一起。

湯顯祖站在船頭，任江上清風吹拂。他緊蹙的眉心舒展開來。國師劉伯溫傳奇的經歷，一波三折的人生際遇，讓人感嘆噓唏。但是，湯顯祖深深知道，自己所受委屈，自己仕途困頓，跟國師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

四

溫州知府劉芳譽早早到碼頭迎接他們。兩位同年，多年不見，今日相會，執手相敘，不禁低聲誦起，君住甌江頭，我住甌江尾，終日思君不見君，同飲一江水。此刻，兩人已是濁眼蒙眬，淚濕雙眸。

劉芳譽，字際明，號誠父，湖南陳留人，萬歷二十三年（1595）任溫州知府。在溫州任上，劉芳譽所為與湯顯祖如出一轍，都注重教化，湯顯祖在遂昌修建相圃書院，而他重修白鹿書院、鹿城書院；延聘永嘉王光蘊開局修志，纂成《溫州府志》凡十八卷。相同的經歷，一樣的治政理念，他們很容易走到一起。

劉芳譽盡地主之誼，帶著他遍游四處。

他們饒有興致地去探訪當年謝靈運的游蹤。有山水詩鼻祖之稱的謝靈運，于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貶至永嘉任太守，遍歷諸縣，是潺潺奔流的楠溪江，流淌、催生了謝靈運的靈感，造就了古代文學史上的一個新流派——山水詩。他的《行田登海口盤嶼山》名句“依稀采菱歌，仿佛含顰容。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如山風撫面，如菱歌縹緲。湯顯祖一行冒著深秋的寒意，抬眼遙望天際流云，倏忽奔向遠方。

登臨雁蕩山，危巖嶙峋，一條石徑穿行于蕭瑟的大山之間，山風清冷，澗水琤琮。至大龍湫，巨巖之上，各個朝代摩崖石刻甚多，如“天下第一瀑”“云外飛來”“白玉煙”等。如練飛瀑從天而降，四面懸空，發出巨大轟響，白色水霧擁抱著周身，沾在身上頓覺寒意。前人曾有詩贊云：“欲畫龍湫難下筆，不游雁蕩是虛生。”

坐看清華水，長飛白玉煙。洞簫吹不去，風雨落前川。（《雁山大龍湫》）

江南秋末，一場夜雨過后，翌日，山頭云霧繚繞，宛如人間仙境。

借問采茶女，煙霞路幾重？屏山遮不斷，前面剪刀峰。（《雁山迷路》）

此詩巧用問答形式，語言清麗，饒有機趣。詩句分明有唐代詩人杜牧《清明》名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宋代詞人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金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影子。劉芳譽也寫了《剪刀峰》：“并起雙峰回不群，誤疑刀尺動霄分。中涵一線明如練，剪斷長天萬丈云。”意境深遠，想象同樣奇偉、夸張。

一路追隨他的三個門生，準備次日回程，湯顯祖與他們殷殷作別。

當晚，夜宿江心寺，一葉孤舟，靜靜泊在遼闊江面，秋風拂過，蕩起層層水波，秋雨敲打在船篷上，發出撲撲的聲響。在這樣的風雨之夜，人生的諸多失意，如自己三個兒女夭折、個別同僚與他心存芥蒂、官場困頓不順等一起涌上心頭，讓他平添絲絲愁緒。現實越殘酷，對理想就會越向往。在這里，湯顯祖又一次把江心寺與雁蕩山比作世外桃源，自比陶淵明，心中滋長了歸隱之心。或許此時，湯顯祖已經知道個人的仕途晉升已經無望了。

五

作為戲劇家的湯顯祖此行來溫州，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了解一下“百戲之祖”的南戲。

溫州，是南戲的發祥地。溫州作為繁華富庶的商業都市之一，宋高宗南渡之初，曾浮海逃至溫州，以“州治為行宮”（《溫州府志》）。人口劇增，各種藝人紛至沓來，各種民間技藝云集于此，有了消費基礎和藝術基礎，南戲應運而生。

南戲來源于民間，戲文善于反映當時社會現狀，如《趙貞女》《王魁》描寫文人人性的異化及其給善良婦女帶來的迫害和災難；口語化特點明顯，有口語、諺語、俚語入戲等；還有使用南方曲調，不受宮調限制，可隨時換韻，多采用五聲音階等，這些對正在從事戲劇創作的湯顯祖多有啟發。我們翻讀《牡丹亭》可以知道，反對程朱理學、肯定青年男女愛情的深刻主題，以及遂昌當地的方言、諺語和風俗楔入文本，還有昆曲唱腔的設計等，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南戲的啟迪和影響。

此次溫州之行，劉知府還陪同湯顯祖看了已經蓋好的五間書樓。書樓精致敞亮，湯顯祖甚至都想好了以后跟劉芳譽在政務之暇，詩酒自娛的歡樂場景。雖然，自己無福消受，但是足見劉知府真心一片，心中還是挺感動的。湯顯祖辭官回家后第二年，劉芳譽已調任廣西廣平任知府。湯顯祖追憶這件事，說“廣平藉甚思吾美，便作題輿到永嘉”（《彭興祖遠過別去訪劉廣平》）。在題記中他寫道：“廣平守溫郡時，聞予且以平昌令擢丞溫，喜甚，為起書樓五間，不果，然感其意焉。”

湯顯祖回到遂昌后，自己不能擢升的消息，終于實錘。

如果說，湯顯祖沒有情緒，是不現實的，畢竟寒窗苦讀數十年，參加會試五次，好不容易混得仕途入場券，再說縣官干得也像模像樣，正處人生上升期，況且，讀書求仕，加官晉爵，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促進人向上發展的最大動力。但現實殘酷，像一根棍子攪動了他不安的心靈，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面對自己。

這一次，他又想起了他的恩師何鏜。

何鏜有學識，有才能，從進賢令發跡始，執法不阿權貴，整治奸邪，剔除弊端，計擒張璉等構亂黨魁等，哪一件不是干得漂漂亮亮？他升至云南參政后，晉升卻按下了暫停鍵。雖然當時巡按、巡撫屢次推薦他擢升廣東按察使、河南布政使，但最終沒有成功。末了，他請求辭官回家奉養父母，閑居處州數十年，以著書立說作為人生追求。這些，對湯顯祖觸動很大。兩年前，何鏜《古今游名山記》（萬歷補刻本）編校完畢，湯顯祖曾應約為之作序，稱贊“先生筑梅花之巖，其氣清以真，悠然有意乎山水之間”。現在想來，何鏜確實是自己人生導師。

湯顯祖升遷不成，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相關資料都是語焉不詳。有人說是湯顯祖性格過于率真，一不小心便得罪了人；還有人說是吏部有人從中作梗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以“山清水清、官清吏清；手香口香、體香心香”作為操守的湯縣令，沒有也不愿拿出錢財去跑官要官。

他靜下心來，開始梳理自己的心緒。

他從梅嶺外徐聞回來，看到梅花凋零，自己亦早生華發。到了遂昌后，面對四面靜謐青山，身邊只有孤琴相伴。他的內心其實是備受煎熬的，時光易逝，華年不再，自己空有一身才能，最終得不到朝廷重用。嗟嘆之余，湯顯祖又釋然了。雖然，他在遂昌這樣偏遠的山縣度過了五年時光，但好在問心無愧，節操與志向未有絲毫改變。他慢慢地接受了姓名、身份在世人眼中變得陌生，甚至被遺忘的殘酷現實。一旦心中千斤重的巨石放下了，腳步都輕松起來。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嶺外梅殘鬢欲星，孤琴搖拽隧山青。只言姓字人間有，那得題名到御屏？

（《漫書所聞答唐觀察四首·其一》）

一疏春浮瘴海涯，五年山縣寄蓮花。已拚姓字無人識，檢點封章得內家。

（《漫書所聞答唐觀察四首·其四》）

當初，湯顯祖是從他那里得到自己將要提拔的消息的。唐觀察是浙江右參政唐守欽，六月兼僉事，調任溫州、處州巡道。現在，這首詩就算是給唐觀察的一個不是回復的回復吧。

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時榮。

這年冬天，他赴京城上計。翌年春寒料峭之時，他作了辭官的決定。遂昌士民聽了消息后，奔走相告，并派了十幾個士民代表，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趕到揚州鈔關，跪著哭求他續任。湯顯祖感動得雙眼潮濕，但去意已決。他還是與士民代表一起來到了遂昌，卻未再邁進縣衙，而是住在縣城濟川橋邊的妙智堂，日間與士民話別。

這一年是萬歷二十六年（1598），湯顯祖正好四十八歲。

如果從他至京城吏部見習開始算起，他浸淫宦海已有十五年之久。現在，他終于跟自己講和，放棄了前大半生為之苦心經營的仕途經濟，選擇歸隱林皋。他漸漸感受到，唯有通過書寫才能挽留余生，期盼自己投身一生的心頭好——戲劇創作。同年秋天，不朽傳奇《牡丹亭》在其家鄉臨川付梓。爾后，又創作了《南柯記》《邯鄲記》。

那天，湯顯祖起了個大早，在微露晨曦里悄悄走出妙智堂。本不想驚動士民的湯顯祖，卻驚訝地發現，門口早已聚集了幾百號人。濟川橋下的北溪水，靜靜地流向襟溪。橋邊，湯顯祖含淚作揖，在士民們追著送行的腳步聲中離開了遂昌。此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遂昌縣衙中，湯顯祖手植的一株玉茗花，在片片飄飛的雪花中，噙滿冰晶的潔白花朵壓滿枝條，開得倔強而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