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脈

一

清晨剛下過雨，空中還氤氳著些許水汽，早高峰的人流搭乘著擺渡機從懸浮島嶼的邊緣傾瀉而下，人群隨著漸弱的轟鳴聲蜂擁四散，原本寬闊的街道也變得讓人喘不上氣。

巨大的島嶼煙霧四起，籠罩著半邊天。無數高樓在空中蜿蜒相連，宛如一個立體迷宮。近處是盤根錯節的索線和斑斕閃爍的虛擬招牌在高空爭奪擠壓街道的空間，凌亂而豐富，整座城市仿佛一塊層次豐富的巨型織錦。

“兩份碗仔面！嘿，想什么呢？”朋友的聲音將阿Ray的思緒拉回，阿Ray坐在街口的早餐攤上尷尬地笑笑，道：“就是在想，這叮叮車怎么就變成叮叮機了？”

看著窗外繁榮的街景，街巷上的人流如一幀幀的影像閃回，童年時清脆悅耳的叮叮聲，穿梭于港島腹地，那曾是香港最有味道最自由的交通方式了，但如今不過是在陸地與島嶼之間匆忙擺渡的工具。

阿Ray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個路口了，盡管就在他工作的地鐵站附近，但他寧愿繞上幾圈也不愿經過。一旦觸及，腦海里便會浮現父親滿身鮮血的樣子。他只想離父親近一些，但不愿也不敢再回憶當年的場景。如果不是友人說這里是“香港懸浮”的最佳觀景地，非要來看看第一批飛行乘客，實在難以推辭，阿Ray恐怕永遠不會來到這里。

臨近路口，阿Ray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連日以來盤踞在香港上空的烏云終于被昨晚的夜風吹散，整個城市一片晴朗，晨露混合著街巷的氣息，微風吹過，讓人精神一振。

而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打破了寧靜。

有人發出驚呼，還有人就地臥倒，也顧不得當時自己落地的是哪只腳，只見他們有的瞬間抱頭，手里拿著的早餐撒落一地，也有的狠狠倒退了幾步，還因此狼狽跌倒。一時間所有人東奔西走，混亂得快要忘記自己要去哪里。

眾人的心臟在那一剎那間幾乎一致停止。

餐廳的玻璃門窗由一個點瞬間向四周炸裂開，印在眼中仿佛慢動作一般讓人記憶深刻，“轟隆”一聲便被炸得支離破碎，濺起的碎片像刀刃般劃過空氣，灼亮的玻璃片四散飛揚。

父親驚奇為何自己此時的頭腦如此清晰，思維如此敏捷，他知道這場爆炸可能會結束他的生命，蠟燭已經燃盡，棉芯倒下了，但剩下的蠟油仍需點燃，那就交給阿Ray吧……

劇痛消失了，身體也不再沉重，其實他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大腦在運轉，父親竭盡全力地想要張開他受傷的嘴唇，他還有話要說。

阿Ray從街對面沖過來，父親剛剛明明就在他的身旁，但為了數據收集得更清晰，獨自過到了對面的店鋪旁，阿Ray就這樣親眼看著爆炸發生。

一名身穿西服的男人在他們面前快速經過，好似瞥了他們一眼。阿Ray難以形容這種模糊的感覺。也正因如此，阿Ray無法相信父親的死只是一場意外。

父親發出沉悶而又急促的呼吸聲，氣管里也發出陣陣尖嘯，這些聲音就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割著阿Ray的心。

突然，阿Ray聽到父親似乎在說話！

“爸爸？爸爸！你在說什么！”

二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倒數是阿Ray每天下班前的習慣，當秒數進入倒計時，就意味著他即將擺脫這里了。這些年的光陰是在倒數中結束的，在奔流的時間之河中，他消耗著自己的人生。

而今天，倒計時卻被一個電話打斷，鈴聲尖銳急促，每一聲振動仿佛都在敲擊他的耳膜。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走到手機前，目光呆滯地盯著手機，身體卻不想動。

工作中是不允許接聽私人電話的，且必須保持靜音，阿Ray在剛剛入職的時候十分遵守這個規定，但漸漸地，這項規定也算可有可無了。

手機繼續響著，已經是第七聲。阿Ray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去接聽。他按下了接聽鍵，慢慢把手機放到耳邊。

“您好，我們這邊是POS機服務中心……”手機里響著機器人毫無感情的聲音。

“呃，不用了，謝謝。”

阿Ray熟練地回復了過去，掛斷了電話。說實話，他并不喜歡這些空洞的聲音，即使這是在推銷業務，他更希望的是一位聲音圓潤或是活潑的、情緒飽滿的真人，那樣或許他會愿意多交談幾句。畢竟這是這些年唯一會打給他的電話了。

這部手機是觸摸屏手機，大概是十年前的款式，修修整整竟也用到了現在。正盯著手機發呆，屏幕突然亮起，阿Ray粗略地一掃，是一則郵箱來信提示，是一串由字母和數字組成的網址。阿Ray茫然地盯著它看了大約兩分鐘，然后站起來坐到了電腦前面，緩慢地推動起了鼠標。

他試探性地在電腦上輸入了這串神秘代碼，“啪”地一下，電腦屏幕閃了起來，隨著電腦的運作，整個機器發出細微的噪聲。

這是幾段很奇怪的影像，上面發光的點和線條像是一群螢火蟲——飛來舞去，閃著奪目的光芒。細看點線連成的輪廓有點像地圖，甚至好像就在這地鐵站附近！整個影像乍看似乎是一段數據的可視化，但細看卻發現那些線條帶著不斷膨脹收縮的節奏，彰顯著躍動的活力，就好像人的脈搏！阿Ray不安地轉了幾下頭，推開鼠標，重重地向后仰，想要將心緒從這幾段影像中掠過。長呼了口氣，他想起白天在路口的回憶，又想起兒時與父親相互把脈的游戲。夜晚的地鐵站除了工作人員只有零星的幾個乘客，這樣幽靈般存在的世界讓他無法釋放自己的煩悶，就好像一個人在沼澤里掙扎，想要呼救，卻抓不住任何粗壯的樹枝。他決心弄個清楚。

三

阿Ray從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外套，這還是他父親的外套，袖子和領口已經有了很嚴重的磨損痕跡，甚至還有黑色的棉線露出來，好在也能將就。他把外套套上，只身走出了地鐵站。

夜幕降臨，街巷凌亂，燈光昏暗，世界在阿Ray眼中顯得光怪陸離。

“香港大腦”阿Ray不是沒來過，作為香港幾座知名的大廈之一，這里也算一個不錯的觀景臺。之前一天打幾份工，做私人導游時曾帶游客上來過幾次。如果不是那影像路線的指引，他不會再進這座大廈，也絕不會想到本就寬闊的大廳之后還隱藏了一間密室。

密室呈方正的格局，全水泥混凝土結構，墻壁上涂著厚厚的白漆，在黑夜的籠罩下顯得十分生硬詭譎。唯一突兀的就是房間里擺放著大大小小多臺顯示器，每臺顯示器都播放著不同的影像，但都與他收到的有著類似的結構。

或許是感應到他的到來，屋內各個顯示屏的光亮都逐漸昏暗，唯有一臺全息投影亮起。一個人影慢慢浮現在阿Ray眼前。那人呼吸的起伏有些大，像是游戲建模特意做出的那種胸腔顫抖。對方轉過來直直地望向他的那一瞬間，阿Ray頓時確信，這真的不是錄像，而是人，一個他朝思暮想但絕不可能再次見面的人。

“全身掃描？數字生命？你們竊取個人信息做研究到底有沒有經過我父親的允許？！”阿Ray看著眼前的全息投影，情緒險些崩潰。他知道人死不能復生，他也不相信什么數字永生，那絕不是真正的父親。

“阿Ray，我就是爸爸。”投影閃了閃，好像不太穩定。

“你閉嘴！”阿Ray聲嘶力竭地抗拒這種形式的親人，但一滴淚卻從眼角悄然滑落。

“你走過來，這臺電腦承載的是我的全部數據。”父親的聲音越來越真切。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飛速閃過，阿Ray看不清也看不懂，堅信那都是障眼法。

“不要看，要聽，要感受。把你的耳朵貼在上面。”父親深沉而溫柔的聲音將阿Ray又帶向了回憶。

…………

“又要爸爸幫什么忙呀？”父親輕笑著朝小阿Ray問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什么火眼金睛！”小阿Ray撇著嘴，他想什么總是一下就被父親識破。

父親舉起阿Ray被握著的手腕道：“不是火眼金睛，而是望聞問切。”

“你向我走來的時候一步拖著一步的，很猶豫，我又從你的脈象中感受到你的緊張和無助。”父親試圖向阿Ray解釋這一漸漸被遺落的國學。然而那時的阿Ray實在太小，難以理解那一振一振的手腕到底怎么就出賣了他。

…………

機器的脈沖顫動有些嘈雜，阿Ray從回憶中驚醒。如果數據就是數字生命的血液，那這機器的脈沖也就成了他的脈搏，一振一振。多年過去，好像身份互換，在這嘈雜之中，他聽見了父親的緊張和無助。

緊張在時隔多年再次見到兒子，無助在虛擬的肉身受到太多限制。

“爸。”阿Ray聲音有些沙啞。

“不用告訴我你聽見了什么。”父親的投影背過了身子，“這具軀體是我無奈的選擇，現在沒時間解釋了，目前的算法只能支撐我顯示十分鐘。我說，你記好。”

阿Ray感到無數復雜的、多年未釋放的情感在此刻都被擠壓，他只能壓下心中的所有困惑，啞著嗓子堪堪應道：“我知道了。”

三十多年前。

“唉，怎么地震局的事也要我們數據中心統計？”同事邊整理資料邊哀聲抱怨又要加班。前兩天香港發生了低級地震，雖然屬于有感地震但所幸無人傷亡。父親低頭看著震感虛擬演算視頻沉思，沒接話。“其實我有一種想法，你看地震晃得像不像運動后心跳加速的模樣？”同事說完又笑了笑，“我又瞎比喻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父親轉頭望向旁邊一臺老舊的電腦，它上個月就已經壞了，但因為是第一臺來到數據中心的功臣電腦，便仍擺在這里做吉祥物，播放些無關緊要的內容。此時顯示屏里的影像呈高倍速快進著，無限重播著上個月香港人口實時活動軌跡的數據可視化動畫——早上人們從四面八方集中到市中心上班，傍晚又四散開去，甚至離開香港，白天外來人口眾多的香港到了晚上則顯得沒有往日那般活力，人群在城市內高速流動，日復一日，形成不斷膨脹又收縮的節奏，這跳動真如心跳一般！

脈象能夠反映一個人的健康狀況，水平高的醫師甚至能通過把脈判斷出對方多年前的病史。那如果城市也有脈搏，是不是能夠更直觀地了解城市發展的狀況、程度和類型？這一研究如果成型，將極大程度影響城市的開發建造，甚至可能改變未來城市的形態！

這個大膽的猜想在父親心中埋下種子，之后父親常常穿梭于香港的大街小巷，觀察研究人們的行動軌跡。

積年累月的調研確實讓父親有所發現——如果以人的脈象分類來解釋目前香港脈搏的狀況，那應該是浮脈。

輕取即得，重按稍減而不空，舉之泛泛而有余，如水上漂木的脈象。《脈經》云：“舉之有余，按之不足。”

最初觀察之時，他只覺得香港果真是一座極為快節奏的城市，人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好像所有人都有極為明確的目的地，不愿在路途中浪費半點時間。但慢慢地，父親發現，人潮的洶涌并不來源于清晰的目標，似乎是被動形成的。城市就像一列高速行進的列車，而人們就像無時無刻不在趕早高峰的交通，被后面的人潮推著往前走。

在城市中高度流動的人口形成了一種懸浮狀態，生活節奏極快，但內生動力不足。香港在這樣有力的表象之下隱藏的是城市逐漸懸浮的可能。人們的脈搏影響城市的脈搏，當人群的懸浮狀態達到一定程度，真的有可能引起城市的懸浮！

此時的父親還沒能想象出，所謂城市懸浮究竟是怎樣一幅景象，又具體能起到什么作用，直到三十年后的現在，他才等到了答案—— 一座城市中首先懸浮起來的往往是交通系統，天橋、輕軌、磁懸浮列車……

四

島嶼離地幾千米，足以俯瞰整座城市。阿Ray從香港大腦出來，沿著街道走了一段路程后，來到了擺渡點。擺渡點的廣告屏正播報著今日的新聞——幾乎所有頻道都在說這一件事情：香港懸浮計劃。“……出于動力、降噪等種種技術原因，這項計劃提出至今已經五年，直到今日才真正實現將島嶼變成飛行器的第二步——懸浮移動。在交流日益豐富和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將香港島變成交通工具溝通內地與香港已是時代所趨，航班第一日，就已有大批內地乘客擁入香港，這之中有來工作的，也有游客、親屬……”女主播的聲音熱情洋溢，介紹著香港懸浮計劃。

阿Ray坐上叮叮機，啟動后逐漸吸附上懸浮的香港島。

從懸浮的島嶼向下望去，好似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各樣的線路交織錯落。下方的半島仍是現代化的高樓林立，而眼前的懸浮島嶼則是頗具未來感的建筑風格，大廈延伸至高空，密集的建筑群由多個相互連接的塔樓組成。生態化的設計使城市形成一個三維巨型網格，把整個社會和公共功能都提升到了空中，在更高處合并建筑存量，提高了整個城市的交通效率。

有些建筑打破常規上粗下細，在高空中有互通直達的通道，像一棵大榕樹的枝干向外延伸，構成了整個城市的立體結構。拔地而起的大廈似一個個巍峨的巨人。

阿Ray想起新聞中的描述：“整個懸浮的香港島是一架可以輕松連接內地的交通工具，它如同內地之上的懸浮輕軌，將全國各個陸地城市與島嶼聯結在一起，成為一個自由度極高的交通網。在如此高速發展的年代，人口流動日益頻繁，攜帶著不同地域文化的人群穿梭于香港。”

阿Ray漸漸意識到，香港城市發展、人口流速越來越快，城市脈搏的跳動亦越來越猛烈。

五

回到公屋，阿Ray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巨大的懸浮島嶼在腦中揮之不去，聯想到在地鐵咨詢臺收到的幾段影像和父親的全息投影，他在腦海中不斷地思考這其中的種種關系。他從未想到，父親竟從事著如此恢弘的研究。

阿Ray拿出電腦，打出“香港懸浮計劃”幾個字，立馬出現了許多相關文章，有新聞報道也有技術分析。阿Ray點進一篇官方瀏覽量最高的介紹文章閱讀。

“香港懸浮計劃一共分為三步。第一步：懸浮——計劃提出兩年內，實現島嶼懸浮空中，高度合理、狀態穩定。第二步：懸浮移動——計劃提出五年內，對島嶼施加動力后實現島嶼的小范圍浮動。第三步：懸浮飛行——計劃提出十年內，實現島嶼的穩定動力支撐，長距離可控飛行。”

阿Ray仍滑動著網頁快速瀏覽著文章，父親的賬號忽然又發來訊息，是一個文件夾。父親告知過為了避免資料外泄，所以給所有文件都設置了閱后即焚的程序，他必須過目不忘。

92.02.04

新年。我的研究仍在繼續，可我沒能摸索出來什么確切的信息，也不敢尋找同伴。我決定留下一條后路，如有意外，能夠以一種新的形式繼續。

93.01.23

研究越來越清晰了，可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淺薄的，好在我把它們都留了下來。在香港這樣的城市，想要慢下來，太難了。

94.02.10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知道我最難放下的是研究還是家庭，我也不知道那所謂的后路是否可靠，畢竟那無疑是一個可笑的猜想。

…………

23.01.22

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科技發展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一點。即使我很難說這到底還是不是我自己，但醒來的第一刻，我想看看這香港一眼，也想再看看你一眼。

24.02.10

極為龐大的數據能力確實帶來了便利，但沒有實體仍然給我一種懸浮的感覺。我身處的一切都是虛擬的，我力不從心，但好在有阿Ray，數字生命不是我的后路，你才是。

等到他讀完，文件夾已經空空如也。阿Ray心中有難以言喻的情緒涌動，從前的人生都過得仿若一日，虛無又迷茫，忽然承下父親的重托，很難說是感動還是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父親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的后路？香港島不是已經懸浮起來了嗎？那研究不是結束了嗎？況且不過是些什么都沒說清楚的日記，有必要緊張到閱后即焚的程度嗎？

阿Ray在床上盤腿打坐，腦海中一幕一幕回憶著剛剛的畫面。忽然關上電腦前的文件夾詳情吸引了阿Ray的注意，所有文件都已被粉碎，但文件夾仍有大量占存。阿Ray立馬跳下床重新打開電腦，果然在一番命令下搜索到了隱藏文件，但需要六位數字密碼。

父親只說目前的數字生命技術有限，并未告知他下一次相見又是什么時候。阿Ray已經等不下去了，但看完這些日記他堅信一件事，父親所有的秘密都會在他身上留下最重要的備份，就如同教他如何辨別脈象，也如同帶他穿越大街小巷。

阿Ray下意識地輸入了自己的生日，卻顯示密碼錯誤，他皺著眉決定靜下心來細細回憶。

…………

“是不是又偷吃零食還被媽媽罵哭啦？”父親點了點小阿Ray的額頭。

阿Ray被識破后立馬羞憤地甩開手腕上父親的手指：“你又這樣！你這是竊取我的秘密！”

父親笑了：“爸爸對你可沒有秘密。”

阿Ray轉身要跑，父親牽著阿Ray的手道：“要不要爸爸教你一招，隱藏自己的秘密？”

“媽媽罵了我，我哭得很傷心，吃了零食。”

阿Ray歪了歪頭不太懂。

“將事實顛倒順序，但分開的每句話仍然都是事實。”

…………

從回憶中抽身，阿Ray仍然選擇再次輸入他的出生日期，但卻將月份日期顛倒——蒙太奇式謊言。

密碼正確。

一列一列的文件名都是過去的日期與地點，有表格有文檔也有圖像，全是香港各個地區的各類交通下的人口流動與人口脈搏數據，并就此整理出了各時段各地區的城市脈搏數據。原來這才是真正秘密的資料。其實阿Ray也說不清到底是父親留給他的數據還是他破解了父親的密碼，但有了這些數據，想必他能真正讀懂父親的研究了。

六

阿Ray再次回到了香港大腦，不過這次阿Ray決定在這里多逛逛，找些其他的線索。大樓走廊里燈光昏暗，灰白色調的兩側墻壁上空無一物，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里，讓阿Ray一陣痙攣。走廊盡頭是一扇小門，小門的縫隙里流瀉出一絲光亮，旁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的是“城市脈搏研究部”。

他剛想推開門進去看看，一個中年男子從旁邊冒了出來。阿Ray叫住了那個人，意外的是那人似乎認識他，并介紹自己是這里的研究人員，他們的工作是研究城市脈搏與城市懸浮的關系以及城市脈搏的利用途徑和發展方向。

阿Ray很快意識到，他或許能夠解答關于父親的疑惑。中年男子向他介紹了城市脈搏仿真技術。這項技術可以用于模擬城市的運行和變化，在懸浮的香港島上，這項城市脈搏仿真技術可以準確地模擬香港島上的人流變化。

中年男子向阿Ray展示了一個實時的城市脈搏仿真模型，模型中的香港島仿佛一個正在跳動的巨大心臟，甚至心臟中的血管紋路都清晰可見，那是城市的脈絡，飛速流動的人群和交通就像血管中的脈搏，不停跳動。他向阿Ray解釋說，模型中的每一個節點都代表著一個具體的地點，通過監測各地點的人群再分析各個節點之間的關系，可以將人群數據轉換為城市脈搏，進而分析有關城市的各種信息。

桌上一個實體模型引起了阿Ray的注意，一個小金屬塊懸浮空中，下面是一小池水和一個較大的金屬塊。

阿Ray湊近看了看，并沒有什么細繩之類的吊著小金屬塊。

男子看出阿Ray的疑惑，指了指靜止的模型道：“這是計劃第一步，”又上手輕推了一下小金屬塊，小金屬塊便開始小范圍打著圈兒浮動起來，“這是第二步。”

“那第三步呢？”阿Ray問道。

“你知道香港懸浮是憑借什么嗎？”男子不答反問。

“我記得是類似磁懸浮的什么技術，量子超導體？”阿Ray之前仔細閱讀過那篇文章，可惜內容過于硬核，有點讓人似懂非懂。

男人點點頭：“我猜你應該了解過，但是沒看懂。”

阿Ray頓覺有些尷尬，干笑了兩聲。

“磁懸浮現象是源于超導體的完全抗磁性實現的。量子磁懸浮的磁體和超導體之間有一種‘維持現狀’的特點。換句話說，將一個量子超導體放在磁場中，撤去所有外力，它在磁場中保持原有位置不變。如果磁場是均勻的，當外力給這個量子超導體一個初速度時，它將在均勻磁場中一直按這個速度運動下去。”

“那這和城市脈搏仿真技術又有什么關系呢？”

“因為量子懸浮技術目前仍處于研究之中，香港懸浮計劃從第二步到第三步的飛躍需要強大的動力支撐，而動力來源和大小具體如何選擇，則需要多個實現第二步的島嶼的實驗數據支持。”

阿Ray震驚道：“那就是說，之后還會有很多島嶼懸浮起來？”

“對。人口流量與外來人口眾多之時，城市脈搏會呈現出‘興奮’狀態，也寓意著這塊區域的發展前景優越，更具備投資開發的潛質，也具備懸浮的有利條件。這樣的分析能將城市劃分為不同的區域，根據區域需要進行更有規劃的城市發展，也能就此推斷當社會需要懸浮時，哪片島嶼是最適合的。”中年男子又笑笑道，“可惜城市脈搏仿真技術仍處于實驗階段，目前數據不足，不足以支撐仿真模型的自我升級。”阿Ray望向他，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曾有一個領袖，研究出了大量數據，但他卻英年早逝，那些珍貴的數據也隨著意外一同身亡。”

七

走出香港大腦，阿Ray游走在香港的千萬廣廈間的巷道里，遠處懸浮的島嶼好像變成了那一個小金屬塊，一只無形的大手在空中輕輕一撥動，那金屬塊便緩緩穿梭于大陸之間。他閉了閉眼，小金屬塊又變成了巨大的島嶼，僅是第二階段所謂小范圍的浮動，便足以省下幾十公里的路程。

阿Ray回了郊區的公屋，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住所為了迎接陽光，所有的窗戶都開得老大，長長的竹竿從窗戶伸出來，上面掛滿了晾曬的衣物，每逢經過，阿Ray總是擔心它們會不會某天承受不住掉落，砸傷某位獨居老人。

回到家，阿Ray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父親的電腦。他再次找到那份文件，反復瀏覽著父親的日記。忽然，他的眼神掃到了一份隱藏的文件。怎么是今天的？阿Ray發覺到了一絲異常，下意識點開它，是一段很奇怪的數據，阿Ray看著這些數字莫名其妙，這到底記錄的是什么，但他隱隱覺得，這是父親的指引。

阿Ray起身裹緊外套走出了家門，再度走到了香港大腦那個有著全息投影的房間，不出所料，父親再度浮現。不等阿Ray詢問，父親便開口道：“想和爸爸去街頭嗎？”

現實與回憶忽然重疊。

…………

“想和爸爸去街頭嗎？”

“為什么總去那兒？”小阿Ray歪著腦袋問。他不懂父親為什么總是帶他去那里，看得多了人和景只覺得無聊。

“我帶你去可不僅僅是去玩，看看那些人流吧，這意味著……算了，你還不懂，跟著我就是了。”

…………

阿Ray深吸一口氣：“您也會去嗎？”

“你去了，我就去了。”父親溫厚的嗓音隨著投影一同消失。

這時天已經黑了，城市的霓虹燈閃爍著迷人的光芒，在這樣的都市奇觀中，阿Ray慢慢回憶起那不算長的童年。那時父親常常帶著他漫步穿行在狹窄混亂的街巷之中，看那琳瑯滿目的商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香港島上走動的都是陌生人。每當遇到的時候，這里可能會有一千種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們不會想象對方是從哪個地方來，目的地又是哪里，事實上，他們可能連招呼都不會打一下，最多是對望一秒鐘，然后匆匆移開視線，不會給予他人任何過多的關注，只朝著自己行進的方向走去。

阿Ray跟著數據密集點逐漸走到了當年父親出事的地方，如今他已經不再害怕。

一個女子從對面走來，頭頂虛空中懸浮著雨傘，她忙碌的腳步濺起了地面上的積水；一個穿黑衣服的女士走來，手邊18K金織網的包也是靠著懸浮技術緊緊地跟隨著女人；一個黑皮膚的外國人走來；一個白頭發的年輕人；一對姐妹，穿著珊瑚紅色的衣服……這些人像穿梭移動的點，而阿Ray投射的目光是線，點線相連，所有的個體相接，通過人群的各個節點形成曲線，直至幾乎包含了每一個人。這些圖形在阿Ray的腦中匯總，不斷重組整合著細枝末節，而后開始生成數據，可以看透脈搏的數據。

阿Ray把大量精力都投入路徑數據監測中，他確實感覺到了什么，城市中伴隨著人口高速流動的是普遍存在的一種懸浮狀態，香港人口密度持續上升，而香港這座城市生活節奏過快，人來人往只為謀求生計。

忽然，他想到了晚上看到的那組數據，剛剛記錄的數據仿佛與其能夠一一對照。阿Ray想到這里，把目光重新轉向電腦屏幕，仔細去看晚上得到的數據。

阿Ray將兩組數據按照監測的地點、時間等信息放在一起一組組對比，很快他就得出了一個結論：“父親所做的研究與城市人口流動有關，他果真研究出了城市脈搏跳動的內涵。”父親就是那位領袖，數據也沒有身亡，而是以傳承的方式保留了下來。

八

從香港島的街道回到家里，阿Ray躺在床上，雙手枕著腦袋，陷入了沉思。自從得知了數據就是父親的全部后，他對脈搏跳動的感受變得更加敏感。有時候他想的是這座城市、懸浮香港的荒誕；有時他想的是自己以往的生活，他在這座城市中的奔波似乎也成了城市脈搏的一部分；還有時他想的是父親……

阿Ray的腦海中不斷地思考著這座城市的脈搏。

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每個人都是這個脈搏的一部分。

他看到人們匆忙地走過，感受著他們攜帶著的能量。這個城市充滿了能量，它是如此的生機勃勃，但也如此脆弱。浮脈，城市是懸浮的，人也是懸浮的，漂泊無依，沒有扎根之地，所有人都被后面的人推著走，后面的人被更后面的人推著走，一層一層，如海浪般，看不到盡頭……

阿Ray再次打開電腦，試圖再找一些有關的信息資料，他想看看父親有沒有留下關于城市脈搏仿真技術的東西。打開無數個文件后，他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找到了沒見過的文件夾，點開文件，發現了一些父親寫下的文字：

城市脈搏仿真技術的核心是一種通過監測在城市中人們的活動并模擬出城市脈搏，進行數據可視化的算法。通過收集和分析大量人群數據和各節點之間的關系，指導城市未來的發展和變化。

“那么人類的心跳變化和行動軌跡便會在整個城市中體現……”阿Ray念叨著陷入了沉思。

經過長時間的努力，阿Ray日日下班后就急忙趕去香港的各個地點勘查，無論暴雨還是烈日。他又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規律。

他發現，在這個城市當中，人們的心跳狀態是如此復雜不一，而這種復雜性也反映在了城市脈搏的波動中。阿Ray猜想，香港的脈搏狀態可以根據監測人們的脈搏數據來表現，對這些數據加以研究整合，能更好地推斷城市懸浮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這幾日，他大量搜集香港懸浮計劃啟動之時的一切相關信息與當時對應區域的城市人群狀態、脈搏數據，區域內大部分人當時的行為路徑與作息習慣以及人口出生、死亡數量等信息。香港人口密度逐年上升，當時早晚高峰期人潮洶涌，看似繁華熱鬧的城市到了晚上則大大相反，人們下班后都各自散開甚至離開香港，待第二日再回到香港，如此反反復復。香港城市脈搏漸漸變為浮脈，在看似繁華的表象下逐漸懸浮。

阿Ray也終于明白了父親曾經的堅定信念。

“城市的脈搏就是人們的心跳。”

還會有下一個懸浮的島嗎？會是哪個島呢？阿Ray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反反復復查閱資料和數據，他發現當下的長洲島似乎有些許不同。

長洲島保留了舊時小漁村的建筑和淳樸的民風，是香港為數不多的保持著老漁港特色的地方。也正因如此，這座小島的商業氣息也愈發濃重，逐漸成為港口經濟重心。因為經濟的發展，長洲島的人口密度逐年上升，這座小島仿佛將成為第二個香港島。

那么長洲島的城市脈搏是否也逐漸變為浮脈了呢……阿Ray開始懷疑這一點。

阿Ray最近每日往返于長洲島，大量搜集當下長洲島范圍內人們的脈搏數據和心跳狀態。他與父親發現，長洲島的城市脈搏確實出現了逐漸轉變為浮脈的趨勢，與當時香港島懸浮前的狀況大同小異。父親將此推論由那位中年男子匯報給更上級，但香港大腦的領導層卻仍認為有待考究。

一個月后，轟動一時的消息：

長洲島果真成了第二個懸浮的島嶼！

阿Ray后來才從父親那兒得知，父親的一名下屬將他曾經調查研究得出的所有真實數據和現有的城市脈搏仿真技術整合，兩者相結合后得到了更具說服力的該技術的2.0版本，確切證實了城市脈搏仿真技術的有效性與真實性，這一技術被證實完全是正確的，那名下屬將這一技術及其相關數據理論整合，將整合內容和數段模擬影像展示給香港大腦的領導層，上層看了城市脈搏仿真技術的各種數據支撐與實施證實，才得知他們的推斷是正確的。

站在地平面上，阿Ray看到懸浮的長洲島在空中呈現穩定狀態——這是懸浮島嶼的第一步，很快，這里也將出現下細上粗的高樓叢林，也將出現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城市脈搏也將隨之變化……

阿Ray轉身，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往返于南丫島—— 一個與長洲島隔海相望的離島。

“下一個島會是你嗎？”

九

父親死死盯著阿Ray稚嫩而清澈的眼睛，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眉眼也帶著幾絲焦急，而那雜音也更急促地重復著。

阿Ray歇斯底里地喊著父親，眼淚不止地往下掉，年幼的他尚不知何為死亡，但他知道死亡就是要很久很久都見不到面了，他不想見不到父親。

雜音消失了，尖嘯聲沒有了，呼吸聲聽不到了，一切都停止了，世界變得無比安靜，只有鮮血還在馬路上緩緩向四方溢開。

阿Ray變得恍惚，濃烈的夕陽直射著他的眼眸，眼前只有一片片光圈兒幻影，世界被映照得血紅。他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被抬上救護車的，他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被蓋上了一層白布，他不知道父親的葬禮上自己是怎么哭的，他的腦子里被父親最后的雜音充斥著，雜音的每個節奏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阿Ray……飛起來吧……”

（本文為科幻小說《港漂記憶拼圖》的衍生創作。指導老師：吟光）